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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 趣 事 ( 二 )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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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 趣 事 ( 二 )

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质匮乏,好多东西得凭计划供应。

譬如这粮食与食油,就得凭城镇居民配发的供应本本,按月按定量去指定的粮店里购买。记得那时是按年龄核定粮食,青壮年是要做事的,消耗多些,粮食配得也就多一些,老年人和小孩子,只消耗,不产出,粮食定量就少些。

油呢,则不分老幼,统统按人头,每人每月二两。

要说够吃,那也是纸扎的么得——哄鬼!纯是假话!反正是,胀不到,饿不死,勉强能活下去。不是生活必需品,譬如这肉呀,糖食糕点,电池,蚊帐,棉絮之类的,得凭票证去指定的商店和肉食水产供应站购买。

故乡偌大的一个镇子,光是工厂企业都好几家,干部工人累总起来有上千人,这还不带镇子上这样那样的机关团体。若是一齐包哈进来,这吃国家供应物质的人,那就海了去呢!

这肉食水产供应站,天天派人下到各公社大队收派购,或定购的生猪。收得到就有得杀,收不到就杀不成。计划供应嘛,每天至多也就杀两头猪,多余的,得往县里送。

按规定,这肉食首先得保证党政机关,工厂企业和其它机关团体。一大清早,几边肉吊在架子上,眼看着一块块的让这些“大户”瓜分得所剩无几,剩下尽是些瞧不上眼的,这才轮到居民们。

因有这个前提在内中,你手上就是有张把票票的话,也得天不亮就起床去排队等候着。若是去得迟,恐怕连猪毛都看不到一根了!

俺那时候有十几岁了。眼看着食品站里头,天天吊几大块肉,白花花,亮晃晃,射人眼睛,馋得涎水直滴。看着别人经常称肉,吃得哈红嘻笑,说实话,俺心里也馋沙!虽然是配给了肉票票的,可手里头缺钱呢!还得有钞票打伴,才买得肉回来么!

老娘看着俺几弟兄馋肉吃,心里痛啊。于是,好的买不起,便买那便宜货色。常常有那喂猪的,千辛万苦,养成了“泼子”(七八十斤上下),突然,一个急症,那猪蹬了腿。舍不得的,也不肯把这猪埋了。索性再贴点本进去,请个屠夫,烧一锅开水,把这猪刮毛开膛,剁成几块,一花篮提到集市上卖“灾猪子肉”(病猪)。俺娘就经常捡这便宜,图的是花钱少。

有一回,乡下人一头猪娘(母猪)喂养中出了毛病,打死它都不肯下崽了。

这人看猪娘不下崽,又怕牵到集市贸易市场卖不脱,索性一狠二狠,请了个“尖猪”佬(阉割匠人),还喊了一群人帮忙,把这猪娘按倒在地,将它阉了。然后,用苞谷,红蓍放肆地一壮,把猪娘喂养得肥肥的,再当作“肉猪”杀掉了卖肉。要不,只当猪娘卖,恐怕连本钱都赎回不来。

这猪娘壮起来的“肉猪”,食品站也不肯收它。

于是,乡下人便拖到集市贸易市场卖。因为是猪娘肉,价钱也就便宜些许。

老娘原本不知晓这是猪娘肉,想起俺几弟兄馋肉吃,快馋出毛病来。眼看这肉又肥嘟嘟的,油厚,也贪图价钱不贵,便宜,合算,便舍了个大火,下狠心要屠夫一刀割下来好几斤。

随后,搭信传话,要我去提哈回来,把这砣肉剁成块子做红烧。

吃了午饭,把碗筷一洗,俺就耐耐烦烦将这块肉剁成骨牌大小的块子,接着,把砂锅洗干净,再下来,烧火炒斑汁,将肉砣砣和进去,直搅得每一砣都浸染透红红的汁水儿。再拌进八角,桂皮,花椒,生姜等作料。倒进水后,淹没肉面。再搁到煤炉灶上放肆地炖呀,煨呀。

炖了许久,夹起一砣尝尝。那皮,还是硬硬的,嚼不动。只好继续煨下去。

这一炖一煨,便是整整一下午。

按理说,炖了这许久的,应该是汤滚肉烂得没的讲了。那晓得哦!等到老娘收了烟摊子回来吃饭时,这肉嚼得动了,可那皮,还像块干牛皮桨环,无论如何地绷呀,扯呀,你休想嚼得烂它!

老娘一看这肉的势口,心里就明白了:只怕是买到猪娘肉呢!因为是,喂养一头猪娘,那是蛮不易的,头年把没得崽生,只有投入,没得产出。一喂起便是好些年哟!时间越长,猪娘那皮越绵,任是如何的煮,如何的炖,也是枉然。

老娘犯有哮喘病的,这猪娘肉一腥半点都是沾不得的。跟雄鸡,鲤鱼一样,是发物。若是吃下去,哮喘症立马就犯。我呢,虽然是馋嘴,好吃,也有个毛病,有些东西不沾的。譬如这猪娘肉,田鸡(青蛙)等等,我能做出来,却吃不进去。

眼看着这一钵红烧肉,炖得咕咕嘎嘎,油花儿直翻,那颜色也熬得特入眼的,红抛抛,肉汪汪的。总不能把它泼了吧!把钱往水里头扔吧!猛然想起,大弟弟特别馋嘴的,这钵红烧肉就好落了他吧!

等到大弟弟从河下挑着担木皮回家时,天色已是鸡麻眼(不甚清晰)了。

当他往桌儿边一凑,一眼便发现了那钵红嘎嘎的红烧肉,搁在煤炉灶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觉得奇怪呀:这么一大钵红烧肉,好像还没人动过的。

正疑惑着:你们怎么不尝呢?

老娘开口说了话:“看到你如今一天比一天懂事,娘心里高兴,就买了这么一大块肉,让你吃个“解”(够)!这是特地为你炖的,是犒赏你的。俺都不准哥哥他们伸筷子啄一砣呢,今日就让你吃个“解”哟!”

大弟弟见老娘如此说,又是夸奖,又是关怀,激动得什么似的。于是稳稳地坐下来,腑下身子,一筷子夹一砣,像是捡抛哞(野草莓)的,狼吞虎咽起来。

老娘看他吃得兴致勃勃,一边问他:“这肉味道如何?”

大弟弟回话:“味道嘛,挺不错的!好像还差点火候吧!这皮,像是还没熬好呢!嚼起来梆硬!梆硬!”

老娘别过头,朝我一笑,眼睛眨了几眨,那意思是,莫开口哟,切忌莫让他知晓了真情呵呵!

这时候的大弟弟,正是十二三岁年纪,身个儿直往上冲的时节,能做,也能吃。俺和老娘坐在旁边,直勾勾眼看着大弟弟一砣,一砣,又一砣,神像是鸡啄米地,不长的功夫,便把满满一钵红烧肉,收拾得一干二净!

大约是过了半年吧,有一天,晚上下雨,出不得大门,自然,也摆不成摊子。

一家人呆在屋里,扯闲白话。扯着,扯着,不知如何,话题忽地扯到半年前那钵红烧肉上面去了。

老娘笑嘻嘻地问起大弟弟来:“弟弟!那回的红烧肉,好吃不好吃哟?”

大弟弟说:“好吃呀!味道蛮不错呢!美中不足的嘛,就是还差点火色呢,要是再多炖哈子就好哒沙!”

老娘听得大弟弟还蒙在鼓里面,全然不晓得当时的情景,心里头直觉得好笑。便挑明了说:“你晓得啵?那回的红烧肉为么得我们不伸筷子啰?那是砣猪娘肉呢!”

大弟弟一听,立马就蹦了起来:“难怪哟!你们都不伸筷子的哟!原来是砣猪娘肉哟!当时我还疑惑着呢?为么得娘和哥哥都不肯伸筷子呢!却原来是合伙整治我哟!哇!……呕!……,啊!……,一听说是猪娘肉,我就要作干呕哟!哇!……呕!…… ……”。

见大弟弟腑了身子,低了头,作古正经地干呕起来,老娘开了口:“还呕个么得哟!半年哒呢!那猪娘肉早就变成了屎,又化成土巴,肥了庄稼,这会儿么,又拱进人肚子里头哒呢!”

通宝推: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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