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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双 城 记[连载]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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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双城记――小池驿[续]

国藩答书,曰:“公之卓裁,意在迎击援贼,生擒逆狗[71],一面打狗,一面围城,兼营并举。侍之拙见,以为狗不易擒,但求击退;城不易破,但求全军”[72]。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孙子?谋攻篇》开卷明义的首要原则[73],也是湘军“家法”中极重要的一条。而“全军”的精髓,则在乎“伐谋”;何谓“伐谋”?杜牧说:“敌欲谋我,伐其未形之谋;我若伐敌,败其已成之计。固非止于一也”[74]。我们可以根据当时战局来理解这段话。太平军调兵来援太湖,即“欲谋我”,而太平军此次进兵,具体如何调度,在太平军来说是“已成之计”,对清军来说则是“未形之谋”;于是,通过分析各种信息(“未形之谋”),对敌军的行为(“已成之计”)作出判断,最终制定己方应战之策,这就是胡、曾当日的“伐谋”。而“伐谋”的目的,乃是“降其城邑,不破我军”[75],即国藩替林翼总结,所谓“一面打狗,一面围城”。但是,在国藩看来,此策谈何容易?与玉成交手多年,湘军实在是败多胜少。前述?|生寺一战,只是被动的突围,实非主动“伐敌”而胜;去年三河之战,湘军被全歼,思之更令人胆寒。故曰“狗不易擒”也。“城不易破”,则谓太湖虽是小城,围之数月,却亦无法攻克。林翼在这种局面下,制定出围城打援、“兼营并举”的激进战略,国藩势必不能无疑。二人之意,都是要“全军”、“破敌”,然其术“固非止于一也”,故国藩提出战略修正版,其要有二:只能在太湖城外迎击太平军,而不能前赴潜山迎击;为能全力迎击援军,尚须全撤太湖之围。

  

  由此可见,胡、曾之策,差别太大。林翼欲借此机会,与玉成展开决战,一了百了,不然,“半年一小警,一年一大警”[76],不胜其扰。国藩则甚为悲观,以为己军实力尚不足一战,不若“今冬姑求全此三军,明年希(李续宜)、浚(萧启江)来,再求破贼”。当然,林翼绝非头脑发热作此决定,他自忖必胜,恃有天堂一支奇兵。天堂是潜山、桐城、舒城、霍山之交的“天险”,“绵亘二百里,万山丛薄,外险中夷”。在此驻兵,守,可以防止太平军越岭而西来偷袭太湖;攻,则可自东南水吼岭下山,对在潜、太之间的太平军进行腰击或尾抄[77]。其时,太平军尚未认识到天堂的重要性,故林翼派余际昌、金国琛不声不响占据此地,“以万人并力专精,主剿不主守,主合不主分,断无败理”[78],方敢于部署决战。这一层微妙意思,他也向国藩进行了解说。然而,国藩此次出山,十分谨小慎微,对于奇兵、对战之类富有风险的决策,几乎全持否定。孔子曾教导学生,在军事上务必“临事而惧”,国藩的否定,便源于这个“惧”字。王贻运对此大致不满,尝曰:“军不可惧。孔子以‘惧’教子路,言其轻死耳,非谓行三军当惧也”[79];窃以为,王氏此论正中国藩之失。孔子说“临事而惧”,确系针对子路的“轻死”有感而发,非谓一个“惧”字便能概括战事的精要;朱熹也说孔子这句话乃是“抑其(按谓子路)勇而教之”[80]。 “惧”,固可作为应事待人的基本态度,但是,每事则“惧”,因“惧”而缩,以至于当战不战、一味株守,则大违孔子本旨。孔子在“因事而惧”之後,还讲了一句“好谋而成”;林翼之考察地势、安排奇兵,即欲“好谋而成”。国藩眼中心上全被“惧”字占据,遂忽略了军事犹应讲求主动、讲求“庙算”,孙子不就说:“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81]“惧”而“无算”,这一战,如何打法?然国藩不顾也,终不应援。林翼灰了心,不再“琐琐奉渎”,准备只凭一军之力与玉成决战[82]。

  

  然而,多隆阿一次令人“骇异”的调度,改变了局面。林翼本已与多隆阿商定各部驻防之地:鲍超、唐训方围城,多隆阿、蒋凝学当前敌,余际昌、金国琛作伏兵。十二月十五日,多隆阿突然下令,将鲍超全营调往小池驿。小池驿是太湖、潜山两地的中点,“前御大股援贼,後逼太湖城贼”;且小池驿前未驻军,霆军须立新营,而“连日雨雪,泥深数尺”,修墙挖濠,仓促间难以毕工;若太平军乘其立足未稳,迅兵猛攻,则凶险将更甚于?|生寺之事。因此,胡、曾闻信,俱感“骇异”。更糟糕的是,此番调度,多隆阿丝毫未有商量之意,而是以统领身份“强使”鲍超“从令”。鲍超不愧为合格的军人,尽管满心不情愿,却闻命即行。上一次,都兴阿命鲍超撤退,鲍超梗令不遵;这一次,鲍超却违心而往,前後表现殊异,有深意焉,请为表出:军中“最易触人之怒”的事情,便是“目人为怯懦”[83]。拒绝撤退,孤军犯险,固然违犯了军令,但不是“怯懦”;拒绝前进,则因违令而遭受处罚事小,因此被人视为胆小,事情就大了。进退俱关乎荣誉,而将领赖以安身立命之物,便是荣誉;故鲍超此行,表面上是顾全大局、服从指挥,其本质则在于维护自己以及全军的尊严。因此,林翼虽极不赞成多隆阿此番的调度,但也不拟“强之使止,致骇军心”[84]。不过,在私下里,他还是压不下对多隆阿的怒意:

  

  “为大将之道,以肯救人、固大局为主,不宜炫耀己之长处,尤不宜指摘人短处。读来书,有‘前则厝火积薪,绝无疑虑;今则临渴掘井,未免张皇’之语;查鲍镇、唐、蒋道均非张皇人,词义微嫌轻薄。谅是记室措词之失,固知仁兄之必不存此心矣”[85];

  

  多隆阿虽受命统军,但鲍超并不服气;故借调度之事杀一杀鲍超的威风,乃是多隆阿心中无时或忘的念想。此次突然下令,命鲍超以孤军当前敌,与其说是战术上的考量,不如说是折人之锐,立己之威。他且急于与林翼“分享”这份得意,故授意文案写信时不必照顾“麾下”将领的颜面,径以“张皇”等语严加训斥。此番调度,林翼本就不以为然,看他来信还在那一个劲儿表彰自己、批评部下,更生气了,于是才会指责他“轻薄”,说他不懂得“肯救人、固大局”的“大将之道”。然林翼虽怒,除此之外也不好再讲重话,一则选多作统领是自己的决定,一则大战在即,骂狠了,恐怕影响多的心情。于是,只能帮多隆阿找个台阶,将他的骄纵刚愎归于“措词之失”。

  

  国藩此时的心情,与林翼相似,欲责怪多隆阿的轻率,又担心局面从此败坏,不得不隐忍不发。然国藩更担心霆军的安危:太湖城下,今只有唐训方一军,不过三千人,若守军(约六千人)出城攻击,唐军必不可支,则多隆阿将去援救;而多回太湖,则鲍超一军(亦仅三千人)完全孤立,再无後援,太平军大股来攻,实难支撑。然则,欲支持鲍超,非加强太湖围师不可。而除了宿松大营的万人,当日再无别处可以调兵,因此,国藩尽变前计,主动派出六千人援助太湖。他给林翼写信,不得不苦笑:“此次又是我输了”[86]。林翼料不到多隆阿此举阴错阳差,竟收奇效,不由得心花怒放。只是,霆军注定要经受一次大劫,并不因後路稳固即可捐免;而在这一场劫火中,多隆阿亦表现出仁心和大勇,切实奉行了“虽平日积怨深仇,临阵仍彼此救援”的湘军“家法”,并以此获得各军将领由衷的尊敬。

  

  

  [71] “狗”、“逆狗”,系湘军等人对陈玉成的蔑称。

  

  [73] 《孙子?谋攻篇》: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77] 林翼论天堂奇兵,尝曰:“兵事之妙,古今以来,莫妙于拊其背、冲其腰、抄其尾。从天堂出杜埠、野人寨,则自古用兵之奇计,一举尽之矣”(《胡林翼全集?书牍》咸丰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致各帅》);由此可以看出他在天堂安排此路奇兵,实在是整个战役最关键的部署。此後的战事,也印证了他这个判断,下文引用孙子语:“多算,胜”;固非虚语。而国藩此役矜矜于“惧”,亦因此被证明是一种失策,不待辨也。

  

  

  [86] 《曾国藩全集?书信》二,咸丰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申刻《复胡林翼》。国藩此处说“我输了”,乃是集合了“挺经”及戏曲中王小二的典故,参观《曾国藩全集?书信》三,咸丰十一年二月初七日《复郭嵩焘郭??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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