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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双 城 记[连载]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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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双城记――小池驿

小池驿

  

  “多隆阿新贵重,诸将不乐出其下:李续宜称母疾,留湘乡;曾国荃新克景德,至黄州,留之领军,不可,亦南归;鲍超复求去。而多隆阿称疾。唐训方等陈说军事,各殊异。林翼忧之,废寝食”[59];

  

  咸丰九年仲冬,太平军联合捻军,将东犯潜山、太湖,以保安庆、桐城;情报传到湖北,亟应命将选帅,扼要布防,林翼却面对上述难局,莫展一筹。湖北诸军原由都兴阿统领。都兴阿作统帅虽比不上塔齐布、李续宾、曾国荃,但是,他不攘功,不苛饷,倒也能“和辑”群将,撑拄一时。他是满洲人,军中称为“八旗圣人”[60],可见其领导能力之一斑。多、鲍虽隶其下,时或自行己见,都兴阿亦不为怪,故二人乐为其属。但这年二月,都兴阿因病告退,奏上,奉旨:全军由多隆阿接统。诸将本与多隆阿平级,这一来成了他的下级,故“不乐”。续宜性情柔缓,不好争执,借口养亲而去。国荃自江西立功还,急于回家为祖父母迁葬新坟,也无暇趟这趟浑水。而鲍超一贯骄傲,且挟二年前?|生寺之怨,尤为“不乐”,故亦藉口回川探问母病,顿足求去。其他将领如唐训方、金国琛等,也因此议论纷纷,扰乱人意。多隆阿听到风言风语,十分尴尬:自己早就拿到天子颁发的“委任状”,这帮浑人还愣不服气;进退为难,僵持无益,干脆闭门称疾,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撂挑子,急坏了林翼一个人。

  

  当然,统将人选之竞争,只在多、鲍之间。四路进兵计划中,续宜被安排在鄂、豫交界的北路,此时之急在中路,即算名义上受多隆阿节制,也无大碍。唐、金于战守之事,远不及多、鲍,说说风凉话或有之,觊觎帅位则不敢。那么,这个二选一,如何下注?林翼踌躇再三,不能决断,乃问计于国藩。国藩回信,甚有趣,竟劝林翼干脆莫下注:

  

  “近年鲍之战功比多更伟。而多好理坟山争斗等讼事,又凌辱绅士,颇为官民所憾;其才似宜将少,不宜过多。多、鲍二公正以彼此争胜、争强,故各自力战,不肯落人後;若鲍归多统,则多之意满而鲍之兴沮,彼此皆无争胜之兴。似非利也”[61];

  

  国藩治军,好访察舆论以定将吏优劣,有所闻,退而志之。他这里说多隆阿好管民间闲事、“凌辱绅士”,即闻诸舆论[62]。然而,鲍超之为人,亦不乐儒生,而“侮辱文士”[63];仅以此责多而不及鲍,似非公允。不过,鲍超是曾国藩的旧卒,多隆阿则尚未见过,其在?|生寺之战中的表现也令国藩深致不满,由此对多隆阿有些成见,也是自然的事。天下哪有不著成见的人呢?当然,国藩也没有因此成见而力主选鲍超为统领的意思,他的建议,乃是不立统领,而“用其赛胜之力”[64]。换成今天的话,可称为“在竞争中求合作”。然此一建议似是而非,难于操作。请即以前揭国藩“不妒不足以为美人”之说批判之。设有一人焉,有一妻二妾,妻死,择一妾扶正;即使二妾之德与色,铢两悉称,难于取舍,那就算拈阄也得拈出一个来执掌门户。这才是正常分寸。国藩却认为,二妾将羡乎大妇之位,“竞聘上岗”,各自努力表现,男主人在此期间可坐享其福。他却不想一想,万一二妾不明白“良性竞争”的道理,而是一齐撒泼耍赖,哭天抢地,那这个家岂不要散掉?默察世道,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远大于前者,国藩一厢情愿之计不可行也。不过,这也难怪,迄今国藩家中只有一妻,尚无机会折冲樽俎于妻妾之间,亲身尝试夹心面包的滋味,故纸上谈兵,出语草率。林翼则不然。他婚后娶了三个小老婆(其一早卒)[65],早已备尝其中甘苦与夫微妙难状之情,绝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人性的善良之上。他下定决心,要选出一个人作统领:

  

  “多礼堂之为人,意忌情深,忮心尤胜;然临阵机智过人,且是天子之使,以副都统奉旨总统前敌;再四以‘权分势均’为言。不可不专牍委任,将鲍、唐总归其节制调遣。否则太湖今年之兵事,必有决裂不可收拾之状。克己以待人,屈我以伸人,惟林翼当为其忍、为其难。非如此则事必不济;如因此而鲍请退,则留其兵与多”[66];

  

  多隆阿早著盛名,鲍超则是来势甚猛的后起之秀。?|生寺之战,固能为鲍超争取到大量的观众投票;然多隆阿早已奉旨接统,是“天子之使”,则不啻得到了更具权威的专家投票。两相比较,鲍超名誉好,多隆阿资格老,而在官方评价体系内,资格一般是最重要的砝码。作为文官系统的一员,林翼似即基于这样的考虑,最终决定让多隆阿作统领。作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为其忍、为其难”云云,当是由衷之痛。鲍超是他的救命恩人,霆军也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今置此人此军于十分难堪之境,心中的愧疚无可言状。而最后一句话,则如壮士断腕一般,既昭果敢之志,实含永逝之悲。

  

  果然,鲍超走了。

  

  还好,没走太远。十一月十五日,午后,鲍超自太湖来到宿松大营,向曾国藩告别。国藩“亲自劝慰”,“嘱其在此小住几日”,看看情况再说。夜里,又与鲍超长谈。[67]明日,国藩致信林翼,告知鲍已至此,去意甚坚,问统领事能否转圜。林翼复信,坚执前议,强烈要求国藩支持他的决定:“此天下安危大计,林翼非仅屈己以申人也”[68]。话说到这份上,国藩也没办法措辞了。十七日,探报潜山附近山中已见敌踪,林翼将情报转发至宿松,信使至营已是夜里。国藩正秉烛读《左传》,闻信急召鲍超。读过军报,那一刻,鲍超的表情、言语如何,不可详考,读者惟有从国藩日记中这句话作一些想象:“鲍超即夜禀请归营,二更归去”。

  

  人事纠纷解决了,又出现了战略歧异。其时,湖北军已围太湖,然并未挖濠筑垒,不过布兵虚围,冀其“饥溃”而已。潜山尚在太平军手中。玉成之军东来,是直接为太湖解围;还是绕过潜、太,经霍山、英山抵我之背;抑伺我方调动稍误,而用其“一夜作垒数十座”之惯技,以困步兵[69]?林翼对各种信息进行分析,认为太平军最有可能自潜山以西山中冲出,配合太湖城中守军,对清军实行夹击。因此,他准备撤除太湖东面(即面向潜山一侧)的围军,保留太湖西北的围军(以卫鄂界),同时在潜山、太湖间布下防线,并在天堂[70]设下伏兵,对敢于进驻潜、太之间的太平军予以迎头一击和拦腰截杀。然欲实行这套计划,以多、鲍等人一万七千人的军队,不敷调度,林翼尚须乞兵于国藩。当时,国藩手下有万人,宿松临江,与水师相依,应其之请,遣七千人应战,并无大碍。但是,国藩对林翼这套计划,毫不赞成,故拒绝了增援的请求。

  

  [62] 国藩随身有几个小册子,分别以见可、闻可、见否、闻否及公论标示。见可、见否,是指亲见其人之後的评判,多以“相法”作为标准。闻可、闻否,则多记录友朋函牍中对人物的评价。公论,则是采访舆论所得。当时,关于多隆阿的公论,他的记录如下:“善将。不喜儒士”。此与其复信中所谓“凌辱绅士”,是一个意思。见《湘乡曾氏文献》,第2411页,吴相湘主编《中国史学丛书》,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

  

  [63] 曾在霆军司职文案的人,大都认为鲍超“诙谐饶风趣,而侮辱文士”,见赵增禹《书鲍忠壮公轶事》。

  

  

  [65] 林翼十九岁结婚,分别于二十四、二十九、三十三岁时娶妾。他娶妾的原因是正妻未能生子。遗憾的是,三个妾也没能替他生下儿子。见梅英杰《胡文忠公年谱》卷一。

  

  [70] 天堂是潜山、桐城、舒城、霍山之交的“天险”,“绵亘二百里,万山丛薄,外险中夷”。在此驻兵,守,可以防止太平军越岭而西,偷袭太湖;攻,则可自东南水吼岭下山,对在潜、太之间的太平军进行腰击或尾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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