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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白话之诗词启蒙 -- 张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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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大白话诗词启蒙补充篇二 佛道儒之争

前言:脸皮虽厚,也终于还是不好意思不来填这个大坑了。各位,先上个补充篇,第六讲随后就到。

唐人在诗歌上的吟唱才能表面上看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因为他们的情韵竟使得哪怕是后来具有更多文化沉淀和思力的宋人也无法望其项背。但究其根底,恐怕与唐代的佛道两教大盛还是脱不了干系。在本系列的第五讲里,我曾简略提及过道家对广大士大夫修养身心方面的巨大影响。在此,于一个黄口小儿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来向各位讲一讲佛道儒和诗词文化之间的互相浸润。

避开佛教的起源不谈,我们从佛教的东传说起。在其立根华土,布教传道的这个过程当中,起着关键性作用的有一批外国来华或曾经去国外镀过金的佛教经典翻译家。东晋时期就有无比传奇的鸠摩罗什(当他母亲孕着他时居然无师自通了一门外语——天竺语,就是当时的印度语,当然生下他以后也就立马还原成了天竺语菜鸟),一百多年以后,又有一个南朝时期来华的梵僧真谛。以上这两位都还不是中国人,再往后一百年,到了唐太宗时期,我们中国自己就有了一等一的翻译高手。这位高手即是我们耳熟能详后来又在吴同学的《西游记》中当了男主之一的唐三藏玄奘。玄奘也算是个天才,12岁就被破格录取入读“大学”,在国内“博士”都毕业了,才出于自身需要,抱着一颗非常学术的心,去了天竺继续深造,等到他学成归来时候,唐太宗唐高宗都对他都是尊崇备至。就在这样一批大牛的努力之下,佛典文学开始成为了一块磁石,一块吸引唐朝文人士子的磁石。

那么,这两者之间的契合点在哪里呢?

两个字,境界。

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讲,“境非独谓景物。喜怒哀乐 ,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 ,谓之有境界”。也就是说,“境”指的并非是诗词中所描述的环境,而是人心中的那一个环境,只有饱含真情实感的作品而不是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诗社的各位表想多了)才能配得上“有境界”这三个字。

再回过头来,看原本佛家的解释,“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所谓的世间具有空间存在性的具体物象,在佛家眼里都是虚无,真正需要悟的是超乎象外的,需要用心去感知的一个浑然整体,即“象非真象”,而是用来折射人的主观情感(即作者想要通过物象的集合而表达的特征)的工具。

故而,随着佛理在唐代的盛行,很多唐诗(特别是山水诗)的诗境会达到以禅入诗,以诗论禅的水平,也就不足为奇了。

另一方面,与佛教一起争夺宗教市场的道教哲学也是李唐王朝一直大力扶持的,这一点不再赘述。相对于佛教对“心悟”的强调来说,道家更重视的是一种“坦然处之”的人生观,提炼出来就是俗称的“逍遥”, “逍遥者 , 盖是放旷自得之名也”。逍遥,就是精神超越实体的,超绝,自由和适性的自得自适之感。说白了,就是一种很阿Q的感觉,一种在现实世界得不到只好在虚幻世界中进行自我满足的做法。

所以,对尘世既眷念又失望的世俗人(最经典的例证莫过于谪仙人李太白),很容易接受这样的一种带着灰色的消极却又掩盖不住心灵对理想的诉求的生活理念。在这个理念下,人们渐渐开始以宗教的意象来表述和编织文学作品。于是,这些作品就充满了虚幻世界的神秘和浪漫气息。

由于佛道学说的广泛传播,以及他们对当时的社会统治秩序所造成的一些冲击,有一部分儒者开始不安了,这就是韩愈的辟佛言论产生的时代背景。但是也有人对此三家是持兼收并蓄的态度,譬如柳宗元就曾经说过“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来批评了韩愈的立场。这样一些很有眼光,胸怀开阔的儒家学者,并不是单纯把儒学观念作为立身行事的价值支撑,而是借用佛道两教中的一些理论去到儒学中,从而发展出足以和佛道两家相抗衡的体系,这才有后来的理学。宋代的文人,也许正是因为深谙性理学,太过沉稳,所以才在一定程度上缺失了唐人那种飘逸洒脱,不受拘束的才情。

佛道儒与诗词,不光是后一者浸淫在前三者的文化中,前三者也与后一者的文学形式密切结合或者说在其艺术境界中有所体现,而且,前三者之间本身也是相辅相成发展着的,佛典的翻译初期就借用过很多道家术语,道家所云“大象无形”其实也和佛教中“象非真象”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你是一个唐代文人,那么你是选择“息心于佛”,“游心于道”,还是“潜心于儒”,甚至于对此三者都兼而有之呢?

窃以为大家都会从自身的兴趣气质出发,得出一个结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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