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大国师 -- 王威
陈居士收起信,放入怀中,天气好的话,便来到十方桥,把信叠成一只小鸟,随口给这小鸟取个稀奇古怪的名字,然后,望天空抛去,然后,兴高采烈的看着这小鸟随着风,几个转折,一头掉入水中。
陈东寄出信,身体就会稍微好转,精神振作。只是,他从不问起有没有回信。
陈居士喜欢呆在东厢房,每次给陈东送饭,就在床边坐好久,目不转睛的看着陈东母亲的画像。陈东就会说起自己的母亲。说的只顾说,看的只顾看。陈居士从来不觉陈东口中的母亲和画像上的女子有什么相干。
这一日,陈居士捧了饭盒来到东厢房,陈东刚好写完信,紫胀着脸瞪着他,大口大口的喘气,最后,哇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陈东走到他身边,放下饭盒,再转身试探他的鼻息——陈东终于死了。
陈居士长长地舒了口气,至于为什么舒这个气,他也不是很明白。他打开饭盒,先吃完饭,再收拾好餐具,依旧放回饭盒里头。他走到香案前,对着画像左看右看,终于可以一个人安静从容的看这画像了,他就有点明白过来,刚才自己为什么长长的舒上一口气。
陈居士又来到十方桥,把陈东最后一封信折叠起来,想想,又在桥墩上展开,收信人的地址是湖南怀化安平巷谢府,收信人是绿漪。陈居士今年十六岁了,从进香的女人一见到他,流连赏叹的目光,已经隐约知道男女之情。他在想,是不是把这封信寄出去,他这样想的时候,一阵狂风从脚下升起,将那封信卷上半空之中,而后翻飞而下,一如旧日没入水中。
一天过去,一月过去,又一年过去。
陈居士没有告诉寺庙里的任何人,陈东已经死了。他每日依旧带着饭盒来到东厢房,一坐便是一日。陈东的尸体早被他抱回床上,陈居士总是坐在他的尸体边,打开饭盒,等天色昏黄,他才收拾起饭盒离开。陈东的尸体倒没有发出腐烂的气息,只是慢慢的干瘪下去,慢慢变成皮包骨,慢慢地骨头破皮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床磷磷的白骨,夏天的时候,当萤火虫从窗外飘进来,在陈东的尸骨之上停留盘旋飞舞,很好看。
盛夏燠热,有如火刀交攻,陈居士有一天趴在东厢房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恶梦,再抬起眼来,天星璨烂,已是深夜。陈居士一身热汗,猛然思想起,陈东已经化成白骨一堆,他为什么还要每天送饭来,实在是没有道理。他起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墙上劈啪好大一声响,原来是风吹开了窗户,卷起了画像,画像又掉下来,打在墙上了。
陈居士小心翼翼地走到画像之前,仿若害怕惊起画中人,光线很弱,他移开香案,靠着画像很近,近的自己的鼻子碰着了画,才能看清画中人。
突然,室内涌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由不得人心暖洋洋地一荡。陈居士只觉得唇上一紧,已经咬着了一块又湿热又快活的软肉。一个烟雾一般轻重的女子已经在了他的怀抱中。
昨夜里多少嘤咛娇喘,轻怜蜜爱。
陈居士的手,手指在身边绸缎一样的皮肤上划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米。”
从这一日起,陈居士依旧提着饭盒,天天来东厢房。最后索性把自己的棉被也搬过来。
米米总是提着鞋,蹑着脚,从画像,在陈居士的眼前,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是一粒浮尘,偶尔落在你这朵莲花之上,米米。”
“米米啊米米,我胸中有无尽光明意,若不是你,又要倒向那里去。”
“米米啊米米,若不是你,我的亲亲,我的爱,在这个世上遇不到你,我早已朝生暮死。”
米米听着陈居士说这样的话,就会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像在注视一个精美易碎的瓷器,然后,唇间出入一口口热气,这热气落在陈居士的胸膛,再往上,是脖子,是唇,是鼻子,是眼睛。
米米从不说话的红唇像无数只小手,又暖热又冰凉。
七年过去了。
能定法师回来了。
能定法师来到东厢房,掏出长生花,碾成粉末,放在陈东的尸体之上。陈居士站在能定法师的身旁。
陈东的白骨丰肉生肌,很快的,脸色一如来时红润,睫毛轻轻跳动,将醒未醒之时,画像上的米米飘然而下,跪在能定法师膝前,道:“谢谢大师。”
能定法师慌忙跪下,连声道:“女施主请起。”
陈居士失声的喊道:“米米。”他除了叫唤米米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上前要托起米米的身体,却发现米米目光看着陈东,身子渐渐在空气中形消影灭。
能定法师叹了口气,道:“痴儿啊痴儿。”
陈东已经醒了过来,一脸的茫然之色,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也向能定法师称谢,能定法师摆了摆手,指着陈居士道:“你应该谢的是他,若是他天天送饭盒,以五谷之气,将你的魂魄勾留在这东厢房,便是有一百朵的长生花,也救回转不了你。”
陈东离开了十方寺。能定法师和一众僧人相送归来。只见陈居士一个人在庙门口跪着。能定法师让众僧进庙,又吩咐把庙门掩上。
陈居士道:“我要出家。”
能定法师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递给陈居士。
陈居士的头发一缕一缕的绞断。
能定法师转动手上的念珠,道:“你现下落了发,便是出家了。”
“是,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我受不起。发是你自己要落的,戒是你要受的。”
“弟子晓得。”
“你更当知晓,这世界,你来,这世界便是你的。但是,眼前,这刻却不是你的。你虽不是我的徒弟,但有好多事情,我还要一一说与你听,听不听,都在你。你现在新出家,算一个小沙弥,师父坐着,徒弟得站着,师父吃,徒弟得在一边看着,不知出了家你能不能这样虚心?”
“师傅不做我的师傅。我没师傅。”
“你要师傅,来,抬头,我告诉你,这天,便是你是师傅,你再低头,这地,也是你师傅。你再看左右,这人,也尽都是你师傅。天地人坐卧都有时,你睡的时候,便是他们睡的时候。你吃的时候便是他们吃的时候。”
“弟子晓得。”
“你现在是个小沙弥,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受戒的比丘,不论其年岁大小,一律要称师父,两个人在路上走对头,当沙弥的必须站在路旁,让比丘走过去,然后当沙弥的再走。初次见面,不论其年纪比自己大小,都要向他行跪拜礼。如果来了挂单的,须先接过担子或包袱来,送到他屋子里,然后先打洗脸水,后打洗脚水,种种的都侍候完了之后,再恭恭敬敬地给顶一个礼。大众在一块吃饭的时候,要比别人先吃完。走路的时候,要在紧后边走,早晚要打鼓撞钟,下板,收拾佛堂,打扫院子……这些事都是沙弥应办的。你酌量酌量,能受得了这些苦?干的来吗?”
“弟子受得。”
“出家了,便什么事都要做,也要做;无论什么不能忍耐的事,也要去忍耐。久而久之,自然把自己的性子磨炼得很驯服了。这事再平常没有,可是一直地平常下去,就又不平常了。出家、念佛、向佛、成佛,没什么巧法,人人能办,人人能成。成就心中莲花的盛开。”
“弟子晓得。”
“法门无量,无一不以戒为基址,净土为归宿者。你现下皈依三宝,当须认真持佛净戒。这五戒,截生死流,发定慧力,乃是菩提基本,涅槃初门。一、不杀生。上至诸佛圣人师僧父母,下至蜎飞蠕动,微细昆虫,凡有命者,不得故杀。二、不偷盗。凡他人之金银财物,乃至一针一草,不得不与而取。三、不邪淫。无边的大苦都是因为有男女之事,才有这个苦。四、离虚诳语,凡不如心想而说,皆是妄语。你可以不说,不得不说了,必定要是真话。五、不饮酒,酒能致醉,令人神志昏迷,故一切酒不得故饮。这五戒,你在佛门呆了十六年,听的多,但今日,你再听一遍,我也只说一遍。这五戒是束缚人欺压人管束人,却不能束缚你欺压你管束你。你原不必奉行。因为三界五行,规矩本是你定下的,也是你日后破除的。”
“弟子不敢,一定凛凛奉行。”
“出了家,如同又降生一次,像另转成一个人一样。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在这三界千万人众做大事,行人之所难行,做人之所难做。住持佛法,宏范三界,成无上觉,为天人师。你今日,要给自己好好起个名字,如同刚一生下起的乳名,是从新做人的意思了。”
“弟子没有名字,也不要名字。”
能定法师吃了一惊,转瞬间脸上有大欢喜,连声道:“你说的是,这世界,确实没有一个名字当的起你,你是从无中来,又要往无中去。若不是你这般人物,什么人都不爱的人物,怎么去度化三界众生。
“师傅,我……我……”
“咄,一个人但凡对人事有所爱,总要升起差别心。若是有的差别,便第一个要爱自己了,爱了自己,便再没有力气。你今日,要定心定意定识。三界诸天广大,也广大不过手指上的指甲。”
陈居士四肢匍匐,长跪不起,脸贴着地,嘴咬着地,眼泪一滴一滴的润入尘埃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