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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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绿漪(三)

  从这日起,恭王府的女主人绿漪以重金悬赏,吩咐自己的下人,前往各处州府,寻找人间的国手,于深夜邀请到恭王府,与她对弈。

    最初,京师棋手以为一个贵妇人的棋力,高明也是有限,没想到只要走进恭王府,没有一个不是铩羽而归。

    这名声传扬出去了,这一日,宫中棋待诏过明聪走进了摘星楼。

    过明聪棋艺入神坐照,国手无敌,海内公推第一。长嘉州人,字天心,号长星。早岁往来于江淮之间,也曾西行万里,被疏勒国王留住,在那结婚并有了孩子。又有人言,他又曾东渡扶桑岛国,求败未尝一败。最近几年,才回到京师,在翰林院挂了名,被封为棋待诏。所著的《通灵十三经》记载了二百零四种着法变化,其中“大角图“四十四变,“大压梁“五十变,“倒垂莲“六十变,“七三起手“五千变。乃是国朝文物之盛事。

    《通灵十三经》这书这几年来,绿漪不知道翻过多少遍。她听闻过明聪的到来,由不得喜心翻倒,大开中门迎接。

  

    过明聪看着棋盘,面色愈来愈凝重。自他出道以来,天下名手,尽已是他手下败将。

    眼下这已是第二局。分先对弈,第一局过明聪后手告负,输了七目半。过明聪一局下来以为女子之棋,到底空灵有余,机巧不足。没想到第二局,下不到五十手,大惊失色,仿佛面前坐着的另外一个棋手。这一局他是先手,却也已无胜算。若对手是某个大国手,倒还罢了,胜负是兵家常事。可现在与他对弈的,是一位女子。

    过明聪鼓舞精神气力,又下了五十手,眼见的绿漪的棋势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几臻上乘灵妙之境。这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乃是他生平所仅见。下了这一处,已是捉襟见肘,盘上的白子被黑子逼得局促不已。

    他呆呆地看着棋盘,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输了。”

  

    过明聪起身告辞,相约明日再来,以十局为胜负。绿漪恭恭敬敬送走过明聪之后,问来思虫:“我下的如何?”

    “他下的不好,这也怪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好的对手了。”

    “你是说,明天他会赢我。”

  “不会。你前面六盘都会赢他,但是最后四盘,胜负以成定局,你就下不过他了。最后一盘棋,更要逼出他通天彻地之能,你却要把第十局留给我。”

    “恩,我答应你就是了。只是你这会每一局的结果都知道,还有下的兴致么。”

    “我只知道你和他的每一局,却不能知道我和他的那一局。”

    “你好像和他很熟悉。”

  “是啊,我的棋艺,还是他教的,只不过,我记得他,他却不认识我。我前生的居所就是在他的肚子里头,看着他从小到大,也不知下了多少盘棋。只能看,却不能说话,也是可怜。”

    “我听说,转世轮回,前生记忆尽付流水。你怎么都记得。”

    “你们是人啊,这人啊,来人间走一遭,仗着智慧情性、聪明机巧,没有一个不做下种种大恶,不喝孟婆茶,转世的话那就太难过,太可怜了。至于像我们这等无知无识虫豸之辈,阎罗王想着请我们喝茶,不免浪费,索性都省了。”

    第二日,过明聪与绿漪连弈三局,三局尽墨,下的他面如土灰。终盘之时,绿漪和他全身都是汗水。

    第三日,两人交攻一如敌国。

    甫一开局,绿漪似乎未加思考便将白 1、 3、 5三着,按三三、星、天元的顺序着出来。这等罕见布局,本身就属大不敬之行为;更兼这三手棋,皆与传统布局格格不入,过明聪沉思良久,谨慎回应。从白 6开始,一直进展到中盘,基本上旗鼓相当,白棋未失先着效力。

    弈到白127手时,已是下午,此时白棋将小胜的姿态是明显的,过明聪提议封盘。这是下棋三日来,过明聪第一次要求封盘。

    次日复弈,过明聪有备而来,终于打出石破天惊的三妙手--黑 160凌空杀入黑阵。黑162,164侵薄白棋的右翼,在三妙手的余威笼罩之下,至 黑178手,白棋右边七子被提,局面转而对黑有利。弈到此时,黑棋败北似已成定局。然而绿漪在长考了两个时辰,白 189手使黑棋中盘小龙逃生无望。望着盘面还残留着若干复杂官子,过明聪心知大势已去,推枰认输。

    此为第六局。

  

    自从过明聪踏入恭王府之日起,整个翰林院的侍郎们这四日,几乎不复视事。自有人收买恭王府里的婢女,每下一子,都有人有快马通传,才第二日,连主掌翰林院的大司谏也弹压不住,索性让小吏连夜制作了一个特大的铁棋盘,以磁石为子,竖立悬挂在明伦堂。到了第四日,已经有十几个人不着家的观看,看到了心魂俱醉,不信人间有这样一局棋,这样一局下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连续六局,都是神仙妙手,落子布算,有如飞仙剑侠,令人莫测端倪。弈道之远神大意,转换变化之法,可谓发明无遗。只是过明聪这样的国手,六局连败的结果更让侍郎们瞠目结舌,无法想像。

    胜负已分,众人猜想以过明聪一代棋宗,以绿漪王后之尊,自然不会再有第七局,不由得都感到怅然。

  

  绿漪恭送过明聪出府,在府门口,盈盈一个万福,过明聪连声道:“娘娘万金之体,不敢当不敢当。”

    “小女子有事相求。”

    “娘娘何以这等说,岂不是要折杀小民。小民也有一事相求。”

    “我希望过先生明日依旧移驾前来,继续下完最后四盘棋。”

    “小民之所求,也无非是下完这四盘棋,只是,平生本事已尽。小民斗胆,与娘娘相约每隔三年,端午时节,再来手谈一局。”

  “那不是需要十二年的时间。”绿漪点了点头,心想着自己等得起,就不知道来思虫会不会失望。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来思虫在她的肚子里头已经笑了起来。“我师傅曾说,我会连赢你六局,之后连输你三局。所以,小女子非常期待来年的端午。”

    “你师傅?”

    “呵呵,我师傅旧年曾经和你学过棋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他。我师傅也吩咐了,也许提到他老人家名讳,还望见谅。”

    过明聪一脸迷茫的离去。

  

  

    风,风起。黄昏,黄昏后。

  

    月,月明,灯红,宜醉酒。

    绿漪依旧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绿漪与过明聪一战成名,自有棋手不断登门拜访,绿漪礼聘了三个一流的国手在府内当清客,但凡有人连胜这三位国手,方才准许其人升堂睹奥,请上摘星楼,与她对弈。绿漪又痛恨奴婢将她下的棋路外传,屡屡呵责无效,索性下棋的时候,再不要有人在旁伺候。

    有事是一日,无事是一日。

    绿漪就会和恭王府中老人谈起旧事,谈起恭王杀人的种种手段,有些不好玩,就记不住,有些好玩的,就记住,日常的笑闹时常提起,比如活剥人皮。剥的时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从这里撕开,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撕开来……后来恭王查金丹之书,发明一种剥法——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从这里灌水银下去。由于水银比雪沉,会把肌肉跟皮肤拉扯开来,埋在土里的人会痛得不停扭动,又无法挣脱,最后会有一个人从头顶的那个口“光溜溜”的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留在土里……又比如千日醉,千日醉是一种酒,乃是麻沸散混合多种草药炮制,人若喝了这酒,整个心活泼泼,眼睛也能转动,四肢却麻痹了,这时候,用刀将人肉一刀刀的剐下来,挨刀的人是一点也不疼也不痛。

  

    这一天晚上,摘星楼上来了一位棋手,乃是岭南人,生得面目凶狠,胡茬稀稀落落的长在下巴上,头上戴着却是儒生的逍遥巾,名字叫做商无量。两人盘膝落座,绿漪扫了商无量一眼,一阵恶心不由得涌上胸口,隐隐的不安。

    商无量之棋路极其古怪,仿佛手上握有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每一步都像是伸出双手来,要紧紧扼住对手的喉咙,要让人窒息。而且落子极快,往往是绿漪棋子刚刚落到棋盘上,还未离手,商无量的子也下好了。

    第一局绿漪以十五目之差告负。

    绿漪退出棋室,在一个能看见棋室的地方,修了一个多时辰的指甲,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坐立不安,负手而行有时,仰首唏嘘有时。

    第二局开始,此一局绿漪先手,下了59手打挂,至94手又再次打挂,到了第三晚才终局。这一场龙争虎斗,下得精彩绝伦,此局绿漪取实利在前,腾挪治孤在后,构思之巧,算路之深,其中白69低位拆大场,似拙实巧,诱黑70飞压,然后71以下连爬,看似黑棋得利,可白77后,黑在右边却无佳点可选,最终,黑右下势力效能大减。这一局,布阵有序,攻防有方,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商无量反复腾挪,千百机变用尽,不时两手握拳,按压地面,口中如野兽一般“嗬嗬有声”。又不时把逍遥巾取下来,放在地面,又戴上。

    第151手白棋长考了三小时,绿漪一子落盘,商无量神色大变。黑棋局面大坏,已然无可挽回。他心有不甘,长考了半个小时,方才投子认输。

    第四日,两人连下三局,三局商无量尽皆告负。

    窗外风狂雨骤,商无量汗湿重衣,呆呆地看着已成败局的棋盘,突然双手拿起棋盘,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只听见珠玉跳响,黑白子滚落一地。

    绿漪吃了一吓,只见眼前的商无量从胸口掏出一把利刃,反握,指向自己的胸口。这当儿无暇仔细推想,绿漪扑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

  

  商无量口中“嗬嗬”有声,好久互相才平缓过来,眼中突然滑出一时嘲讽淫邪的目光,他扔掉利刃,将绿漪一气压在身下,重手裂帛,撕开了绿漪的上衣,那两点嫣红可以淡淡透出、仿佛两只不安的小白兔一般乳房跳了出来。

    绿漪原要叫喊,只是窗外雨声磅礴的要来横扫世界,喊也无用。再则以她王后之尊的体面,也叫喊不出口。她原要抗拒,只是一抬手,不免要顾惜手上凤仙花油汁未干,就屈从了。

    盈盈仅堪一握细腰,显现出来了。

    平滑雪白的柔美小腹,显现出来了。

    优美修长的雪滑玉腿,显现出来了。

  

    是要让世人惊叹造物的恩宠,惊叹绿漪身上,无一处不美。

    商无量心神不觉全为眼前景象所慑,舌干口苦!只是狂情大发,大手按住绿漪酥胸,双唇跟着吻上。绿漪雪白的乳房在他双手按压之下不断变换着形状。他埋下了头,舌尖犹似带着火的小刀,在绿漪美丽的脸庞上来回游动着。最后,又轻轻地刮过绿漪的乳房、细腰、圆臀。

    衣服一件件的散落在他们身周。

    商无量的身材仿佛锻打出来的,铁板一样深黑的一大块一大块。绿漪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到男人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是第一次这样被男人看到,只觉得有一缕热血直往脑门上冲,还有回过神来,商无量已经扶起绿漪腰部,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几乎要了绿漪的性命,疼与痛变换着面目,忍不住一声急促婉转的娇呼,螓首猛地向后仰起,修长的双腿在空中一阵乱舞,尖利的指甲划过商无量的背部。下身的剧痛令她生不如死,轻微的活动都会带来无法受的痛楚,在极度的惊栗和痛苦下,在狂烈的风暴笼罩之下,绿漪连微弱反抗也放弃了,

    在灯光下,绿漪的身体像一匹任人剪裁的华美丝绸。

    只是慢慢地,身体再也不是她的身体,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身体,热情被激发起来了,知觉被唤醒起来了。绿漪又要惊诧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自己。她开始抱住商无量,抱得是那么紧,皮粘着皮,肉贴着肉。抵死逢迎,婉转承欢,千柔百顺地含羞相就。又好像这身体天生不是自己,而该是商无量的。几回里死里挑生,拼心尽命,脸上那动人心魄的红晕似乎从曾退去。 

    风止息了,雨停了,天空发白了。夜里数算不清共赴了多少次的云雨。

    商无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绿漪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昏沉沉醒来。她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一遍一遍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她紧闭双眼,一脸忧伤,泪水无助地滑落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候,镜子里面走动着一个身穿紫色凤袍的女子,和他一摸一样的女子,正手拿着一把碧玉梳子对着她梳着头发。

    绿漪失声的喊:“你是谁?”

    “我是你啊!!!”

    “那我又是谁?”

    “你是绿漪啊。”

    “那你又是谁?”

    “你非要用名字分开么,那你就叫我绿妖好了。”

    “你怎么会在镜子里头。”

    “你说我在镜子里面。难道你在镜子外面么。你看我是在镜子里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看你的。”

    “我明白了。”

    “哦!”

    “你是来思虫。”

    “是啊,恭喜你了,今日里,你是新人,我也托你的福,第一次变化人身,不过呢,却不能离你太远,而且还要有面镜子,才能拘管住我的魂与魄。”来思虫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若有若无,身子渐消渐隐,慢慢地化成一缕紫烟。 

  

  

    商无量从此无夜不至,春光有限,欢会无尽。男女间的诸般种种淫戏,若是提起笔杆,铺下纸张,拿过砚砖,就着墨研,挽起袖子,低下头写,像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便能写完。

    绿漪初始对商无量百般柔顺,慢慢眼前见到,便是心烦,又慢慢起了不共戴天的恨意,深夜里想起,都要把银牙咬碎,有时候,和他对坐,痛恨的心一有,便叫过一众下人,将商无量痛打一段,往死里打。打完了,又伤心了,难过了,抚摸着他伤口上的一道道伤痕,只是哭,只是眼泪下来,无穷无尽的蜿蜒着。

    绿漪问来思虫,一遍一遍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想问要怎么办?”

    “是啊。”

    “每个人都是自了汉,别人想帮,到底是帮不上。”

    “我好像再也不能下棋,一颗心宁定不下来。”

    “你不是不在乎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要以前的那个我。”

    “你要知晓这人间世,但凡有百种技艺,或下棋,或书法,或丹青。其实无非是要让人修行出一个身外化身,骨中见肉。要仗着这身外化身,才能现世安稳,才能抚平自己的一颗心。才能无情,才能谁人也不爱,连自己也不爱。你更当知晓,在我们的魂灵中,有有两个迥异的喜悦。一个来自我们自身,一个来自身外化身,它们完全不同,如此不同。若不是没了身外化身,若是不能找出这身外化身,怎见这人的光辉无比耀眼”

    绿漪怅然若有所失,隔了好久,问上一问:“我们有多久没下棋了。”

    “有一年了吧。”

    “你寂寞吧,我居然将你孤苦伶仃的弃置在哪里。”

    “我只是一只虫子,哪有这样的心思。”

  

    绿漪让下人准备好了“千日醉”,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第二日才诱使商无量喝下,然后亲自操刀,先是将商无量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然后是骨头一根根的拆下来。忙活了一天,商无量眼睛里头,光影变幻,有哀求,有恐惧,有怜悯。他全身鲜血流尽,方才闭上眼睛。恭王府的下人服侍恭王习惯了,自有人上来清理尸体,冲洗血迹。

    春去秋来,十个寒暑过去,诚如来思虫所言,绿漪与过明聪的对局,三战皆北。此三局被好事者名为“金沙戏水局”“天心借一局”和“湖海忘忧局”。这十年里,绿漪在摘星楼会过无数棋手,但凡心绪不宁之日,便会思量出种种杀人的法子出来。

    绿漪有时会问来思虫:“我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手上为什么会沾染那么多无辜的人的鲜血。”

    “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

    “你是天,是他们的天。”

    “你太无情了。”

    “你不也是么。你不该怪我,一个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靠的,从来是自己。”

    “你说你无知无识,却懂的是那么的多。”

    “我便是懂的再多,也是从你身上懂得的。”

    “对了,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赢过明聪,难道我不是他的天。”

    “因为你是无情的天,他是有情的天。”

    “那你呢?”

    “我,我既不是有情也不无情。我不过是一只无知无识的虫子罢了。”

    “太长了,人的一生有多长?”

    “你很快就知道有多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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