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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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
家园 红丸

 

  

    水崩千里,七州二十三府顿成泽国。生民流离,遍地饿稃。

    有一位名唤朱明的女子,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一路上,大水一直追着她的后脚跟。她只望高处而去,餐风饮露,被天席地,非止一日。突然见一墟落,两旁店铺不少,却是什么人也看不到,她思量着是这里的人听闻了大水的消息,因此上尽皆遁逃他乡了。她寻了一间房间,胡乱找些东西吃了,吃了,再没有力气,就着枕席一躺,心想:死便死了罢,最好是洪水在她酣睡的时辰追来。

    只是又好不甘心,起来,打开窗,又合上,才仔细了这窗上贴着一张剪纸,上面是大大的双喜——想见这是对新人的房子了。一探手,被褥都是新的,被面上绣着的是无数个嬉闹的孩子,枕头上也是。在这些孩子的包围中,朱明想着自己双十年华,以前自己看不起同伴么十二三岁便嫁人养了孩子,这会儿,一颗心却像被一根针绵绵密密的扎着,自己这辈子尽是白活了。

    她合了个十,默默祷告道:老天爷啊老天爷,若是爱惜我时,便给我一个孩子吧。

    窗外“哇哇哇”的几声凄响,是一群乌鸦腾空而起,往洪水的方向去了。这声音叫醒了朱明所有的痴心妄想,她呆了一呆,眼泪滚滚的下来,一滴汇成一串。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头,朱明嚎叫到声息全无,哑了嗓子,才一低头,歪倒在枕头上。

    这一睡,真是恍惚了年月,如此的悠长,梦里却清醒的数算着,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百年,天哪。她像是被天神提到高高的空中,再扔将了下来,扔在了无边无际、永不见底的深黑所在。身周没有一丝光的护持。

    完了,完了。

  

    门“吱扭”的一声响,两个小孩子探头探脑,一个对另一个说:“嘘,小谢姐姐睡着了。”另一个说“那你嘘那么大声干嘛?”

    两个小孩子爬上朱明的床,用力的拉朱明的被子,一个说:“你拉反了。”另一个说“你才拉反了。”

    两个小孩子各自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一个小孩子悄悄地解开朱明的衣服,另一个小孩子忙滚到朱明的怀抱里头,喊叫道:“每次都是你先摸,这次该我了。”

    “你既然知道每次都是我先摸,你还和我抢。”

    “我等小谢姐姐,都等了三百年。”

    “你脑袋坏掉了,难道我不也是等了三百年。”

    说到这一处,两个小孩子就在朱明的怀抱里头,撕打了起来,指甲、牙齿都用上。

  

  

作者:王威 回复日期:2007-1-8 10:02:00

  接上文

  

  

    朱明朦朦胧胧的醒来,一抬眼,又羞又窘,一脚将两个小孩子都踢到床下去了。她站了起来,见着自己胸前大开,一对椒乳摇晃不定,忙待掩上,两颗乳房却同时滚落到地上,那两个小孩子一声欢呼,一人拣起一个,喜不自胜的破门而出,朱明吃了一惊,一时没明白过来,原地呆呆地伫立了老半天,才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那那那……那是我的?”

    朱明走到门口,那里还有小孩子的影子。她顺着大街走,只觉得的是个梦,不时的偷偷看自己的胸前,发觉胸前是有点凉,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少了两块肉,反而轻松了许多。

    天上幻出七色的云彩,朱明踩着自己的影子,一直往前走,这个墟落的尽头,是一株十人方能合抱的大树,一阵风过来,朱明拂去身上的叶子,一叶叶是枯黄,再抬头,满眼都是吐绿的叶子,她心想着这世上竟有这么的树,一转眼便是四季了。

    只听见树上嘻嘻的笑声,是方才那两个小孩子了,站在树枝上,一个说:“小谢姐姐,这叫枯荣树。”另一个道:“即枯即荣,是谓枯荣。”

    朱明问道:“你们为什么一直叫我小谢啊!”

    两个孩子一个问另一个道:“小石头,你为什么叫小石头。”

    那个被唤做小石头的小孩子就问:“大石头啊大石头,你为什么要叫大石头。”

    大石头和小石头说到这里,将朱明的两个乳房在空中互相抛接,就像抛接两个碗,他们齐声道:“小谢姐姐不叫小谢,那叫什么啊!?”

    朱明一阵恍惚,不由想着,是啊,自己不叫小谢,那到底叫什么呢,我把我的名字丢了么。可是,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竟好像自己一直想要丢掉自己的名字一样。

    朱明手脚并用,也爬到了枯荣树上,上了树,才发现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透明的,往下一望,四海五湖都在眼中,这时候,大石头和小石头遥指着虚空的某一处,说道:“靳懿姐姐又脱衣服了。”

    朱明顺着两个孩子指点的方向,云海浩渺,洪水如镜。她努力的看,一努力,发现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百里千里极微渺的事物都变得清晰显明,汹涌而来,眼睛一时容不下,仿佛千针攒簇而来,痛得她差点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她捂住眼睛,这时候,耳朵的听觉也细密起来,但凡天地间有的声音,远的,近的、深的、浅的,层叠交响,再没有不知闻。

    朱明再睁开眼,这会,亲见了一个头顶逍遥冠的道姑,御剑飞行,一手提着杏黄色的道袍,另一手从道袍里摸出一把把土来,投入洪水之中,那一把把的土将这枯荣树方圆百里的地方围了起来,洪水卷的多高,那土也跟着生长,将洪水抵挡在外。

    大石头向小石头说道:“这鲧爷爷留下来的息壤怎么不好用了?”

    小石头点头道:“放心好了,就算是这里掩了,靳懿姐姐也会带我们走的。”

    混浊的洪水上不时泛上一大片一大片人畜的尸体。朱明听见靳懿一声声叹息念着法诀,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又道:“奇了怪了,我已经把这方圆百里的生人尽数迁入天师府,这洪水怎么还无休无歇的涌过来。莫非……莫非……”

    靳懿转过头,目光遥遥和朱明一撞,脸上不由得展露欢颜,道:“原来机缘却在这里——小谢回来了。”

  

    靳懿瞬息间了朱明眼前,不由分说地拉着朱明的手,回到朱明睡觉的所在,朱明吃了一惊,只见枕席上睡着的,是另一个自己了。靳懿道:“我说这洪水怎么不退,妹妹你不知道,这洪水之来,是搜寻生人气息,是要吃人的。你既然到了我这里,上了枯荣树,天眼通了,天耳也通了。这躯壳,不要也罢。”说着,让那大石头和小石头寻了柴火,将床上的朱明烧了。

    忙完了这些个,天色渐渐昏黄了。

    朱明和靳懿再走出来,只见山下的洪水迅速的回落,奔流到别处去了。靳懿放下心来,说道:“走吧,我们去天师府。你这回来的是又巧又不巧,巧的是我刚将天师府从京师移运到这一处,不巧的是瞎眼和尚走了。”

  

  天师府中,靳懿在明堂上支起方鼎,升起炉火,笑着对朱明说:“这是罗马人的吃法了。”

    “什么罗马人的吃法?”

    “罗马,恩,是个很远的地方。这个先不说它。 他们总是在小牛肚里塞一头猪,猪肚里塞一头羊,羊肚里塞一只鸡,鸡肚里塞一只兔,兔肚里塞一只鸽子,鸽子肚里塞一只麻雀,比赛看,到底,谁先吃到了内脏。”

    靳懿说着,左手捞起鼎中的小牛,右手则探入自己的怀中,掏出火热淋漓的一颗心,这心恍若玻璃,烛光下摇曳出五彩光芒,靳懿看着自己的一颗心,不由得着了迷,反复的看,稀奇的看,一时竟忘记要做什么了。朱明又惊又怖,手心上一层层的淌出汗来,想着这到底是做什么。朱明汗水滴落掉在鼎的边缘,白气嗤嗤的冒上来,靳懿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心塞到小牛的腹中。

  

    小牛又掉落到鼎中,大小石头一个扇火,一个添柴,忙得满头是汗。那小牛在鼎中翻滚着,一时眼睛睁开,一时又闭上。

    靳懿告诉朱明,这是在炼丹,她在三千年前,已经修得了长生,可是这长生的日子到底太长,过的实在让人寂寞了。有次她在耶路撒冷,遇见了来自中国的大国师王威,王威告诉她,天师府中有一樽乙照大方鼎,只要找到前生更前和她一起修行的人在旁护持,就可再入轮回。

    朱明想不明白,问道:“每个人都想长生,你却不要。却是为什么。”

    靳懿手伸入鼎中,试探水温,笑道:“没有为什么?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了,你现在没生孩子,所以心里便想,有个孩子多好,等你有了孩子,估计该是百般厌烦吧。”

    “这个……这个,话是这么说,只是,不可惜么,我看庙里的和尚说,成佛要经过几千万劫难才成。我想该和长生差不多吧。”

    “你这又混说了,性命之学,书生呢,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和尚们则是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只有我们道家,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里头学问,大着呢。”靳懿又说,“你想不想要长生啊!”

    朱明迟疑了好一会,道:“想。”

    靳懿大笑,道:“小谢啊小谢,以前呢,我是百般求你,要你道心坚固,一起长生。你呢?却是宁要人间的男欢女爱。现在我们两个全颠倒了,可见世事无常,人算到底不如天算。不说这个了,等一会儿,这汤也该热了,你得趁热吃了,你可以得长生,我可以入轮回。”

    靳懿说到这里,摘下自己的逍遥冠,又慢慢地,一件件的解开自己的衣服,朱明看着靳懿光溜溜的站在自己眼前,好不自在,别过头去。

    这时候,鼎中的小牛被水沸了起来,一张口将靳懿咬到肚子里去了。水气蒸腾,整个天师府雾蒙蒙的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乙照大方鼎里头的水烧干了,鼎里头只有一枚红丸疾转不停。

    朱明犹豫了好久,到底吃下了那枚红丸。

    十个月过后,朱明在天师府里头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端详了刚刚出生的孩子的面目,眼泪掉个不住,想了想去,给孩子取了名字,还叫靳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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