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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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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七 and 八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七)

【血沃石桥山(中)】

暴雨如注,惊雷振振,天地间仿佛忽然落下一块沉幕,暗暗地遮蔽人眼。

马步转疾,初为信步,渐成击鼓,现在已经是挟风雷如飞矢一样。我平端长枪,枪尖一线,直直指着对面的敌手,四面喧哗的叫嚣似乎远去,耳中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心跳声。

当面乃是大庭景亲从相模武藏搜罗来的足轻队,都是一些种地打粮的泥腿子;衣衫褴褛,冠履不全,手里一律只有一杆竹枪,不过是战场上的消耗品罢了。被我指住的足轻大约六十开外,一头白发披散,瘦骨伶仃,惊惶地张着大嘴,竹枪提在腰间,不停地抖。

百步距离瞬息即至,手中长枪准确地刺中那足轻眉心,带走他半片头壳;尸体被长枪掠起,飞鸟一样甩了出去,红白的物什整个炸了开来,挥洒出好大一片血线。人借马力,我重重地冲进面前的足轻队,又有七八个平家足轻被我撞飞出去,密集的阵型破竹一样,迎刃而解。

毕竟是人多势众啊,北条众百骑突入,如同涓溪入海,一下便被巨浪吞没。我勒住战马,长枪转圜一抡,将当面的平家足轻扫倒,再毫不留情地用马蹄践踏下去,只听哀嚎骨裂声不绝,转眼将足轻队打成对穿。

直起身来回望,紧跟着的北条众只有十几亲卫,多数都被蝗蚁一样的农兵们隔绝;眼见一人战刀砍翻对手,却被数杆竹枪自背后刺了个透穿,跌下马去,无数竹枪起落,想必是活不成了。再远处,另有三五大队大庭军绕过我方逆袭,追着兵卫佐而去。敌势太重,我只能尽力至此。

杀不尽的足轻,砍不完的农兵。猛力冲撞之下,当面的足轻队刚刚溃散,另外两队便立刻包围过来,踩着一地的血水残骸与伤兵,踉踉跄跄将竹枪递过来突刺。我抡起长枪,带动那些足轻跌倒一片,然后猛力扎出去,自左肩入,右腰背出,三名紧站在一起的足轻被扎成一串,倒在地上不住嘶喊,血浆大口大口的喷洒出来。挣了一下,长枪卡在那三人的骨骼中,居然拔不出来,我索性弃枪,拔出战刀,奔雷一样挥出,将斜刺里意图偷袭的一名足轻臂膀卸了下来。

豪雨不息,一地泥泞,那些农兵四面奔窜,互相推搡,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推倒在地,来不及站起来的就有百人从他身上踩过去,再有同样多的百人再次踩回来,直到将人活活踏成肉泥。无数人远远近近地在一齐呐喊,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在天雷闪现之时望见这些狰狞的面目,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阿鼻地狱么。

手中的战刀沾满血肉,渐渐沉重起来,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动作也有些迟滞了。身边所余不多的亲卫见此,一起卫护过来,将我围在当中喘息;他们自己,却还在奋力拼杀。

也不知道兵卫佐现在如何了,是否已经脱出石桥山......

只思量间,一排飞矢齐齐射来,亲卫武士不及防备,多有中箭落马。我打了个冷噤,这飞矢又疾又劲,准头又好,绝非一般足轻所为,恐怕是平家的武士队赶来了吧。

然后第二轮羽箭再次飞到,我蹁身换镫,让过羽箭。可是没有亲卫们护持,围聚上来的足轻齐声大喝,竹枪刺入了我的战马。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侧倒,我也被掀翻在地。

正此时,两支平家武士小队几乎同时徒步赶到。

“相模住人饭田五郎家义见参!”

“相模住人长尾新之助见参!”这些新赶来的平家武士盔甲鲜明,精神抖擞。

我从血水中挣扎起来,捡起战刀,勉力想提振一下,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酸痛难当,浑身上下连一分气力都没有;不觉长叹一口气,索性就地坐了下来。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八)

【血沃石桥山(下)】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百代荣华,呼吸一瞬。

赖朝曾经问我,身为坂东平氏,为何要追随他向京都的六波罗揭起反旗,自蹈危局。我当时答复他说是为了忠义啊,六波罗平家欺凌朝权,压迫公家,是为不忠;威逼关东,胁持武门,是为不义。天下的道理,至大至善的就是这忠义二字,背违者天下人皆可讨伐之。见我这么诚挚的回答,兵卫佐也很高兴,还在合议的时候向诸大将转述了我的话以为勉励。

事实上,这些不过是大言罢了。何谓忠义,身在武家,存续光大自身门阀才是唯一要紧的,其他种种,无非羽毛。我只不过是看到了平家灭亡,源氏再兴的时代潮流而已。如果错过,伊豆北条终究不过是一介土豪,难逃被他人吞灭的夙命;唯有迎头抓住,或许才有机遇做成天下的主宰。支持武门传递的,不就是那骨子里不甘平庸的一股子野望么。

只是......我看到了这大时代的潮流,伸出手去还是没有抓住......

眼见平家武士们拔出太刀,慢慢向我逼近,我却全身困乏,无力再战。我于是冲着他们点点头,说道:“余乃是伊豆国北条四郎时政,今日命丧此处也是天意,请速速割取我的首级报功去吧。”言罢闭目待死。

只听震耳大喝,刀风劈开风雨雷电,整个世界仿佛定格。我万分惊愕地看到饭田家义一刀砍在长尾的背上,入刀之深,盔甲也迎刃分成两半。长尾扭回头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饭田,然后徐徐倒下,溅起好大一片血泥。几乎同时饭田带领的武士小队一起出手,将不及反应的长尾队尽数砍翻在地。

我几乎做梦一样,饭田冲我一躬身,怒睁着双眼大声说道:“我饭田家义素来倾慕源氏忠义,愤恨平家乱国,故而在此杀身以报,北条殿下如能再见源氏,勿忘将吾等事迹实告之。”说完饭田队武士将身后的赤色靠旗扯下,丢在地上,返身向周围的平家足轻砍去。那些惊呆了的足轻们乱蝇一样四面跑开,不一会便都溃散了。

雨还在下,似乎小一些了,雷声已经没有了,周围的厮杀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水哗哗冲刷地面的声音。我明白以饭田家义这区区几人的武士小队,阵前反正的意义并不大,他们战死的命运于反正那一刻就已确定无疑了。然而又是为什么呢,或许真的是为了所说的忠义吧,这些慷慨赴死的人其实比我更纯粹呢。

坐在尸堆当中喘息着,周围没有活人了,大庭的队伍想必已经越过我们去追击兵卫佐了。我卸下盔甲,发觉胸口有几处战伤,方才激斗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才看到自己在流血,好在只是伤在皮肉,都不严重。

想必已经过半夜了,一直厮杀,口干舌燥,酒囊在战马倒下的时候就遗失了,我懒得去找,仰起头来喝雨水。这天落水,分明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

远远的,忽然有厮杀声传来。大庭队的主力已经去远了,若说还有争斗,不是刚刚反正的饭田就应该是我北条队的武士了。想到这里,我竟又生出了气力,拎起战刀伏低在尸体间静静地候着。

被人追杀而来的,是三郎宗时和小四郎义时。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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