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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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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5 and 16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五)

【无血富士川(上)】

夜沉如水,天空中无星无月,有如黑幕低垂;晚风拂面,入耳皆秋虫呢喃。正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时节。

四千甲斐健儿人衔枚,马勒口,鱼贯而行,悄无声息。前面但闻潺潺水响,想必已是富士川了。斥候回报,此处乃是上游浅滩,水流舒缓,人马器具或可泅水而过。再远处灯火绰约,便是六波罗平家的关东讨伐军之连营所在了。

我跳下马来,看甲斐军士默不做声,脱衣解甲,依次慢慢入水,悄悄凫泳。整个过程都自觉自动,并无一人呼喝指挥,千百人如臂使指,仿如一人。偶有人失足,为激流裹挟转几个圈以后没水而去,周围的兵士也绝无惊变,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只当没看到。四千人浮游过河,还要好一段时间呢。

一条忠赖下了马,蹲坐在河岸边,嘴里咬嚼着一支草棍,脸上还是一派沉静,只是望着对岸的平家大营若有所思。

我在他身边坐下,也扯起草根细嚼,一嘴苦汁,不由皱起眉头。见我靠近,一条忽然开口低声说道:“明日我军迂回敌后,兵卫佐是不会及时呼应的。待我等为平家屠戮之后,兵卫佐才会趁敌疲竭发动总攻。按照你和兵卫佐的计议,我这一支搦手军是将被放弃的诱饵吧。”

我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一手握在太刀上,暗自警醒。

一条头也不回:“放心,我无意杀你,我也没有打算改投六波罗,甲斐源氏诸亲族可还在兵卫佐的大营,我这里有什么变故,他们想必不会有好结果。我只是好奇,你又有什么方法能够脱身呢?”

我沉默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办法脱身。”

一条有些诧异,回过头来,暗夜之中他的两眼明亮清澈:“既然如此,军议中我请求你随军行动的时候,北条殿下为什么要答应呢?”

“不如此甲斐源氏不会担当这搦手诱饵的任务。只要兵卫佐能够击破当面之六波罗大军,我一人何足惜哉。”何况还能够为赖朝除去你这源氏强梁,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当然这一层意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一条忠赖应该也明白,大家心有不宣罢了。

一条盯着我看了片刻,又回过头去继续远望:“人生还真是寂寞啊,未能早一些认识北条殿下,何其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啊......”他忽然嗤嗤地笑起来,倒叫我有些狼狈起来。

大队甲斐军已经陆续过了河,一条忠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地说道:“或许我们并不需要考虑什么脱身之计。只需今晚以我这四千兵力勉力击破当前的七万六波罗大军,这样就不会有事了。”

我看着他不作回答,脸上不相信的表情可是完全没有掩盖的意思。

一条忠赖微微轻笑:“北条殿下可是不信么。不如我代表甲斐源氏,你代表兵卫佐,我们打一个赌吧。”他转身指着对岸那一片连绵大营,“我若不能用现下这四千军力于今晚独立击破当面之七万大军,甲斐源氏从此听命兵卫佐无二心。否则......”

他把脸凑过来,目光炯炯,直盯着我的双眼:“我若是做到了,便以这富士川为界,关东八国任兵卫佐予取予求。骏河、远江两国则归我甲斐源氏所有。六波罗再有讨伐之举,甲斐源氏为兵卫佐一力担之。”

这一刻一条忠赖长身玉立,浑身充盈不可抵挡的王者之气,有如摩利支天附体,威压感十足。我汗出如浆,不由点了点头。一条再次微笑了一下,转身而去,那股叫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失。

我一下坐了下去,心中犹自不可置信;他真的要以四千军势独自击破当面的七万大军,他真的能够以四千军势独自击破当面的七万大军么?

这一条忠赖是什么人啊。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六)

【无血富士川(中)】

右近少将平维盛乃是小松公平重盛的嫡子,素来风雅有姿容。法皇五十寿诞时,维盛作青海波之舞,观者皆称艳赏,所以在京都被称作樱梅少将的。这样的年轻公卿,只合在朝中吟诗作画,原不应该放出来带兵。他率领数万军兵在畿内浪荡了一个月,只想着多征召些人马粮草以壮声势;殊不料流年不吉,各地皆有饥馑,粮草筹措竟颇为棘手。

待到逡巡至富士川西岸张兵,方才知晓骏河、伊豆、武藏一带亲近平家的势力已然尽数扫灭。再着侦骑探听东国军势,对曰:“八州糜烂,山河皆兵”。于是,军心疑惧。犹豫将退之时,一条忠赖以甲斐源氏的名义送去一份书状,语多挑衅。平维盛阅后勃然大怒,将送信的使者斩首示众以泄愤。军中老将劝维盛整军突袭赖朝本阵,只需消灭赖朝一人,关东大军自然溃散。此种明智谏言也被怒气中烧的右近少将断然否决,一心只想摆开阵势,堂堂正正与赖朝一决胜负,以扬六波罗平家之威武。

之后不久,赖朝军开至,与六波罗平家的讨伐军隔富士川对峙。见源氏大军遮山蔽野,声势浩大,右近少将再生疑惑。其麾下斋藤实盛曾追随源为义、源义朝父子,夙谙关东情状。少将于是将其招来,探问东国虚实。斋藤叹曰:“东国弓马强健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父殒命于前,子践尸而进,死而后已。此等敢战死士,岂吾等所能抗衡。”众人闻知,越发惶惶。

一条忠赖在渡河前,将他手下豢养的斥候所搜集到的平家军情一一解说与我听。然后说道:此种怯兵、乱军,在我眼中,实与草鸡土狗无二。而今只需乱其心志,便可轻易破敌。

虽这么说,我还是很迷惑;一条能有什么手段去拂乱这七万余人的心志,莫非夜袭劫营么,靠他手中区区四千人,只怕难为。如果没有兵卫佐的接应,拿这四千人去劫营无异于自蹈死路。

这么沉思着,脚下却毫不停留,随军疾进,转眼已将富士川抛在身后,绕行一大圈,转至平家大营侧后。只是,这队伍有些不对。

我蓦然停下,直起身来前后观望。果然,偃旗潜行的甲斐军只剩千人左右追随着一条,其余三千余人竟平空不见了。渡河之后惟恐会惊动六波罗军的流哨,全军奔袭时一律噤声,连喘息都没有,自然也不见一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这三千人忽然消失,想必是一条忠赖在出发前已有布置了。此人是早就明白我和兵卫佐之计谋了的。

甲斐军行进的路途,其实贴离平家大营不远,次第望去,连营起伏,灯火阑珊,哨岗呼喝交谈之声隐隐可闻。细细观察,这连营的设置形从八卦,坎离有致,颇成章法。设营列阵的想必是个知兵的武士。然而兵法有曰,安营之时需要广立栅栏,散布蒺藜,流哨密探更是必不可少;此处却是全无踪影,这样的疏失实不应当。倘若带队行令的并非平维盛这样的公卿武士,而是一员经年老将,在此设下军中细柳,一条忠赖恐怕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自信吧。

继续奔行良久,平家连营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悄悄隐没,队伍之中也有了少许催促交谈的声音。我计算了下方位,似乎已经转至六波罗军的后翼。忽然前队止住了脚步,齐齐立定,我抬眼细看,一条忠赖正站在前面一处山坡之上。

几步赶上去,一条看了我一眼,继续眺望着黑沉沉天地一统的墨夜,缓缓说道:“宽至年间,奥羽的清原氏作乱,八幡太郎源义家将其围困在金泽栅。清原家衡为扭转劣势,集结残存武士夜袭源义家的本阵。”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典故,于是静静聆听。“源义家本阵外有一块荒草泽地,众多秋雁栖息其间。清原的军兵通过此处时惊动雁群,鼓噪高飞。源义家于是知道有人偷袭,迎头痛击,一举剿灭了清原氏。”

一条忠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今天,我们一样要借助凫鸟的力量了。举火——!”

一声令下,周遭亲卫一起点起火把。山坡之下,正是一片广袤无边的芦苇湿地;成千上万,无可计数的水鸟收拢翅膀,正在眠寐。

呃,水鸟攻......亏他想得出来。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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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 and 十 3 重舟 字6005 2009-01-18 21:2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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