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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推荐一本川菜的书——《我的川菜生活》 -- neda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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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啊!笋子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对笋子的钟爱,绝对超过了对人(她说,笋子好吃,人不好吃)。吃饭的时候,只要桌上有笋子做的菜,那基本上就属于她的。那时,她很少说话,两眼直盯着笋子,筷子基本不停,秀气的嘴快速地咀嚼,有时,最多一句:快些吃,不然就没了。但脸上绝对没有大方的意思,更像是自己鼓励自己。如果在座的多是熟人,她甚至会干脆把那盘菜端到自己面前,那表情清楚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成都西门六棵树那地儿,有一家卖竹筒鸡的馆子,味道不错,而且是贵州的黑竹笋,她一星期不去就发慌,特像热恋中的女孩子,一星期没见着情人。她本属虎,却要在属相后加一括号,括号里就一字,猫。她说,是熊猫的猫。我看她吃竹子的狠劲儿,更像熊,母熊。

笋子会长成竹子,竹子在中国,是很有文化意义的植物。梅、兰、竹、菊,岁寒四友;松、竹、梅三君子;竹虚心而有节,凌霜又傲雪。几千年下来,中国人凝聚在竹子中的文化,实在是太多了。如果照中国人吃啥补啥的逻辑,那熊猫就是最有文化的动物,那个酷爱吃竹笋的女孩子,就是最有文化的女孩子。

虽然现在时髦讲餐饮文化,但是,吃笋子毕竟不是吃文化,谁也不会跑到馆子里,大叫一声:来份文化!谁叫,谁是疯子。吃东西,终究讲个色、香、味、形,笋子也不例外。没了这四个字,怎么文化也不行。

我也喜欢竹笋,当然,比起那女孩来,还有差距。她把吃竹笋已经发展成了爱好,我只是喜欢而已。我吃笋子,偏好素吃,而且以鲜笋为佳。凉拌,清炒,白油素烧,都是绝好的吃法。春笋上市的时候,我总要自己动手做几样小品,其中,凉拌是常用的手法。斜刀切成薄片,滚水中汆5分钟,捞起待用;小葱用葱白,切成寸半小节,少许蒜泥,辣油、花椒面、少许糖醋、鸡精,趁笋片热气没有散尽,和着拌匀,不要用酱油,盐才是不压本味的正料。也有用香油、蒜泥、醋作调料的,江浙人定要放糖,北方人却不一定。

白油素烧最好是四川独有的苦笋。苦笋、苦瓜,是川人好吃的两绝,苦瓜常有常吃,苦笋却不多见,这是川南山区苦竹的童身。苦竹出笋,大多在初夏时节,细细长长的,因每株出的不多,犹为被人所爱。我吃苦笋,最难忘的是在长宁竹海,那是七、八年前的事。那年,老诗人孙静轩找宜宾五粮液酒厂出了一笔钱,邀约了全国一大帮老老少少的作家,记得有汪曾祺、林斤澜、郑敏等很多我听说已久的老先生(那次回去后不久,汪曾祺就离世了。)由于去了很多名人,长宁县政府自然盛情款待,在竹海的一个宾馆餐厅里摆了一个酒席,菜品基本上全是用当地新鲜的竹笋和山菌烹制的,其中,就有一道菜是白油素烧苦笋。菜色嫩白如玉,汤色如奶;笋质细脆,微微的清苦中更有无穷的清甜和清香,咀嚼之后,回味悠然。主人说,这笋子是早上刚从山上挖出的。我想,只有当天离土的鲜笋,才会这样清芬满口。这道菜,做法说起来很简单:鲜笋洗净,滚刀切成菱块,入滚水中汆5、6分钟,捞起置入清水里浸泡着待用;佐料就几样,蒜片、姜粒、精盐、胡椒粉;化猪油于热锅中七成温热,放入蒜片、姜粒,小火罱出香味,将苦笋放进混炒,再倒进高汤,放盐、胡椒粉,盖锅烹烧几分钟,起锅便是一道好菜。胡椒粉不能多,微微放一点白糖,更适合不太喜欢苦味的人。

这几年,市场上常有用慈竹笋混充苦笋的。慈竹笋太苦,而且涩口,没有苦笋的细腻、清香和回口的甜味。虽然,慈竹笋汆水后,浸泡两天,也可食用,但与苦笋相比,已是西施和东施的差异。套用《大话西游》里唐僧的口气,那是人有人的不同,笋有笋的不同。

在四川,过去大人用竹条子打小孩子屁股,就叫笋子熬肉。煎熬二字,本来说的是烹饪的手法,煎是油煸或干煸,熬则是炖或者烹烧;但有时川人也把煎炒说成是熬,像炒回锅肉,也叫熬回锅肉。因此,做菜中的笋子熬肉,有切片煎炒,也有用汤烹烧。笋子烧鸡,笋子烧肉,大多是红味的,以烧牛肉最常见,凡是烧菜馆,都有这道菜,可惜能见出笋子真味的不多。我想,香料、豆瓣、花椒,一大堆味重的佐料一放,清纯的竹笋怎么抵挡得住。这对那些特爱吃笋子的人,可能并没什么不妥,像我前面说的那个女孩,只要是笋子做的菜,都超过其他菜。也许,她已经有一种吃笋子的特异功能,能从重重的佐料包围中,直接感受到竹笋的味道。孙悟空是火眼金睛,所以能从千变万化中看出妖怪的原形,她能从各种佐料中,吃出笋子的本味,大概算是火舌金唇。

我肯定没有那功夫,所以,我还是喜欢做法清淡一点、简单一点的。笋子烧鸡,我偏爱白味;烧鳝鱼,算是我的家菜:仔姜、花椒、独蒜、葱白混炒至香浓,再放入鳝段爆炒,加料酒、冰糖少许,盐适当,然后加入笋段、高汤烹烧,七、八分钟后,便是一道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笋子不是和什么菜都能搭配在一起,它太干净了,剥掉外壳以后,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子,所以,它挑剔,它怕世间的辣麻酸甜咸苦腥坏了自己。我没有听说过笋子烧羊肉、烧狗肉的,也没听说过笋子去和海鲜混在一起(金勾玉兰片算是一例,但玉兰片也算笋子吗?肉厚而无骨,质脆却无筋,颜色倒是白的,竹子的清气又荡然无存。)这可能是竹子的气节在烹饪中的表现吧。现在,到处可以吃到火锅里的笋子,前面提到的竹筒鸡,其实就是重庆烧鸡公里加了贵州的黑竹笋;成都、重庆的麻辣火锅,配菜里,都有一项是竹笋,连四川的连锅,也把峨眉山雪笋强加进去,不是就难吃,只是吃不出竹笋的意思来,觉得有些唐突了佳人。而且,那些几乎全是干笋子,用水和其他东西泡发出来,看着又胖又嫩,吃在嘴里,全然没了竹子的风韵。把自然的好东西搞得次好或不好,是人的最大本事,做笋子也不例外。有一样做法,我算是接受了,那是卤干笋,在一家叫竹子屋的小餐馆里吃到的,很适合下酒,可能我是个酒徒的缘故,能下酒的东西,我都认了。

笋子还有一种吃法,作成泡菜吃。泡菜是家户人家里大都有的,过去,看谁家的媳妇能干、勤快,就看谁家的泡菜坛怎么样;看谁家能攒钱,也看谁家的泡菜坛怎么样。现在不看了,谁家的也别看,媳妇们都说:泡菜坛里捞不出奔弛和别墅。但泡笋子确实是真真好吃的东西,那种细脆,那种清爽,不是什么泡着脆的菜就能代替的。夏日晚上,坐在小院里,星月当空,竹影摇曳,一阵凉风吹去几分夜酒的残意;此时,若能有一碗绿豆清粥、一碟香辣泡笋,恍然一瞬间,人生何求!泡笋子还有一个妙处,能灭坛子里的浮花。泡菜坛里生花,是叫做泡菜的人最头疼的问题,一是使泡菜难看,二是让泡菜变味,放酒能灭掉一些,但不持久,十天半月后,花又是一层;而且,酒放多了,泡菜一股糟气,谁还愿吃。但这一件令天下泡菜人伤透脑筋的事,让笋子给解决了。笋子进坛,有花灭花,无花保盐水。再多的浮花,七八天就全没了,两三根笋子,可保半年不再生花。当然,必须是新鲜的竹笋。在长宁的那一次,我把这法子说给了汪曾祺和林斤澜两位老先生,他俩都是善吃善烹的美食家,都被泡菜生花苦了半辈子。听说了笋子的这个妙处,他俩又惊又喜,叹了一声:“啊!笋子。”不是这清清白白、不污不染的笋子,谁还能涤荡那难灭的浮花?笋子如此,人当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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