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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推荐一本川菜的书——《我的川菜生活》 -- neda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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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百菜还是白菜好

日子又到了冬天,想起原来在四川的许多好朋友,现在都居家在北京,而冬天的北京,最常见的菜,就要算白菜了。记得这十来年中,凡是寒风漫天的时候到北京,都会看见几乎每一家人的门口,全堆满了大白菜,他们告诉我,这是北京人冬天最主要的蔬菜。虽然,现在有了大棚种菜,而且,全国各地的蔬菜也被那些精明的生意人大车大车地运到北京,但是,我知道,大白菜还是北京人在春天来临之前,餐桌上最经常的菜肴。这时的成都,菜市场上,红头根的菝地波菜、杆粗叶肥的冬寒菜、嫩绿青翠的豌豆苗、还有红白油菜苔、新鲜的冬笋、作回锅肉最地道的香蒜苗、一年中最脆嫩的青皮莴笋、一年中香味最浓的韭黄、韭菜,更不用说已经开始上市的第一批蒜薹了……北京大,北京好,但是,吃惯了那么多时令鲜菜的朋友们,面对不得不吃的那么多大白菜,嘴里心里,是否有些寡淡呢?

  于是,我从计划将写的题目中,把有关白菜的一篇提到前边来写,算是对北京朋友们的一点思念,也算是对朋友们即将打发一个冬天的白菜、对我依然在天府之国的成都欢于口福,表示一种没能和朋友们同甘共苦的歉意。

  其实,白菜我在成都也常吃,而且,成都的白菜远没有北京的大,没有北京的那样清甜嫩脆。我第一次在成都百年老店“盘餐市”读到“百菜还是白菜好”这句联语时,心中甚是不解。如是北方人这样隆重地推举白菜,还有几分可说之理,毕竟,北方天寒时日多,又少雨水,蔬菜品类自然就少,特别是到了冬天,能放上几十天也不坏的大白菜,理所当然就是人们的恩物了。而这句联语却出在一年四季各类鲜菜不断的成都,出在以腌卤见香、以各色时令小菜为特点的川中名店,确实让当时不甚懂得饮食一道的我,疑惑了很久。那时的我想,蔬菜之中,色香味形比白菜好的,难以胜数,怎么会百菜之状元,就轮到了白菜呢?说颜色,就那么青中带白,或者白中带青;说滋味,无萝卜之水甜,无苦瓜之清苦,其实,成都平原上生长的蔬菜,任选一种,也比白菜多姿多味。白菜一大窝,一大窝白菜,如此而已。

  直到现在岁数一大把,做了十几年的饭菜,也南天北地吃了一些东西,有了点饮食的见识,才慢慢明白,“盘餐市”里的联语,是真正领悟了饮食大道的人说出的真见地。正是因为白菜的颜色平淡、无滋无味,正是因为白菜没有什么可与其他蔬菜相比相争的地方,白菜才无碍无挂、洒洒脱脱地,从争奇斗胜的一大堆菜类中自自在在脱颖出来。它不压其他菜类的颜色,所以能和许多蔬菜相容而烹;它没有特殊的滋味,所以能让人们久食而不生厌弃之心;它刚出土时,固然新嫩可喜,放上几天,也决不会像许多娇嫩的鲜菜那样,匆匆忙忙地就黄了,恹了,枯了,烂了,它除了表面几片有些倦怠,饱饱满满的心子里,依然全是精神。我用心思想了想,一年中,吃得最多的蔬菜,就是白菜。除了大白菜,还有小白菜秧、佛山白之类,家里常备着白菜,有时回家晚了,没空去菜市买菜,也不愁没有新鲜蔬菜吃。白菜,就像你久处的亲人,平日里,不会多有特别的动心,真要离开了,才会感到那平平淡淡中,永远难舍的温暖和亲切。

  细细想来,这个不惹眼、不谀口的白菜,凉拌了吃,炒着吃,入汤中煮了吃,腌着做咸菜吃,或者作配料,与其他肉菜合烹着吃,竟然都是合口的好菜。 

 

  让白菜去独当一面的菜品,好象并不是很多,醋溜白菜算是很有些名头的一种了,当然,这也是极常见、极普通的一种,大凡会做几个菜的,都能从锅里炒出这盘菜来,把它拿到烹艺一道中来正正经经地谈论,实在有些夸张。遗憾的是,我吃了很多馆子里的醋溜白菜,却很少吃到真正爽口爽心的。要么全然没有醋溜的鲜香,要么一盘汤水、尽失白菜的清脆。我知道,这样一份毫不起眼的小菜,是很少有人愿意对它花心思的。小户人家做菜,要在色香味上精益求精的,毕竟很少;而那些头灶二灶上的大师傅,又有多少人肯细细致致地去做一份上不得席面的小菜呢,他们心里装的,全是八大菜系中有头有脸的、拿出来就让人觉得满眼锦绣的名品佳肴,白菜么,随便炒炒吃了就是,说到底,白菜只不过是菜肴世界里的一介草民。然而,我觉得,好官真正该用心血的地方,第一就是草民;好厨师真正的高艺,恰恰应该是在这种平平常常的小菜中体现出来。

  在吃食上,我大致是属于醋溜一族,因此,醋溜白菜自然是我的喜爱。选一窝包得紧扎的卷心白,最外面一层的老菜梆子去了不用,如觉得丢了可惜,去了老叶子,菜梆用泡菜水单独泡上一夜,做川人讲的洗澡泡菜,也是开胃下饭的一碟。中间硬朗的菜梆,用刀削掉所有的叶子,横切成两三分宽的细条,用盐腌腩上几十分钟,便可入锅溜炒。去叶子和腌腩,都是为了去掉不必要的水分,否则,下锅一炒,一包菜水,哪里还有醋溜的风味。入锅前,先要调好勾芡的汁水:二流芡少许,其中放入一小勺香醋,一小撮白糖,再加一点花椒面和鸡精,搅匀备用。这份小菜,说是溜炒,但更像炝炒,要有炝辣的干香融在醋溜的滑嫩中,它的滋味才有骨有肉。所以,清锅烧辣,油温至四五成,干辣椒去籽掐成碎节(如不嫌颜色混重,也可用辣椒面。)油中炝出香味,将腩好的白菜条子尽入锅中,大火翻炒,等菜断生,即可下入汁水,收汁后立即起锅,千万不要让清请朗朗的白菜,缠绵于不温不火之中。这份小菜,以糖醋味为特色,但是,炝入的干辣和溜入的微麻又有川菜独特的神韵,北方也有这样一道小菜,大都不放辣椒和花椒面,而且,糖味很重,少了炝和溜的相反相成,只能叫糖醋白菜而已。

  如果外面一层菜梆子嫌泡着麻烦,也可切条重盐腌腩,腩好后,用开水焯去过分的咸味,去除多余的水分,把做醋溜白菜时的炝辣油放入一些,加点蒜泥和香油,也加点白醋、糖和鸡精,一小盘凉拌白菜,保证让你吃着满心欢喜。再把那些去掉的白菜叶子做一碗白菜蛋汤,一汤菜、一炒菜、一凉菜,两人在家里的一顿便餐,就是一棵白菜,也就有滋有味了。想一想,白菜以外,还有多少蔬菜,可以让你如此简单、方便,而且圆满呢?

  老北京人把大白菜叫做“黄芽白”,为了让整个冬天里的这窝白菜能翻来覆去吃不厌烦,也算煞费了苦心,仅仅是煮白菜,就有香油酱熬、猪油虾米酱烧、栗子酱烧、羊肉煨汆等等,随便哪家馆子吃涮羊肉,总有一大盘去了大半菜梆子的白菜。 这些吃法,我总觉得没有尽到白菜的本分,其他很多蔬菜,都可以这样吃,而且,常常比白菜这样做更好吃。倒是江南风味中的芋儿烧白菜,把芋子的软绵和白菜的清爽结合起来,就是喜辣喜麻的四川人,一年中也少不了吃几次这样做出的白菜。当然,四川人更喜欢用小白菜秧和芋子清烧,在一清二白中,体会到口齿里的滑软和清嫩。

  另外,白菜叶子大,稍稍焯烫以后,也有韧性,而且没有怪味,是做菜卷的好材料。照自己喜欢的口味,调出一些馅儿来,全荤也好,半荤半素也好,馅儿的水分不要太重,用开水焯过的白菜叶卷包起来,放入盘中,或者直接放进竹笼,蒸上七八分钟,滋味鲜香清爽,完全是一品上得了桌子的佳肴。如果肯再用些工夫,勾点自己喜欢的滋汁,浇淋上去,其中的变化,就更能够随心随意了。白菜清蒸,本身就是一样好菜。选三窝清嫩的白菜,切去菜头和菜梆多的部分,只要叶子那一截,一个大海碗,菜叶头仰天摆成品字,随意点缀一些配料,如海米、干贝丝、香菇片、火腿片之类,再加些姜丝、葱节、蒜片等作料,大半碗鸡汤调入盐味,倒进海碗里,锅中或笼里蒸上10分钟左右,原碗上桌,汤清菜白,宛如水中白莲,滋味鲜美清冽,这是把山珍海味和最平常的白菜联系在一起的上品,而且,这时的山珍海味全不如那普普通通的白菜了。

  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讲的是空无。空而能纳万物,无而能生百味。白菜无色无味,因此能融合众多的鲜美,说白菜虚怀如谷,未免牵强了些,但我从其中,仿佛也感受到了自然的智慧。把白菜的这份天性体现到极至的,要算川菜中的开水白菜了。很久以前,一个老师傅给我讲,开水白菜是川菜中的神品,我很是不解。心想,川菜北菜南烹、南菜川味,不知有多少世间希奇之物以川味登堂入室,而且,川菜以麻辣为特色,担得起川菜神品之名的,自该是麻辣味型的菜品,一盆清汤寡水的白菜,如何传得了这个神字?虽然到现在,我所吃过的打着开水白菜招牌的白菜汤,没有一份堪称神品,但是,那位老师傅给我讲述的开水白菜,的确让我对白菜、对“百菜还是白菜好”的联语、甚至对川菜之道,有了一次一生中难得的豁然开朗。现在有开水白菜这道菜品的餐馆已经很少,即使有,也不过稍鲜一点的汤中,加上几片还算嫩气的白菜叶子,如果没有那位老师傅的讲述,开水白菜对于我,就永远是高山白云深处的一个传说,是川菜的一个神话。

  老师傅说:岁至秋末,地上开始打霜以后,选一窝刚卷紧心子的白菜,一定要当天离土的;经霜后,白菜才有回甜,不过夜,白菜才算清嫩;去掉外面至少两层,只留心子里叶白茎嫩、拳头大小的一棵,先在调好的汤里把菜根部分浸泡一下,让外面的菜茎软化,然后轻轻剥开四五片,根部不能断开,如睡莲初开,平放于网漏之上,再用细细的银针,在菜心上反复深刺,使白菜从内到外充满肉眼难见的气孔;要做出堪称神品的开水白菜,最关键的是能否调出一锅好汤,这汤要鲜香无比,又要色泽清亮、不见一点油荤,入了眼中,犹如一碗开水。高汤熬制的方法很多,老师傅讲,做开水白菜的高汤,首先要选好做汤的鸡,鸡不能太肥,太肥则油重,也不能太嫩,太嫩则易烂;整鸡杀剖后,剔尽腹油,反复洗净血水,再入滚水里翻焯,然后另放进滚沸的清水里,立即改为文火,再加入制过的鲍鱼片、白菇丝等增鲜的配料,煨炖四五个小时,汤味鲜浓时,取出整鸡,接着用鸡纤子入汤收油,把用鸡脯做的肉蓉进汤中滚汆,最后以细纱布滤出汤汁,此时的上汤清纯透明、鲜美难以言说,加上一点盐,剩下的就是让汤与白菜相遇了。如果就是把白菜放进汤中去煮,前面的工夫就全是白费。老师傅说:“要两火两锅,一锅上置放有白菜的网漏,一锅是调制好的上汤,放有网漏的锅下,文火保温,上汤的火要更小,让汤始终保持在70-80摄氏度,汤温的保持是其中的关键;然后用大勺将温烫的上汤,反复浇淋到白菜上,一边汤快完时,换锅又淋,直到最外一层的菜茎,用手一触,完全熟软,便可把白菜放进坦盆,缓缓舀入热汤。这样做出的,才能叫真正的开水白菜。”此时看去,四五片摊开的叶子衬出一大朵睡莲般的白菜,菜茎菜叶一如新生,没有半点烧煮煨烫的痕迹,叫你以为就是一棵生的白菜;而一盆清汤,无油丝、无颜色,与平常的开水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白菜入口,看上去的生脆,立即变成了和口齿熨贴的软嫩,而软嫩中徐徐生出清爽鲜香,又是你吃遍天下美味也从来没有的——因为,它完全是美味对你的一次深情诉说,是你与美味至深的一吻;而盆中经过了白菜身心的温汤,如不以勺亲自品上一口,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那样寡白的汤水,竟有如此的动人心魄。

  直到听了老师傅的讲述后,我才算是领悟到了为什么川菜要把白菜推为蔬菜之首,领悟到了拥有5000余种菜品的川菜,为什么会是开水白菜称为神品。把很低贱、很平常的东西作成珍品,这是川菜的大化之道,其实,也是人做事为物的极高境界;融至生与至熟、极清与极浓、至淡与至鲜为一体,化绚烂于平淡,从平淡中得高格,手法细微至极,却不伤自然之物的天姿神韵,这其中的灵性和真意,有待我和常吃白菜的北京朋友们,用一生去以心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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