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美国总统选举及政党流变(六) -- 尼伯龙根·蜗藤
【美国历史】美国总统选举及政党流变(六)
文:尼伯龙根·蜗藤
(六)杰克逊的反攻与国家民主党的诞生(第十一,十二届总统选举,1828,1832)
杰克逊在1824年总统选举中落败之后,就决意和亚当斯对抗到底。他首先发动舆论,指控亚当斯与克莱之间有私相授受的肮脏交易,而亚当斯委任克莱为国务卿就成为这一指控的最大证据。克莱当然绝口否认,他委托国会进行调查,结果当然是没有交易。他又出示多项证据,表明当时无论亚当斯态度如何,他绝对不可能支持杰克逊,所以根本不存在交易一说。杰克逊当然不肯罢休,双方就在报纸上口诛笔伐,甚为壮观。前次大选到底有没有涉及腐败的问题是一个最典型不过的口水仗,这仗一打就是4年。
亚当斯虽然当选总统,但是由于显而易见的民意不足,四年任期对于亚当斯无异于恶梦一般的经历。他其实有一套远大的治国意向,比如提高政府管治能力、通过卖地提高政府收入以投资交通基建等等。甚至连教育和科技也是他关心的领域,比如他要建一所国立大学,要建国家级的天文台等等。可惜这些构思即便对于克莱这样的支持者来说也太远大,作为一个四年来一直被攻击的总统,实在看不到任何可以实现的希望。亚当斯无论做什么事都遭到剧烈反对,四年任期可以用“一事无成”来形容。
转眼间1828年的大选又至,竞选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尽管当时大家都没有正式的派别名称。亚当斯派又叫建制派(administrative),推选亚当斯连任总统。而杰克逊派又叫反对派(opposing),仍然由田纳西议会推选为总统候选人。两方面都找了重量级人物助阵,亚当斯的支持者仍是克莱,他的竞选伙伴是财长Richard Rush。可是杰克逊就成功地撬了墙角,把副总统卡尔霍恩拉拢了过来作为副总统候选人。
图:安德鲁·杰克逊
图:约翰·昆西·亚当斯
1828年总统选举有几个不寻常的地方。首先,在过去4年间,在杰克逊“民主”的口号之下,好几个上一届通过立法机构选出选举人的州都变成了普选,其中包括最为举足轻重的帝国州——纽约,只剩下达拉华和南卡还顽固地通过立法机关推选选举人。当然,纽约的选举方式也不是象大部分其他州一样的胜者全赢,而是按地区选举产生代表。
其次,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负面选战。以往的选战中,也有不少互相的攻击,但是大多限于政治和政策层面。而这一次,双方的焦点却在人身攻击。
亚当斯阵营被骂了4年腐败,而在大选年,他们终于使出了杀手锏——挖出了杰克逊的一些旧料。先是渲染杰克逊在做将军的时候,杀戮太多。他们做了一堆小册子,上面画了一大排棺材,寓意杰克逊的残忍,那就是著名的coffin handbills。
接着,亚当斯阵营又挖出杰克逊的婚姻内幕:原来当年杰克逊的妻子是再嫁的,但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她与上一任丈夫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好。所以在法律层面,杰克逊和她妻子都犯了重婚罪。这个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杰克逊的妻子因此一直处于焦虑之中,在大选过后就去世了。
杰克逊阵营自然不甘示弱。亚当斯当年在俄国任大使的时候,曾经向俄国沙皇奉献过一个美国少女满足沙皇的兽欲,这个就变成了杰克逊阵营手中的利器。另外,亚当斯在白宫中有一张给他儿子用的桌球台,而杰克逊阵营就查出他居然用的是公款,这当然更加坐实了亚当斯的腐败的指控。
双方阵营就在这种负面攻击之下进入了大选投票。纽约州的州长范布南这时倒向了杰克逊,助他取得了纽约的半壁江山。杰克逊在“人民至上”的口号声中囊括了西部和南部的所有州,只留下了东北一角给亚当斯。最后杰克逊以178:83票大胜亚当斯,夺回了4年前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宝座。在史无前例的2万多人参加的就职典礼中,带着亡妻之恨的杰克逊从仇敌亚当斯手中接过总统宝座。亚当斯继他的父亲老亚当斯之后,成为第二个无法连任的总统,父子的命运如此相似。日后,亚当斯重整旗鼓,以参议员身份再次参政,当得起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此乃后话不提。
图:1828年选举结果
杰克逊军人出身,又带着仇恨上台,背后又有“人民的力量”做靠山,多种因素作用之下,杰克逊政府成为带有暴民民主性质的政府。同是以“民主”为口号的总统,杰斐逊上台之后采用的是跨越党派的怀柔政策,而杰克逊不但无意修补派系裂痕,反而决意继续把分裂扩大。在他的内阁考虑中,完全以地区和派系为准则,最后居然连一个新英格兰和维珍尼亚人都没有。
杰克逊对政府中的亚当斯派系的人进行了彻底的清洗——几乎所有支持亚当斯的文官都被撤职,取而代之的都是支持自己的人。从此,对公务员的要求不是忠于国家,而是忠于政党。这种系统被称为政治分赃系统spoils system,与之前择优而录系统merit system截然相反。
杰克逊这个系统出台的理论根据有三:其一,他不承认精英政治,甚至极端地不承认公务员经验的重要性。他认为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只要稍加培训,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这种工作;其二,他认为既然人民选择了政府,就意味着人民希望政府进行彻底的轮替,而不是仅仅只换几个头头,留下一大堆前朝遗老;其三,既然支持者付出了热情和代价,那么他们就理应获得报酬,参与到新政府里。(前两点姑且不论,第三点其实就是他的阵营4年来一直指控的亚当斯和克莱的“腐败”,不过到了人民英雄的嘴里,“腐败”就变成理直气壮了)。
杰克逊的内阁基本是两分天下,一半是自己的田纳西的班底和自己的好朋友;另一半是战略联盟副总统卡尔霍恩。原纽约州长范布南的加入,成为两派的中间人,起调停的作用,被委任为国务卿。
杰克逊登上总统大位后不久,他和卡尔霍恩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这件事有趣得像一出肥皂剧——杰克逊的亲信田纳西参议员伊顿(John Eaton)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为了和这位美丽的女士有足够的时间相处,他利用自己的关系让这位女士的海军官员丈夫一直在海上服役,最后这个倒霉的丈夫在服役中离奇地自杀了。第二年,伊顿就和美丽的女士结婚了。有这样的丑闻,这位伊顿先生看来要前途尽毁了,可是杰克逊是一个任人唯亲的人,他偏要提拔伊顿做战争部长。
伊顿带了妻子到华盛顿上任,谁知华盛顿上流贵妇圈子都看不起这个“第一情妇”,而这个圈子就以卡尔霍恩的太太为首。伊顿太太也是一个强势之人,枕头狀肯定不少。而卡尔霍恩又对道德要求特别高,结果太太团之间的矛盾演变成为卡尔霍恩和伊顿之间的政治矛盾。
杰克逊偏帮伊顿,认为这一切都是卡尔霍恩为了下一任总统而策划的阴谋。这时,政治上的新仇旧恨也拉扯进来,本来已经不巩固的同盟就进一步破裂。一封卡尔霍恩在1818年写给克劳福德的旧信被曝光,信中卡尔霍恩猛烈抨击了杰克逊在Seminole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杰克逊被这封陈年旧信深深激怒了,要求卡尔霍恩解释。卡尔霍恩写了一封情义恳切的信,可是未能打动杰克逊。范布南居中调解,可是卡尔霍恩却认为他是从中挑拨。最后,卡尔霍恩公开了杰克逊和自己的通信,使两人的分歧大白于天下,关系无可挽回。最后,卡尔霍恩辞职,成为第一个在任期内辞去副总统职位的人。杰克逊顺势一次性把内阁中的卡尔霍恩势力尽数清除,令杰克逊派一统天下。
由于杰克逊坚持派系路线,并且把持民主共和党大权,反对派不得不另起炉灶。1828年在竞选失败之后,克莱就接过亚当斯的大旗,成为亚当斯派系的旗手。他把自己派系的名称叫做国家共和党(National Republican Party)。民主共和党(Democratic Republican Party) 在长期的演变中,已经习惯被称简称为共和党Republican Party。国家共和党出现之后,为了区分两个共和党,不得不把民主这个前缀又加上。于是美国就有两个冠以共和党名头的党:国家共和党和民主共和党。在30年代的演变中,民主共和党逐步简称成为民主党,到了1844年正式改称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逐渐演变成为今天的民主党。
国家共和党成立之初只是一个地区性的政党,影响力局限于新英格兰和俄亥俄一隅。它由各种反杰克逊的势力组成,但是一大部分都是原联邦党的遗老,所以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联邦党的延续。
有趣的是,无论国家共和党和民主共和党都奉杰斐逊为精神领袖,双方都自称为杰斐逊思想的嫡传。民主共和党自不必言,杰斐逊乃美国民主之父,强调民主的民主共和党当然自认正宗。国家共和党却也自称自己才是杰斐逊主义的捍卫者,他们强调自己对于杰斐逊思想中对法治(共和)的推崇和捍卫,以及对于暴民民主的警惕。
这时,美国又兴起一个党——反共济会党(Anti-masonic Party),它有着比较奇怪的起源。美国有一个从欧洲传过来的秘密社团叫做共济会(Freemasonry)。这个社团是一种半宗教半政治的秘密组织,通过会员推荐的方式入会,宣扬博爱的理想主义。总之关于共济会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厚书,在欧洲和美国都有大量的政界人士是该组织的成员,现在还有超过600万会员。
共济会的神秘与巨大能量使会外的人感到恐惧。一些人相信共济会是控制世界的阴谋组织。这个恐惧感在1826年纽约州一件失踪案后变得越来越大。反共济会的人深信,该人是得罪了共济会,被共济会绑架和私刑处死的。于是纽约州反共济会人士就在1828年组成了反共济会党,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反共济会。它的主要成分也是联邦党的遗老,以及银行家和商人等精英。无疑,这也是一个反杰克逊的政党(杰克逊和克莱也都是共济会成员)。
这个反共济会党无论从那个意义上看来都是一个小党派,却开创了美国政党的一个先例,那就是提名总统候选人的全国党代表大会(national convention)。在1832年,来自13个州的党员在巴尔的摩召开了历史性的全国性党代表大会,与会代表推选前律政部长维特(William Wirt)作为该党的总统候选人。有趣的是,维特以前也是一个共济会成员。
图:反共济会总统候选人威廉·维特
在反共济会党通过全国党代表大会推选出候选人之后,为了响应民主大潮,国家共和党和民主共和党也相继通过党代表大会的形式推选出候选人。国家共和党推出的是领袖克莱,这是他第二次参选总统,尽管他在被提名之时他已经准备接受失败。民主共和党当然还是推举杰克逊,不过竞选伙伴换成了范布南。
图:国家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亨利·克莱
卡尔霍恩虽然没有参加竞选,但是他的支持者——维珍尼亚众议员弗洛伊德(John Floyd)作为独立候选人参选,并取得了唯一一个继续顽固地坚持以立法机构选出选举人的南卡州的支持。
1832年大选期间最热烈的话题就是第二国家银行的存废问题。第二国家银行在麦迪逊任期内成立,成立之初就广受争议。杰克逊一直坚持美国农民至上的原则,早就视代表资本家利益和“精英政治”的第二国家银行为眼中钉。从1828年到1832年,他进行了多番旨在消灭第二国家银行的活动。1836年是国家第二银行牌照到期之日,在是否续牌的问题上他和国家共和党有着尖锐的矛盾。
本来国家第二银行的续牌问题可以推到总统选举之后。但是克莱觉得把这个问题在总统选举期摆上台面对自己有利,于是利用众议院提前讨论续牌。在众议院和参议院,续牌都大比数通过,可是杰克逊一如所料地动用否决权,否决了续牌的议案。
这样一来,克莱和维特就找到了攻击的借口。他们详细列举出第二银行的好处,同时把杰克逊描绘成安德鲁一世(意思是他是一个封建君主)。他们期望这样可以让有影响力的宾夕法尼亚等州转而支持自己。
可是杰克逊深谙“民意”,知道民众根本不会听克莱列出来的一条条大道理(尽管非常有理),而是更喜欢听民主和精英的对立,国家英雄和金钱怪兽的对决。他再一次打出了民主和英雄牌。事实证明,杰克逊对于民意的掌握,远在克莱之上。在1832年的大选中,杰克逊再一次大胜,以219:49狂胜克莱;维特取得了威蒙特的7票;独立出战的弗洛伊德(John Floyd)则取得了卡尔霍恩的南卡11票。杰克逊的“民主”政治又要多延续4年。
图:1832年总统选举结果
杰克逊政府是美国史上少有的带有暴民民主性质的政府。他的民主后来被称为“杰克逊式的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他实行的政策也大大影响了美国的历史进程。
杰克逊倚仗民众的一片狂热上台,但对于美国该如何发展,他在1828年上台前却没有任何计划。上台后,他的日程就只有三个:一个是前文已经提过的政治分赃系统,这个系统一直到70年代才重新被择优而录系统取代。
第二是全面推倒亚当斯派支持的东西。这点以对美国第二国家银行的废除为最。前文已述,他在1832年否决了国会对第二国家银行延续委任状的决议(原委任状1836年到期)。连任总统成功之后,他甚至等不到1836年让第二国家银行自动除牌,在1833年干脆命令财政部不得存钱到第二国家银行,导致第二国家银行一下子就破产了。
第三是继续他作为将军时的拿手好戏:美国征服之路。这点在如何对待印第安人的政策上得到更加充分的体现。从杰斐逊开始,美国对境内的印第安人一向采用归化政策,允许印第安人留在原地,利用西方文明的影响力使他们归化。另外也有通过和印第安人谈判,根据自愿原则,提供一定金钱和大小相若的土地,让印第安人从东部迁移到西部。在以往的二十多年,这个以地易地加赎买的政策一直都在按部就班地和平进行。
但是杰克逊坚持“人民的意愿”,在1830年颁布印第安消除法案(Indian Removal Act),强迫在东部的印第安部落迁徙到西部,并仅仅提供象征性的金钱。这时,经过长期的归化,在东南部的大部分印第安部落都已经完全接受了西方文明,他们从事农业生产,信奉基督教,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双语报纸(印第安语和英语),接受美国法律。无疑,这些部落都不愿离开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其中的切诺基族拿起法律武器和佐治亚州对簿公堂,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处印第安消除法违宪,佐治亚政府无权驱逐切诺基人。
可是杰克逊认为自己“民意”在握,对于最高法院大法官、联邦党“余孽”马歇尔的判决不屑一顾。他说:马歇尔作出了决定,那么就由他自己执行好了("John Marshall has made his decision. Now let him enforce it!")。法院判决在杰克逊眼中等同无物,政府对印第安人还是不断逼迁。最终,在1830年到1836年间,几乎所有的归化的印第安人都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土地,带着全副家当,在军队的押送下,千里迢迢去到俄克拉荷马的不毛之地。途中,印第安人因为饥饿、暴晒和天花流行等原因,死亡数以万计,他们西迁的路线被称作眼泪之路(The Trail of Tears)。杰克逊推行的暴民式的民主政治写下了美国政治史上最可耻的一笔。
图:切诺基族人举家西迁
本系列其他文章:
(一)无党派的总统选举与美国政党的产生(第一二届,1789,1792)
(二)阴谋中的总统选举和美国政治的变天(第三、四届,1796,1800)
(三)维珍尼亚王朝与联邦党的反攻(第五—七届,1804,1808,1812)
(四)联邦党的覆没和门罗的“好感觉时代”(第八、九届总统选举,1816,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