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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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哈特在他的《战略论》中讲了一句令军事家们信奉推崇的名言:“突
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很难想象,丧失了“突然性”的8月23日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有一点则可以
肯定,炮击金门没有了引人入胜的情节,失却了隽永光彩的魅力,降低了惩罚打
击的力度。
毛泽东有一次向彭德怀提问:我们那许多大炮,在蒋介石的眼皮底下搬过来
运过去,他能不晓得?
彭德怀答:前线的官兵有办法,可以让他不晓得。
确保突然性──8月23日第一次炮击金门成败的关键。大战略家毛泽东苦苦思
索、并要求他的将军们必须实现的课题。
1993年9月8日,在军事科学院原顾问石一宸的会客厅内,我与年届八旬的老
将军促膝而坐。
老人不无自豪地说:1958年8月23日,前线开炮的命令,是我在云顶岩上的指
挥所向下传达的。
我心底窃喜:太好了,又寻着了一位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石一宸这个名字,在社会上的知名度远不如在军界为高。我以为,这是因为
人们往往习惯于把一次战斗或战役胜利归功于最高指挥员的缘故。最高指挥者绝
对功不可没,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公平而论,功勋和胜利同时也属于最高指
挥麾下无数忠勇的将士,特别是那些协助运筹、谋划精深、不求闻达、甘当无名
的帐前幕僚们。
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明君贤相骁将智士,七者兼备,战无虞。
读过六年正牌师范、喝过ABC洋墨水、从1937年着名的山东黑铁山起义开始戎
马生涯的石一宸,是那种将“骁”与“智”合二而一、集于一身的军人典型。
从最基层带兵官干起、在第一线冲杀陷阵一级级升迁上去的经历,使他积累
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大秀才”的文化根基又使他养成了勤于动脑善于总结打一
仗就得提高一步有所收益的习惯。长期在高级作战指挥机关给首长们担任参谋、
幕僚长,更使他眼光犀利视角高阔,才智得以淋漓发挥。很遗憾,当他终于升至
大军区副司令职、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区次高长官时,中国的土地上早已没有了枪
声,就像超级球星失去了绿茵场一样,最出色的军人大概也很难在战场之外证明
自己的价值的。
但石一宸不是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价值融入和平时期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和
思考之中,他废寝忘食孜孜以求钻研战例阐发军事理论的执着与干劲,在我军高
级干部中实属罕见。无论担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顾问,还是退下来,一不打猎
,二不钓鱼,叁不搓麻将,四不甩老K,五不吃饭馆,六不游山水,每天除去散步
一小时就是手脑并用,不停地读,不停地写,一部部军事专着、论文、回忆录从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将军笔下面世,《军兵种协同作战的指挥问题》等论文还被列
为全军高级干部必学的教材。“大概解放军里边我写文章算是比较多的。人老了
,脑子就钝了,经常用,衰退会慢一些”,说这话时,慈祥博学的老人洋溢着充
实、自慰、欣然的神情。
面对功高不居耕耘不辍的可敬长辈,我畅想,当年陈毅、栗裕、叶飞能打不
错,英名早已彪炳一部不朽的现代中国军事史,但他们的每一次胜利难道能够离
开众多石一宸般极为优秀的战将高参么?战争,不光是打数量、武器、技术,而
且是打人才!忘了谁说的,此言对极。
书归正传,谈及1958年的“八•二叁”,石一宸自然兴奋、感叹,老人
说:毛主席要求确保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不简单的课题。很
简单──你在计划中尽管把要求写进就是了。很不简单──实际操作中,任何一
个环节哪怕出一个小纸漏,都有可能毁坏“突然性”。
毛主席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金门的眼皮底下大修工事、调动部队、装备而
又不叫敌人发觉,确保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一项复杂艰巨的
大工程。
一个多月,我们无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
堵住敌人的耳朵。那时,福建前线敌特挺多,有从海上漂来的,有从空中丢
下来的,还有隐藏潜伏下来的,常打信号弹发电报或搞破坏,搞得人们神经很紧
张。记得有一天,刮大风,一小股敌特乘着暗夜摸上岸来,打了几枪,回去大吹
大擂。北京对这件事批评很厉害。我到前边去处理,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个
战士在敌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实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海岸线那么长
,哨所再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敌小股偷袭,一直是前线的一件大事。因
此,炮战前,我们一方面加强战区的戒备,一方面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
全,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着手将战区人口疏散,老弱病残幼都迁到后方去了,
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块大搬家,前线仅留下少数经严格政治审查的基干民兵。这
样,前线的安全环境得到过滤和净化,敌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难以立足,等于
把台湾、金门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敌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观测的点愈多,点与点之
间的距离越大,交会目标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们对金门几百个目标一般都由
叁对交会观察所进行侦察,所距基线由800米增至3700米,精确计算每门炮对每一
个目标的射击诸元,到时候不管叁七二十一就按这个诸元打,预计进行面积射是
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算好了诸元,一律不进行试射,一个多月里,我们对金门
不打一发炮弹,不让敌人从硝烟里边嗅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蒙住敌人的眼睛。连天的大雨,给部队开进、施工带来许多烦恼、痛苦,但
也有一个好处,遮挡了敌人的视线。所以,天气最恶劣的时候,部队恰恰干得正
欢哩。另外部队调动一般都在天黑后进行,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侦察卫星和红外夜
视器,黑夜确实是个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脑装起来的保险箱。8月22日午夜和23日凌
晨,我们几百门大炮和几千吨弹药从待机位置进入发射阵地,车辆全部闭灯行驶
,当时急造军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各就各位,马上搞伪装,太阳出来后你看
吧,我们阵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没啥两样,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麻痹敌人的神经。一个月内,我们适度地在福州那边制造一点情况。
福州龙田机场的飞机时不时起飞一下,偶尔,向马祖打一点炮,戏不能太过
,要恰到火候。敌人果然错觉上钩,8月22日蒋介石还派了一个陆战g币去加强马
祖,我们的“声于北而击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证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炮击的时机。这可是
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开炮命令,必须由他亲自下达。8月23日,炮击金门的指挥网
络是这样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决定。
叶飞把决定从北戴河传到北京总参作战部。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直接向厦门云
顶岩下达最后命令。云顶岩前指总指挥是军区副司令张翼翔,但他不管接电话,
王尚荣的电话由我负责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达。预定17时30分实施炮击,到
底打不打,我们在厦门,就等北京王尚荣一句话了。
云顶岩顶端有一个观察所,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的周围摆了十几部电话
机,作战科长彭允泰带几个参谋帮我接转电话,与各炮兵群、分群有直达线,有
迂回线,还备有分线路随时可以调用,确保命令畅通无阻。
战时,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门火炮直接通话,整个通信工作是相当出色的。
从下午15时开始,我与总参王尚荣开始用加密电话联络。我一直握着电话机
子不敢松手。王尚荣说他在北京也是握紧了电话不敢松手。我隔几分钟问一遍“
主席开炮的命令下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一直问到17时,王尚荣也有
些焦躁不耐烦了,他的嗓门挺大,说:“老石,你别催命了,现在我比你还急呢
,主席命令一来,马上会告诉你!”这时候,下面炮群又来电话问我“到底打不
打?”我也说:“别催,等命令。”可我还是憋不住催问王尚荣,一直催到17时
20分,王尚荣突然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主席命令到了,17时30分准时开炮!”
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哟。我马上向张翼翔报告。张翼翔也很兴奋,说:“对
表吧。”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对表。按照部队在战争年月形成的老规矩,对表均
以最高指挥员的手表为准,所以张翼翔的表这时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当然他的手
表指针在中午12时已经参照广播电台的报时做过校正。
炮击前的那10分钟,人们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什么空间里,很漫长
,很安静,只听到桌上马蹄表的“的达”声,连从了望孔吹进来的海风轻微的声
响都能听到。从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匀地布设着薄薄的鱼鳞状的云彩,云后的
太阳像月亮一样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敌岛清晰无比。老天爷真乃助我一臂之
力,为我们首战告捷,恩赐了一个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门和大、二担,一切状态如常,汽车在公路上跑。屋顶冒着灰白色
的炊烟。山头、稻田地里,叁五成群的国民党士兵还在构工。料罗湾,悠哉自得
地停泊着几艘军舰,有人有车在码头装卸。对大陆的高音喇叭仍絮絮喋喋唱着反
攻高调……周末星期六,又是开晚饭时间,确是国民党军最松弛、懈怠的时候了
。
17时27分,我说:“各炮装弹!”
二十秒内,四百五十九门大炮迅速撤除了火炮伪装网,摇起了炮身。
装填手将第一波炮弹推进炮膛,关闭了炮闩,瞄准手按事先赋与的诸元将炮
口定位。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成直线的瞬间,我对着送话器下达了命令。命令就是
两个字:“开炮!”
说完这两个字,我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作为军人,一生中能够参与指挥像
炮击金门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用一片愤怒的炮声向全世界表明中华民族不允许
外来势力掐手台湾海峡、伟大祖国必将重新统一的呐喊,神圣、庄严、自豪、光
荣,诸多感受搅在一起,心情确实难以平静。另外,我们按照毛主席意图,圆满
实现了打击的突然、猛烈,达到预期的战略、战役目的,就像叁伏天吃了一个脆
沙瓤的冰镇西瓜,肚子里特别的爽快舒服呀。
炮战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达,唱主角显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线的官兵了。
于是,我们几个指挥员暂且忙中偷闲,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热闹和风景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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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个艳阳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间发生了地震海啸雷劈
电掣山塌雪崩江倾湖涸,那场景一准是既惊骇又好看的。
阴阳相激五行相克板块挤压冷热失调的大自然,往往通过瞬间的大破坏达到
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国家相伐种族相残的人类社会,也往往选择自我的大破坏
来追求自我的进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现为天灾,在人类则表现为战争。不论承认与否,自打猿
猴变为我们的远祖,和平,仅是历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馐,战争,倒成了伴随
人类生存发展的家常便饭。自然与社会的共通处是,分娩伴随痛苦,毁灭孕育新
生,巨能释放,世界便会兀立起一个陌生和鲜亮的崭新。
历史应该记住这一时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叁日十七时叁十分
,统一与分裂、正义与邪恶、侵略与抗击之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战争,无可规
避地终于在中国东南疆域爆发。
引进了现代杀戮机器的战争,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骇更好看,更残酷更
精彩。
炮击从首批炮弹出膛就是高潮。共有叁个波次。
第一波作战暗语“台风”,持续时间15分钟。对北太武山金门防卫部,使用
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6000余发炮弹。对金门县城东北的敌五十八师师部,
使用3个炮兵营共36门火炮,发射了3000余发炮弹。对位于小金门岛中路的敌第九
师师部,使用5个炮兵营共60门火炮,发射了5000余发炮弹。对小金门林边、南圹
的敌二十五团、二十七团团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了6000余发炮弹
。对大、二担岛敌营房、炮阵地,使用2个炮兵营共24门火炮,发射了近3000发炮
弹。
对料罗湾敌运输舰使用海岸炮6个连共24门火炮,发射了1000余发炮弹……
第二波作战暗语“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袭后暂停了5分钟,让海风吹散硝烟
,让炮管稍稍冷却,17时50分再度开始,持续5分钟。重点压制开始零星还击的敌
炮兵阵地。
第叁波为一次短促急袭,19时35分开始,每门炮打4发,对预计中的敌抢救、
维修、灭火予以打击杀伤。
前两个波次,平均每分钟发射1500发炮弹,20分钟内,顺着459根炮管,共有
近3万发炮弹、约600吨钢铁落在金门预定目标区。
毛泽东突然、严厉的惩罚像数组猛烈的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脸肿,
懵懂转向,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军战史上最大规模之一的炮击行动拉开帐幕,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画
卷是一幅将神奇、壮美和震撼力融为一体的泼墨。
身历其境的记忆是不老的常青树。
石一宸老人说:
从云顶岩上望出去,我“开炮”的命令一下,像按电钮一样,各炮阵地上立
刻闪现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烟和桔红色的火光。声音稍迟才到,是连成一
片密不透风的巨响,夹带着炮弹划空的尖啸。那动静很难形容,好像整个天空是
一面大鼓,有无数把大锤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呀,震得耳朵紧绷绷的疼,脚下的
大地也在急促地摇抖。大约十几秒时间,大、小金门先炸起一片亮点、烟簇,紧
接着,亮点变成火海,烟簇形成了烟雾,又过十几秒,传回对岸轰隆隆打闷雷一
样的声音。料罗湾海域,炮弹炸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弹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腾起
来,敌人几条兵舰飞快向深海逃逸。我打过的仗不算少了,我军这样大规模炮火
轰击也是第一次看到,确实是万炮齐发弹如雨下无比的壮观。国民党的有线电话
被打掉了,只能用无线呼叫告急,我们这边监听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乱,有的连
暗语都不用,乱叫“共军的炮火太厉害了,我们被打得没有一点办法”。张翼翔
高兴地对北京王尚荣说:“王部长,你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就听一听吧。”然后
,把电话受话器对着了望孔,让王尚荣和北京的同志们也直感地欣赏体会一下,
分享我们前线的兴奋。
梁树森老人说:
从抗美援朝开始我就当炮兵,还没有像“八•二叁”那样一次性集中打
那么多炮弹。我们团每门炮平均打了80至100发吧,急促射,不停地打。许多炮炮
管都打红了,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许多魁梧壮实的装填手连续送弹上百发后
,胳膊都肿了,第二天连端个饭碗都费劲。有的战士为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弹棍
,就在右手上缠一块布,蘸湿了水,用拳头把炮弹顶上膛,被几百度高温的炮膛
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几个炮位打得快,炮弹打光了战斗还没结束,急得炮
长猴跳,派手下到邻近炮位也不请示下手就搬。所有炮位四周,都是空弹壳空弹
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气晴朗,能见度特别好,肉眼看金门很清楚。我们炮
突然一响,开始还可以看到那边的汽车乱跑,兵乱跑,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们阵地上一片发射烟尘,对岸金门一片烈火硝烟。海风把大担岛上的硝烟吹
到海面,与小金门的硝烟相接,继而又与大金门的硝烟连在一起,在我炮阵地前
方海面,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个金门都遮挡在后面的巨大烟墙,场面
真壮观。一仗下来,炮手全被退壳烟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齿、眼窝窝是白色的,
整个一个“黑非洲”了。大约十分钟过后,国民党一些隐蔽阵地开始还炮,烟太
重,看不到他的发射位置,但可以听到炮弹在我们头顶“哧”“哧”飞过,在很
远的左右后方“咚”“咚”炸响。那天,我们确实把金门一下打糊涂了,他还过
来的炮,全是瞎打,没打到我们团一门炮一个人。我们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这
种打法纯粹是糊弄上司应付差事。
赵树和老人说:
我们连阵地设置在一处洼地。8月23日。从下午4点开始,我们就做好了炮击
的准备。我和副连长在发令所,分工是,我听电话,副连长举着手,命令到,我
喊“开炮”,副连长手一放,阵地上排长、班长的手也一齐放下来,各炮便装填
,拉火手就拉绳发射。那个紧张劲儿,别提了。副连长足足举了二十分钟,命令
还没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来,怕下边误会了把炮弹提早打出去。一门炮走火就
是天大的违纪呀,得军法从事。他只能举着手走到阵地上,对排、班长们说,大
家都先把手放下来,歇一会儿吧,他妈的这活计太累了。5时30分,命令终于到了
,我们的炮弹从不同方向一群一群像卷扬机喷洒谷粒似地发射出去,从我们连的
阵地,看不到金门岛,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里了,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级
给的诸元,闷头猛装猛打。上级指挥所向我们通报,说我们的目标冒起大火来了
。我们赶紧向下边通报。那时,说话已经互相听不见了,就在一块小黑板上写:
“敌人被消灭了,上级表扬我们!”拿到各炮位上给大家看。战士们拍巴掌又蹦
又跳,又喊又叫。喊什么?听不见。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哩。
梁文科老人说:
5时30分,青屿岛上我们连4门炮几个齐放,大、二担国民党士兵滚的滚爬的
爬没命往回跑,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本来,他们有叁五成群出来拉呱的,
有在树荫底下凉快的,还有下海洗澡的,闲在得很,一点也没觉着我们会开炮。
打了没多大一会儿,烟尘就把整个大、二担罩住了,啥也看不见了。一、二炮喊
:“报告连长,目标没有啦!”我说:“看不见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
没走到近前,你不会知道打炮声有多响,等于拿一面大锣贴着你的耳根狠命
敲啊,太响了!打了十几分钟,战士们的耳朵全震聋了,严重的耳膜震破、流血
,有的人落下听力下降的残疾。直到现在,我耳朵还时常嗡嗡响,你要不大声说
话,我就听不见。听不见人家说啥就没法回答,别人会觉得你呆、傻,没礼貌。
你不在意吧?
我在指挥所里,耳机里只有炮位上“□当”“□当”的装填声和“轰”“轰
”的发射声,我叫“一炮!”“二炮!”始终没人回答,他们全都聋了,听不见
了。这时候,大金门国民党的155加农炮打过来了,头一群是空炸,意在杀伤我阵
地外露人员,第二群是瞬发,目的是要掀翻我的发射阵地。我们青屿的座标,敌
人也是老早就标定好了的,但由于他小金门、大、二担叫我们压得发不出炮来,
从大金门打过来又太远,对我们威胁不大。我骂了一句:“干他老母!”钻出指
挥所,顺着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达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门再打30发急速射,
面对面扯脖子喊,班、排长还是听不见。我就伸出叁个手指比划。他们问:“打
3发?”气得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一个○,两只手重叠在一起,才解决问题。一直打
到七点多钟,才停止射击。我们连4门炮,一共打了600多发。炮群司令来电话,
说:“梁文科,你们的炮总体打得不错,大、二担的目标基本报销,但有一些打
到海里去了,今后要注意。另外,你一次就干掉600发,以后还打不打了?”我赶
紧说:“是光想着过瘾了,下次一定注意节约炮弹。”晚上8时,炮群又来电话,
说:“梁文科,以后炮弹尽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么过瘾怎么打,不要节约!
”我说:“上级放心,你运多少炮弹来,我保证打出去多少。”电话刚撂下,运
输炮弹的小船已经到了。
隆隆的炮声与那轮瑰丽的夕阳一同淹沉海底。海风刚刚吹散浓烈的硝烟,暗
夜便将万物轻悄地网住。突然开始的惊天动地又于突然间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
静也让人感到阵阵寒碜。昏灰的对岸沉默不语,唯余数簇火光仍在摇曳闪烁,像
是重伤的岛躯流出的鲜红的血液。
云顶岩一处隐蔽坑道内,没有电子计算器,更谈不上微机电脑,靠着一盏昏
暗的瓦斯灯和一把算盘,石一宸迅速草拟了发往北京的战报电稿:
一、炮击经过:今17时30分,对敌金门防卫部、第五十八师师部、蔡厝营房
,小金门之第九师师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团团部,后头之后勤机关及停泊在
料罗湾之中字号登陆舰1艘,实施突然炮击。在19时35分又对敌实施一次短促急袭
,然后即停止射击。据观察,我炮击之敌指挥机关、雷达站,弹着较准确,效果
良好,敌中字号登陆舰被命中5发,敌发射阵地之炮兵连,基本上被我压制。敌炮
还击,主要对我莲河、霞浯、仙景、大嶝、厦门之虎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区,
发射炮弹2000余发。
二、敌人反映:大、小金门到处叫喊威胁很大,称“非常厉害,防卫部下大
雨”,“有线电全部中断”,“大、二担伤亡75人”。金门机场管制中心报告:
“机器打坏,人员伤亡不能工作”,“张先生肚子痛,无法起床(运输机中弹片
,不能起飞)”。紧急申请“空中支援”,并要马祖向我炮击进行牵制。“空援
业已中断”。
叁、我损耗情况:消耗新式火炮炮弹23725发,旧式炮弹5544发,海岸炮弹1
488发,共计31757发;伤第九十二师炮兵司令,炮兵一叁一团政委,炮兵副连长
2名,炮手5名共9名,亡电话员1名,被击坏85毫米加农炮2门。
云顶岩,石一宸的战报飞向北京。
金门岛,一架C-46型运输机飞往台北。
没有一盏灯的金门机场,跑道反射着清冷愁惨的月光,两旁黑黑□□馒头状
凸隆的一个个机窝,让人联想起荒郊的坟场。黑暗寂闷更加渲染夸张了沮丧消沉
的氛围,闭灯起飞的C-46很像一个缓缓爬上夜空的幽灵。
一人送行。一人登机。一件随行物品。
送行者为金防部司令长官胡琏。登机者为头缠绷带的台湾“国防部长”俞大
维。
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盛殓着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另外两位副司令阴差阳
错,未能搭乘上“部长”的专机:章杰少将在炮击的第一个波次中便不见了人影
,第二天方被认定为“阵亡”。吉星文中将此刻正躺在地下医院手术室,同死神
抗争,叁日后终告不治,与赵家骧、章杰结伴而归。
一个星期过去,石一宸通过多方情报来源证实,8月23日炮击,共毙伤国民党
军600余,金防部叁位副司令殒命黄泉。对大陆方面而言,带有惩诫性质的打击已
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于弹片编织的罗网中侥幸漏出,大陆军方并不甚
看重,显然,他们更关心金防部司令胡琏上将的死活。击毙胡琏,虽不可能明确
写入计划,但无疑是精心计划时渴望达到的最高预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琏本人
的活动特点、规律,早已列为石一宸、王建行领导的情报部门攻坚的课题。胡琏
,昔日大陆战场国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队长、1949年金门之战的罪魁
、“古宁头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击中将他“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意
义自不寻常。
难怪,当情报证实,一向命大的胡琏,又一次奇迹般死里逃生、逢凶化吉,
大陆军界高层一片遗憾的“啧”“啧”声。尤其是叶飞,在回忆录中无限惋惜地
写道:
我们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毁了敌人的许多阵地,特别是集中火力猛击
金门胡琏的指挥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钟!后来得到情报,我们开
炮的时候,胡琏和美国顾问刚好走出地下指挥所,炮声一响,赶快缩了回去,没
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钟,必死无疑。
8月23日的“台风”与“暴雨”,震撼了台湾,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
各着名新闻社、大报,均作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报刊发。
颇耐人寻味的是,8月24日,中国新华社仅发表了一条简短的措辞亦不十分尖
刻激烈的消息,在各报并不特别显着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严惩蒋贼军
敌炮兵变得哑然无声
运输舰一只被我击中
新华社福建前线24日电: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在23日下午五
时叁十分,对增兵金门的蒋军运输舰和经常向我挑衅的蒋军进行了一次短促的轰
击。
盘踞在金门岛及其周围小岛上的蒋军炮兵,经常炮击我沿海村镇,使我当地
居民的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为了惩罚这种卖国求荣、欺压人民的罪恶军队,
在我强大炮兵部队神炮手的准确射击下,为时仅十七分钟,金门岛上蒋军炮兵阵
地和指挥系统等军事目标,都陷入浓烟烈火中。蒋军炮兵变得哑然无声。运输蒋
介石卖国集团的军队的舰只被击中,像一条死鱼在料罗湾内不能动弹。
对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寓意深长。可以看出,毛泽
东并不想对此事立即大事张扬,他已经把强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静审慎
地观察一下,对方将打出什么样的拳路。
在瞬息万变复杂微妙的政治、军事、外交拳击台上搏技,老谋深算的战略家
,有时需要“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则需要“雨点大雷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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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94年10月,一个钻入历史的牛角爬不出来的中年人,为收集有关那场
大战的史料,从大、二担当面的青屿、浯屿岛,到监控料罗湾的围头,把当年我
军大炮的发射阵地,来回走了一个遍。
我发现,叁十六年过去,炮战的遗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弹坑堑沟和外面长
满了篙草里面盛满了粪便的炮窝,还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旧,一切都在改变
着但万变又未离其宗的状态,一种由诸多不和谐所组成的并不稳固的和谐以及对
比度强烈的色调拼凑而成的图案。我想,当今世界,能使数不尽的矛盾现象同时
呈现和平共处的地方,大概独此金厦海域一家是别无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来越开放的现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闭
呈原始状的军事禁区。这一边,数十万不同肤色、国籍包括怀揣台胞通行证的商
贾大亨为挣钱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十数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
面上恪守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陈规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样的交通往来全有。大
白天,台北“立法院”关于是否同大陆实行直航的辩论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条
条台轮酣睡在厦门宁静的港湾。在台湾首富王永庆先生的带动下,数百上千家台
湾厂商首选投资地偏偏是厦门,而没有一家去金门;金门人求神拜佛还愿祭祖的
香火早已烧到了厦门,而厦门人望着身边的金门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在
厦门熙攘繁华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天前还持枪站守在监视厦门哨位上的金门退
役兵。他说,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渔民,那小于当兵后大吹从厦门满载
而归把口袋撑得鼓鼓的经历,刺激得他刚刚脱去丘八服便也跑到这边来撞运“淘
金”。厦门对金门的有线广播早已停止。金门对厦门的高音喇叭却舍不得息鼓撤
锣,纵使没有对台戏好唱依然精神抖擞准时开播,絮叨着几十年不曾变味的反共
老调。
这边聆听最真切受教诲最深刻的几座楼舍,偏偏是近年返乡定居的几位金门
“款爷”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对我戏言,择日返金门后,定要找那
位尖嗓女播音对簿公堂,索讨听力损伤费。但如小姐妖冶美艳,可以视脸蛋分的
高低酌减,云云。围头,解放军某连队“安业民阵地”侧前方几百米处,数条大
陆渔船与金门渔轮挨靠锚泊,桅杆上的五星红旗与船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比邻共
处相安无事,俨然国共第叁次合作的谈判正在此处举行。青天白日徽记们均于夜
间出入,并把船屁股对着金门,一船老大向我解释,为的是避免金门了望哨的望
远镜观察到船首的号码,防备回金后被敲诈被传讯。
青屿、大、二担水域,我乘坐的厦门警备区登陆艇同一金门炮艇远远对开。
水面宽阔,各行其道,既不鸣号致礼,也不惹事挑衅,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与
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长告我,几年前,双方的炮口均随船而转,指向对方,
但不开炮。近年,可能都觉多此一举,太麻烦,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门籍女青年花叁元人民币买到了用军事望远镜观察家乡叁
分钟的时光。一年前,她在金门用相同倍数的望远镜观察过她现在站立的位置。
为了满足好奇心实现异地观察的愿望,她从金门乘船至台北,从台北乘飞机至香
港,从香港乘火车至广州,从广州乘汽车至厦门,从厦门宾馆租脚踏车至胡里山
,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椭圆形。历时一周,终于宿愿得
偿。叁分钟短暂得像一朵飞溅的小浪花,她再丢过去叁元钱。看完,欢喜跳跃,
“看,那缕炊烟,搞不好是我妈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饭哩”,又对伙伴说,“这么
近,要是有旅游汽垫艇,一会我就能回家吃晚饭啦,还可节省好多钱。”
角屿岛上,可见大陆小船靠向金门一侧,在礁岩浅滩中垂钓鲜嫩爽口日渐珍
稀售价达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鱼。须臾,金门喇叭开始喊话:“亲爱的大陆同胞
,你们出海捕鱼的最大愿望无非是想获得丰富的渔货量,获得较好的生活,但你
们已超越了金门限制的海域捕鱼,已危害到了金门渔民的利益以及防区的安全。
我守军有护卫金门防区安全的要求,将进行驱离射击。请你们迅速离开,以免发
生无谓的纠纷和损害!”于是大陆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钟后,金门机枪开始向海
面扫射,间有迫击炮弹在水中炸开。我对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想起刊于
1994年7月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金马军警伤害大陆渔船渔民亲痛仇快/
大陆有关方面要求停止暴行义正词严》:
据不完全统计,仅福建省,从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渔民在海上从事正常
生产或航行时,遭金马守军枪炮击,共被打死46人,打伤112人。
另一项统计显示,自1989年以来,台军警在遣返大陆私渡去台人员时,闷死
、撞船淹死大陆人员计46人;在台湾海峡大陆一侧强行拦截抓扣大陆作业渔船达
223艘、渔民3160人,有20艘作业渔船及生产设备被扣留,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万
元以上。
……
与台湾当局不仁不义的行径相反,大陆一贯把台湾同胞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
。为保护台湾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方便台湾渔民避风和进行海上生产,有关方
面在沿海设立了专供台湾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点。仅福建省就设有停泊点29个,
每年接待大量台湾渔船、渔民。1993年的统计显示,福建省共接待台湾渔船8528
艘次,渔民35279人次。
……
台湾军警对大陆渔民开枪、开炮,任意抓扣、检查、殴打,根本原因是台湾
当局至今没有放弃对大陆的敌对立场,把在海上作业的大陆沿海渔民视为“敌人
”对待。
……
走在历史的陈迹之上,我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这一派形实
不符的和平已属来之不易,然而,漫长的战争真的永远地划上句号了吗?
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费12万两白银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购得
、全重达59吨的世界炮王,张着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蓝的天空。蓝天间,
一对美丽的白鸥正在海峡飞翔。
我隐约意识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间的金厦海域,是现代史留给我
们的难题,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狭窄的海峡一般难渡、康德二律背反
式的命题,当你回答“是”的时候它是“非”,当你回答“no”的时候它又是“
yes”。
何时才能解析这道难题,全体中国人的智慧都在经受时空的考验。
何厝,一座“八•二叁”中被炸成瓦砾废墟、现在正向着小康迅跑的小
乡镇。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蓦然间被一栋千疮百孔破壁残垣的二层小楼所吸引
,叁十六年前的炮弹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但也把它打得伤筋动骨腿断臂折,看
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补才得以勉强支持苟延残喘。在旧日的战场上,此类
“古迹”已绝少再见,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与其说对它的容貌产生了兴趣
,毋宁说对它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丽簇新的房舍包围着,像一个
孤独丑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门打扰主人。
东拉西扯地胡侃一阵。我说:您这幢房子确实挺朴素挺有时代特点挺不容易
的,大概很快就要盖新房子吧?
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长者,他一边满足地吸烟一边揉搓着脚丫子说
:盖新房?很想哟,但不盖!共产党国民党的事情,没一定,说打还要打的……
我明白了,这是一位对金厦海域前景持悲观消极态度的老人,叁十多年,他大概
一直生活在对世界还会再毁灭一次的预卜之中。看来,这栋饱经磨难的楼房在它
的主人离去之前,命里注定是没有旧貌换新颜的盼头了。
我又十分令人讨嫌地去敲斜对面另一户的门。这是一栋建造不久气派很大的
二层新楼,叁十多岁的一对小夫妻脸上洋溢着新房照耀的喜气。
依然天南海北乱侃,然后我说:哇,你们家好漂亮呀,不过,你们把房子搞
得这么靓,不怕猴年马月那边又把炮弹丢过来?
男的显然不大愿听这不吉利的话语,敛住笑脸说:管他娘!有钱不花,是个
傻瓜。
女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医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丢过冷冷
的一句:喂,北京佬,人总要死的吧,难道你就不讨老婆生孩子啦?
多么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阵干涩的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明白了,这是一对对金厦海域的前途颇有信心的年轻夫妇。虽然他们的“
信心”让人感到有一种人皆为之我亦为之、只管今朝勿论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
不如他们新房的地基打得坚牢。
沿海边走,我发现了一处保存相当完好的火炮工事遗址,叁个成“品”字形
的加盖火炮掩体间距150-200米,堑壕将它们勾联在一起,“品”字形后面不远
处,还有花岗岩垒砌的发令所、弹药库。一眼可知,炮战期间,这里曾部署过一
个炮兵连。
走出掩体,出口处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头、整洁的时装、
白色旅游鞋,两手叉腰。
“喂,你在干嘛?”他问。
“不干嘛,参观。”我说。
“你对这里感兴趣?”
“当然。”
“你觉得这地方很有价值?”
“非常有价值!”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历史,或者说,曾构成了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显出高兴的神色,我们愉快地聊起来。
炮阵地遗址在他家责任田范围内,老人们都觉多余累赘白占了许多面积,原
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坚决不同意。按照他的宏伟设想,贷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笔
资金,在前边架设几具观察金门的望远镜,掩体里挂上炮战的照片摆上炮战的实
物,开辟为一处专门介绍“八•二叁”炮战的旅游点,其经济效益无论如何
也会比种粮种菜高。
这是我所遇到的准备把“八•二叁”变换成钱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
恭维他的想法好,赞扬他的经济脑瓜和高瞻远瞩。但是我说:“你不觉得说不定
哪一天这些工事还会重新派上用场?”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头:“这里会不会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
是神仙,都难预知将来,但是我敢肯定,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拖太久,那一边和我
们这一边从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还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着小青年略显单薄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绕过一片凹凸零乱的礁岩,我在一片沙滩的角落里终于见到了一位原本与这
海峡的故事紧密相关的人:一位着红背心、绿军裤,黝黑皮肤厚实胸脯的解放军
炮兵装填手。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独,正紧绷着面部表情、拼力托举一发与实
弹相仿的水泥教练弹。我在远处默默地为他记数,从1至132。见我近前,他气喘
吁吁□腆一笑,停止了动作,不甚满意地摇摇头──虽然这个数字比他自己的最
好成绩多了四个,但离团队记录157仍有较大距离。两个月后,他将在团的比武大
会上与一群炮手经历一番角逐。
我抱过那颗20来斤重的教练弹,奋力举过头顶。往复支撑了五下,全部体能
似已告罄,不得不将那笨重之物赶快丢弃。
愉快的笑声倏然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沟坎。132,已经相当棒了,何必再练得如
此辛苦?我说。
他说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团纪录,然后再向师和军的纪录冲击。
那样有什么奖励吗?立功?提干?转志愿兵?
他的回答让我顿觉自己可笑。他说他不知道。“我们都这么练,”他说,“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边──”他一指苍翠墨绿的彼岸。
那边!只有在炮兵的身边,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联接着一道潜在、漫长、无声
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们会比36年前干得更漂亮!你说是不是?”
基于我对军队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是纠正了一个最初的
想法:这位士兵一点儿也不孤独。
何厝在视线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间觉得,何厝人,扩而大之厦门
人中国人,对于战争与和平、统一与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在那一片鳞
次栉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葱掩映的“遗址”之中了。这里有灰色的悲观,但你并
不能把它简单地归纳为杞人忧天;这里有明亮的喜悦,乐观中又掺和着些许的宿
命与茫然;这里还有太阳一样不灭的希望,使我们的信念像永远永远的朝霞。
我很感谢那个梳着漂亮分头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战士,是他们,
使我混沌阴郁的心胸拂入一缕清风,豁然洞开。
我走近大海,没有渔舟唱晚,没有蓑翁垂钓,“八•二叁”的喧哗随风
淡去之后,海峡就是这般默默无语,铺陈着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对纯洁的白鸥,
像美丽的梦幻,在海面生动地跳跃、闪烁向大海讨生活的有一个平安抓鱼的梦;
渴望发财的有一个不再偷偷摸摸的梦;
白发老翁有一个乔迁新居的梦;
乔迁新居的有一个睡得安稳的梦;
金门少女有一个朝发夕返的梦;
英俊少年有一个让“古迹”变钱的梦;
年轻炮兵有一个守土有责的梦;
我也有梦:从“八•二叁”走来的历史,不再回到它的出发点,循着大
潮涌动般必然性的轨迹,走出这片会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静寂。
那满天可爱的精灵们,歌唱着,飞舞着,在此岸与彼岸间翱翔、徘徊;被海
峡分隔着的绿色国土披着暮霭的金晖,在向它们凝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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