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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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中,我颇有体会的是,找那些退下来多年的老头了解情况,特简单,打
个电话预约,十有九个欢迎你去。老头们解甲归田,无职无权,门庭冷落车马稀
,整日待在家中逗孙子,没劲透了,巴不得有人陪他聊天呢,好多热情得死拽住
我非要留我吃饭,好边吃边聊吃完接着聊。但找那些在职在位有职有权的可就“
难于上青天”了,光秘书这关就够难缠的,往往磨破了嘴皮,回话还是一个“不
行,最近安排不了,首长太忙”。恼得我直想说:告诉你家首长,有人要给他立
传哩,到底见也不见?
空军副司令员林虎中将是个例外,一约即中,但有先决条件:“首长还有其
他事,只能谈一个小时。”我生怕连这一小时也泡汤,赶紧千谢万谢:“能成,
能成!”
能够与“七•二九”空战的地面直接指挥员面对面促膝谈,听他忆述那
段令人神往值得重温的时光,我感到十分荣幸。当他慈祥地微笑,用力地同我握
手时,我只觉一闪即逝的历史是可以用无数有形的物象记录和保存下来的,例如
,老人那象征着勤奋、辛劳、深刻的白发,和镌铸着严谨、果敢、沉稳的皱纹。
话题打开,如烟的往事从将军的眼底滚滚流过,无尽的感慨从将军的心底汩
汩而出:
1954年,朝鲜战争一结束,刘亚楼召见我,告诉已决定调我到广州空十八师
当副师长。他明确交待:十八师是个新部队,你要把这个部队带出来。
那时东南沿海的空中斗争非常尖锐、复杂,美蒋的飞机频繁地到大陆来撒传
单、丢炸弹、投放特务、实施电子、照相侦察。
我到广州时,十八师这个部队基本上不能作战,空中防御非常薄弱。
而台湾恰恰是把我的防区,即广州、珠江口、汕头、粤东这一带完全当作他
们自己的空域,每天随便进出,旁若无人,就像一大群狐狸每天在猎人的门口窜
来窜去,知道你没本事逮到它,干气你。我的任务,就是必须尽早扭转这样一个
被动局面,把国民党飞机彻底赶出大陆去,不许他们再进来。
这当中有一段小插曲:1954年底,毛主席要到广州视察,刘亚楼考虑一定要
确保主席的安全,下决心调最强的部队,即参加过抗美援朝驻鞍山的空一师到广
州,同我们十八师对调,我们到鞍山。这个决定等于说你们十八师不行嘛,对部
队刺激很大,好多人闹情绪,想不通,讲怪话:抗美援朝吃香蕉(到南方),保
家卫国吃苹果(到北方)。后来,刘亚楼搞了个安抚政策,让十八师到鞍山接收
苏联一个师的装备。总算有个任务了,大家情绪稍好一些。
毛主席在广州期间,国民党飞机猖狂照旧,先是轰炸了汕头港口,炸沉一艘
运桔子船,海面上漂了一层桔子。又到广州上空来飞夜航,搞得很紧张,有一天
晚上打了好几回高炮。主席一向幽默,说,好,就得经常搞搞演习嘛。
毛主席回到北京,我们又同空一师对调回去。我认为这次是个很好的激将法
,应乘机疏导部队情绪,把训练促上去。
广州一带有个特点,一年叁百六十五天,绝大多数为复杂气象,只有台风来
到之前,有一、二天的好天气。常人叫“好天气”,其实也有五、六分云。飞复
杂气象,既无教材也无教员,完全靠自己摸索。我先飞,包一架教练机,有了经
验再培养几个教员,滚雪球似的逐步扩大。王定烈师长说:地面上的、行政上的
事你都不要管,你就管飞,放手飞,一门心思飞,摔了飞机我去做检讨。训练很
苦啊,我用了一年多时间,首先培养出一个全天候能打的大队,十几个人,开始
战斗值班,其中就有赵德安。
刘亚楼来检查,临走留下一个“好”字。
刘这个人的特点是,一般不说“好”,也很难让他说好。但你真要做“好”
了,他一定会说你“好”。得到他的赏识,不容易。
林虎,刘亚楼十分赏识的空军中公认的“东北虎”。
1946年,林虎和孟进、王海、张积慧、刘玉堤等一大群从未见过飞机的小伙
子们从陆军来到东北民主联军牡丹江航校学飞行,成为共产党空军里的“黄埔一
期生”。
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司令官刘亚楼。
那天,东北民主联军参谋长刘亚楼到航校视察。注重军人仪表出了名的刘亚
楼身着黄呢军装,腰束武装带,黑色的披风,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墨镜,黑色的
小手枪,骑一匹黑色的东洋马,黑色的瞳仁射出逼人的雷电来,气魄好大,威风
十足。
年轻后生们直在心底喝采:这位年轻首长是谁?真他妈帅气!
没想到,首长官大脾气也大,下得马来,怒气冲冲:“集合!立正!向右看
齐!向前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算什么八路军空军战士,简直是一群胡子,土
匪!”
你看我,我看你,扑哧,全乐了。有的穿着鬼子服,有的套着国民党服,有
的捂着老百姓服──黑棉袄加宽裆裤。不是“胡子”又是啥?
“报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步出列:
“首长,后勤不发新军装,你叫我们怎么办?”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啦?众人替他捏把汗。
“你叫什么名字?”
“林虎!”
年轻首长没有再发火,反而大笑:“好,我立即安排后勤给你们发新装。我
军第一批飞行员,就得有个新气象!”
这一天,林虎记住了这个“刘亚楼”。刘亚楼也记住了这个“林虎”。
采访中,许多老人说:刘亚楼也喜欢别人奉承他,讲他好话,拍他的马屁,
不能容忍别人冲撞他。但他并不喜欢凡事都唯唯诺诺的“跟屁虫”。偶尔,你冲
撞他冲撞得有道理,他也接受。当然,这要看为啥事,要看他当时的情绪啦。
记住,你生活中如遇到善于把握住时机、火候,有胆量冲撞上司或上司的上
司的,十有八、九是块“料”。
我们的飞行员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料”,能不能让他们飞出来,形成战斗力
,关键还是在领导,在指挥。
当时指挥上问题很多,主要是指挥现代化的空军没有经验,常常连雷达也看
不准,敌人明明在一万一千公尺,指挥所告诉叁千公尺,飞机出动怎么打得上?
打不上,又批评你。你解释,他硬说你们的飞行员眼睛视力不好。也可以理解,
一两年了,一直打不下敌机来,北京就追查责任,我们只能逐级检讨。后来,我
叫下面干脆把检查事先都写好,打不下来,填个年月日送上去,省得麻烦。
1956年,中南空军将一线指挥下放到师,我们的自主权扩大了,就发动群众
研究战术,打了几个典型的战例。 有一次,国民党几架P-51、P-47螺旋
桨飞机在海陆丰上空搞训练,我命令赵德安机组起飞,把国民党吓跑了。国民党
第一次发现我们能飞到海陆丰,开始警惕,不敢再放肆到大陆活动。F-84如果来
,就是大速度,到了广州,急转弯,再大速度往回飞,像自由泳百米赛,直来直
去。抓住他这个规律,我们反复研究,决定他来时,起飞四架,一边两架,紧跟
在他后边,夹住他,不允许他转弯,一转身就用火力控制,逼迫他往大陆纵深飞
。他的油料有限嘛,到时候,打不下来,自己也得掉下去。这一招果然灵验,一
架F-84被赵德安击伤,最后没办法,只能迫降在香港启德机场。
没能把他打下来,但是把他逼下来了,这也是很大的胜利啊。十八师上上下
下像过年一样高兴。你想,国家当时还很因难,人民花那么多钱培养我们,装备
我们,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担负起保卫祖国领空的责任,心里会是怎样的滋味?
这样讲吧,人们都说“食在广州”,我到广州一年多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直到把国民党飞机逼下来,食堂还是那儿样小菜,一尝,哎,广州的饭菜实
在香呀!
1949年,共产党空军第一支作战部队在北京南苑机场组建成立,成员多是原
国民党空军起义、投诚人员。首任空军司令官刘亚楼一句“也要有几个我们自己
培养的嘛,要挑技术最好的,那个东北大森林里的小‘老虎’飞得怎么样呀?”
一封加急电报。林虎、孟进奉召进京。
10月1日,开国大典。当毛泽东拖着长长的湖南湘潭家乡腔,庄严而略带点颤
音地宣布了一桩开天辟地的大事之后,阅兵式开始。地面,战旗猎猎,坦克隆隆
,步、骑、炮方阵依次通过,军威炽盛,全场欢腾。倏然间,轰炸机群、战斗机
群编队飞临,在多部文献纪录片中,我们看到这样的镜头:毛泽东和他身边的周
恩来、朱德、董必武、陈毅、聂荣臻等人一样,手遮阳光,仰头张嘴,欣慰而又
不无几分惊诧地观看他还从未见过、由他的老朋友蒋委员长提供全部装备和大部
人员、现在属于人民属于人民军队属于他刚刚宣布诞生的人民国家的空军。那一
刻,整个广场显得很静,静得你可以听到几十万颗兴奋达至巅峰的心脏在□□跳
动。
林虎看不到毛泽东,但他看到了如林如潮的人群如铁如钢的军阵,看到了金
碧辉煌的天安门和那面正在广场高高飘扬代表了一个民族新生的红旗。闪电般通
场的瞬间,火一样的神圣顿时充满了豪迈的胸膛,像神圣的艳阳充盈着浩渺的天
宇。他觉出了操纵驾驶杆的双手在微微颤动,不能左顾右盼的眼球已经湿润,他
明白,自己和孟进两个人是作为某种含义深刻的“象征”从一个时代飞进另一个
时代的,从今天起,自己的一切都同这个崭新的时代紧密联结在一起了,为了她
的天空永远晴朗,时刻都要做好准备,抛洒一腔热血,驱散任何方向飘来的阴霾
。
从此,国民党飞机不太敢到广州上空来了,但在汕头、东山岛一带活动仍很
频繁。我们在汕头修了机场,但没有飞机,也没有雷达。
那时我已当师长,为了摸清国民党飞机活动规律,每年都要去汕头叁、四次
。汕头有个高炮师,敌机每天必到,他们几乎每天都开炮,以为战绩很大,上报
击落了多少多少架。我仔细观察,实际上是你一开炮,国民党飞机就打加力,屁
股后边拉烟,然后一个俯冲到海面,低空返回。看起来,很像被击落。我太直,
对高炮讲,你们不可能打下那么多。他们听了很不高兴,说,那就看空军老大哥
啦。
我在国民党飞机必经航路的一个小树林里搭了个高台,用竹竿绑扎了四根柱
子,总有十几米吧,和长了五、六年的杨树那么高,搞上伪装,每天带两个参谋
爬上去,一蹲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海风一吹,晃晃悠悠,像诸葛亮借东风似
的,就是观察敌机从哪个方向来,又从哪个方向回。以后又加上一些必要的技术
侦察,对敌机活动的规律可以说摸得相当熟了。
参加抗美援朝,对我是很大锻炼,我的经验就是一条:空战要有勇敢不怕死
的精神,更要讲究战术战法,毛主席讲的知彼知己,对陆军管用,对空军同样管
用,你对敌人琢磨的越透,就有可能取得战果。
1951年,林虎、孟进带着各自的团队同时赴朝参战。临行前,刘亚楼亲自召
见,交代、勉励毕,又叫人拿来两块亮灿的瑞士表亲自给他们戴上。那时候,国
家穷个人更穷,手表对于堂堂飞行团长,可是想都不敢乱想的奢侈品。两位年轻
团长明白,这个在手脖子上“□嚓”“□嚓”的玩艺,既是物质的,亦是精神的
。他们向司令敬礼:一定不辱使命,不负期望!
面对世界最强大的对手,空中肉博空前惨烈、残酷。紧急起飞警报随时都会
拉响,每天,都可能带回将敌机击落的喜讯,每天,都可能有熟悉的面孔永远不
再回来。欢乐为经,悲痛为纬,编织成无形的网,时时刻刻笼罩着机场,笼罩在
人们的心头。
团长就像左右不讨好的小媳妇,最难当。上级要求空中指挥必须掌握好战斗
队形,不允许丢下部队不管陷入同敌机的缠斗。要求绝对正确,但可想而知,在
瞬息万变高速运动着的空中战场上,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咬着敌人屁股的同
时,也被敌人咬住了屁股,哪里还有什么“战斗队形”。机械、呆板的指令导致
多少绝好的机会在眼前白白丧失,当团长的就是这么一个命:打不下敌机,当不
上“空战英雄”,而且不论胜仗、败仗,下来了你就竖起耳朵干等着挨批吧。
敌人劈头盖脑的枪弹那没啥,上级劈头盖脑的批评受不了。两位年轻团长在
部队面前依然迈着矜持的步子,露出强装的微笑,躲进小屋才敢将往肚子里咽的
眼泪流在脸上。先发牢骚后骂娘,几杯闷酒壮了胆:管他娘的什么队形哩,拼下
他几架来再说话!要不,总得让人戳后脊梁。
机群巡逻归来,唯独少了指挥员孟进。一种不祥的预兆揪着林虎的心,他后
悔,不该同孟进说胡话。
孟进再也没有回来。他一个人悄悄脱离了机群,飞出了指定的空域,单枪匹
马越过叁八线去找敌人拼命。地面部队看得真真切切,一架米格15同七、八架F-
86纠缠在一起,如牧羊犬冲进狼群作殊死斗,天空被飞机拉出的白烟切割成乱七
八糟的碎块,不间断的机关炮声震荡山谷。他如愿以偿地打掉一架F-86,自己也
无可避免地被击中。他本来可以不死的,已经跳出,可惜山太高,伞还未张满,
人就触了地。尸体抬回来,安详如沉睡状,似还在梦忆将敌机打下那幸福的瞬间
。
林虎肝胆欲裂,伤心莫名。按照他的脾性,立即就能冲到机场,发动,升空
,去拼命,去报仇!有另外一种力量强抑着他的冲动。战友鲁莽的死使他清醒、
使他成熟。军人应该不怕死,但仅仅不怕死还不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员。脱离了自
己部队的牺牲堪称悲壮,同时亦是必须禁止和避免的。上级把整整一个团队数十
架飞机交付与你,肩膀上压着沉沉的责任啊!
静下心来认真研讨经验教训,发动群众探索新的战法战术,化悲痛为力量有
着相当实际的内容,报仇雪恨绝不是蛮打乱冲。仗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了,他的
组织指挥也渐渐炉火纯青。团队击落击伤的数十架F-86中有他两架,但他最感得
意的还是部队战斗素质的整体提高,所有的翅膀都摔打得更加灵巧,更加刚硬。
从朝鲜归来,刘亚楼再度召见:“林虎,你打得不错。孟进死得可惜呀!”
司令一句话,令几年的甜酸苦辣喜怒哀乐七荤八素化为一汪泪水,夺眶而出。
刘亚楼掏出手绢:“朝鲜战场是我们的一笔宝贵财富,胜利的经验要总结,
血的教训也要总结。地面总的讲是和平了,但空中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呀。”
朝鲜战场,对我们新生的人民空军是一次最大的实战锻炼,使得我们1958年
在东南沿海应付那样一个复杂的局面,肚里不慌,信心十足。
1958年7月27日,我们冒雨隐蔽飞到汕头,就是准备打他一次伏击。
当天和28日。国民党飞机都来侦察过,我们伪装得很好,他没有发现。
7月29日一清早,我把飞机拖出来试车,突然,机场周围的高炮同时开火。原
来炮兵有一条,闻机声就开炮。我赶忙下令“停!”这不是要暴露自己的秘密嘛
?搞得我很紧张。
我命令把侦收国民党飞机频率的机器搬到指挥所,我戴上耳机,直接听国民
党飞行员相互间及同地面指挥的通话。这本来是违反规定的。我不管,我是现场
指挥员!
国民党也精得很,到空中只说一两句英语,是个信号,表示集合完毕。
他瞒不了我,我知道他们已经起飞了。他一到澎湖,还要向地面管制说一句
短话,听不清楚,但我已知他们到了澎湖。我就是凭经验计算时间,叫赵德安他
们起飞。虽然准确到“秒”不可能,但大体时机不会差太多。
经过多年的反复演练,我们机组在空中配合已经相当默契,领队长机不用讲
话,做个动作,僚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同时,空、地配合也相当娴熟了,雷达
一发现敌机,马上就能推测出敌人的航线、时间,算好提前量,给赵德安正确的
引导。
敌人四架飞机,两架一组,交叉飞,互相掩护,像交叉并行的两条蛇。
根据多年经验,我知道他们就是这四架,于是告诉赵德安不必顾虑,放开打
。
以后许多文章都提到,说地面指挥如何如何果断、正确,他们说来说去也没
说到点子上。空战的现场指挥固然重要,但功夫完全在现场之外。现场指挥就那
么几句话,这几句话怎么得来的,要靠对敌情长期的摸索、研究并根据其规律进
行严格的训练。打个比方,现在马家军破世界纪录,拿世界冠军,你不能说现场
指导不重要,但真正的心血是在竞技场外。
我无意识地看表,妈呀,“采访”已整整进行了四个半小时了,然而,我不
收场,林副司令似乎也没有要收的意思。我明白,我触动了那个能够使将军滔滔
不绝下去的兴奋点。
首长确实忙,还要进餐,我致谢,起身告辞。
林副司令拉着我的手,话犹未尽:几十年前东南沿海的空中斗争,不是什么
了不起的大仗,但经验非常丰富。现在打高科技,情况有变化,但基本规律不会
变,空军作为现代化军种,没有高素质的人,就没有最后的胜利。我有一个心愿
,将来离休了,把那段经验好好总结一下,留给后人……
我也有一个心愿:将军,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多好!中国的天空需要你……
(注:本文发稿时,林虎中将已经退出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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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上下若癫如痴向2000年奥运会主办权百米冲刺期间,首都某大报举办体
育知识有奖问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学生、高中生知道五十年代中国破女子世
界跳高纪录的是郑风荣,破男子轻量级举重世界纪录的是陈镜开,获第一个世界
冠军的项目为乒乓球男子单打,得主容国团。恕我戏言之,若增加一问:同时期
非体育领域,也曾经有过一个同等辉煌相当着名的“叁比○”,是何项目?为谁
创造?百分之百,无人能够应答。
当“为国争光”的聚焦灯再不肯切换角度就那么顽固执拗地照耀着世界体育
竞技场的时候,当一枚金牌的含金量已达几十上百万而一枚英模奖章的价值仅与
铸造物本身等同的时候,当各式各样刺目耀眼的“星星”占领了荧屏版面封皮广
告并将“非星类”扫地出门发配犄角旮旯的时候,我为中国还有爱国主义的热情
感到兴奋,亦为“爱国主义”的进化感到困惑。
所以,不知“叁比○”、更勿论什么“赵德安”,请千万莫要大惊小怪。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包括在空军领率机关无数次碰壁答复“不知道”之后,
我终于在广州某干休所的门球场上找到了本节主人公──赵德安。
老人身材魁伟,红光满面,一身“李宁”运动服,一双“耐克”运动鞋,脖
子上挂着两样物件:口哨,秒表。挥锤击球,一丝不苟;举手投足,状如青年。
初看,以为是中学体育教师或资深体育教练。
在运动场外绿草地上,我与“七•二九”空战的空中指挥员盘膝而坐。
我刚要对他能于“百练之中”接受采访表示感谢,一双大而有力的手已将我的手
紧紧包裹,上下摇晃,说了一句令我受用不起的话语:“还有人能记起我赵某,
谢谢,谢谢。”
赵德安,山东潍坊郊区人氏。
“历史上,我还当过一天零几个小时的国民党兵哩,不过,档案袋里没记载
。”故事一开头,山东人特有的爽快憨直便显露无遗。
1945年,山东闹灾荒,十六岁的赵德安饿得心发慌,正拎着一个破瓦罐满世
界瞎游荡想觅点吃食哩,就叫几个国民党一根绳子绑了兵。傻乎乎连身国军制服
还没穿上,又让共产党“俘虏”去,成了正牌“八路军”。管他奶奶什么“军”
,谁给饭吃跟谁走!“那会,什么‘朴素的阶级感情’,球吧,就是这么一个朴
素的‘不再饿肚感情’”,使他接过瓦蓝瓦蓝的“叁八大盖”就再没想起回家的
事。
同老蒋血战叁年,参加大小战斗怎么也有百八回,冲锋、坚守、围点、打援
,全干过,刺刀尖对刺刀尖地赌命、隔着深深的堑壕将捆着炸药包的长竹竿伸过
去炸敌人的地堡也干过,身边战友不知倒下去多少,偏他回回都从枪子弹片的缝
隙间钻出来,蹦蹦跳跳抡抡胳膊踢踢腿,从上到下的“零件”都齐备完好。时间
久了连自己也纳闷:“肯定哪位高祖烧过高香积过大德哩。”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团政治处主任负重伤。通信员赵德安“嚓”“嚓”扯
烂衣服给他扎紧了伤口,把他背到了卫生队。队长说:咦,你这个小鬼力大手巧
不赖嘛,留下跟我干吧?赵德安说:那哪成,前边打得恁凶,我得赶紧返回去。
队长板起驴面孔,发起脾气比他妈营长还厉害:混蛋,瞎眼看不见这缺人嘛?我
给你们营长打电话!于是,老大不情愿地又干开了卫生兵。
战争年代,卫生兵也并非太平活计,枪炮一响,就得到火线上死人堆里去扒
拉,瞅见能哼哼会叫唤的就赶紧往下拖,常常缺胳膊少腿的没有背下来,先把自
己赔上了。仗愈打愈大,要数攻坚最残酷,第一梯队基本剩不下。打泗州时,一
个营都拼光了,战后一数数,还剩六个完整人。卫生兵硬着脑壳去闯枪林弹雨,
也接连“光荣”了好几个。
大概,地面上同阎王爷总打交道老照面,上了天的赵德安才会说:“空战,
一锤子买卖的事,几秒钟解决胜负,我从未感到害怕过。就是觉着,在天上打真
不如在地上打过瘾。”
资料载,现代美军和某些外军极为重视士兵的“战场心理”训练,不惜耗费
巨资建造“战场模拟室”,把士兵关在里边听震耳欲聋的“炮声”,看越烧越烈
的“战火”,体验挨炸被打的滋味,以免日后真的上了战场,浑身筛糠腿肚子转
筋只会一个动作──看见敌人来了便把枪举过头顶。
“战场模拟室”对于赵德安和他的大多数战友来讲,纯属多余,他们的“心
理”,早已经受过千百次的炸火、锻打,犹如金刚石般强硬,钛合金般坚韧,你
就是把它丢进太阳,也不会销熔,轧上一个地球。也不会破碎。《国共空战秘史
》只窥见己方“技术优势”,而不见对手“心理优势”,失算大矣。
1950年,做梦都在开坦克、瞅见趾高气昂坦克兵便觉矮叁分的赵德安被相中
了去学飞行。接到通知那天,迎面走来几个坦克兵,这会的自我感觉,岂止比他
们高叁分?看见那棵老槐树么,高出树梢梢都不止哩。
进了航校,才知道“上天”原是比包扎伤口抹红药水要难千万倍的苦差。
第一堂课,老师问:“咱们的飞机全是苏联造,知道设计师的名字吗?”教
鞭随便一指:“你说。”那人起立,答:“斯大林。”
老师问全班:“对吗?”
“对!”几十条喉咙很肯定。
“不对!”
教鞭指向赵德安:“你说。”
“是,是列宁。”
“对吗?”“对!”几十个喉咙改得快。教鞭把黑板抽得啪啪响:“全不对
,记住,是米高扬。跟我念,米──高──扬。”赵德安在肚里小声嘟囔:“什
么‘米糕’、‘绵羊’的,人家只听说苏联有斯大林、列宁这两人么,你怪谁?
”
速成班刚刚摘了文盲帽,就进航校学“现代化”,等于逼着叁年级小学生去
啃大学的课本,尤其那些曲里拐弯的洋字码,天书似的,一念就头疼。在战场挺
机灵的小鬼赵德安,才发觉自己原来这么“笨”。别人登上了“喷气式”,只剩
下他还在一架老掉牙的“螺旋桨”上练。别人放了飞,给他的任务是蹲在跑道边
看着陆飞机是否放下了起落架。某教官对他横竖瞧不上眼:“赵德安,你咋这么
笨!多少天啦?就是头驴也该会了!”死活要将他除名遣送原部队。幸亏碰上一
个好政委,慧眼识珠,坚持让他再试试。山东汉子的倔性劲上来了,十头□牛也
拉不回,给自己两耳刮发了狠:妈个×,别人也是两个球,没谁比你多一个,他
们能行你为啥不行!于是,苦学苦练,死学硬练,学不会不睡觉,练不成不吃饭
,“那精力体力耗费的,决不比当今什么世界冠军什么马家军差”,终于,歪歪
斜斜放了单飞。落下来人们朝他拍手笑。他不拍也不笑,依然在心里边咬牙发狠
:哼,看我把敌机火烧油炸了给你们看!
机会来了。紧盯住前面的F-84不眨眼,像猎犬狠命追赶狂奔的野兔。机关炮
上下左右梅花枪似地罩住打。F-84掉不得头扭不得身,开足加力向香港启德机场
俯冲。香港暗语称“狼窝”。喊着请示:“敌机钻狼窝啦,打不打?”地面回答
:“不许打,返航!”再看,F-84正在跑道上缓缓滑行,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地
靶”了,只消一个点射,十拿九稳,让它变成“狼窝”里的“烤狼崽”。遗憾,
一架国际班机也在滑行。香喷喷的嘴边肉不敢吃哟,搞不好就是他妈国际麻烦。
冲已经停住的F-84骂一嗓:操你个奶奶,下回别再撞上老子!悻悻返航。
甭管F-84是怎么下来的,这回板上钉钉是它孬了种。山东大汉赵德安终于呲
牙乐了,他以实战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比别人少个球”,证明了当初把他看成“
笨驴不如”的人绝对是头“瞎眼驴”。松开安全带,并没有马上从座舱内站起来
,他想再体味一下头一遭才有的感觉──在万里长空确立了自己位置、一屁股坐
稳了驾驶舱内这把交椅的那份自信与自豪。
叁年之后,7月29日,四架米格17在跑道头一字排开,驾驶舱内,“头雁”赵
德安不时低头看表抬头望天,满脸的焦躁外溢着更高层次的自信与自豪──不战
则已,战则必胜。
天蒸锅般闷热,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是一口旺盛的泉眼,汗水汩汩而出将征
衣淋个精透。地勤轮流爬上来服务,掏手绢揩汗,喂西瓜摘扇,不懂诗文的赵德
安突然间就来了诗兴,文采横流,脱口成章:“乌云罩头赛锅盖,跨进座舱汗满
怀。天热哪有心头热,击落敌机风自来。”不想念者无意听者有心,几天后“大
作”竟于某报配照片发表,题头介绍:上天飞将军,下地武秀才。赵老说:胡诌
八扯的事,狗屁秀才吧。我现在念给你听,请别见笑,当时就是这么一个心情。
终于熬到天空绽开叁朵绿色信号弹,发动、滑跑、升空。二十分钟后,返航
、下降、着陆。带回一个激动人心的“叁比○”。麻利的,就像《叁国演义》里
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战后总结,赢在了几个“正确”上:
地面指挥正确。“这可是全体公认,没半点拍林师长马屁的意思。林虎的起
飞时机、地面引导确实没的说。一句简短的‘敌人就四架,放开打’,我就再不
担心自己的屁股了。摊上一个‘好地面’不容易,有的人根本不懂天空,拿着话
筒哇哇乱叫,他那里差一度,我在天空上下差出几千米、左右偏出几公里。林虎
这个人,水平高、能力强,平常就没废话车轮辘话,往塔台一站,句句夯在点子
上。”
编队方式正确。“这个功劳属于我,也没的说。按常规动作,长、僚机应分
15°夹角爬升,到云上集结。我一看不行,你想,出了云,四机相距各数千米,
再靠拢集结,多耽误功夫,敌人早跑个屁了。我就在云下编队,高度一百五,瞅
个云窟窿再钻上去,既隐蔽了自己,又节约了大概十几二十秒吧,刚好打F-84一
个措手不及。有人说我灵活机动,有人说我会抓战机,我说,马克思讲‘时间就
是军队就是胜利’,我是按老祖宗的教导办事,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进入角度正确。“那天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手上,那么多有利条件如
果还打不上,下来真得把脸面掖裤档里走路了。中午11点,太阳130°的样子,我
们顺光他逆光,敌人不容易看到我们,我们看他很清楚,最近时,刘景泉戴着氧
气面罩眯着一对小眼,真真切切。另外,一般空战谁占高度谁优势,可那天接敌
时,他高度2000,我才1200,偏偏是我主动。因为敌我双方飞机都涂了草绿色迷
彩,刚好海面有轻雾,海水是墨绿色,从上往下看,飞机颜色与海水差不多,不
易发现目标。
从下往上看就不一样了,天像一块一尘不染的蓝玻璃,敌机象四只嗡嗡飞过
的绿苍蝇,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所以,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东西
,事物都有局限性、相对性,战场上,有时你变换战术,违背常理,反而能收奇
兵之效。”
进攻战术正确。“其实,与其说我方正确,还不如说对方失误。当我发现敌
机时,他在我右侧5000-6000米稍前一点位置,飞行行话叫做小距离(前后纵向
)大间隔(左方横向)。此刻,如果敌机向右作小于90°转弯,间隔变成了距离
,我们攻击就相当困难了。谁知,他偏偏向右作180°转弯,正好给我们造成切半
径攻击的有利条件,这是敌人战术上犯的第一个兵家大忌。很可惜,高长吉大概
太激动,一串长射没打上,给了他们一次生的机会。敌人也乱了方寸丁,一看我
们切半径攻击,又赶紧向左转,这是他们最致命的错误,等于把自己的背侧完全
暴露了,使被弹面增大。训练中都难找这么好的角度,高长吉、张以林饿虎扑食
,真是猛、稳、狠、准啊,一人干掉一架。我还记得,回来判读胶卷,高长吉击
中射击距离是169.5米,张以林是151.59米。这么近,鸟枪也得把他打下来。”
正确中也有不正确。“我是距离敌机366.66米时开的火,六六大顺,这本来
是一个挺吉利的数字嘛,也看见敌机身冒着火花往下掉,我以为他完蛋了,太高
兴太激动吧,一楞神,妈的,兔崽子没栽下去,超低空擦着海面跑了。把我懊恼
后悔难过的呀,没法说啦。飞行员逮住一次击落敌机的机会很不容易,如果你把
握不住流星一样闪一闪就没影的战机,就像奥运会上运动员临场失手一样,对不
起,金牌四年以后再见吧。遗憾,这之后我又飞了两个四年,命中注定,这辈子
再没有将敌机击落的机会啦。”
有时,命运是一位崇拜英雄的美人,她在英雄面前洒满鲜花,铺出一条没有
飞机也可直上青云的通衢大道。几年间,赵德安由副团长而团长,副师长而师长
,而且,那路似乎还有继续伸展延长之趋势。谈不上心花怒放,不等于没有雄心
勃勃,赵德安玩命工作的宗旨就是一个:在有生之年,圆了亲手将敌机击落的梦
。退一步讲,也要以自己团队击落更多的敌机来补偿。 有时,命运又成了
反复无常的小人,被捧上了天的英雄千万留神,稍不小心,满目□紫嫣红就变成
了一片荆棘丛生。空战够眼花缭乱吧,但比起“文化大革命”,简直是小巫见大
巫。关键是,空战再乱乎,你也一下子就能分出敌我来,而身处“史无前例”中
,所有的人都是“一颗五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赵德安还没修炼出火
眼金睛,脑袋瓜就更显得不够使了。事情逻辑就是这样,吴法宪是空军司令;空
军司令讲林立果可以调动一切指挥一切;“两个一切”大驾光临,谁敢怠慢,吃
饭、喝酒,叁杯下肚,糊涂出口,就讲了些诸如“坚决服从指挥、调遣”一类当
时看没啥日后看了不得的昏话;温都尔汗一声爆炸,广空成了“重灾区”,“英
雄”在九天之上摔了个仰八叉,跌落尘埃,“比被敌机打下来还惨”;先审查,
审来审去没有啥,又到干校劳动,又到工厂劳动,别人整天垂头丧气哀声叹气,
他照吃照睡照锻炼,“想一想小时最大的理想是吃饱饭,不论咋样我都知足了,
知足者常乐”;熬了一个“八年抗战”,盼来十一届叁中全会,重新审查,结论
“一般认识问题”,于是苦尽甘来,官复原职;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两年后──1983年正式离休,由飞机场直接退到了门球场;十年间,以当年
学飞般的刻苦和勤奋钻研门球,球技已至炉火纯青,“除非刮大风下大雨,不论
上午下午,礼拜天节假日,你都能在这个球场上找到我。”
该谈的都谈了,我已无话可说,最后,没话找话地问了两个不着边际的傻问
题,为何如此愚笨拙劣,我也弄不清。
第一问:您对建设现代化的中国空军有何想法吗?
答:没想过,整天都想门球了。这么说吧,反正我们那时的飞行员好得很,
很单纯,艰苦不怕,党叫干啥就干啥,心里只有毛泽东思想。现在什么都是金钱
了,不知将来打仗打下一架飞机来是不是也要给钱?党、国家、军队,叫我说,
千万别离开毛泽东思想,离开不行的。现在的飞行员,住的像豪华宾馆样,空调
、电视,操他妈,不得了呀……
第二问:您干嘛这么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地打门球呢?
答:个人爱好,锻炼身体,延年益寿。不是吹牛,他奥运会敢分年龄段设门
球项目,六十岁以上组的冠军,就是我这个队!
已经道过“再见”,我还是远远站定,看老人们打球。显然,是赵德安的队
再次获胜,他像孩子一样把击锤抛向空中,接住,绕着场地,跑、跳、笑。
我也笑,为了老人欢乐而幸福的晚年。但,笑得多少有点干涩和勉强,因为
,我读到了一部英雄史诗能够使人微笑却不再使人激情的末章。
真的,现在在世界体育竞技场特别是奥运会上拿奖牌最时髦最英雄了。萨马
兰奇先生为什么不设门球项目呢?不然,六十岁以上这面金牌肯定是咱中国的:
或许,到了那时,人们会重新想起“赵德安”。
9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气朗天清,风和日丽,一架来自香港的大型客机在北京
首都机场徐徐降落。旅客中,有一位年近七旬,华发斑驳的长者,在入境处,他
双手向验证小姐恭敬递上“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证”。小姐熟练轻灵地盖上准予通
关的印章。那双布满褶皱、青筋暴露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动。
证书显示,持有人名姓:汪梦泉。
汪老先生在北京航空联谊会几位老熟人老同事的陪同下,爬长城、观故宫、
泛舟昆明湖、闲逛王府井,重游了一回故国,了却了一桩宿愿,无拘无束,开怀
恬然。
数日之后,与友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沿来时之路,打道回府。
我得知汪老先生到大陆省亲叙旧的消息迟了一步,这一边,还傻乎乎做登门
造访的准备,那一边,老先生已在向南飞去的归途之中了。未能谋面,遗憾之至
。
凭想象,我以为,当老先生的视线透过舷窗追随那移动着的云山雾海之时,
心情一定与其他乘客迥然有异。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固定的大舞台,他曾经在上面
扮演过身份完全不同的角色:同日本飞机格斗时,他是这片天空的捍卫者;徒劳
无益向解放大军炸射时,他是这片天空的肆虐者;隔海寻隙企图闯入时,他是这
片天空的鄙弃者;而此时此刻,他又是这片天空的什么呢?主人?还谈不上。客
人?亦不大对。姑且算作身份未定者吧。但不论怎么说,四十年过去,这片天空
已不再拒绝他,而是向他伸出了热忱欢迎的双臂……我顺着自己的思路固执地想
象下去:这时候,汪老先生一定会下意识地用右手轻抚左手的伤疤,祈盼舷窗外
的天空,永远永远,都是这般的亮丽、宁静。
在一本空军政治部于六十年代编辑已经卷边发黄的《蒋空军人物小传》上,
我查到:
汪梦泉,蒋空军五大队上校副大队长。别名汪尚略。四川简阳县叁义坝高子
堰人。1919年生。家庭出身官僚地主。
1938年初考入蒋空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蒋空军指挥参谋大学及美国航校毕
业。
大兄汪连锋,原蒋军第四十七军中将军长,淮海战役被俘,1963年在抚顺战
犯管理所。
汪以往对蒋帮的统治有些不满,1948年曾对其兄汪连锋说:“蒋介石任用私
人,孔、宋家族大肆贪污,滥发纸币,使物价高涨,民不聊生。如果不改善,总
有一天要垮台。”
汪作战经验多,指挥沉着谨慎,能夜航。1961年飞行时间达叁千多小时。抗
战时期曾参加对日作战。解放战争时期在华东战场多次对我作战。先后获勋奖章
二十余枚。1958年8月7日在福建上空率领一个中队与我机作战,被我击伤,逃台
后曾说:“打得很惨啊,差一点就完了。”喜跳舞,赌博。
汪梦泉老先生当然镂骨铭心,1958年8月7日,海峡两岸空军二度过招,F-8
6与米格17再次交锋,他乃主角之一。是日清晨7时30分,汪上校领队,四架F-8
6从台湾新竹起飞,在海面盘旋数遭后,突由金门以东飞临晋江上空,实施威力侦
察。
五大队乃国民党空军主力,汪上校又为其中资深高手,他不避危难,亲闯“
虎穴”,表明了此时此刻台湾高层的焦虑心态:连日来,共军飞机成群结队进入
福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企图究竟何在?
7时56分,漳州刘玉堤的空九师紧急起飞拦截应战。晋江──漳州空域,四架
F-86与八架米格17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衔颈咬尾扭缠撕打。一场谁也没有把谁搞
掉的空战,就像一场双方均未破门的足球赛,尽管热闹非凡,也失却了详述全过
程的价值,唯有大陆“新秀”岳崇新对台湾“王牌”汪上校的斗智斗勇,仍不失
为九天之上的“门前大战”,精彩片段已铸成空战的典范。
今天,汪老先生或许会问,岳祟新究竟何许人物?很巧,我在一份1958年大
陆空军“空战总结”中,查到汪先生这位冤家对头的小传,摘录如下,以释疑惑
:
岳崇新同志今年29岁,中农出身,文化程度初小毕业,16岁以前在家种地,
17岁入伍,19岁复员,20岁又在家种田,21岁1951年8月又入伍,12月到空军,1
956年6月从十二航校毕业到二十五团(空九师),今年3月到6月参加整风停飞,
6月26日由二十五团调二十七团改装56式(米格17)飞机。至参战前总飞行时间只
有233小时55分,基本上结束白天一般及复杂气象中队训练,参战前在56式飞机上
仅飞了7小时10分……战斗中,岳崇新共射击8次,除第一次的支援战友距离较远
,其余7次判读结果,最近的280公尺,有4次为300-380公尺,最远650公尺。有
叁次可能击中敌机。岳崇新同志并不是老飞行员,训练课目并不高,文化程度也
不高,过去没有参过战,而这次竟能击伤老牌的国民党第五大队上校副大队长,
这说明,只要政治挂帅,解放思想,英勇顽强,敢想、敢做,即使初次出战,飞
行时间少,也能够产生积极的战术,发挥飞机性能,战胜狡猾的敌人。
我想,读过这篇文字,心宽大度的汪老先生决不会因大陆方面曾用“狡猾”
二字来描绘他而感气恼,国民党空军不也常常使用同类贬义词来形容他们的大陆
同行么?如果真有什么勾起了老先生对往事的不悦和惊诧,不外终于看清了当年
对手的真面目:原来那个差点置老子于死地的家伙,不过是个仅有两百余飞行小
时纪录的农家子弟呀!
姑妄揣测之,威名赫赫的拳师叁十年前被名不见经传的蒙面汉重拳放倒,时
至今日,拳师方知那蒙面人乃一嘴上无毛不知高低的年轻后生,心中滋味,岂止
“很惨”,恐怕还得添上一个“窝囊”。
汪老先生还有不知,当年那位敢到老虎腮上拔毛的初生牛犊,也是怀揣着与
他相同的“窝囊”,在时时涌上心头的自责懊悔中走过后半截人生旅途的。
在广东佛山某干休所,我怀着不远千里跑来寻找历史真实的冲动,轻扣岳崇
新的家门。
门开,已不是什么“年轻后生”,而是一位偏矮偏瘦、头发稀疏花杂、并无
想象中英武之气、农民味挺浓的老大爷。自报姓名:我就是岳崇新。
一想也是,如果他不曾于1951年8月二次入伍,如今还不就是─个脸朝黄土背
朝天赤脚抡□的老农民么?但千万别小瞧了农民,某种角度,中国数千年历史是
由农民创造和推动的。
一交谈便知,他是那种经过军营熔炉四十余载冶炼、剔除了陋习杂质、将全
部优长提纯升华了的“农民”,亦是那种克服了千难万苦、终于展翅腾飞、在万
里蓝天获得了自由、眼光和志向早已高远博大了的“农民”。
农民出身的原空九师副参谋长的话题,是从他那排解不尽的“窝囊”开始的
:
我一想起1958年8月7日那次空战,就感到窝囊。真他妈窝囊。窝囊了一辈子
啦。
那一回,我绝对应该将敌一号机汪梦泉打下来的。头一次参加空战,没经验
,心中没底,听老同志讲,到了天上要注意节约炮弹,不然,二百余发大、小炮
弹几秒钟就能打光,打光了你就成了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鹰了。
于是,我留了一个心眼,耍小聪明,编队时大炮没上膛、准备先打小炮,干
光了小炮弹再换大炮打,就是这么一个天大的失误,没把汪梦泉揍下来。
国民党的F-86火力不强,6挺12.7毫米机枪,打不到要害只能给你敲个洞,
有时,敲十几、几十个洞飞机照样飞回来。我们的米格17不同,37炮,一炸一个
汽油桶那么粗的口子,敌机随便哪里挨上一炮,非“倒栽葱”不可。
那天,云高9000公尺,能见度30公里,战区天气良好。我飞四号机。起飞几
分钟后,我第一个发现敌机,在我们右边10公里的地方,与我机约成90°角飞来
,我们高度10500公尺,他9000公尺吧,比我略低。我报告:
“右边发现敌机。”一、二、叁号机楞是看不到。说话敌人到跟前了,我大
喊“在肚子底下!”双手抱杆俯冲下去,为了看清楚,反扣,倒着飞。
这时候,敌一号机汪梦泉已经把我二号机孙凤玉咬上了,我心说“不好”,
翻过身来就开火,800公尺远,又没好好瞄,打是打不上,但给孙凤玉解了围。汪
梦泉不敢再追,开始甩我。他不愧是“王牌”,飞得真棒,动作特别大特别激烈
,而且几乎所有的高难动作都飞出来了,俯冲、翻滚、半滚、摇摆、侧滑、盘旋
,拼命地甩。那天,我也是豁上了,你飞什么我飞什么,一直处于超负荷状态,
玩命咬,从9000公尺打到3000公尺,落地后感觉,浑身都叫汗湿透了,水缸里捞
出来一样,骨头也甩散了,几天缓不过劲来,而且,那些动作也不知怎么飞的,
根本就没训练过嘛,再让我重复一遍说啥也飞不上来了。我才明白,都说狗急了
跳墙,人急了,二层楼也能窜过去。就这样,我紧紧咬住汪梦泉的尾巴,两次进
入他的气流,飞机猛抖,赶快偏出。估计他以为把我甩掉了,动作稍稍缓慢,我
抓住机会,□□打了一个连发,看得很清楚,有叁、四发打在他的左翼根部,他
带着左坡度冒着烟跑。怎么没打下来?一想,妈呀,大炮没上膛!赶紧上膛,机
会已经错过,反光镜里,另一架F-86偷偷摸上来了,我只能做一个右侧滑,转弯
拉上去摆脱。后来听说,汪梦泉虽然飞机和左手负伤,还是挺到了台湾。把我窝
囊得呀,没法形容啦。
你问第一次参加空战的感觉?这么说吧,我参军前一天书都没念过,一个字
不识,不怕你笑话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学飞行,那个难呀,遭的那个罪呀,
简直没法讲,我从来没有晚12点以前睡过觉,从来没休过星期天节假日,好歹飞
出来了,想法简单得很,组织上全力以赴培养你,就得把生死抛一边,把一生交
给党。但说实话,上天打仗,你绝对没功夫想大道理,什么祖国、党、人民、共
产主义,连一闪念都没有,也不害怕,一星半点畏惧心理都没有,就是憋足了劲
非把他打卞来不可,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当英雄就当烈士,拼啦!后来看
到很多文章,讲烈士临牺牲前想到了这个又想到了那个,最后挺身而出,可能嘛
?全是扯淡!
“八•七”空战,岳祟新与汪梦泉在空中激烈缠斗达六分钟之久,虽均
未被击落,但胜负已自明。
北京,周恩来向毛泽东报告:我们一个新飞行员,第一次参战,打得很英勇
,本来完全可以把敌人一个“王牌”打掉的,因为缺乏战斗经验,只是击伤,而
没有击落。毛泽东说:不要打下来,打下来并不好,蒋介石就那么几架飞机,你
老是把人家打下来,他就不敢来了么。
台北,蒋介石大发脾气。空军总司令陈嘉尚要求部属:对外不要多讲,总统
对这件争是很讳面子的。
《国共空战秘史》也很“讳面子”,按下汪、岳格斗及其结局不提,写道:
“当MIG──17PF对准汪中校的座机开炮时,黄七贤中尉立刻以VHF告知长机
,并以六挺机枪对MIG──17PF开火射击,打下一架,火力管制系统却发生故障,
无法再打,为第一位台籍空战英雄。”
岳崇新老人读后,爽朗大笑:本来,我们以八对四的优势而未能击落其一架
,可以说,仗打得并不太好,值得检讨者多多。但再不好,还没有不好到反被对
方击落一架的地步。做为亲历者,我想我有资格说明,我们连一架破皮掉毛的都
没有。
台湾如再版此书,能以尊重史实的严肃予以更正最好。
临走,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汪梦泉老先生已回过大陆,假设一次巧合,您和
他面对面地碰了头,将如何应对处置?
岳崇新老人稍稍思忖付,道:我肯定会先把手伸出来,坦率告诉他,1958年
没有把您打下来,我一直感到很窝囊。不过今天终于见到您,我也就不再窝囊啦
。当初真把您打掉了,我们今天就不可能站在同一块土地上握手言和了嘛。今天
,如果我们这边的中国人和您那边的中国人都把手伸出来,紧紧握在一起,可想
而知,咱中华民族在这个世界上,将是不可战胜的。
很冒昧,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向汪梦泉老先生提出来的,只有两个字:您呢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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