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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10-4) -- jla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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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10-4)

第十章 不等式

我们终于可以从多世界这条道路上抽身而退,再好好反思一下量子论的意义。前面我们留

下的那块“意识怪兽”的牌子还历历在目,而在多宇宙这里我们的境遇也不见得好多少,

也许可以用德威特的原话,立一块“精神分裂”的牌子来警醒世人注意。在哥本哈根那里

,我们时刻担心的是如何才能使波函数坍缩,而在多宇宙那里,问题变成了“我”在宇宙

中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假如我们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被投影到无数的世界,那么究竟哪一

个才算是真正的“我”呢?或者,“我”这个概念干脆就应该定义成由此刻开始,同时包

含了将来那n条宇宙岔路里的所有“我”的一个集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量子永生

”听起来就不那么荒诞了:在这个集合中“我”总在某条分支上活着嘛。假如你不认同,

认为“我”只不过是某时某刻的一个存在,随着每一次量子测量而分裂成无数个新的不同

的“我”,那么难道我们的精神只不过是一种瞬时的概念,它完全不具有连续性?生活在

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分裂的宇宙中,无时无刻都有无穷个新的“我”的分身被制造出来,天

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会觉得时间是平滑而且连续的,天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自我意识”的连

续性没有遭到割裂。

不管是哥本哈根还是多宇宙,其实都是在努力地试图解释量子世界中的这样一个奇妙性质

:叠加性。正如我们已经在史话中反复为大家所揭示的那样,当没有观测前,古怪的量子

精灵始终处在不确定的状态,必须描述为所有的可能性的叠加。电子既在这里又在那里,

在实际观测之前并不像以前经典世界中我们不言而喻地假定的那样,有一个唯一确定的位

置。当一个光子从A点运动到B点,它并不具有经典力学所默认的一条确定的轨迹。相反,

它的轨迹是一团模糊,是所有可能的轨迹的总和!而且不单单是所有可能的空间轨迹,事

实上,它是全部空间以及全部时间的路径的总和!换句话说,光子从A到B,是一个过去、

现在、未来所有可能的路线的叠加。在此基础之上费因曼建立了他的“路径积分”(path

integral)方法,用以计算量子体系在四维空间中的几率振幅。我们在史话的前面已经看

到了海森堡的矩阵和薛定谔的波,费因曼的路径积分是第三种描述量子体系的手段。但同

样可以证明,它和前两者是完全等价的,只不过是又一种不同的数学表达形式罢了。配合

费因曼图,这种方法简单实用,而且非常巧妙。把它运用到原子体系中,我们会惊奇地发

现在绝大部分路径上,作用量都互相抵消,只留下少数可能的“轨道”,而这正和观测相

符!

我们必须承认,量子论在现实中是成功的,它能够完美地解释和说明观测到的现象。可是

要承认叠加,不管是哥本哈根式的叠加还是多宇宙式的叠加,这和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常

识始终有着巨大的冲突。我们还是不由地怀念那流金的古典时代,那时候“现实世界”仍

然保留着高贵的客观性血统,它简单明确,符合常识,一个电子始终有着确定的位置和动

量,不以我们的意志或者观测行为而转移,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分裂,而只是一丝不苟地在

一个优美的宇宙规则的统治下按照严格的因果律而运行。哦,这样的场景温馨而暖人心扉

,简直就是物理学家们梦中的桃花源,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再现这样的理想,回到那个令人

怀念的时代了吗?

且慢,这里就有一条道路,打着一个大广告牌:回到经典。它甚至把爱因斯坦拉出来作为

它的代言人:这条道路通向爱因斯坦的梦想。天哪,爱因斯坦的梦想,不就是那个古典客

观,简洁明确,一切都由严格的因果性来主宰的世界吗?那里面既没有掷骰子的上帝,也

没有多如牛毛的宇宙拷贝,这是多么教人心动的情景。我们还犹豫什么呢,赶快去看看吧

时空倒转,我们先要回到1927年,回到布鲁塞尔的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再回味一下那场决

定了量子论兴起的大辩论。我们在史话的第八章已经描写了这次名留青史的会议的一些情

景,我们还记得法国的那位贵族德布罗意在会上讲述了他的“导波”理论,但遭到了泡利

的质疑。在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玻尔的互补原理还刚刚出台,粒子和波动还正打得不亦

乐乎,德布罗意的“导波”正是试图解决这一矛盾的一个尝试。我们都还记得,德布罗意

发现,每当一个粒子前进时,都伴随着一个波,这深刻地揭示了波粒二象性的难题。但德

布罗意并不相信玻尔的互补原理,亦即电子同时又是粒子又是波的解释。德布罗意想象,

电子始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粒子,但它的确受到时时伴随着它的那个波的影响,这个波就

像盲人的导航犬,为它探测周围的道路的情况,指引它如何运动,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把它

称作“导波”的原因。德布罗意的理论里没有波恩统计解释的地位,它完全是确定和实在

论的。量子效应表面上的随机性完全是由一些我们不可知的变量所造成的,换句话说,量

子论是一个不完全的理论,它没有考虑到一些不可见的变量,所以才显得不可预测。假如

把那些额外的变量考虑进去,整个系统是确定和可预测的,符合严格因果关系的。这样的

理论称为“隐变量理论”(Hidden Variable Theory)。

德布罗意理论生不逢时,正遇上伟大的互补原理出台的那一刻,加上它本身的不成熟,于

是遭到了众多的批评,而最终判处它死刑的是1932年的冯诺伊曼。我们也许还记得,冯诺

伊曼在那一年为量子论打下了严密的数学基础,他证明了量子体系的一些奇特性质比如“

无限后退”。然而在这些之外,他还顺便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任何隐变量理论都不可

能对测量行为给出确定的预测。换句话说,隐变量理论试图把随机性从量子论中赶走的努

力是不可能实现的,任何隐变量理论――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注定都要失败。

冯诺伊曼那华丽的天才倾倒每一个人,没有人对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产生怀疑

。隐变量理论那无助的努力似乎已经逃脱不了悲惨的下场,而爱因斯坦对于严格的因果性

的信念似乎也注定要化为泡影。德布罗意接受这一现实,他在内心深处不像玻尔那样顽强

而充满斗志,而是以一种贵族式的风度放弃了他的观点。整个3、40年代,哥本哈根解释

一统天下,量子的不确定性精神深植在物理学的血液之中,众多的电子和光子化身为波函

数神秘地在宇宙中弥漫,众星拱月般地烘托出那位伟大的智者――尼尔斯•玻尔的

魔力来。

1969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盖尔曼后来调侃地说:“玻尔给整整一代的物理学家洗了脑,使

他们相信,事情已经最终解决了。”

约翰•贝尔则气忿忿地说:“德布罗意在1927年就提出了他的理论。当时,以我现

在看来是丢脸的一种方式,被物理学界一笑置之,因为他的论据没有被驳倒,只是被简单

地践踏了。”

谁能想到,就连像冯诺伊曼这样的天才,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他的证明不成立!冯诺

伊曼关于隐函数理论无法对观测给出唯一确定的解的证明建立在5个前提假设上,在这5个

假设中,前4个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第5个那里。我们都知道,在量子力学里,

对一个确定的系统进行观测,我们是无法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的,它按照随机性输出,每

次的结果可能都不一样。但是我们可以按照公式计算出它的期望(平均)值。假如对于一

个确定的态矢量Φ我们进行观测X,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坍缩后的期望值写成<X,Φ>。正如

我们一再强调的那样,量子论是线性的,它可以叠加。如果我们进行了两次观测X,Y,它

们的期望值也是线性的,即应该有关系:

<X+Y,Φ>=<X,Φ>+<Y,Φ>

但是在隐函数理论中,我们认为系统光由态矢量Φ来描述是不完全的,它还具有不可见的

隐藏函数,或者隐藏的态矢量H。把H考虑进去后,每次观测的结果就不再随机,而是唯一

确定的。现在,冯诺伊曼假设:对于确定的系统来说,即使包含了隐函数H之后,它们也

是可以叠加的。即有:

<X+Y,Φ,H>=<X,Φ,H>+<Y,Φ,H>

这里的问题大大地有。对于前一个式子来说,我们讨论的是平均情况。也就是说,假如真

的有隐函数H的话,那么我们单单考虑Φ时,它其实包含了所有的H的可能分布,得到的是

关于H的平均值。但把具体的H考虑进去后,我们所说的就不是平均情况了!相反,考虑了

H后,按照隐函数理论的精神,就无所谓期望值,而是每次都得到唯一的确定的结果。关

键是,平均值可以相加,并不代表一个个单独的情况都能够相加!

我们这样打比方:假设我们扔骰子,骰子可以掷出1-6点,那么我们每扔一个骰子,平均

得到的点数是3.5。这是一个平均数,能够按线性叠加,也就是说,假如我们同时扔两粒

骰子,得到的平均点数可以看成是两次扔一粒骰子所得到的平均数的和,也就是3.5+3.5=

7点。再通俗一点,假设ABC三个人同时扔骰子,A一次扔两粒,B和C都一次扔一粒,那么

从长远的平均情况来看,A得到的平均点数等于B和C之和。

但冯诺伊曼的假设就变味了。他其实是假定,任何一次我们同时扔两粒骰子,它必定等于

两个人各扔一粒骰子的点数之和!也就是说只要三个人同时扔骰子,不管是哪一次,A得

到的点数必定等于B加C。这可大大未必,当A掷出12点的时候,B和C很可能各只掷出1点。

虽然从平均情况来看A的确等于B加C,但这并非意味着每回合都必须如此!

冯诺伊曼的证明建立在这样一个不牢靠的基础上,自然最终轰然崩溃。终结他的人是大卫

&#8226;玻姆(David Bohm),当代最著名的量子力学专家之一。玻姆出生于宾夕法尼亚

,他曾在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的手下学习(事实上,他是奥本海默在伯克利所收的最后一

个研究生),爱因斯坦的理想也深深打动着玻姆,使他决意去追寻一个回到严格的因果律

,恢复宇宙原有秩序的理论。1952年,玻姆复活了德布罗意的导波,成功地创立了一个完

整的隐函数体系。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冯诺伊曼不是已经把这种可能

性彻底排除掉了吗?现在居然有人举出了一个反例!

奇怪的是,发现冯诺伊曼的错误并不需要太高的数学技巧和洞察能力,但它硬是在20年的

时间里没有引起值得一提的注意。David Mermin挪揄道,真不知道它自发表以来是否有过

任何专家或者学生真正研究过它。贝尔在访谈里毫不客气地说:“你可以这样引用我的话

:冯诺伊曼的证明不仅是错误的,更是愚蠢的!”

看来我们在前进的路上仍然需要保持十二分的小心。

*********

饭后闲话:第五公设

冯诺伊曼栽在了他的第五个假设上,这似乎是冥冥中的天道循环,2000年前,伟大的欧几

里德也曾经在他的第五个公设上小小地绊过一下。

无论怎样形容《几何原本》的伟大也不会显得过分夸张,它所奠定的公理化思想和演绎体

系,直接孕育了现代科学,给它提供了最强大的力量。《几何原本》把几何学的所有命题

推理都建筑在一开头给出的5个公理和5个公设上,用这些最基本的砖石建筑起了一幢高不

可攀的大厦。

对于欧氏所给出的那5个公理和前4个公设(适用于几何学的他称为公设),人们都可以接

受。但对于第五个公设,人们觉得有一些不太满意。这个假设原来的形式比较冗长,人们

常把它改成一个等价的表述方式:“过已知直线外的一个特定的点,能够且只能够作一条

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长期以来,人们对这个公设的正确性是不怀疑的,但觉得它似乎

太复杂了,也许不应该把它当作一个公理,而能够从别的公理中把它推导出来。但2000年

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数学家做到这一点(许多时候有人声称他证明了,但他们的证明都

是错的)!

欧几里德本人显然也对这个公设感到不安,相比其他4个公设,第五公设简直复杂到家了

(其他4个公设是:1,可以在任意两点间划一直线。2,可以延长一线段做一直线。3,圆

心和半径决定一个圆。4,所有的直角都相等)。在《几何原本》中,他小心翼翼地尽量

避免使用这一公设,直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不得不用它,比如在要证明“任意三角形的内

角和为180度”的时候。

长期的失败使得人们不由地想,难道第五公设是不可证明的?如果我们用反证法,假设它

不成立,那么假如我们导出矛盾,自然就可以反过来证明第五公设本身的正确性。但如果

假设第五公设不成立,结果却导致不出矛盾呢?

俄国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N. Lobatchevsky)正是这样做的。他假设第五公设不成立,

也就是说,过直线外一点,可以作一条以上的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推

演。结果他得到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结果,可是它们却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系统,它们没有

矛盾,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一种不同于欧几里得的几何――非欧几何诞生了!

从不同于第五公设的其他假设出发,我们可以得到和欧几里得原来的版本稍有不同的一些

定理。比如“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是从第五公设推出来的,假如过一点可以作一条

以上的平行线,那么三角形的内角和便小于180度了。反之,要是过一点无法作已知直线

的平行线,结果就是三角形的内角和大于180度。对于后者来说容易想象的就是球面,任

何看上去平行的直线最终必定交汇。比方说在地球的赤道上所有的经线似乎都互相平行,

但它们最终都在两极点相交。如果你在地球表面画一个三角形,它的内角和会超出180度

,当然,你得画得足够大才测量得到。传说高斯曾经把三座山峰当作三角形的三个顶点来

测量它们的内角和,但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过他要是在星系间做这样的测量,其结果就

会很明显了:星系的质量造成了空间的明显弯曲。

罗巴切夫斯基假设过一点可以做一条以上的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另一位数学家黎曼则假

设无法作这样的平行线,创立了黎曼非欧几何。他把情况推广到n维中去,彻底奠定了非

欧几何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他的体系被运用到物理中去,并最终孕育了20世纪最杰出的

科学巨构――广义相对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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