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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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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1)

(21)

老六团过来之前,何家湾一直安稳着,不安稳的是老郭的石佛,本来也能安稳,怎奈老郭天性不安稳,于是石佛也就得不到安稳了。

老六团过来之前,石佛出了“杨参谋事件”。

没事时接着肃反,老郭就把司令部杨参谋一条隐藏极深的大虫给“肃”了出来,吊梁上打三天,把身上的肉打飞不少,杨参谋就承认自己是城里马司令派来的了,场面皆大欢喜。接下来一出是唱处决。因杨参谋尊贵在司令部里,影响较大,老郭这次要公审公判,把事做大了给人看。杨参谋肉被打飞了不少,单靠个人已不能站立,公审会上少不了要有两个战士左右搀架一下,就没捆紧。麻烦来了,公审判决后要执行,松懈的两战士顺势拖人上刑场,背后随着手提蓝瓦瓦的大刀片的刽子手,再后边有看砍头的乡民若干,快到地场了,大家谁也没想到被打没了人形的杨参谋还有能耐把左右两个战士撂倒,他夺取了一支长枪,转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大家。

乡民惊叫一声散开,跑出几步没听枪响也没感觉自己中弹,忍不住回头张望,便看到了两点新奇,一是杨参谋并不开枪,二是枪口下,平日里最威风的刽子手也会发抖,看来这死真够怕人的,说不怕那是没轮到自己。

杨参谋一条枪指指点点瞄了数人的头,他并不要打他们,也知道自己只有开一枪的机会,一枪过后来不及二度顶火,已被剁成肉馅了。没有枪响的一刻最难熬,就是这一枪,大家不知会落谁头上,因此脸色皆灰。杨参谋呲起尚见些齐整的白牙花子惨笑,笑罢大叫,声嘶力竭表白他不是叛徒,他扛不住大刑了屈打成招,他要说自己不怕死,但求死个明白:“我不是奸细叛徒,我是投军抗战的!”……杨参谋对着众人连问几声“你们听清了么听清了么听清了么”,问罢再笑两声,也不等众人回话听清了没,把那枪一倒,在一双双眼睛傻愣着的当口,脚趾钩住扳枪口顶上了下巴。

枪响了。

大家被惊吓了一下,谁也不痛快,凛凛中觉得不能让这汉子暴尸于野,拖了尸体就近找土堰,靠堰放了。村里听见枪响,有人赶出来探问缘何不使刀劈,见此情景也有感慨,说理当埋掉,于是大家七手八脚从堰上拼些土下来,把人草埋了。回的路上只有刽子手想说些话,只管自己个念叨平日里最不愿杀软蛋,最愿杀这样的汉子,痛快,刀一下去那血能直喷出三丈远,心里有气嘛,人活一口气活一腔子血。

可是,根据地里怎净杀这样的汉子?

针对疑虑,老郭发话了,告诉全军上下这是革命,湖西那边正风起云涌着,革命要求革命者纯洁再纯洁,有任何一点私心杂念都可视为对革命的背叛。大家都没话了,杨参谋说自个投军只为抗战,千真万确没说是为干革命,抗战简单革命复杂,抗战属阳是水里火里闯,革命属阴是云里雾里绕,杨参谋都闹不清爽里边的关系,下边普通一兵又从哪去理顺?可几天里大家还是感觉杀杨参谋杀错了,因另一端有完备的理论体系摆着,大家又看不出老郭错在了哪里,一时石佛陷入迷惘。

石佛的肃反有点陷入低谷。低谷的积极意义让后来来的老刁苟延下来,没被公审掉。

但老郭他们的革命并没就此结束,战争环境要求他们把革命推延一下,切实把统一战线搞搞,等再“革”起来时,已是立朝之后,腾出手了,转锋而内向,规模相对见大,大到了整个大陆,把七八亿草民给推了进去,为“主义”而让“思想”与“灵魂”斗争,让夫妻转而见仇父子顷刻反目。先把有些见识有些影响力的人划为“右派”打倒了,接着就有了饿得人吃土人吃人的“三面红旗”,几年后再树一个叫雷锋的兵卒,加工出一套精美的、朗朗上口的“日记”,全国便照着他“读某某人的书,听某某人的话,做某某人的好战士”与“对敌人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学起来,两年后底子打好了,就有了“十年动乱”,华夏大地处处见血。

也正因规模见大不留死角,前头说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两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到何家湾搞外调,查“叛徒内奸军阀”郭大麻子当年打土豪,是否使用过从日本人那里借来的毒气弹,北京人身后随了不少红卫兵小将,小将们个个手拎军用皮带。瓦罐不离井台破,调查过后,“肃”了半辈子“反”的老郭,生死不明。

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一个自诩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更常见残暴、虚伪、欺骗、堕落,从有黄帝始,四五千年里除了来来去去无休无止的杀戮,始终摸不出一条该走的路!

闷热了两天,接着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五六日,前后十来天过去,杨参谋撒在岗上的血就彻底渗尽了,天又恢复了妖媚的清澈。

山里来了老八路,该八路为正规编制,人数两个连一百八九十口子,传说名叫“老六团”,其内有不少人从山西那边过来,老早以前就明透枪杆子里边出土地,出一个名堂叫“当家作主”,出一种心情叫“扬眉吐气”,打仗很凶猛,当然,他们中间无人知道活泼泼拿命赌出去,日后只能当三五年“土地主人”,三五年后被剥个赤条条,所有一切全归了新朝旗下的人民公社,他们只能欢天喜地的加入,再以后更落得干净,国家只管与开发商捆绑建房卖房,当年的兵卒及他们的后代在这块土地上,只有暂住的份了,上街不带暂住证会遭人抓进收容所活活打死。日本人也让百姓办证,叫“良民证”,但日本人不为敛财而为,只图世面清净。同样的纸片到新朝时却索价数十数百金,国家养着两千年来最大的一支公人队伍,浩浩荡荡,这些早期叫“公仆”叫“人民服务员”后来改名唤“公务员”的公人之使命,除坐空调厅里制定“政策”然后依照“政策”强取豪夺外,只剩教导草民要走正路别当汉奸别让外人盘剥,一生只任“国家”盘剥,还要心悦诚服。

老六团一身好功夫,它的开手师傅叫彭德怀,更早些的时候在南国平江起事,后来随潰军流动两万五千里到陕北,缓过了一口气再进昼伏夜行东进,一个个瘦如干草却压不住斗志昂扬。他们在山东周旋数年,日本人投降后挥棹跨海北上黑吉辽,打成了林彪麾下五虎之首,后又去朝鲜,初遇黑肤色军人被吓一大跳,知耻后勇靠铁血意志再打出一个名堂叫“万岁军”。“万岁军”几十年一直斗志昂扬着,对谁都可以开火。这是后话。

来一个老六团一下添个小两百口子,郭司令成了好一阵子大气,硬气起来了,四处放风他有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感觉不光可以不尿县太爷老伍和他的残兵败将,还可以动一动昔日县上战友(叫袍泽)老何的地主武装了。

大家冷眼打量了一夏。

老六团今早这谷明夜那沟地转着圈看传仕十乡联防,十乡联防则抖擞精神状如群狼盯一只饿虎,随夏消秋至,传仕估摸给过他一面“抗日模范乡”滑石碑的老郭,也该来把利息收收了,再等下去地里庄稼发黄,青纱帐一倒人马要光光暴露在大野里,凭老郭精明才不耍那种光棍。再说,从石佛那边出山的人也带出了话,说郭司令找了截三丈高的崖,在率领全伙扎梯练攻坚呢。传仕头前不担心何家湾遭殃,只对古来稀一边犯难,庄子外围有马司令的几个班,老郭要动得先扫山上的炮楼,那马司令敢戳在山上自有戳的胆量,三五时辰里打不趴,而三五时辰后铁路那边的马军便能赶来帮忙了,二三年里传仕看透了老郭,专找打得下的人交火重点放在缴获上以期发展,赔本的卖买断断不做,因此古来稀最险。但有老六团后老郭胃口就不敢估了,连他也觉得这时再动古来稀,就寡滋淡味了。

这天学诚来河沿,挨传仕蹲下,呆呆看他钓鱼。传仕听着学诚喘得粗,开口一声“有啥事就咋呼嘛”,学诚听去南坡打猪草的妇人回庄,说见了不三不四的人,跟腚瓜上叫嫂,打探联防和古来稀那边,看样子他们真在打算老古,说不得还要多添几个人过去,好歹老古不倒也就是何家湾一个支撑,立木顶千斤。

传仕瞥瞥学诚,再看水,半晌慢吞吞说立木顶千斤……说到底不就一个橛子么,“你要是有正主意的人,膀子又不乏大力气,你只会想拔个拴牛的橛子?瞎费心血嘛。”

“哥是……说他敢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直直牵牛?”

“抽个冷子来趟何家湾,够他回山舒舒服服活个半年六月——叫我我会想想咋办办哪头才有账算。”

传仕不愿打仗,但理解老郭愿打仗,将心比心,若没个上好庄子拴了神,他怕也要四下里找着缠谁打仗。老郭来过何家湾,几年前的事。现在看看,当初他与转子爹在石墙上摆活的打仗,是多么捻不开,话音未落老郭就来了,说打汉奸的,但打误会了,双方一笑。后来有一个西南部最高军事长官会议,会议开罢便杀了个叫老锛头的犟汉子,因为那老锛头不爱国不抗战,一心只等有人来管,不论“黄军”“蓝军”,谁管也听套,这就为中华好汉们所不容了,杀他算为中华民族的大抗战祭刀,从此,大家奔忙去了,一去二三年——兔子满山转,最终惦老窝!

这个午后,学诚对古家庄掌柜古来稀说风紧,大庄怕要沦陷,等后晌天黑拨十来人赶过那边去加强戒备,古来稀叫兄弟,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古家庄银子峪也怕沦陷,那边可是老六团两个营五六百口子,大旗一展遮天蔽日。学诚再说那两个营是郭麻子瞎屌吹,抗战之初他建渤海独立营那阵子,对外号称兵马两万火炮千门,你信了那些岂不要把十五过成年?有老六团,但不会超过一个连,他有两个营早敢来打炮楼了……大河有水小河满,这时何家湾不能分兵,一分更容易被各个击破,有了何家湾才会有他古来稀,若没了何家湾时,大家屌毛灰也没了。

学诚把主力拉走了。主力一走,古来稀头皮发凉,尽管学诚纠正过那老六团也就有个百八十口远远不是两个营,但架不住来者真的会打仗,不像老郭率领的一帮庄稼汉,钻山沟的本领更强一些。坐竹椅上想了一会,镇定不下来,便起身去收拢残余,招呼叫碾子叫三狗的一些,向何家湾靠拢过来,家里摆了一座空城。

谁也不想老古不动身则已,一动身便立了盖天大功。

学诚来找传仕回话,叫声嫂子问我哥还没回,忠魁娘就骂,说不见天黑黑时不见回,钓不到鱼怕是要等天黑黑给家里钓些星星,说俺一家老小都端着碗等吃他钓来的天物呢。二秀这时也抱了安平出来,风声倏地见紧,小妇人心里总有不实,一双美目只见茫然惶惶。忠魁娘就上前来,并不对小媳妇说宽心话,只去逗个孩儿,蹭一下小鼻子自个先笑,说一声安平看你娘比你还小呢,没见过事,那天塌了不是还有大个顶么,再叫忠魁:“待会去河沿看看你爹,他给咱们钓星星呢,钓多兜不过来,你去帮着提两个呀……”

学诚也笑,说忠魁别动了,我去河摊上,顺路套头带驮的驴,星星月亮,有啥也给装来了,说着去了。

学诚出门不久忠魁也下了石门来到了土门,要上坡,却被门哨烟台儿咋呼住了,烟台儿说诚叔把令下了,没个正经营生时,谁也不许再出门进坡,坡里现在不光有大马虎和皮子,还来了八路。忠魁说是正经营生,把那正经一讲,险些引的门哨也随了。忠魁说夏天里在几条堰上见了大个头的赤梨子,嘠白嘎白了只差一个红起来,怕让别人看先给摘了,就刨土连枝叶一咕嚕堆儿埋了,七月十五随爹上坟没动,只等处暑一过。那埋了还长么?烟台儿不知不觉就伸长了脑袋。“长,转子爹说的,枝埋了脉不断,在土里长呢……去不去?”忠魁煽动。那烟台儿想去了,但又怕离了哨赤梨子吃不上,反吃诚叔的扁担打腚瓜,好像最好主意是谁也不去落个大家都没有,这得渲染山里耍横的老郭,说那些人见了何家湾孩子要摁地上锯头,风声这么紧,谁不怕心肝让他们给扒出来炖了吃谁就上坡,果然,忠魁感觉背上发凉了。

一团云彩过来,没头没脑地撒了阵雨点,雨点落过太阳又出来了,照着河两岸高高低低的树,树被雨洗一把,绿得仿佛要滴下油来。一切都很清亮雅致,看不出要打仗的样子。

“狗屌肏的郭大麻子!”出不了庄的少年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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