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自由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李陀旷新年韩德强秋风在京对谈(上) -- 包子1971
自由主义论争管窥
中山大学 袁伟时
问:听说你在编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争的书。有此雅兴,出乎意料(笑)。
答:平民百姓岂能不食人间烟火?这一争论90年代初就开始啦,97以后,越发
热闹,也算得上思想文化领域一件事了;材料分散,一般人很难找到;有些朋友鼓
动编本资料集,他们费了好大劲,资料找得比较齐,我仅是凑凑热闹,帮点小忙。
这部《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值得看看。有点文化而又关心世道人心的人,读
读这些材料大有好处。
◎争论的性质和价值
问:不是“关乎党和国家命运”吧?
答:(笑)没那么严重!但有些参与者真有点那样的劲头,挺可爱的。其实,
依我看来,双方谁也代表不了“党和国家”。自由主义一方肯定是边缘人。另一方
呢?他们就是官方利益的代表?我没看到足够的证据。双方的议论确是围绕改革开
放的方向展开的:中国向何处去?但说穿了,不过是书生议论,边缘人打口水仗;
影响大得到哪里去?以“新左派”来说,他们有的主张(如反国际资本)就未必合
乎当局的口味。自由主义更不用说了。中国离舆论可以制约决策的日子还早得很,
“茶杯中的风暴”,如此而已。
问:那么,这场争论的价值在哪里?
答:我想是不是有这么三点:
1,虽是书生议论,却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触及一些朝
野上下关心的问题。社会责任感还在,精神不死,这太可贵了。有人喜欢说,市场
经济一发展,政治冷漠症蔓延,知识分子末日降临了。事实证明不是那么一回事。
2,增长知识,澄清是非,催人思考。自由主义、现代性、新左派、积极自由、消极自由、高调民主、大众民主、市场经济、国际资本、社会公正、贫富差别、普世性、民族性……中国老百姓固然不太了了,知识界不少人恐怕也若明若暗。争吵一番,让更多人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真有点启蒙味道了。更重要的是争论中提出的许多问题,在本世纪已一再以各种方式提过,这次讨论是历史争议的延伸;其中有的事关中国发展的基本方向;思考思考很有好处。
3,暴露了知识界的弱点,也许可以催促一些人惊醒,亡羊补牢,或前车可鉴,端正学风,功德也就不小了。
问:价值判断都受主体状况的影响。老兄所说,可能也是偏见。
答:作为资料编纂者,必须严格中立,客观地提供资料,让读者自己去作判断。我想我是遵守了这个规则的。但作为学人,我当然有自己的认识,必然会申述自己的观点。至于说的对不对,同任何人一样,要受读者和时间的审判。
坦率地说,在这场争论中我赞同自由主义者的观点,但对“新左派”的出发点
和激情也十分理解。读后者的论说,我有很特别的感受:一再出现自己年青时的身
影!50~60年代,给学生上课,我以翔实资料反复证明:资本如何控制舆论和政治;资本主义世界自由的虚假,他们如何践踏人权;糟蹋世界资源,一个美国就消耗了多大比例的资源;贫富悬殊,5~10%的富翁拥有的财富超过多少多少人,超过多少贫穷国家!美英等国的富裕,是以贫困国家人民的血泪和白骨堆成的。美国每一英里西部大铁路平均有多少具华工的白骨;一个黑奴到达美国,猎取和运输途中已死去几个人;而殖民者在非洲修铁路又有多少冤魂压在铁轨下!美国不同地区间也有殖民问题,落后地区受剥削……说的很动情,学生似乎也深受感动。除了那时还不时兴的后现代外,这些话,与新左派如出一辙。那些材料都是从西方左派著作中找来的。同时,我至今仍非常珍惜那时流露的对弱者的同情和关注。中西哲人一再说,仁爱、同情和对正义的追求,这些是道德的起点和重要规范。
应该肯定这些材料是真的,认真收集这些材料,批判资本主义的黑暗面,是现
在仍应做的工作;但这仅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资本主义有很强的自我更
新能力,吸取批判者的智慧,擦洗污秽,虽然至今问题成堆,但已今非昔比。如果
忘记了或故意不说后一方面,历史图景的真实性就可能有问题了。
知识分子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实在不易;但大致不迷失方向是可以
和应该做到的。从念高中开始,自由、民主、富强的信念在心中植根;而在50~60
年代初的艰难岁月,我仍坚信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与这些信念不矛盾,有问题可以
自行修补,并远比西方优越,总有一天可以赶上和超过他们。有些问题实在无法自
圆其说,说服不了自己,就认为是革命难以避免的代价。于是,说了一大堆左话,
无非冀图激发道德义愤,说服别人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中国发展的主要障碍是什
么?是内因还是外因?能不能主要归罪洋人、古人?糊里糊涂还以为胜人一筹,于
是便起劲骂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说到底,这是史识不高。
以贫富问题来说,富国穷国,富人穷人,人类文明史上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
资本主义史不是田园牧歌,血污、白骨、欺诈、饥寒交迫……瞩目皆是。可是,迄
今为止,又有哪一社会组织发展史是一曲温柔动听的恋歌?如何判断一个社会的善
恶好坏?主要标准似是推动发展和自我完善的能力大小强弱。我想,评判现代资本
主义,有几个要点是不能忽视的:1,资本主义经济运作架构――市场是经济和科
学技术强大的推进器,直至现在人类还没有发现比它更不坏的经济交往形式。2,
它所建立的以大学独立、学术自由为核心的现代教育和学术研究制度,是推动学术
文化发展的良好形式。3,民主、法治、三权分立、保障公民权利(言论、集会结
社、居住、通信自由,等等)的政治制度,既确立了人的独立和尊严,实现了人的
解放;又为社会自我更新和完善构筑了制度基础。4,它勇于吸收包括社会主义在
内的人类文明成果,已不能以早期资本主义的眼光看待它,有的思想家把它定义为
“自发扩展秩序”,值得我们思考。总之,要跳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二元对立的
思维定势,从文明发展的全局去观察,才会有比较全面的认识。
问:你的意思是“新左派”也陷入了类似的困境吗?
答:应该从更宽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争论的实质是什么?
问:“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这是你们的书名呀!
答:这是顺应习惯的选择。有人说是现代性之争,还是有点模糊。准确地说,
这是现代西方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之争。前者确实包含自由主义的基本诉求,但
你要是以某一派自由主义的主张去概括,也不全面,它不完全是主义之争。自由、
民主、法治、宪政、市场经济、个人主义……有没有普世性?在现代西方,这些已
是社会运作的基本架构和主流价值观念。但它是在内外批判力量的夹攻中不断完善
的。中国自由主义者坚持现代西方主流文化的普世性,而新左派则从西方非主流文
化中吸取资源,冀图另辟蹊径,寻求新的现代性。
“新左派”不是偶然现象。社会群体多样,决定现代思想文化多元,“新左派”
是其中重要一元。社会不可能止于至善,批判推动演进,“新左派”也是批判者之
一。不过,中国的“新左派”有自己的特点:以偏概全,弄错了批判对象。
问:别乱戴帽子!
答:请先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西方新左派批判锋芒指向本国主流文化,扮
演推动社会前进的脚色,值得称许。他们的中国学生却忽视或不敢正视当前社会前
进的主要障碍,咬着弱势的自由主义不放,以斥责自由和贬抑市场经济为己任,是
不是方向感有问题?
具体考察一下双方的分歧,情况就一清二楚了。照我看,主要分歧有三点:1,
资本主义与中国。2,市场经济与自由、民主。3,要什么样的现代性。
◎批判资本主义已是主要任务?
问:“新左派”反资本主义?
答:这场争论经过两个阶段。97年以前,主要围绕崔之元提出的“制度创新”
和“后殖民”、“后现代”问题展开。在此以前,大体上是各说个的话。所谓“制
度创新”是冀图从大跃进、人民公社中寻找先进事物。如“鞍钢宪法”体现“后福
特主义”;“政社合一”是“民主自治”;挺新鲜、好玩。“后学”则把20世纪中
国的自由主义骂得一塌糊涂,从新文化运动开始,思想文化就给人家殖民了;自由
主义通向极权主义,破坏地球,造成贫富严重不均;如此等等。97年以后,以《当
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一文发表为标志,争论更趋激烈。
“新左派”是不是全盘反资本主义,这还要观察。但他们确实把批判资本主义
视为自己和中国知识分子的主要任务。他们说:“需要重新确认批判的前提。”1,
“在市场社会及其规则日益成为主导形态的中国语境中,以批判传统社会主义历
史实践为主要目标的这种批判已经衰亡。”2“如果一个人真正彻底地坚持自由主
义的原则,例如市场的原则,他或她就应该批判资本主义及其支配下的市场关系,
而不是做资本主义的辩护士。”3话说得非常清楚;而且这是他们全部论说的出发
点。这个说法我实在不敢苟同。在说我的意见以前,先要澄清一个问题:所谓“资
本主义”其实是西方式的现代社会。现代性、现代化、现代社会几个概念密切关联;
目前已实现现代化的社会只有一种: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社会。讨论现代性也离不
开这个范本。汪晖的论述正是在反思现代性的题目下进行的。因此,我在这里把资
本主义看作西方式现代社会的同义词。社会发展已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二元对
立的阶段;姓社姓资截然分开的思维方式,已很难正确观察这个世界。
第一,资本主义或西方式现代社会不仅是经济关系,而是完整的社会体系。它
还有政治制度、法律和司法体系、公共空间、价值观念等等方面;没有后者,经济
不可能正常、健康发展。当代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停步不前;法治还是遥远目标;
没有自由、民主的公共空间……面对这样的环境,他们说,“批判传统社会主义的
历史实践”的任务已经完成,当务之急是“批判资本主义”!真有点令我目瞪口呆。
第二,就以经济领域来说,资源配置离市场为主还很远。1999年10月25日美国
财长萨莫斯在北京当着中国财长项怀诚的面对记者说:中国“国有企业部门可能吸
收了经济发展中银行贷款的85%,但产量却不足经济产出的三分之一。”4,这个论
断不是什么新发现,中国经济学家已一再说过这些事实。例如,有位经济学家写道:
“到现在为止,国有和国有控股企业所用国家的资源和资金仍占绝大多数。如固定
资产投资占60%以上,银行贷款占80%以上。但其所能创造出的国内生产总值,在总
量中只占40%左右。在当年新增部分中大约只占20~30%左右。其投入产出的比例是
极不相称的。”5另一著名经济学家则指出:“目前我国政府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
不到20%(包括税费和债务),但政府可支配的资源可能达到一半以上,这是中国
和市场经济国家很大的区别。”6,为什么国有企业改革叫了那么多年,总是进展
不大?为什么重复投资屡禁不止?无非是权力仍是资源支配的主体,一些人仍以国
家和社会主义的名义肆意浪费资源。中国公民至今还没有充分的经济自由。进入
2000年后,有关部门才宣布,外资可以投资的行业,中国人也可以投资了。谢天谢
地,改革开放22年,终于走到这一步,尽管给外国人的优惠仍不能分沾,而有好些
行业外国佬也是不能进入的。
人们不是一谈贫富问题便愤愤不平吗?不要忘记两个要点:一是哪一经济组织
最有利于把蛋糕做大,从而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水平?二是哪一社会能为弱
势群体提供最好的基本生活保障?前者已很清楚,人类至今还未发现比市场经济更
好的经济形式。冷静想一想,后一问题也是清楚的。计划经济国家除了特权者外,
大体是平均分配贫困,留给世界的是一大堆扶贫对象。市场经济国家也走过弯路,
但相对说来比较好一些,。谁想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研究他们的经验教训:福利
国家、社会保险、政府救济、社会慈善事业,等等。
在这样的情况下,真正关心大众福祉的中国知识分子,究竟应该使劲“批判资
本主义”,还是为市场经济鸣锣开道?
20世纪中国,批判资本主义的思潮确实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章太炎一类书呆
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实际生活影响不大。要是他们的主张为政治家采纳,或政
治家突发这一类奇想,那可后患无穷。世纪初,孙文批判资本主义,找到一位美国
佬的三流著作为依据,冀图“毕其功于一役”,弄出一个民生主义,国民党搞官僚
垄断资本就振振有辞了。1949年,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宣布:全国胜利,并且解决了
土地问题以后,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便上升为基本矛盾。旋即从50年代初
开始大批资本主义,30年不间断,结果记忆犹新,不必辞费。当现代化的基本任务
尚未完成之际,再来大批资本主义,会给中国带来什么?人们不能不深思。
问:你似乎忽视了国际资本的介入。
答:国际资本进入当代中国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冷静考虑一下,积极作用恐怕
是主要的。他们带来的资金、技术、管理经验,以及它所引发的竞争,无疑推动了
中国经济水平提高。从文化上看,值得注意的是:最不尊重员工权利乃至不讲人道
的是港澳台和东亚各国(如韩、日等)的资本;而欧美各国老板和真正的国际大财
团反而比较讲法治、环保和尊重员工。这对无视东方专制主义遗毒和热衷鼓吹东方
文化如何神奇的人们,不啻辛辣的反讽。
待会儿我们再回过头来讨论国际资本问题。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国内资本正
在大量外逃。“总的说来,资本外逃的规模从1989年的75亿美元上升到1997年的
400多亿美元,九年的时间里共有约2000亿美元的资本逃至国外。”7,有人也许会
说,来路不明不白,心虚外逃。不排除部分是这样,但大部分却未必。一个人所共
知的秘密是,赚了点钱的人心里不踏实,再加上内资外资待遇不同,不少人便想方
设法弄个外国护照或港澳身份证,资金也就随之外流;有的虽然摇身一变,以外资
名义回来,但颇多已留在境外;即使回流那部分,亦已付出很高的交易成本。发展
中国家人才、资金外流是世界性问题,对这些国家发展很不利。“批判资本主义”
只能火上加油,惟一出路是建立良好的制度环境,让人才和资金充分发挥作用。
◎是谁压制中国的自由、民主?
问:“新左派”谴责国际资本和本国资本合谋践踏了自由、民主。你怎么看?
答:这正是我大惑不解的问题之一。他们中有的人话说得比较晦涩,但基本意
思是清楚的。1,现在是全球资本主义时代。2,“在当今世界,大资本和利益集团
控制投资操纵政治,使政治的自由竞争不可能公开公正。”8,3,“在传统式的专
制社会里,国家权力假借理想的名目扫除了民间社会的存在基础,而在市场社会里,
所谓‘市民社会’也假借世俗的名义摧毁了一切真正的批判空间。但第三种情况最
为复杂,即‘市民社会’与专制国家并存,前者通过自己的‘反精英的’精英阻碍
对于‘世俗专制’的批判,后者通过假借理想主义的世俗现代化扼杀所有的社会抗
议。”9,4,“就中国的情况而言,由于日益深入地加入到生产和贸易的全球化过
程之中,国家(际)资本与民族国家内部的资本控制者(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
世界来说,资本控制者也就是政治权力的控制者)相互渗透又相互冲突,一方面是
使得国内经济关系更加复杂,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腐败。”10,5,自由
主义者参与了这个不光彩的过程。“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这些理论家对于民族国
家与大资本之间的关系保持沉默?”11,“今天具有特殊利益者的确要求更多的‘
自由’,而广大人群却要求有发言的场所和表达自己声音的方式――‘民主。’”
“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经常以国家发展的名义强调经济的决定作用,并把压
抑政治公共性和民主参与视为代价和必然。”12,简单点说,是国际国内资本和自
由主义者合谋扼杀了中国的自由民主!
先说说国外的资本吧。资本当然冀图垄断舆论和政治;但是,下列因素不能视
而不见:1,不同财团间有矛盾,还有反垄断法,不可能为所欲为。2,从社会基础
看,强大的中产阶级和下层民众,在结社自由已成习以为常并已制度化的情况下,
有充分能力保障自己的权利。3,在言论自由观念和有关制度已经确立的国家,侵
犯自由等于向社会宣战,人们不敢轻易尝试。现代国家的公民揭露这一领域的虚假
和黑暗,为的是进一步扩大自由度;如果以此为藉口,说现代社会根本没有自由,
甚至把专制国说成比民主国还要自由,那就太可悲了!
不应忘记,二十年来,中国是以开放推动改革的。路人皆知的事实是洋鬼子一
再以人权、自由、民主对我国政府施加压力;“新左派”说国际资本与什么人合谋,
扼杀了中国的自由、民主,这倒挺新鲜!
说“所谓‘市民社会’也假借世俗的名义摧毁了一切真正的批判空间。”这不
是摘录某一西圣的语录就可定是非的。看看中国的实际吧!从清末新政到1927年,
市民社会逐渐发展壮大,各界民众组建的社团多如过江之鲫;他们办报刊,发通电,
游行示威,对国内外大小事情和某一群体的利益,一一发表意见;言论批判空间,
20世纪中国无出其右。随便举个例子:1921年6月6日,中华全国报界联合会第三届
大会就敢于公开宣布并致函国务院:“窥维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载在约
法,民国三年所颁布之出版法、治安警察法、预戒条例及民国八年所颁行之管理印
刷业务条例等,对于言论、出版、集会各种自由加以限制,显与约法冲突。征之法
理,命令与法律相抵触,则命令无效;法律与宪法相抵触,则法律无效。……佥谓
在约法范围内,该出版法等,当然无效,共同决议以后关于言论、出版、集会等等
绝不受其束缚”!13,掷地有声!不知攻击市民社会的朋友读后有何感想?在现代
国家,政府与个人之间,必须有以市场经济和言论、结社自由为基础的市民社会,
公民的民主、自由权利才有充分保证。20世纪上半叶,中国出现过市民社会的雏形;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辉煌,就是以它为基础的。当代中国根本还没有真正的市民社会;
把吞噬自由的罪责加在它头上,肯定是张冠李戴;也许还有掩盖真相之嫌。
自由主义者非常重视财产权对保障自由的作用,但又清楚表明,自由绝对不仅
是经济和哲学问题;必须有健全的法治、民主和宪政为之保障。在当代中国,最先
和反复、系统地论证法治、民主、宪政的必要性、迫切性以及有关基本知识的,恰
恰是自由主义者;说他们不要民主,为特权者争自由,确实令我大吃一惊!读读收
入这本书中刘军宁、朱学勤、徐友渔等人的文章,问题就一清二楚了。
◎要什么样的现代性?
问:“新左派”的责难是以检讨现代性为主题的,你对此有何看法?
答:他们追求的也是一种现代性。概括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点:
1,向马克思和社会主义回归。他们说:“我们必须重新定义社会主义”。14,
我想,在中国这样的大国,又是当今世界寥寥可数的社会主义国家之一,这是值得
嘉许的志向。 问题是怎样重新定义?全面的宣示尚未见到,见到的一点却令人不
无忧虑。任何人研究20世纪社会主义,都无法回避苏联崩溃这一大事。看看他们是
如何分析的:“苏维埃制度的崩溃不过是暴露了其本来面目,一种更为极端的官僚
体制,一种更为隐蔽、复杂的匿名的个人逐利方式的最终公开化,以及这种方式被
‘合理地’认同。 而这一切统统不过是韦伯所分析的现代资本主义弊端的表现。”
15,好家伙,问题还是出在资本主义身上!这样说来,把资本主义批倒批臭就行了,
反思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简直多此一举!
2,质疑甚至否定全球化。 为什么要那么起劲批判自由主义?重要的原因是
1994-1995年间,自由主义者“警告我们,如果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就要被全球
化的进程所抛弃。”16,[4] 全球化是个复杂的现象,目前正在迅猛发展,“游戏
规则”也不完善,种种弊端,当然应该批判。但是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正面
效应是主要的。很多 认真研究过世界现状和19、20世纪中国史的人都在为中国担
忧。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而我国的制度环境很不适应;确实面临或是“与国际接轨
”,或是再一次被远远抛在后面的危险。关键一条是会不会重蹈覆辙,不肯接受现
代西方主流文化。这是大实话,又是有悠久历史的大民族很不愿意听,因而在百年
中国一再招忌的话。随便举个例:“我国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呆坏帐比例达25%。”
17,而在亚洲金融危机前,香港的银行只有0.5%;危机最严重时也只有10%,现在
已逐步下降。银行是现代经济活动中心,这可不是小事。怎么办?惟一出路是学人
家,建立现代金融制度。总的说来,中国向西方学习的历史任务还没有完成;说点
大话挺容易,可惜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新左派”诘难全球化主要一点,是扩大了穷国和富国的差距。确实有这样的
现象,但应追问原因何在?他们一再说:有人“维护殖民主义历史、掩盖全球各地
由此造成的各种苦难”。18,中国那么大,人多,信息爆炸,有没有人那样信口开
河,我无法作出判断。但在公认的自由主义代表人物的言论中,我没有听到有这样
的说法。指责者没有注明出处,无从查考。一个尖锐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走出困境?
同是前殖民地、附属国和被侵略、被压迫国家,为什么有的实现了现代化,有的却
至今仍苦苦煎熬?侵略和殖民,血泪斑斑!昨天的历史不可忘记,但眼泪救不了任
何人。今天国际经济关系中也有种种不公,应该揭露、批判、抗议、谈判,求得合
理解决;但决定因素是内因。想百姓富裕、国家强盛?勇敢地向过去的敌人学习!
学市场经济,学自由、民主、法治,义无返顾地与国际接轨!顺之则昌,逆之则困,
屡试不丧!一部19、20世纪中国史,就是明证。
他们暗示有人“出卖资源”,冀图建立“依附性经济关系”;有的甚至直截了
当说:中国为参加世贸而开放市场是卖国!不妨提醒这些朋友:1,目前发达国家
平均关税是3%;发展中国家是14%。我国是17%,答应在2000年降至15%,仍高于发
展中国家的平均水平;2005年将降至10%,也比WTO成员平均6%为高。2,以比较注
意维护发展中国家利益著称的联合国贸发会议发表的《1999年世界投资报告》指出:
跨国公司对外投资与从前一样,大部分投向发达国家;“未能吸引它(指跨国公司)
和未能利用它来催化国内技术升级换代的那些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中
有逐步边缘化的较大危险。”19,3,经济学家已一再指出:“哪个行业我们要有
一席之地,就只有开放这个行业。”“一个反面例子是汽车。汽车是保护最严密的
一个行业,过去关税是200%,现在是100%。但是现在海尔已经在美国设厂生产洗衣
机了,康佳的电视机已经出口澳大利亚了,中国仍然不能出口一台汽车。”20,这
是许多经济学家的共识。宣泄情绪容易,判断是非却要很慎重。
3,反对“发展主义”。汪晖说:“发展有其正当性。对发展主义的批评不是
否定发展,而是要求发展的正当性,”“统治者总是用发展作为借口,或者说总是
用妨碍发展为借口,拒绝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改革要求,拒绝民主地控制社
会。”21,我完全赞同发展正当性及不能以之为藉口拒绝或拖延改革的观点。从80
年代开始,甚至更早,许多知识分子已反复说过这些话。问题是不应反过来以此为
借口,拒绝现代主流文化。
有这么一个说法:“发展主义的另一特征,就是把成功的发展模式(如美国的
或欧洲或日本的)当作普遍的发展模式,认为这些模式适用于所有的地区。”22,
这个说法有两种可能:一是无的放矢。好像当代中国真有那么一些有重大影响的人
物,傻乎乎地企图在中国克隆某一国家。二是为拒绝吸收现代西方主流文化制造舆
论。核心不在有人要一切照搬,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而在现代西方发展模式
是不是包含普世性的内容,中国应否吸收它的基本东西。中国的发展已到这么一个
阶段,不吸收西方的成功经验,深化制度改革,势将重蹈现代化多次夭折的覆辙。
这不等于对西方发展中的问题视而不见。
“贫富悬殊”?确有此事。怎么办?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此路不通。
不发展?13亿人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尊严,停步不前,行吗?文人学士可以有各
种奇想,应该保障言论自由,鼓励探索。但细察当今世界,惟一的出路还得老老实
实学别人行之有效的制度和办法,勇敢改革,逐步解决。人家毕竟已基本消灭了三
大差别;有强大的中产阶级,形成了两头小中间大的格局。
“环境破坏”。确实严重,应该心急。但就中国而言,主要是市场经济发展带
来的;还是无人负责的公有制和按长官意志瞎指挥、任意配置资源,再加上科盲掌
权、法治不健全的恶果?为什么在这一领域我们与发达国家比,也是望尘莫及?我
想,在中国,就这一问题大骂市场经济和自由主义,恐怕也是找错了对象。广东在
珠江三角洲建了一个百万千瓦级的沙角电厂,投产多年后,老百姓才知道,它是这
一地区酸雨的主要污染源!怪“发展主义”?不!设备是进口的,但为了省几个钱,
我们不要煤炭脱硫设备!酸雨就从天而降了。愚昧加黑箱作业(没有民主、自由空
间)才是罪魁祸首。不骂专制主义,骂自由主义,是不是找错了人?
◎切莫丢了学者风范
问:怎样才能把这一讨论推向深入?
答:意见分歧很正常。认识不深也不要紧。最令人担忧的是规矩不好;即思想
学术讨论的规则不健全。我印象最深的有三:
1,不查对方的文献。例如,有人一再指责自由主义者不讲公正。可在90年代
反复尖锐提出公正问题的正是秦晖、朱学勤等人。1994年开始,秦晖在著名的《东
方》连续发表四篇《公正至上论》(本书选了三篇),就曾震动一时。1996~1997
年间,朱学勤所写的《敲门者的声音》和秦晖的《社会公正与学术良知》(均见何
清涟:《中国的陷阱》即《现代化的陷阱》香港版),亦曾引起人们广泛关注。
问题的核心是如何界定公正。不同流派的自由主义者对此有不同的理解。哈耶
克、诺齐克与罗尔斯以及社会民主主义之间的分歧对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也有重大影
响。但不能忘记两点:一是他们都坚持自由优先原则;二是自“福利国家”陷入困
境后,人们不能不进一步考虑政府在分配中的作用。把这方面的思虑说成是对弱势
群体的背叛,无非是廉价的道德煽情,对严肃的社会科学问题的讨论没有多少助益。
又如说自由主义者不关心政治体制改革啦,看看刘军宁、朱学勤、徐友渔等人
的文章,贯串其中的对改革命运的关怀和理论勇气,不知批评者有何感想,我同许
多读者一样,读后是肃然起敬的。其实,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意味着对自由主义
理论缺乏了解。自由需要法治和宪政的保障,这是自由主义的一贯立场。
2,不举证或断章取义。好些文章指责自由主义者讲经济自由、财产权是为特
权者“洗钱”!这是很大的罪名,却没有提出任何证据。我觉得这非常不严肃。其
实,自由主义者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没有财产权,个人自由就会落空;没有经济自
由,现代市场经济根本无法正常运行。这是许多思想家和历史经验反复证明了的。
同时,他们对特权者和权力资本化也毫不含糊地反对的。给他们戴帽子非常容易,
但学术风气就给败坏了。有的虽然举了证,但查对一下,根本不是那回事。例如,
有篇文章这样说:“许多经济学家仍然相信,市场及其活动作为一种‘自然过程’
能够自发地导向民主的实现。他们认为,由于‘市场逻辑,就是个人权利的自由交
易’,而‘国家观念,就是公共权力的强制实施’,‘前者以个人自由权利的确立
和保障为基础,后者以公共选择为前提’,因此,市场本身的发展将保证个人的充
分的自由权利。”23,文内的引文出自张曙光的《个人权利与国家权力》(《公共
论丛》第一辑)。我不了解张的全面情况,他似乎不是自由主义在经济学领域的主
要代表。但恰好读过这篇文章,与上述论断相反,此文一再说市场本身不能保证个
人的充分自由,包括自由在内的个人权利“既需要国家权力的保护,又最害怕国家
权力的侵害。”后者“是个人权利最大最危险的侵害者。”全文根本没有一字提及
市场“能够自发地导向民主的实现”!
3,骂人。有的文章破口大骂:“把诸如《解读“新左派”》这样的东西也称
为学术,把这样的人也称为学者,难道不更是一种天大的误会?”24,讨论问题而
伤及人身,被骂者不一定受损,骂人者的素质就暴露无遗了。与此同时,也表明骂
人者可能不太理解什么是学术论文;因为思想文化评论本来与学术论文有别。
目睹诸如此类现象,我心里很不好受。这不是某一个人的缺陷,而是一种风气。大约从我这一代50年代入大学的人开始,直至现在的有些青年学者,既没有传承传统士阶层的修养,又没有受到足够的现代学者风范的训练,于是问题迭出。应该有越来越多的人起来,自觉抵制和纠正这类不正之风。
问:自由主义者难道就没有缺点?
答:当然有。但他们是弱者,发表文章很不容易,在这次争论中又比较说理,
挑剔他们就难一些了。其实,有些“新左派”的态度我也很欣赏。1996年张宽鼓吹
“后殖民”,最近作了严肃的反思;这不是很好吗?在我看来,当代中国的自由主
义者,刚刚浮出水面,对本国的历史和现状都还缺乏系统、深刻的研究,他们的发
言基本上仍处于介绍西方理论的阶段;同时,他们在自由这个基本点上同声相应,
同气相求,但在有些重大问题上(如对公正的理解)有分歧却没有认真研讨;此外,他们人数很少,声音很弱,如何让更多的人听到和理解自己的理论?可谓任重道远。中断那么多年,整体要成熟起来,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问:“新左派”似乎在研究中国实际方面做得好一些,何清涟的《现代化的陷
阱》就很出色。
答:(笑)你弄错了。这部书确实是难得的好书。但她持的是自由主义立场。
不但她自己这样说,更主要的是看她的书。《现代化的陷阱》反复说政府应改变与
市场的关系,不做运动员,做好裁判;要法治和民主,并有充分的自由;这样才能
根治腐败,保证公正。说的都是自由主义的根本观点。难怪她要找秦晖和朱学勤给
她的书写序(见香港版)。其实,“新左派”如能像何清涟那样,多做实证研究,
切切实实拿出揭露中国问题的论著,对真正履行批判者的责任,可能会有很大好处。
一再宣泄情绪,却拿不出为弱势群体说话的真东西,光说不练,听多了,是不是有
点烦?至于怨气往自由主义者身上发,仿佛中国的事就坏在几个不识时务的书呆子
手上,有多少人会理解和同情?
问:你估计这场论争会怎样发展?
答:可变因素不少,实在说不准。但可以肯定,自由主义与“新左派”必然长
期共存,因为他们都是现代社会的批判力量。转型中的社会特别需要批判。问题是
要选准目标。在中国,专制传统根深蒂固。两者完全应该联手批判这个最大的祸害。
此外,现代性中许多问题也有待深入讨论,双方如能心平气和交换意见,那该多好!
最重要的一条是双方都应有现代学者的风范:“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但坚决维
护你的发言权。”
2000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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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天涯》1997年第5期。
2同上。
3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天涯》1999年第1期。
4《中国经济时报》1999年10月26日。
5杨启先:《给中国经济局势把脉》,《中国经济时报》1999年12月3日。
6方三文:《权钱何以交易――访茅于轼》,《南方周末》1999年11月26日。
7陶剑 鲍朝溶:《中国资本外逃的原因》,《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4期。
8韩毓海:《在“自由主义”姿态的背后》,《天涯》1998年第5期。
9同3。
10同1。
11汪晖:《承认的政治、万民法与自由主义的困境》,《二十一世纪》1997年
8月号。
12韩毓海:同8。
13[北洋政府内务部档案(一00一)3100]
14同3。
15韩毓海:《市场意识形态的形成与批评的困境》,《天涯》1998年第2期。
16汪晖:同14。
17《南方周末》1999年11月26日第7版。
18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
19《中国经济时报》1999年9月28日。
20《什么阻碍中国企业进步?――访张维迎博士和许小年博士》,《南方周末》
1999年10月1日。
21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
22同上。
23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
24韩毓海:《相约98,告别98》,《书评周刊》1999年2月9日。
转自“思想的境界”网站http://www.sixi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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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 柱子 字0 2004-02-03 21:09:29
自由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李陀旷新年韩德强秋风在京对谈(中) 包子1971 字12791 2003-12-23 21:45:15
这是最后1/3碗面(不抻长点更没人看了) 包子1971 字22735 2003-12-24 22:49:01
【文摘】自由主义论争管窥
这篇文章写得挺好,那些新左说哈耶克是主流?三个代表才是 自向荒郊寂寞红 字0 2003-12-25 02:35:20
荒红有所不知,三哥带表就是专门为哈爷带的 包子1971 字858 2003-12-25 07:34:08
🙂新左是凯恩斯学派的余孽?哈哈,他们可能连凯恩斯说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jlanu 字0 2003-12-25 19:05:51
毛和社会主义有什么残留的精神资源? 自向荒郊寂寞红 字0 2003-12-25 07: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