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乱品《夜航船》之一——张岱其人 -- 浮云
左丘失明而著《左传》
文化现像有时有共性,比如白痴天才。但有时也说不好。比如俺在杂书里发现,可爱的中国知识分子,经常在半死不活的挫折之后,产生震古铄金的伟大成果。这事儿在世界文化范围有没有推普现像,浮云叫不准,不太敢说。但郭沫若钱钟书,一个替太祖注诗词,一个为太祖译选集,优裕后半生衣食无缺所以没有什么太像样的成果,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没有和人民大众共患难,怎么能奏出时代最强音。
说远了,拉回来。中国知识分子,吃皇粮当公务员,以读书写书为职业,难免要受各种挫折。而在挫折之余,往往颇有成就。孔子穷于途撰《春秋》,左丘失明而著《左传》。司马宫刑而为《史记》。老子流落关外写《道德经》……张岱当然不能与先贤比,可也算是士人。此公没有什么官衔,不过一来是世宦子弟,二来也中过秀才,与大明江山共患难是份内事。
落魄之中的张岱,恨天骂地之余,一朝醒悟。李寻欢再耽于酒色,也不失英侠本色,振作之后是会有一番事业的。张岱不是李寻欢,铁笔一样是快刀,利刃所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成就绝不在李寻欢之下。
张岱作品颇多。百科全书《夜航船》、小品集《陶庵梦忆》、小品集《西湖梦寻》、史学专著《石匮书》、诗集《琅嬛诗集》。提到这琅嬛二字,就得说说金庸。浮云最早接触这两个字,是从《天龙八部》里来的。
金庸以琅嬛玉洞为基点,苏州王夫人琅嬛藏书为扛杆,把浮云弄了个晕头转向。费了好一番功夫,浮云总算大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简单说,天山童姥、无崖子、李秋水姐妹诸人在大理同聚,于是有琅嬛玉洞。从段誉父子到无崖子全是一床数好,后来韦小宝也去了大理。这佛教国天时地利最适合多妻家庭##!··##¥¥%。
无崖子没有杜月笙的本事,不会调停女人们的关系。他又不像段皇弟,把女人们分居各地。于是逍遥派诸人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无崖子与李秋水生女王夫人,王夫人后来把二人所收秘笈携到苏州,于是培养出王语嫣一身纸上谈兵的奇功。
武侠小说作家中,表面上梁羽生专写才子佳人,好卖弄才情。细究下来,真正好卖弄的是金庸,这老先生惟恐别人说他是个写武侠混稿费吸引眼球的骗子,拼命把各种大学问往他的小说里边弄。这琅嬛,也就是琅嬛福地,是传说中神仙住的地方。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用字比较生僻,人家张岱本身是古人,用用自然。金庸用这个,娇柔造作。浮云依稀记得,鲁迅为了用字生僻,向读者认过错。
金庸本人,最出色的是写武侠小说,然后像样些的是办商业报纸。但中国文人自古有个毛病,表面以修齐治平并列,内心总认为治平才是正经活儿,不大看得起小玩意儿。这金庸老来非得当教授做政治活动家,那个出入庙堂,事涉国家公器,浮云不敢多说,他奔走海峡两岸,总没和丢人扁一伙。这做教授,就未免说不过去了。金庸如果做做中国当代文学教授,授徒专攻武侠文学,说不定为文坛留段佳话,让当代作家群体别太出丑,至少也有谪传弟子弄点权威资料出来。可他偏偏要搞“正经学问”,当历史博导,唉。他以为他是黄仁宇啊。
这张岱也一样。小品空前绝后,《夜航船》敖视古今。可他最看重的,也是他视为生命的著作,是《石匮书》。历史是个耗散系统,更是杆秤。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都是该留的。《夜航船》传世,而《石匮书》散佚。
浮云喜欢张岱,是因为他书虽不传,精神可佩。此公修史,必要事事详细核实,否则宁肯告缺也不滥写。浮云不喜欢胡适,就是因为胡圣人只肯为自己的观点服务,即使证据不足也要用,线索对己不利,就视而不见。比如胡适坚持高鄂伪书红楼梦,完全靠推断,没有任何铁证,可他就是坚持自己观点。脂砚斋是不是人都两说,可他认为脂批是真实的,那就是真实的。胡适这个伪君子还处处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为标榜,浮云只见其大胆假设,哪儿有什么求证可言,还小心呢。靠。
天下第一学问
什么时候能见出真学问?不能在庙堂,那里有权利,声音是不平等的——谁敢说上司或者上司的上司对与错。不听招呼,有得是伺候你的招数,可不是不升官那么简单。不能在圣殿,那里有尊卑,声音是不自由的——自己的导师固然不能品评,别人的弟子轻易也碰不得。惹了那尊神,也没得混。不能在市场,那里有利益,声音是分价值的——你以为海选《红楼梦》是开玩笑吗。人家成百上千万的把钱砸进去,涉及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你胡说八道,是不是过分啊你。这些正经地方,都没劲。
那么学问,就是在火车车厢里。在学生宿舍里。在酒铺排档之间。人无分高下,钱不比厚薄,说完话一拍屁股,该吃几碗吃几碗。
比如某日,浮云所在系的系学生会主席,在宿舍里高论。浮云和旁边的老弟笑日:“现在时兴外型。我们去买排九吧。”学生贵族立即接上:“麻将打够了要换牌九?”“啊。不是,我们说再买把梳头的刷子,跟这个一样。你看,这软刺,一排两排三排……一共九排,行话叫排九。”*(%¥¥#¥*(
张岱出身富贵,中过秀才,见惯名人。陈老莲是他哥们,祁彪佳是他朋友。谁谁是他晚辈。谁谁一起逛窑子。谁谁一起泡明星。
可是,张岱知道真学问在哪儿。这是浮云喜欢他的原因。
哪儿年月没有夜行列车,于是张岱拿夜航船说事儿。某日,一知识分子与一和尚,同挤在夜航客舱中。知识分子地上事儿全知道,天上事儿明白一半,高谈阔论了大半夜。和尚心生敬畏,卷着腿把大半个铺全让他了。听着听着不对了,这老师……于是和尚问:“请问大先生,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他想考个简单的。
这澹台灭明字子羽,是孔子高足,虽然师徒缘分有限,但深得儒学三味。那年月中国人少有以四个字为名的。虽说日本人自从武大郎东狩后,喜欢用四字名比如小犬一郎、安倍阿猪什么的,倭寇已经入侵过大明江山,但海寇主力实际是汪直这类人,纯东洋货没几头。国人实在不太适应四字名。
知识分子一瞪眼:“澹台灭明,两人!”他把孔门高弟给腰斩了……僧人忍了忍,举出汉家子孙都该知道的祖宗:“尧舜是几个人?”“一人”·#¥¥%%……和尚没说别的,一直腰:“来来,让让。我伸伸脚。”
夜航船的学问,了不得。胡适为什么如此下作?就因为他入庙堂圣殿太早,往来皆鸿儒,谈笑无白丁。他没有获得充足教育的机会。
如果胡圣人早年坐过夜航船,大谈石头记与红楼梦的优劣,旁边一个和尚问:“胡大圣人,请问你怎么判断谁真谁假呢?”胡圣人说:“程伟元作序,自供说他与高鄂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明明没有尊重原版!”和尚叹口气:“天下又那里有原版的佛经呢。万千弟子,也没念出魔障。且待小僧申申脚。”
如果胡圣人晚年进了中国的大学宿舍,大谈脂评是红学的关键,上铺的兄弟一探头:“我是学毛选先进分子,获过全国大奖。我这毛选眉评专家,怎么知道那篇文章是胡乔木的,那篇是陈伯达呢。”·#¥%……—……——**
胡圣人还腰斩红楼吗?
胡圣人腰斩红楼,又比腰斩澹台灭明有多大差别。
是俩知识青年与一和尚。。。
品到第五了,这《夜航船》还没到正文。这事儿不能怪我,得怪那个叫胡适的人。他自己做学问三不着两,自己写书写成太监,就以腰斩别人作品为快事。名头山响,真功夫啥也不是,手尾不净,自己写书写不完,研究别人书也研究不出个结果。偏偏还总把自己当瓣蒜到处摆,弄得浮云毛手毛脚骂,大失体统不说,惹得河里不清静。罪过。
凌烟阁二十四人
张岱是个玩儿家,真正的玩儿家。人家玩飞刀,就是天下第一刀。玩名马,肯定良驹。玩四驱车,必是陆虎,悍马在他眼里血统不好。
但张岱又是个真汉子。什么叫英雄豪杰?关注天下黎民,以家国兴亡为己任,胸中自有百万兵。这是张岱传世的真实原因,也是《夜航船》珍贵所在。
《石匮书》说得是什么,只能揣测了,那个交给专家学者。浮云就是个看书的,说出来的事,只能是读着什么说什么,也不计较版本——非得原本文渊阁四库全书不读,那下下辈子也尝不到阅读乐趣了。
浮云读书,还喜欢漫无边际,不求甚解,只求读出高潮,读出快感。有人读书,要逐字校对,各版本考究,那是人家风格。浮云要速度,要变化,要节奏分明,要朽索御奔马,要撞击,要刺激,要酣畅,要淋漓尽至。
浮云为什么认为张岱是个胸中自有百万兵的人?翻开《夜航船》目录,卷一天文,卷二地理,卷三人物……以这人物论,分三部分:帝王,仪制,名臣。
这是玩家?这个是傻叉书生?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观古之兴亡,究治国之方略。天底下玩家都是这水平,吾愿千千万万人皆做花花公子。四海读书人皆以此为技,我想子子孙孙去读书。
《人物部·名臣》里有什么?
凌烟阁二十四人。长孙无忌、赵郡王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禹、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谨、程知节、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世绩、秦叔宝。
唐太宗是大唐真正的太祖。621年,贞观十七年,玄武门之变已久,这位一代雄主命人画影开国功臣二十四人,悬于凌烟阁以为纪念……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开国之主,自然不同凡人。眼光心胸,尽见凌烟阁。
太宗虽是马上得江上之人,却深知轻重。凌烟阁中,文臣多达九人,且排名普遍靠前。分别是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萧禹、虞世南、刘政会、唐俭。余下诸人,也颇有文武兼重之辈。大唐尚武,但大唐盛世,自有其道理。
太宗江山自刀兵中得来,大半生焦思苦虑。但他以国事为第一,私怨为轻。二十四人中,既有秦王府旧有,也有国之重将。李靖、李世绩二人是大唐将军,不是世民私人。这二人没有参与玄武门之变,但终身受到重用。今天中华江山,与此二人有重大关系。
唐有此番天地,自有杰出之处。飞鸟尽,良弓自藏,但走狗不烹。二十四人中,只有长孙无忌自杀,张亮、侯君集谋反被诛。而长孙之死,与李世民无关。死于非命者,低于10%!比照历朝历代之开国功臣,得主李世民,有幸三十生。
浮云喜欢《说唐》,这本小说,居然把凌烟阁最末一人,写成主角。更开心的是,说唐粉丝从来不玩考据,不争论程咬金是真傻还是假傻这种傻问题,他们没事儿就排排不同底本中隋唐好汉名次。这样的书读起来才有趣。
小说就是小说。
云台二十八将
什么叫人材之盛?就是无论你想做什么事,可供选用的人手就在手边,人名一列一大串。这个到现代企业也一样,大型企业,走了一个总工,立即就能有三个备选人足以承重任。任何环节,都不会阻滞于人力资源。
有清一代,末局时很气闷。慈嬉以国为家,以私利而害公权,“宁予友邦,不予家奴。”“量我国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好不容易下决心宣战一次,是为接到让她下台的误报,等弄明白人家是要经商权、传教权、司法权……而不是皇权,立马收兵,还有脸说:“我能打个使馆还打不下来吗?”
中国封建王权思想的发展极致几乎毁了整个中华民族。但物极必反,也终于让中华大地获得新生。浮云不同意那种“中国已经处在宪政门槛,给予时间,清庭将完成君主立宪”的说法。就凭清庭中坚依附侵略者重建满洲国的举动,也足以否定一切了。
但在管理层面,浮云一向以为,慈嬉是一位极其能干的君主。她在位时,人材之盛,单以统帅论,随手就能举出曾左李诸人。此辈得一个也足以了却君王天下事,何况一群。
大清失天下,可见有必然。开国之材而不能挽。
至于元帅当体育总局局长,那个不叫人材之盛。那个是官本位的笑话。
扯远了,说云台二十八将。
云台二十八将
汉光武思中兴功臣,乃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位次以邓禹为首,次马成、吴汉、王梁、贾复、陈俊、耿、杜茂、寇恂、傅俊、岑彭、坚镡、冯异、王霸、朱 佑、任光、祭遵、李忠、景丹、万修、盖延、邳彤、姚期、刘植、耿纯、臧宫、马武、刘隆,后又益以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共三十二人。马援以椒房不与。
汉不是一个,而分东西。名虽统一,但已经完全是两班人马。云台二十八将,是陪同光武帝打天下的一大帮哥们。
二十八将的故事,浮云最早也是听自评书。那评书《东汉演义》也是很过瘾,但没有听全。后来接触的很少,对这帮人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岳飞传、隋唐演义、水浒和三国。
较之凌烟阁诸人,这帮哥们有两点显著不同。
一是结局相当不错,不错到子子孙孙,这是凌烟阁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凌烟阁中人毕竟有挂画前就砍头的。
二是东汉王室非常讲究避亲一说,二十八将完全是“外人”,本家堂表固然不列,“马援以椒房不与”——你是先当功臣,后嫁女儿,可既做了国丈,就不能两全。较之凌烟阁,老岳父、二叔公、大兄弟,不知凡几。
汉前唐后,同为炎黄子孙压箱底儿的两个时代,合族命名的由来。浮云把云台二十八将,放到凌烟阁二十四人后,就是要有个比较。
真是越来越水了?
这是一个大厦将顷, 梁木崩坏的时代, 边患四起,民不聊生,而朝廷依旧腐败不堪,有识之士痛心疾首,五内沸然。万历三十八年(1610)江苏学者顾宪成讲学于东林书院,看到当时阉党专政擅权的危局,有一天讲课之中,突然猛烈抨击时政,动情之处,几至老泪纵横,室内骚然,后来被忌恨者丑诋为东林党,终被当权者以谋乱悖礼之名血洗。当时,努尔哈赤尚在施行缓兵之计,与明朝假和好,真备战。
此时书生兼玩家的张岱才十四岁。他出生在水木清华、山川映发的人文渊薮绍兴。绍兴一名山阴,正如俗语所说,行走在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张岱的家底非常厚实,他在《空传》中说,祖父张文恭以节俭持家,在舅祖朱石门先生的影响下,开始爱好姬妾美女,置宫室器具之美;到了父亲一代,尽管他不事生计,晚好神仙,但因得到了母亲的鼎力支助,得以了此一生。不过到了此时,“先子如邯郸梦醒,繁华富丽,过眼皆空。”张岱父亲这种人生如梦的思想,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更为彻底:“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结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自然这一切都是国祚鼎革以后,作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回忆的,此中不免有痛悔之意,不过这一切与其说是痛悔自己玩物丧志,倒不如说是为整个国家悼亡更确切地表达出他的丧魂落魄之怀。所以对于张岱来讲,明朝的灭亡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陪伴他度过了多梦而忧戚的余生。因此哪怕是嬉笑为文,也是胸中猿咽,指下泉悲,伤怀不能自禁。
国家灭亡以后,张岱与一些明末遗民知识分子一样,不能作刀兵血刃的反抗,要么削发为僧,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披发入山,作山中野民,更为绝决的就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横尸山中。不过张岱毕竟是有真面孔的人,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他披发入山为野人,“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由此看来,张代岱不仅看透世相、望断炎凉,而且能够洞穿古人所玩的——让后人走入魔道的——教条和把戏,可见他的晚景并不仅仅是令人伤怀,甚至也能使人体会到他有几分思想家的不羁、深邃与狡黠,就凭这一点,他也应该比那些迂腐不堪的理学家们获得更多的人去关注和研习。
经过千年的道统严压之后,在晚明,一部分人的文章从事关国体、发明功德、敷衍仁义、明性载道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他们冲出高文典册的藩篱,创作率尔天意的小品,终于在明朝中后期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潮流。尽管在明朝有台阁文人如杨士奇、解缙复欧阳修、曾巩之古;方孝儒、王鏊复韩愈之古;林俊复质简之古;桑悦、祝允明复奇崛之古;前后七子的复秦汉之古等等,此中尤以前后七子最为嚣张兀厉,但这一切已无法阻挡明朝中后期拍打着文学大堤的小品洪流。
小品的概念最初来原于佛经的略本,它起始于晋代,《释氏辨空》中说:“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所以彼时用“小品”二字命名的作品集俯拾即是,以至于当时的小品选本如郑超宗的《媚幽阁文娱》中掺杂了大量的应世之文,说明虽然他们直觉地感到小品文短小精悍的特性,但并没有从系统上去阐释它。因为无论是公安三袁的“不拘格套,独抒性灵”,还是钟惺、谭元春的“孤峭幽深”,都不是系统而自觉的理论,只是为了他们的写作为更多的人了解罢了。倒是在地拘无束的书信往来中,透露了他们创作上叛风大炽的蛛丝马迹。袁宏道在《与徐汉明书》中说:“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能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这种观点近乎说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其实在他看来,当书生也是需要资格的,太有用的人显然不屑于当;没有闲,没有情,没有洞穿世事、看破名利的眼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最不要紧的人。
既然自己是天下最不要紧的人,就不必去争名夺利,求快活成了人生的第一要务,享乐主义风气在彼时深合文人的心态,加之说禅道佛成为一种时尚,和明末萎糜的市民习好路数相投,因而极大程度地在整个社会阶层蔓延开来,对此袁宏道在《与龚惟长先生书》里细致地描写了他所认为的人生五大快活,总而言之,就是要有珍奇宝玩,美女成群,奇书盈室,远离尘嚣,尽情享乐,不知老之将至,最后把资财散尽,“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如此放胆豪言,几近肆无忌惮。“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此种潮流的波峰浪卷,文人们游山玩水已成为日常功课,抒发心中的磊落不平之气,倾倒长久郁积的肺肠,于是出现了一大批以写情性为主的小品文作家,张岱就是其中领袖群伦的一位。
最能体现张岱小品风格的莫过于他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这两部贯以“梦”为名的作品,集中地标示了张岱与众不同的文学才华。关于这两本书取名均与“梦”有关的著作,他在作《萧邱谵述小序》中说:“呓者醉梦之余,凡有深恩宿怨,哽闷在胸,咄咄嚄唶,乃以魇呓出之,是名曰呓”,我想他在写这两本回忆兼悼亡性的著作时,心中一定是感慨万千,交织着难以名状的伤感和复杂的心情,只要我们永远铭记他对清王朝的宿怨,也就不难理解他何以用梦作书名的真正原因,因为这书名显然不仅仅是对他自己曾经繁华侈靡的个人的家庭生活的一种怀念。张岱出生于官宦之家,祖父辈都曾做过大官,他本人虽然只中了个秀才,也花了些精力在功名上面,但他的旷达却使他并无急急困于场屋的难堪和艰辛,这在功名利碌羁縻的社会里无疑是一种大洒脱,所以他整日游山玩水,狎妓看戏,穷搜珍玩,浸染在晚明社会的市民习俗和享乐主义的风尚之中。及至国破家亡,故友凋零,风流散尽,只剩破床碎几,折鼎病琴,后至披发入山,屈就编蓬之下,有的“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想当年与他往还的各色人等,是如何的趋之若骛,而到如今才酃同他们的本来面目,势利嘴脸。其实世态炎凉,又何尝只教训了张岱一人呢?也许世道原本并不曾温暖过,只不过是张岱拔高了它的温度而已,自己生活在虚假的温情之中而不自觉。
明朝的灭亡,使张岱的生活像一出舞台戏一样,来到了它的高潮。浪子张岱深邃的情感世界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喷射点,犹如落差极大而湍激的河流,由于在它最显要的当口修筑了水电站,使那些被白白浪费的河水转化成巨大的电能,进而照亮了以前从未感到光明的角落。失去了的生活最容易成为回忆的资料,它们已然洞开,频频闪现。张岱厚蓄薄发,惜墨如金,用笔简省,虽有满腹怨气,烈烈怒火,但不动声色,更不施人以拳脚,却解了一肚皮的鸟气。张岱在评张子省的文章时所说的:“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正可移来评价他自己这一场迟来的文字风光。
自古以来,领西湖真传者少,看它热闹的人多。范景文的《西湖》一诗说:“湖边多少游观者,…几人着眼看青山。”说人们大有看欺头的用心。清人李鼎的《西湖小史》说:“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看来吴人怕冷不怕热,月亮好生耽误瞌睡。但张岱的西湖却是从自己肺肠中流出,故惊世骇俗,如若不信,且看《明圣二湖》:
“余弟毅儒常化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余谓不然,余以湘湖为处子,腼腆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之,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
要说张岱的风雅清丽,并不虚造,何故出此狂悖的比喻?陶庵本已国破,西湖犹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又因其每年有抗尘拂世之意,世间万事皆可忍耐,独俗不可耐,张岱大为动怀,借题生发议论,便把世人不解风月的情状揭发出来,正如以谐谑著称的王思任《问水亭》一诗所说“辛苦西湖水,人还即熟眠。”张岱说到最后激动处,仿佛从胸中排宕而出:“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如此为西湖鸣不平的愤慨,大抵是古今一人,连有的读书人对西湖的识见都不入他的耳目,更何况只给西湖添乱的普通过客呢?当然这并不是说普通游人没有资格去赏玩西湖,而是张岱有这种资格来给人们上一堂生动的欣赏西湖的美学课,观张岱俏皮犀利的笔锋,婉转有致的布局,旁征博引而又贴切得当的史实,叫人荡气回肠,令人俯首称是。在我等凡夫看来,祖国河山若能藉张岱之笔描摹出来,处处有真汉子的人气,与那些如开列账单的地理指南一类的游记相比,相去何止霄壤!山川本来生机勃勃,烂笔头欲将其写死,往往需要张岱这样的高手才能将其救活,挽救奄奄一息的江湖。湖心亭本不如何,但看《湖心亭看雪》一短文,字字动人心魄,有裂石崩云之奇效,只见张岱胸次的万千气象,却以简淡枯笔描来,而其中的生动氤氲之气,直如醍醐灌顶,令人大为开怀。
大雪之天,拿一小舟,衬舟小人大,更显人之鲜活;前往湖心亭赏雪,风雪漫漫,衬得舟中之人只是微不足道之二三粒而已,此时便看天地广阔,而人之渺弱。但是且慢!亭上有两人正对坐大喝烧酒,看到此等够味的人物和场面,平素对“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的张岱也强饮三大白而归,可见张先生喜极时的豪放情怀,行文至此似可打住,但张岱偏往奇险路径走,用船工一句似愚实妙的话来收口:“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大有写尽山水精英之慨,不可方物,真可谓西湖的人间知己。
倘使张岱的锦心绣口仅仅为西湖而生,我们便不必大费笔墨,把他的事迹留给西湖的好事者们去研究和传播好了。令人惊叹的是张岱在各个领域的广泛才华和深入浸淫。于史学一端,是他遭国破家亡以后,努力收拾, 孜孜以求的,这其中包纳了他对明王朝爱恨交集的切肤之痛,也倾注了他余生的心血,所以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他看到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每每想一死了之,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尚未完成的史学巨著《石匮书》,可见他对自己史学著作保存有明一朝的精神血脉有多么大的期待。尽管这部巨著今已散佚,但我们从其它散见的资料中还能看别人对它的称赏,曾写过煌煌巨著《明史纪事本末》的作者谷应泰对其有高度的评价,并多次提到而且采纳了他的一些观点。这在张岱《与周戬伯》一信中有非常真实的记载:“今幸逢谷霖苍文宗欲作《明史纪事本末》,广收十七年邸报,充栋汗牛。弟于其中簸扬淘汰,聊成本纪,并崇祯朝名世诸臣,计有数十余卷,悉送文几,以终厥役。”特别是他著史“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的求实精神足堪为后世治史者师范。
其实要了解张岱的全面成就,就必须化力气去对待他的《自为墓志铭》。墓志铭一体本是人死后由他人去操刀的一种文体,张岱对世人皆欲杀的乡前辈徐渭称赏不已,以至于有人说他有徐渭癖,或许他也想效仿一下青滕先生。当然更深层的原因便是觉得没有人能通自己的心曲,犹如西方一位美术家的评价世人对凡高的误解时所说,世人都不理解他,或许为他送葬的都是他的敌人。与其百年后让那些谀墓作者强作解人,不如自己调侃自己一番,从实招来,所以他在此文中不惜一切手段贬损自己,说自己是实足的纨绔子弟,罗列子达十种之多的广泛爱好,而且在《自题小像》中更加调侃: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瓿。之人耶有没有用?”
文人自赞,好比画家的自画像, 有的如实写来, 有的则极度夸张,更有甚者就弄成了抽象画,张岱也这么自嘲嬉笑一回。当然文人丑化自己并不始自张岱,戏曲家钟嗣成就曾夸张自己的丑是“有朝一日黄榜招收丑的,准拟夺魁”《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而龙潭先生李贽在《自赞》中说( 自己是“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词鄙俗,其心痴狂,其行率易”,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徐渭的《自书小像》“龙耶猪耶”简直就有点近乎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不过这一切与其说是他们自损,倒不说是对社会的宣战和批判,因为此中透出非比寻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愤。他们的自我揭短,掷地有声,能提能摔,夺人口舌,是研究这些叛逆的灵魂的绝妙材料。当你看到张岱在史学、文学艺术、茶道、器皿鉴定并且在衣食住行的鉴赏诸方面卓越有成就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种自损的做法其实还有一层得意在里面,倘使他确如所说仅仅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他也就不必对明朝的灭亡如此痛心疾首,砥砺自己的气节,只待《石匮书》完成了以后才心安理得。
尤其精绝的是张岱对茶近乎出神入化的鉴赏能力。《闵老子茶》描写一个精于茶道的有点怪癖的闵老头子,开始对张岱的造访视而不见,满脸不屑的神情,故意去寻找自己遗亡的拐杖,待回来后,反而责备客人为什么还不走?及至沏好茶,张岱品赏出了茶叶和用水的来历,闵老子故意而下疑阵,把张岱往错误的歧途上引,以考验张岱是否能坚持自己的看法,最后闵老子对张岱深湛的品茶功夫很为折服。当然聪明的读者会从文章中体会到,有一出相声说的“老师您接着教”的自赏味道,这是张岱惯常做的反衬手法。
作者: 雪山泥人 2006-5-6 13:57 回复此发言
5 回复:夜航船序——张岱
《与毅儒八弟书》一文极为精洽地表达了张岱独立特行的文学旨趣。他的八弟毅儒选《明诗存》,让他提意见,他直言不讳地指出:“窥吾弟立意,存人为急,存诗次之。故存人者诗多不佳,存诗者人多不备。简阅此集,大约是明人存,非明诗存也。”所以“诗不佳,虽有名者删;诗果佳,虽无名者不废”“不能诗而存其人,则深有害于诗也。”这在理学笼罩的明代真是振聋发聩。其实他这种不因人废文、因人褒文的思想在《阮圆海戏》有更为直接的抒发:“阮圆海家优,讲关目, 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卤莽者又不同。”不仅如此,他对阮圆海的写作的《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都有高度的评价。当然他对阮大铖(圆海)的投清变节行为深为不耻,大有“怒其不争”之慨,他极为痛切地说:“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净,其所编诸剧,……多底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论戏,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虽然对阮圆海的戏剧并不是人人都认可,比如姜绍书在《韵石斋笔谈》中便很不以为然地说阮圆海所度的曲了,“凭虚凿空,半是无根之谎,殊鲜博大雄豪之致”。不能说
姜绍书的话说得毫无道理,但在崇祯朝文气芜弱、新声词曲都是靡靡之音包围的情况下,要本就就没有骨气的阮圆海写出雄豪之曲,恐怕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
张岱仿佛教训八弟毅儒上了瘾,《又与毅儒八弟》一文在我们看来,就有打丫环骂小姐的嫌疑,他借批评自己八弟选明诗胸无定次、转若飞蓬的选择标准时,也讽刺杭人跟在苏人屁股后面赶时髦而无主见的行为,他说自己生平崛犟,不随波逐流,别人一看便知道是我张陶庵,所以希望小弟“撇却钟谭,推开王李”,不要看文坛领袖们的脸色行事,否则上帝何必生你毅儒、降我陶庵呢?!这对当时诗必推况陵钟谭、文必称复古的王李的风潮是一个勇敢的回击和批判。不过意气风发如张陶庵也有见解相当迂腐甚或可笑的时候,在《与李面砚翁》的一封书信中他丑诋东林党,说东林党自顾宪成开讲学之风以来,为害甚烈,祸乱国家九十年。说那些作史替东林党申辩的人是“魏收集秽,陈寿报仇,颠倒错乱,其书可烧也”,他们“曲笔拗笔,仍欲拥戴东林,此某所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这种把明朝的衰亡归于东林党的做法,在我看来是爱大明王朝爱昏了头,这样的热忱,犹如现今看到的有些晚明刻本中保存的“保我大明万万年”的例行口号一样,实在让人好笑。另外,《岣嵝山房》一则在我辈不解风情的人看来,除了张岱出了一回恶气外,实在不知道张岱去捣毁可能成为文物的杨琏真伽的头像,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好处。杨如尚盗了南宋诸帝陵墓固然该死,张岱满可以行董狐之笔对此大加批判,用不着非到岳飞庙中的秦桧像面前去撒尿,也用不着看了黄世仁欺负杨伯劳的电影就去砸扮演黄世仁的演员的脑袋,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浅白的道理。否则凡是令人讨厌的历史人物,我们每到一地就去捣毁他们的塑像,不难想象,将会乱套到什么程度。
张岱是个才情型的学者,所以他最反对毫无个性的两脚书橱。他的著述除了他在《自为墓志铭》一文中所罗列的诸多著述外,还有为人们广知其名而鲜见其实的《夜航船》。《夜航船》在他的著述中算得上是别具一格的,其内容几乎是包罗万有,从天文地理到经史百家,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旁采博收,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个条目,涉及学科很广泛,是比较有规模的一部分类百科全书。其中的条目多系张岱广涉各种典籍后,经过严加采撷,用自己依永的文字连属起来,但是又遵循了不窜夺的求实精神,这对学习古代典籍而又涉列不广的人是一种极大的帮助。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张岱在广搜前代异闻、典章文献的同时,适当地采撷了一些当世当朝的不为正史所采纳的轶闻趣事,对明代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旁证材料。比如在《天文部·日月》“命咏新月”一条中所载的朱元璋见其太孙(建文帝)长了个扁脑袋,朱元璋戏称为“半边月”,有一次朱元璋看到太子和太孙都在眼前,看到皓月当空,于是让太子和太孙即席各赋诗一首,朱元璋看了太子、孙的诗后很不满意,因为在朱元璋这位开国帝王的眼里,“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照九州”、“影落江湖里,蛟龙未敢吞”这样轻巧的诗句无疑太书生气了,后人便用“未得团圆”、“影落江湖”影射建文帝逊国、明成祖朱棣篡位的史事。此事不仅被张岱录用,而且《明朝小史》的作者品毖在该书卷三的“蛟龙不敢吞”一条也有详细的记载,与张岱的记录相异处只是把“未”字换成了“不”,而且说“太祖见之不悦,以其口气非吉兆也”。不管此事有多大程度上的附会,但建文帝的文弱却是有目共睹的,它至少对明初的致局提示了可供揣测的角度。不过在编篡此书的过程中,既有审核未当之处,部类的分类未必尽如人意,而且有的内容重复、有一些神鬼怪乱的民载和天命色彩,尽管他行文时只是叙说并未渲染,但这或许与他经历的国破家亡的惨痛有关,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应该提请读者注意的缺失。当然这一切并不损害它应有的价值,《夜航船》瑕不掩瑜。
张岱的成就无疑是多方面的, 然而他最为后世称道的业绩却主要在于他对中国小品文的独特贡献,他为文简约,造句奇诡,识见卓越,擅长在短章小文之内营造惊心动魄的波浪,文章在法度之中却让人深感他对过往文风的背叛,他驳杂广通,不拘秦汉,不泥唐宋,不株守陈见,不死于古人语下,而自得风流,铿鸣四座,声追前彦。他为人耿介,披发入山,虽常有厨烟不继之虞,然独守高节,勤奋著述,以为后世留下宝贵的文化血脉。他那些奇诡沉雄的乐府诗,写尽历代刺客的悲壮,大有“无边忧患颇伤我,未尽锋芒尚入诗”的人生慨叹。他死前将墓地选择在离项羽墓不远的地方,也表明了他和司马迁一样,不以成败率英雄的高远卓越识,更体现了如清代诗人王昙祭奠项羽时所说的“来抱琵琶哭大王”的与天地同悲的亡国丧家之痛。虽然明朝离我们较远,而他与我们却是如此切的,血脉畅相连。
而今,当我们体察到汉语有如此丰约的表现力时,作为晚生后学,我们只能借用两个深情的汉字来表达我们对他的敬意:怀念!
冉云飞 1996.1.18-22.于成都 1.23-30 修改
云台二十八将,并不止二十八人,加上后补入的四人,共三十二人。而当入未入的内亲与外戚,远不止此数。但一定是二十八,一直是二十八。
原因很简单:西汉末年,谶纬之学盛行,有心人把二十八将说成天上二十八星宿下凡,辅佐真命天子刘秀登上帝位。不是二十八这个数就没味道了。
不要小看这谶纬之学,历朝历代缺不了的。这门学问,最早浮云是在《李自成》中接触的,最擅长者是宋献策。孔明有时以算命先生的打法弄晕刘备父子兄弟,但他就是个军师。吴用有时扮算命先生,那是假装。到了宋献策这儿,可是货真价实的算命先生。又是越来越水了:)
宋先生以江湖卖卜的身份,辅佐草头王称帝,也算是为医卜星相这一大类人狠争了口气——别弄错,这个医不是大医院里穿白大褂的,是湖北天门挑牙虫那个医。
谶纬之学颇有几本名著,中国的有《推背图》、《烧饼歌》,西洋的有诺查丹马斯的《诸世纪》。有时学者是否走运,是否成名,与选择什么方向有很大关系。胡适何必在一本小说上浪费宝贵的精力——好好研究一下《推背图》的真实作者和版本,找出原始文本,考据推背图之迷,往小了说挖几吨黄金出来,往大里说……不敢说了。
停。那有这么跑火车的。对不起张岱。
二十八宿
东方七宿: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北方七宿;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
西方七宿: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
南方七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
二十八宿,简单说就是说天空的星星,分成四大组,是为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没错,青龙白虎,去,这儿是说星相,别奔下三路……四大组二十八个群落,形成当时的天文基础。
1978年,湖北随县出土了一座确定年代为公元前433年的战国古墓曾候乙墓。这座古墓的发掘,在世界文明史研究方面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文物出土达万件以上,创纪录之多难以想像:最早成批出土的竹简,配置齐全的兵器,全套青铜编钟,成熟纺织品,全方位艺术创作品类……诸多纪录中,有一样是与本文有关的:完整的二十八宿纪录。
古墓墓主,是曾国一位诸侯,姓乙。
有关曾侯乙墓的研究,今天仍在继续。这座2500年前的古墓在文化史、艺术史、音乐史、出版史、铸造史、天文史、兵器研究、文字学及楚文化研究方面的重要性是不可替代的,其贡献随处可见。比如经常在舞台上看到的全套编钟。
假如把曾侯乙墓的简介,以图文并茂的多媒体讲座形式引入九年义务教育,将产生极佳效果。
曾侯乙墓是巨大的宝库,其价值远未发挥,墓主人更有迷一样的身世。浮云正式建议:在各大学考古系或历史系,普遍建立乙学教研室,各省建立博士点,有条件的地方应出版《乙学研究月刊》。大力提倡建立各省地市县级乙学研究协会。会长行政级别应与所在地最高行政级别平级或低半级,顾问一律正高职称,协会顾问人数与会员数保持一比三。
以下省去建议书一百万字。
九州是中国代称之一,炎黄子孙,必知九州一说。
中国文化,素有虚实相兼之习,而上古传说,更是虚多实少。特别是这九字,在中国文化传统里代表最大数,诸如九重天、九泉,连其倍数也是同样含义,女大十八变之类。九还有至尊之意,暗指大位。
但涉及九的几件史实,诸如九州,九鼎,却是实事。
前面几节,说过人物部和天文部。现在涉及一下地理部。
中国最早的行政划分
《夜航船·地理部·疆域·九州》:人皇氏兄弟九人,分天下为九州,梁、兖、青、徐、荆、雍、冀、豫、扬是也。至舜时,以冀、青地广,分冀东恒山之地为并州,分东北之医无闾之地为幽州,又分青之东北为登州,共成十二州。
先说这人皇。古有三皇五帝,最早出处,可察者为《尚书》。但这《尚书》并无人皇之说。现在一般认为,天、地、人三皇的说法,出现在汉代。多数人认为人皇即神农氏,亦即炎帝。可见上古神话也有个形成过程,至少到汉代仍然在演变。张岱述而不作,只记叙他收集到的,因此不必穷究人皇二字。
可惜大学者胡适忙着腰斩红楼,否则以他的想像与推理,当能搞明白人皇及其兄弟的真相。也亏了胡适钻研范围有限,否则不知又搞出多少浆糊。若是胡圣人弄出个夜航船学,称夜航船后半部是伪书,他的徒子徒孙再“论证”张岱和某位清朝王爷抢一位淑女,浮云只怕要恶心死。
对九州的定义和解释,各个不同时期是不同的。张岱称人皇,是汉称,而分九州为十二则在舜时。但他的九州,却与《尚书》相符,一般认为,是夏代的九州,也就是说肯定在舜之后。
那个饱受诟病的断代工程漏洞百出,二里头算不算国家级政治模式也还要探讨,因此夏今天只能视为半传说时期。那么《夜航船》之九州,可视为中国最早的地理行政概念,迹近传说又查有实据。
梁州,位置当在秦岭以南,澜沧江、金沙江一带,应为今天的云南、贵州。
兖州,位置当在济南以北以西以南,及河北南部。其地名今犹存,为县级市。
青州,今山东半岛中部一带,大体泰山以东至海。其地名今亦存,为县级市。
徐州,今泰山以南,淮河以北一带。其地名今存,为地级市。
荆州,今汉江以南,衡山以北。其地名今存,为地级市。
雍州,今陕西中部,青海甘肃宁夏南部。
冀州,今黄河以东以北,包括山西及河北山东一部。地名今存,县级市。
豫州,今河南全部及湖北北部。其名犹存,为河南简称。
扬州,今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其名犹存,为地级市。
夏之九州,后世经过很多变迁,历史记叙也有失真的必然。但总体上是可信的。
夏之九州,以河南河北陕西山西山东五省为中心,也即以中原为中心。西北最远到青海,西南至云南,北到现在长城一线,南至今江苏湖北。整体上,已具有中华雏形。
九州最为可信处,是其划分以开发程度和以经济地位为要。边远地区,面积大但划分少,而中原划分细密,显然是人文地理因素起到巨大作用。“冀、青地广”的含义,当指人口密集经济发达,两州已经充分开发,而非地域广大。
好文,顶。几个想法:
1。夜航船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像现代白话文。
2。这本书传播不广,是不是清朝被禁过?四库里有这本书吗?
3。云老大可否不要言必称胡适阿。批判的帖子单独开就好了。把批判胡适放在张岱旁边,感觉冲淡了那种闲适的味道。
4。明代的士大夫可谓是千姿百态,唐寅,李渔,徐渭,李贽,王阳明,明代的文化大概是百花齐放吧。如果不是满清入关,中国可能会发展出不输于现代西方文明的文明。
感觉云老大这篇弄得太水了,在水里找东西,有点累。
一、张岱是真正的读书人,不矫情不造作。也只有这样人,能用近似白话的笔法写下名著。张岱的小品文更绝。
牛皋墓在栖霞岭上。皋字伯远,汝州人,岳鄂王部将,素立战功。秦桧惧其怨己,一日大会众军士,置毒害之。皋将死,叹曰:“吾年近六十,官至侍从郎,一死何恨,但恨和议一成,国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马革裹尸报君父,是为叹耳!”
这一段不是小说。是张岱《西湖梦寻·西湖北路·岳王坟》的一小节。张岱涉及牛臬,终其一生也就这百十字。但一条凛凛壮汉,一代名将,雄心万丈的站在读书人面前。
能以微字而刻青史。张岱。大丈夫也。
二、《夜航船》是否被禁,我得再查查。但这本书传播还是可以的,特别是近年因余秋雨而闻名。彻底商业化以前的余秋雨还不错,文化苦旅真的既苦且文化。
三、浮云也是性情人,也有臭脾气,也有小心眼。胡适乱搞红楼是不对,但浮云没完没了的在河里乱骂更不入流。从此改过。各位看官见谅。
四、在中国历朝历代中,明代俺不太看好。宋也闷,但至少河山崩溃时有性情中人,而且宋的经济文化极其发达,就是军事差些。明真的太过份了,过份到除了明初数十年,就没有让人爽的时候。这个和无忌兄有机会多探讨。
五、夜航船我会写下去,速度在一周两到三节吧,忙时至少保证一节。谢谢支持。
我以前也不喜欢明,感觉好像皇帝很烂,朝政很腐败的样子。但也许这是教育的结果,是满清刻意影响的结果。
后来看天涯煮酒论史里面,有几个明史研究会的人的帖子,如慈洵,杜车别等,学到很多东西,至少学会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其实明朝是很强的。太监干政是有,但不能真正乱政,远不如东汉和唐,皇帝爱玩不假,但文官系统非常有效率。明永乐时横扫漠北,七下西洋,编修大典,百国来朝,可以说是世界第一帝国。即使后期万历在张居正新政以后也曾在朝鲜击败日本。明末死节的人也很多,崇祯自杀,比溥仪认日本人当爹要强不知多少倍。
我是外行,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天涯那样的明粉阿。大家多谈谈。
《夜航船·考古部·辩疑·禹陵》:大禹东巡,崩于会稽。现存陵寝,岂有差讹?且史载夏启封其少子无馀于会稽,号曰“於越”,以奉禹祀,则又确确可据。今杨升庵争禹穴在四川,则荒诞极矣。升庵言石泉县之石纽村,石穴深杳,人迹不到,得石碑有“禹穴”二字,乃李白所书,取以为证。盖大禹生于四川,所言禹穴者,生禹之穴,非葬禹之穴也。此言可辨千古之疑。
大禹故乡
乱世而著名篇,是真名士自风流。张岱为文一向严谨,但此公毕竟是性情中人。
上述文中提到的杨升庵,曾为翰林院修撰,也是一代名臣。此公以刚直著称,曾经流放云南。翰林院修撰一向是状元级人物出任的职位,张岱的曾祖也出任过此职。不过一涉及到家乡,什么水平的学者也和土老帽差不多,杨升庵称禹陵在四川,就因为他是四川人。张岱直指荒诞至极,是因为绍兴籍的张公无论如何不能允许禹陵从家门口搬走。
据说大禹是黄帝玄孙,血统出于西羌。张岱肯定禹实有其人,和绝大多数学者一样,所据文本是《史记》。以张岱的才学,即或不清楚禹与西北的神秘关系,至少清楚司马迁有关匈奴是夏后氏苗裔的记载。匈奴如何能与地处西南的四川扯上关系?张岱和杨升庵抢完禹陵,顺手就把禹的出生地还给升庵,想来有趣。
这杨升庵不知和大禹结下什么亲戚,所到之处,每每有禹之神迹。四川故乡有,云南流放地还有。说起名人遗迹,又想起一事。2004年夏,浮云曾访祖国东海江苏连云港。连云港拥有江苏省第一高峰,海拔625米的云台山,此峰属于花果山。从一进入连云港,每个相识者都迫不及待地告诉你:中国的名人出生地,都有无数争议。惟独孙悟空的老家是连云港,没有争议。
花果山在苏北,铁证很简单,因为比无馀、李白有份量的大有人在:1958年团中央书记胡耀邦赴东海考察,行前毛泽东亲嘱:孙猴子的老家在哪儿,我没有机会去,你好好看看。毛氏终生,对造反情有独钟,大闹天宫简直是其梦想实现。他又精于国学,他认定的出生地,谁与争锋!
这出生地,也就是籍贯,是一件极其要命的事情。
中国文化西来说,曾经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敌人的一块牌子,所以炎黄本土论不可动摇。无论夏还是周,与草原文化带的关系学界一向讳莫如深。近年屡有学者闪烁其词的指出,华夏民族中颇有血脉来自西北,极可能与印欧种族有关。此事是否深究,想来已经不是学术范围的事情了。
如果所有一切,都是这样的关键,张岱杨升庵这样的大学者,浮云也只能说理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