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十五):杀宫(7) -- 1001n
遥设,在我们的故事里是个新人;而令史,我们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到,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那么这位令史遥设,又做了什么事情呢?
都元帅府的令史遥设,某天找到同在都元帅府的元帅左都监(从三品)奔睹,什么废话没有,上来就告下了惊天大状——完颜撒离喝谋逆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左都监奔睹究竟是谁,似乎还是个问题。同时代有位骁将叫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因受金太祖赐予金牌,后又统兵伐宋战功赫赫,被称为“金牌郎君”。
这位完颜昂的脑瓜子可是贼的很,起码两次成功地骗过了我们的民族英雄岳飞——第一次,岳飞领军十万号称百万,来攻东平,而东平的金军只有五千,自然是处于绝对防守劣势。结果,完颜昂在城外树林里立了一大堆旗帜,伪造了个疑兵重重的幻景,搞得岳飞最终也没敢进攻,相持几日退兵而去。顺便说一句,岳飞在退兵路上又布了局,准备趁金兵追杀时来个回马枪;不想又被完颜昂识破,金军未受损失。
第二次,岳飞以十万大军围困并即将攻击仅有千余金军守备的邳州时,完颜昂又施巧计,让守将立即填平城墙下的堑沟;结果宋军先后两次侦察的结果有了明显变化,使岳飞以为城里已经迅速做好了防备工作,于是停止了攻击;而后完颜昂又发兵声援,最终把岳飞吓退。
回到“左都监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从职位资历上来讲,这个接到遥设报案的奔睹,确实极有可能就是完颜昂;只是在他的传中,只说他当过“元帅右都监”,紧接着又升为“左监军”,却始终没提到他当过“元帅左都监”——都元帅府的“左都监”、“右都监”,一字之差,毕竟不是一个职务;虽然如此,却也不能排除他由“右”而“左”地升过一次,而简略的史料中没有记载。
可果真如此的话,身涉“完颜撒离喝谋反大案”,如此重要的事情,在他个人的传中不应该是只字不提的啊——不管怎么说,这左都监和右都监名字都叫奔睹,年代都是天德初年,后来也都当过元帅左监军,如果真不是一个人的话,那也确实巧合得有点不像话了……
先不管他了,继续说我们的遥设告发了什么事情吧。
遥设说:御史大夫完颜宗安不小心在宫门外掉了一封信,让我给捡着了;打开一看,信纸上有隐约的白色字迹,似乎被水泡过,笔画还很分明——而且,写的还不是女真文字,而是契丹小字。
密信!
这封密信先用明矾写就,干后不留字迹,再看时用水一泡就能显现出来;如果愿意,直接用火稍稍烤一下,让字变得焦黄也成——如此做法,从密码学的角度来看,就是所谓的“隐写术(Steganography)”。由于动用了明矾这样的密写药剂,更精确一点的分类就变成了“技术隐写术”。
其实,它同时也属于“语言隐写术”——谁让写信的同志用明矾的同时,还用了“外语”呢……
不过,关于这个“契丹小字”,倒值得多罗嗦两句:契丹文字其实就是辽文字,按出现顺序,先有契丹大字,后又发展成准拼音化的契丹小字;而在当时的大金疆土内,汉字、契丹小字、女真字都是并行的流行文字。与常理相符的是,辽人会读写契丹字的比较多;而在这件事情过去四十一年后,因为政治文化的需要,金章宗完颜璟终于还是废除了契丹字,搞得直到今天,对契丹文字的研读都成了一门非常有挑战性的学问……好,我们再拉回去说隐写术吧。
比起一战时代的技术创新来说,古代的隐写术往往并不难破解,因此,用它保密的效果自然很差。其实,与其说矾书是保密手段,倒不如说传递矾书的秘密过程才是安全通信的根本——比如按遥设的说法,完颜宗安大人居然就在路上丢了信,结果明矾连个P的伪装作用也没起到,最终导致了“明文暴露”这个密码通信意义上最糟糕的结果。
纵观整个宋辽金时代,所谓“矾书”或“蜡丸”案简直比比皆是;对比其它朝代而言,这个时代似乎是中国古代隐写术的一个应用高峰。可悲的是,它们被大量记录在史册中,至少说明在相当部分的案例中信息都已泄露——而这么差劲的保密手段,大家却用个不亦乐乎,完全无视南来北往、此起彼伏的前车之鉴,也实在是令人费解。
唉,在那天下大乱的年代,本该是密码科学大大发展的好时候啊……
八百五十公里到,该回来继续说咱们的遥设了——毕竟人家的揭发还没完。遥设把信一亮,里面是这么说的:
阿浑(1),汝安乐否。早晚到阙下。前者走马来时,曾议论我教汝阿浑(2)平章、谋里野阿浑(3)等处觑事势再通往来,缓急图谋,知汝已尝备细言之。谋里野阿浑(4)所言[日煞]是,只杀挞不野则南路无忧虑矣。
注:[日煞]者,打不来的字也,呵呵。
“阿浑”,是女真话里“儿子”的意思,但在当时,也可以指宗室之子。信中一共出现了4次“阿浑”,按顺序来看,阿浑1是指自己的儿子,而阿浑2、3、4则都是指宗室之子。从通篇语气看,这封信应该是老爹完颜撒离喝写给自己儿子完颜宗安的;简单翻译一下,信的大概意思就是:
儿子(完颜宗安),你快乐么?你快乐么?你快乐么?——把顺笔胡扯的那个翻译给我拖出去打,换人来接着翻——你还好吧。早晚要去你那里。上次你来时,曾经跟我议论说,我让你到“阿浑平章”和“阿浑”完颜谋里野那里,观察事态发展再做图谋,知道你已经详细对他们说过了。“阿浑”完颜谋里野说的对,只要杀掉挞不野,南路就没问题了。
文中所谓的“阿浑平章”,就是指平章政事完颜宗义;而“阿浑”完颜谋里野,则是指前工部尚书完颜谋里野;这二位都是实实在在的宗室之子,阿浑来阿浑去的,倒也不是妄称。
而最后一句中的“南路”,似乎不是指行台尚书省所在的南京路,而是指完颜宗安的老爹、这位写信的完颜撒离喝,过去任职的河东南路——虽然有点疑问,不过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然后是
挞不野自来于我不好,凡事常有[阝是]防,应是知得上意。移剌补丞相于我不好,若迟缓分毫,猜疑必落他手也。
[阝是]应该是“提”,通假字而已;电子版作“堤”,此处据中华书局1975年版、1997年重印的《金史》改过。而文中的丞相“移剌补”,全金史中只出现了这一次,实在是不知何许人也。再之后是:
阿浑每见此书,约定月日,教扫胡令史却写白字书来。
除了“白字书”大概是指矾书、“每”字似乎通“们”字以外,这句话倒没什么蹊跷,只是大金的这个小小令史——扫胡——名字比较有趣,嘿嘿。
最后,上面还有完颜撒离喝的“手署”和某个王印。
整封反信,大致如此。以我们对类似事件的处理经验,本案大致有以下几个“情节极为严重”的地方:
第一,好好的白纸不写黑字,非写白字;
第二,好好的、大家都认识的女真文字不用,非写契丹小字;
第三,信件中明显表露出设计杀人的意思,而目标正是完颜亮亲自指派监视完颜撒离喝的挞不野;
第四,如信中所述,臣子之间背着皇帝秘密交往;
第五,京外重臣(完颜撒离喝)通过儿子(完颜宗安),和京内宗室(完颜宗义、完颜谋里野)勾结;
第六,涉案人员成分复杂,包括一位左副元帅、行台左丞相,一位平章政事,一位前工部尚书。
——有这六点,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大狱还能不成?
细细分析一下,这里完颜撒离喝和他儿子完颜宗安是不用说了,而那位平章政事完颜宗义,正是我们前文所说的完颜斜也的九儿子;至于完颜谋里野,则是金景祖的孙子完颜曼都诃的儿子,也是宗室血统。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来,一封信囊括了完颜亮的心腹大患——完颜撒离喝父子,以及完颜斜也一支的重臣,又怎能不大大称心?二话不说,在京的完颜宗安和完颜宗义就被抓了起来。
可是一审,又审出问题来了。完颜宗安根本不服,反而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反驳的问题:
使真有此书,我剖肌肉藏之,犹恐漏泄,安得于朝门下遗之?
是啊,这样重要的文书,哪有可能“一不留神”正好掉在宫门之外呢?
鬼都不信。
事实上,这封关键的密信,的确是那个遥设自己伪造的。问题是,一个小小的令史,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的,构造了如此的创意,居然还敢于付诸实施?要知道,他这一状上去,告下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金最高层的人物啊!弄不好,他自己、他全家都要大倒血霉——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不会想到么?
遥设不是傻瓜,敢做这种杀头破家的赌博,自然也会想到后果。但是,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问题也就接踵而至:究竟是什么,能鼓动他心里的魔鬼战胜道德小天使,最终选择了诬告?
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其它原因,只能解释为“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身为皇帝的完颜亮,忌惮完颜斜也一支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完颜撒离喝的矛盾也基本公开化了;一切的一切就象一锅已经烧到九十九度的水,缺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根柴禾了。
而在此时添上这根关键的柴禾,是不是很有油水?没有人能事先告诉遥设,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但是,这实在是太值得一赌了。
更重要的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萧玉,过去也是个小小令史,关键时刻的揭发检举,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就能让自己白日飞升;再稍微远一点,那位“立过大功”的令史李老僧,也是青云直上——这样的事例,对那些亲眼目睹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来说,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导向和激励作用,应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
前有萧玉,后就不能有遥设么?而且,我们的这位遥设,比萧玉显然还要“职业”一些:以令史的身份,他本来是拿不到什么完颜撒离喝的谋反证据的,更何况还要带上完颜斜也一支;但是,没有证据不意味着不能制造证据,于是,一封用契丹小字加密的矾书就及时地出现了。
与其说遥设需要这封密信获取上宠,还不如说,完颜亮更需要这个证据来扫除政敌——既如此,又怎么能不一拍即合?
事实上,整封矾书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且不说真要是密信的话,会不会如此平铺直叙而不用暗语代替;就说完颜撒离喝想不到用暗语,难道会把所有“谋反事实”全部写在一封信上么?过去发生的事情要总结,将来要做的事情也安排;一个个人名,点的那叫一个齐全,简直就是唯恐完颜亮不能一网打尽——更气人的是,这信还非得详细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写出来;通篇看下来,这哪是跟已经知情的儿子的交流啊?整个是在对完颜亮详细解说嘛!
说它是蹩脚的谎言,应该是一点不过分的。
可到了这个时候,矾书的真假,还会有谁关心呢?在这个证据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空口白牙,毫无力量;而当时,没有人会去验证这封所谓密信的真伪——从揭发者,到审判员,再到最终仲裁的皇帝——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既成事实。
在这个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刑讯求供、坐实铁案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可是当刑具一字摆开的时候,主犯、那位被说是“丢了信”的完颜宗安却宁死不招——这事情岂非是有点烦人?
听到完颜宗安的有力反问,专案组当然很是郁闷,上去就是一顿暴打。而在“掠笞楚毒”面前,完颜宗安大义凛然,根本就是“神色不变”。对方一看他不吃这套,无奈之下转攻同案中那个名字比较有趣的令史——扫胡,办法也很是简单:架起扫胡,就给放在炭炉上了。。
从原理上看,扫胡所受刑罚属于“高温刑”一类——这词是我自己发明的,见笑见笑;而从历史上看,被处以高温刑的人,可实在是不少。比如早在纣王时代,梅伯就被捆抱在妲己发明的炮烙上,顷刻毙命;煌煌大唐中,周兴的请君入瓮,更是天下闻名;至于架火烧、持签烫、加水煮、盖笼蒸……如此七七八八的方式,经过古代刑罚工作者的不断追求和改良,高温刑系列早已是阵容整齐、蔚为大观了。
而在炭炉这种心理威慑力极大的高温刑面前,扫胡终于投降了,来了个痛快的“自诬服”。这时,已经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完颜宗安,颇为同情地看着扫胡,说:
尔苦矣。
招了,你就惨了——另一位重犯、完颜斜也的九儿子完颜宗义被暴打之后,也抗不住来了个“自诬服”,并且这么解释给自己扣屎盆子的动机:
我辈知不免矣,不早决,徒自苦。
完颜宗安听到后,当即顶了回去:
今虽无以自明,九泉之下当有冤对,吾终不能引屈。
对于这粒“铜豌豆”,审讯人员那是换遍了刑具,使尽了招数,而完颜宗安就是不予合作,决不违心供述,最终“竟不服而死”——无论他平时为人如何,贡献多少,以他这时候的铮铮铁骨,我们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汉子!
而耐不住刑罚、招了供的完颜宗义,后来又如何呢?照样被“夷其族”——别说自己,全家老小也还是没跑了!
至于扫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低微,整个金史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回,下场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比照他人,估计也难逃一死。
既然有人招了供,案件有了证据,谋反自然也就是事实了——于是,完颜撒离喝全家被族诛;完颜宗义全家被族诛;完颜谋里野,被杀;牵涉此案的金太祖的妃子萧氏,被杀(其实她才是完颜亮要铲除的后宫势力,这里先不展开叙述了);任王完颜隈喝,被杀(也是被萧氏带上的);曾经在完颜撒离喝手下做过事、又能写契丹小字的折哥,全家被族诛;曾经是完颜撒离喝的部将的特末,全家被族诛……
由于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成了铲除完颜斜也势力、保护皇权不旁落的大好机会,完颜亮又怎么会放过?二话不说,完颜斜也的一百多个子孙,就这么被砍掉了。而完颜谋里野同为宗室,他的二十多个子孙,最终也被送上了黄泉路。
从此,完颜撒离喝不再是完颜亮的心头之患,而完颜斜也一支,这次也就算是完蛋了——但是,完颜斜也的子孙并没有被杀光,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有人命大。
而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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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密码兄的FANS,简称米饭的便是。
--俺心中的“道德小天使”说的
想像密码兄发现密信时的神态,不由大笑
大乐,米饭。
dian zi zhao kuo de han yu pin yin xue de zhen bu cuo a.......
biao yang yi xia
hua
hao hao xue xi, tian tian xiang shang!
haha
恭喜: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小人物站队的准确度很高嘛
技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