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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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在界山大坂

第一部 毛娘

这破地方,辽阔、高大却又干瘪。大货车在沙砾地上像拖拉机一样突突乱蹦着,耕出一条排骨路,一直向前伸过去,没有尽头似的,穿过了平野,还得盘过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岭。每次出车,我都会有些恐惧,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上路。

太阳已落到西山头,天上铺满云的瘦皮,褴褛毕现。空气清冷稀薄,薄得不敢让人深呼吸,怕太用力了,一下子吸光口鼻前的所有空气。一眼望过去,除了突起的山脊,就是瘦骨露露的莽原,但总能让人感到这整块大地堆得高高的,可以俯视全世界。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眼睛看不到纵深的沟壑,全身毛孔却都能感觉到。

我的车上本来搭了两个人,一个大胡子和一个胖女人。他们都搭别人的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在狮泉河搭上我的车的。本来我还想多找两个人,赚几百块钱,但这个季节,来西藏的外地游客太少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大胡子说是从北京来,是画画儿的。他上车后在前排坐,胖女人形体过大,独自躺在后排的简易铺位上。大胡子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跟胖女人说得很热闹,接着就钻到后排铺位上,和胖女人粘乎在一起。这么冷的天,跟一个胖女人挤在一起,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到多玛的时候,我感到有点累,停下车在饭店里吃了两碗饭,回车上又打了个瞌睡,迷迷糊糊地听到大胡子说:“依我看,竞争还是下面激烈,你为什么不留下?”阿里地势高,所以是上面,叶城地势低,所以叫下面。这是我们的习惯说法。

胖女人回答说:“上面生意不好做,还是到下面去。”这个胖女人脸上罩了许多灰尘,茸毛灰白,像长着胡子似的。她身上什么都鼓出来,肚子胀得像青蛙,脸蛋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两眼深陷,眼珠转动,像老鼠在深洞里悄悄活动,她鼻子和嘴巴也像是盆地中的小山岗,她的大屁股随时都要绽破的样子,只有乳沟深陷,像个大峡谷。她这种样子,只怕到哪里都兜不到多少生意。我转过头去问:“下面漂亮姑娘多的是,你还能跟她们抢生意?”胖女人嘎嘎嘎嘎地笑起来,但她的语气明显很不高兴了:“难道我一定要做烂婊子?我可以改行,我可以去饭店洗盘子。”

胖女人是路远迢迢跑到狮泉河找食的姑娘,说话像炒豆子似的,假如心情好,听她说说话倒也热闹,心情差的时候,恨不得抓一把铅矿沙塞到她嘴里去。不过中午我车子抛锚下车检修时,她倒是一声不响地靠着车轮坐着,看看天,有时给我拿拿手套,她身上蹭满了泥土,也没有一惊一乍,我喜欢她这个样子。

我总觉得车子抛锚是大胡子害的。路过界山大坂那块写着汉字和藏文的牌子时,大胡子就一叠连声地叫停车。车子刚停稳,他就拎起照相机,急急忙忙跳下去拍照片,好像拍得稍微慢一点,那块破牌子就会失踪似的。他乱拍了一气,又叫胖女人过去,替他拍了几张与牌子、石碑的合影。

等他拍够了,我们重新上路,但没走出多远,车子就猛地一震,然后趴下不动了。我觉得大胡子要不去拍照,说不定车子就不会坏。

大胡子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见我忙着检查车子,还一直墨黑着脸,就不敢探问情况,也不敢催促,局促地走两步,停下,又走两步,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我虽然憋了一肚子火气,看到他的样子,也不禁暗暗发笑。他见我不理睬,就像苍蝇似的在胖女人身边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地咒骂着,叹着气。我知道他在骂我的车子,他只是不敢骂我。我发现车子的传动轴断裂了,再也走不了了。我心里一片冰凉,毒毒地骂着这辆破车,阴沉着脸。如果大胡子敢大声骂我的车,我就揍扁他。

胖女人也不理他,大胡子只好跺跺脚,向一个坡走去。我大声说:“当心遇见狼。你知道在这种地方,死人了会怎么办?就扔在路边。”我这不算是吓他,在这种地方,动不动就会死人,也只有一个女人死得福气好些,放在一间废弃的小屋里。

我咒骂几句,爬进驾驶室瘫坐着抽烟。大胡子也连忙上车。他以为车子已经修好了,等他发现车子走不了,又开始叹气。胖女人一边上车一边说:“这太阳真够毒的,照得人脸上一丝一丝地疼。”她的脸上有两朵高原红,好像生了冻疮。大胡子说:“我宁可太阳一直毒着,一会儿天黑了,狼群围住了车子,看你还埋不埋怨太阳。”我们都不理他。

一会儿胖女人又说起毛娘。这是胖女人最烦人的地方,一路上都在说毛娘。开始我还以为她知道我有点喜欢毛娘,故意说给我听。她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毛娘死了。”说得我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噎死。

她这么胖,说话又像炒豆子,嘴里老是毛娘毛娘的说个不停,让我感到非常不洁,恼火得要跳车,却又发作不出。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因为她和毛娘是姐妹,毛娘又刚刚死掉,心里难过,所以才一个劲地说。

胖女人说,毛娘人长得好,福气也好,认识了一个老李,也有情有义,回家了还常常打电话来,问她吃饱没有,身体好不好。有几个女人能认识这样的男人?胖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表情,坚信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命。

毛娘也是一个从四川上来找食的姑娘,我跟她比较熟,过去经常去她那里过夜。起初她谁的生意都愿意做,本地人,外地和外国的商贩,还有像我们这样的长途车司机。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四川司机,就专心跟他好,别的司机的生意就不做了。因为在这儿跑长途运输的司机大多彼此熟识,所以都不再上门——再去上门总有点难为情的。

胖女人感叹说:“毛娘福气好,那是因为她人好,老李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她还是守着,等他回来。”大胡子说:“她也许有些福气,可也太短命了。”胖女人说:“你懂什么?她虽然短命,可是有我给她送终。如果她晚死几天,我就不在上面了,就没有人给她送终,也没有人埋她了。”

大胡子说:“你这个女人倒挺有情有义的,埋了她才走。”胖女人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睁大眼睛说:“自己姐妹死了,不埋就走,那还是人吗?”她就算睁大眼睛,眼眶也堆满了肉。大胡子说:“那老李呢?”胖女人说:“谁知道?男人东跑西颠的,谁知道去哪儿了?”大胡子说:“你刚才还说老李有情有义的。”我听得不耐烦,说:“有完没完?老李至少比你这小子有情义。”大胡子这才不做声。

狮泉河方向来了一辆大卡车,司机老沈停下车,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跳上老沈的驾驶室,懊丧地说:“人倒楣什么破事都会遇上。这车子不走了,传动轴断裂,真是见了鬼了。你帮我捎个信给叶城的刘师傅,问问他来修车要多少钱。太贵了东家是不肯出钱修的,得我自己掏钱,那就惨了。”老沈说:“这种地方,也不知道刘师傅肯不肯来。”这句话说得我有些难过。

抽完烟,我请老沈带走胖女人。我还给胖女人150块钱,说:“这段路收你100块,你先走吧。”大胡子也说:“你先走你先走,当然你先走,女士优先嘛。”我看大胡子言不由衷,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心里肯定在骂胖女人,要不是她长得这么胖,那辆卡车也许可以连他也塞进去。

车子开走的时候,大胡子站在路边,一个劲往来路看,想再看一辆车出来。他又回身过来,看着载着胖女人的卡车越走越远,忽然就弯下腰嚎啕大哭。

我吃了一惊,一个大男人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哭,这种情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所以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这种天气,就算在路上熬一夜,也冻不死你啊。”他用脏袖子擦着他的胡子,哭着说:“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再没有车了。”我说:“会有的会有的,半夜里来一辆车也说不定。”

他吃饱了没事干,跑到这地方来受苦受难,却熬不得这一夜,看到胖女人上路了,就满心不是滋味,弄出这付熊样来,也够脓包的。我不爱看他这吅样,回到驾驶室打盹。他也回到车里,在后排铺位上躺下,唉声叹气,间或咕噜两句,说他本来早就想走了,因为感到累,在旅馆睡了一天,结果弄得在高原上晒人干。

我用手指骨敲敲车门,意思是让他住嘴。他果然住嘴了,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再来一辆车就好了。”我说:“再来一辆车,能保证塞得下你吗?塞得下你我也不让你走,晚上我一个人怎么过?我难道不怕狼?”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大胡子弄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凶狠样子,握着拳头朝我挥了挥。我说:“你想走也行啊,前面走四五个小时,就到死人沟了,那里有修车店,有小客店,有的是床。”大胡子说:“那里有修车店?我可以带个口信,叫修车师傅来帮你修——只是要走五个小时,路太远了,天也快黑了。”我说:“你别这么傻行不行?这种修车店能有什么零件,就连过滤器坏了也没换的,怎么会有传动轴?他们怎么修得好我的车?”

已经是傍晚了。西边喀拉昆仑山的上空,飘来一朵胖胖的白云,孤零零地悬在空中,让我想起那个胖女人。我想,躺在她的身上,可能像躺在橡皮艇里一样。

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胡子猛地蹿起来,趴在车窗上使劲向后张望,接着就跳下车去。不过没等他拦,一辆大卡车就已在我的车旁停下了。司机是个中年人,一张脸比关公还要红,他的绰号就叫关公。他摇下车窗,递过两支烟,问:“出什么事了?”我点上一支烟,另一支夹在耳朵上,跳下车爬上他的驾驶室,说:“车子不肯走了。”关公说:“龟儿子老天怕什么来什么。我给你捎个信到叶城吧。”我说:“已经让人带口信了,妈拉个巴子,还不知道要多少钱。”他说:“看样子今天你走不脱了,我给你留一箱饼干。”

大胡子蹭上去说:“我能不能搭你的车走?”关公说:“说不定明天他的车就修好了,你不陪他一夜?晚上也好有个照应。”大胡子焦急地看看我,说:“我有点急事。”我说:“你别逗他了,他真的有事。你的车里坐得下坐不下?”

关公将一箱饼干和两瓶矿泉水放到我的车上,说:“行,200块。”大胡子一个劲点着头,感激地看了看我。我说:“哪,我找还你150块钱。”大胡子略一沉吟,接过钱,上车收拾行李。他挤上关公的车时,还回头看看,冲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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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毛娘(二)

卡车躲进了一蓬浓浓的灰尘,渐渐远去,接着连灰尘也散尽了。我知道一层灰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嘴巴里也满是灰尘那种淡出鸟来的滋味。天上那朵肥胖的白云,已经移到北边,正在我的对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坐在驾驶室里闷头抽烟,听歌。在这样空旷高远的地方,只能听听男人粗声粗气直着嗓子乱吼的歌,心里头的单调寂寞才会跟着释放出来,如果听女人唱的歌,弯弯曲曲细声细气的,会憋得人发慌。

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天色就暗沉沉了,也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身上突然冷了。好多星星凌空挂在天上,没依没傍的,一点一点戳得皮肤发冷。我下去绕着车子检查了一下,回到驾驶室,打开车尾的指示灯和车头的大灯。虽然我胆子不小,但亮灯的感觉总比一片黑暗好些。雪白的灯光照出前面的路,真的像排骨一样,像搓衣板一样。

我瘫坐下来,忽然记起我藏着一瓶二锅头,找了半天才找着,就着瓶喝了两口。我整天在这种路上跑,从来不敢喝酒,更是不敢喝白酒,几乎已忘记了白酒还有一股辣味。

天色是幽蓝的,好多拳头般大小的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密密麻麻排着的小星星,就像一大摊白芝麻,看着有点让人心烦。我穿上厚厚的旧军大衣,喝了半瓶酒,感到车里非常气闷,歪倒在座位上,有点透不过气来,又有点昏沉沉。

忽然间一激灵,我坐直身子,看到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山头上,有几点绿幽幽的光在空荡荡地游动,时隐时现。那是狼。

传说西藏的狼不吃人。前年有一个逃犯跑到阿里的一座山上躲了起来,警察在几个山口守了十来天,都以为他已死在山上了,没想到他披头散发地跑下山自投罗网,说实在受不了了,山上有很多狼,他怕饿得没力气了,会被狼吃掉。大家都惊叹说,他孤零零地窝在山上,果然没有被狼吃掉——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天是怎样过来的。

独自在旷野里无法动弹,却与狼遥遥相望,这种感觉实在有些碜人。平时开着一辆大东风,大亮着灯,眼睛死盯着路,每时每刻都在迅速移动,有时空车开在破路上,屁股几乎沾不了椅子,身子就像跳舞,在这种时候,心思集中,就算一百只狼当路拦着,我们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狼群围上来,也只是一踩油门冲过去,回去还可以向人吹牛。但此刻我停在野地里,狼虽然只是远远望着我,我就心里发毛了,可见我也很没出息。

我打开车窗,想冲着狼吼叫几声逗一逗,还没张开口,就被灌了一嘴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风头像刀一样在脸上一割,脸上就像散满了凉凉的血,一眨眼时间,整个驾驶室就灌满了冷气。这风一直在车窗外撞来撞去,窥视着我,一有点空隙就一头钻进来,扫荡了驾驶室内仅剩的一点点热量。然后,冷气就在我的周围跳起冰冷的舞蹈。

我连忙缩回头关上窗子,用手擦擦脸,还是麻麻的。我想用水润润喉,没想到手里拿着的是酒。酒更好,可以暖暖身子。喝了两口,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会在这儿困上几天,这酒可得省着点喝,电也得省着点用——我虽然有些醉了,但脑子挺清醒的,快手快脚地拧上瓶盖藏好瓶子关上大灯。

毛娘已经死了。她这么快就死了。

在老李来西藏开车之前,我就是毛娘的客人了,怎么也没想到,毛娘后来会对老李这样的人那么死心塌地。第一次见到毛娘的情形,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像别的姑娘一样,一直在这条路上流浪,每天在路边的小客店马马虎虎地过夜,但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小巧的身子在路边闪闪烁烁地走着,看见大卡车开来了,就慢慢转过身,招招手,司机停下车子,她就爬上来,也不多说话,只说些早饭在哪里吃、昨天看见一个游客发生高原反应的这类闲话。

晚上到了一个路边小客店,司机给她买一袋饼干,她就会很满足地笑着接过去,小心地塞进挎包里。她的笑容非常甜,白嫩脸上的两朵高原红就像两只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好像脸上贴着一只红蝴蝶。接着就进了房间,怜惜地抚摸司机粗糙的身体。

我总觉得她抚摸的动作过于甜腻,有时会惹得人眼窝发酸。

她说话喜欢讽刺人,有时候开她的玩笑开过头了,她也会发嗲打人,她人虽小,手却很重。她经常手从衣底伸进去搔腋窝的痒,我喜欢看她这样搔痒的样子,一边大声说着话,特别风骚。她总是嘲笑的我口音,说我说话只有牦牛听得懂。有一段时间,她的收费越来越高,收到150元,200元。司机小白说,她他妈的自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在狮泉河镇外的小村落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了。做她这一行的,很少有人租房子。我问毛娘:“你为什么租了房子?”毛娘撇撇嘴说:“钱多了呗。”我说:“我是真的想知道。”她哈哈笑着说:“我爸爸死了,不用看病了,我也不用寄那么多钱回家了,就这样。你满意了吧?”

很多司机顺路时会去找她,不顺路的时候,偶尔也会拐个弯去找她。她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火塘,火塘边上还放着一本撕了封面的书。外墙上密密麻麻地贴了好几排用来烧火的牦牛粪,像当地人家一样,牦牛粪上的手印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有人说,毛娘到这种地方来,是为了逃避一桩婚事,她哥哥要娶一个姑娘,姑娘家的条件是,让毛娘嫁给姑娘的哥哥,但姑娘的哥哥是个傻子,所以毛娘不答应,宁愿这样子赚了钱给哥哥娶亲。也有人说,毛娘是跟一个小伙子私奔到这里来的,小伙子在路上摔下山崖死掉了,毛娘回不了家,只好做起了这一行。究竟是她逃婚还是私奔来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一般不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已经忘了毛娘的名字。毛娘最烦心的事,就是人们都叫她毛娘。其实这个绰号是我取的。毛娘是我老家的一种贝类海产,模样与淡菜一样,但个头比较小。我们老家的一些下流胚子,还经常得意洋洋地将淡菜的肉比作女人的生殖器。

有一次下大雨,我估计路上已经没法走,就在她那里住了两天。她自己做饭给我吃,每餐还给我开一瓶啤酒。她蓬松着长头发,坐在门内梳头,弄得我产生错觉,好像这是我的家。我摸着她的头叫她长毛——长毛是我老家的老年人对太平天国军队的称呼,有的小孩子也会被叫做阿毛、长毛——她笑着答应。那天半夜醒来,我趴在她的两腿之间跟她歪缠,缠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浑,就毛娘毛娘地叫她。她被我叫烦了,说:“什么毛娘?”我说:“外面的人都叫你毛娘,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很后悔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后悔得要死。更后悔的是,我还将她这个绰号说给了别人听,没几天,这条线上的所有司机,都知道她的绰号了。我听说,有很多人冲着这个绰号去找她,第一件事就是扒她的裤子,看看她的阴毛究竟有多茂盛。

虽然已关紧了车窗,但玻璃上好像有无数细细的漏洞,还在渗进一股股寒气,驾驶室内早已灌满了阴冷的空气,让人无处逃避。我裹紧大衣,尽量将身体缩起来,但寒气又开始从脚底冒上来,脚板冻得变成了铁砣子,就像是融雪天气。我起身去后排铺位底下找出一条破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开了一会儿暖气。我想起那个胖女人,这时如果蜷在她的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肯定非常舒服。

星星越来越低,好像有无数白亮亮的豆子从天上倒下来,一直在倒下来,但始终是倒到半空,没有真正倒下来。小时候下大雪,我总是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降落下来,突然间飞快地眨眼睛,雪花就变成落下来的一个个片段,亮亮的,似乎停滞在空中,又似乎在快速飞落。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这个样子。

终于,我淹没在星星之中……

我梦见一匹大狼在山顶人立而起,向天空长长地厉叫一声,飞奔下山,在我的车子前前后后打转,又扑到我的车窗外,咻咻喘气,似乎想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跃起,吓得我差点摔倒。等我再抬起头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但刚才挡风玻璃上纵起的那个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秃鹫,也许不是。

我这才发现,昨天晚上我没有在铺上睡觉,竟这么缩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夜,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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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毛娘(三)

一小块砾石从地面稍稍突起,砾石的后面露出数茎细须,在极小的范围内不停地动来动去,没一刻安静的,有时候阳光在细须上迅速一滑,我还来不及看见,光亮就消失了,好像是幻觉一闪。那是一只鼠兔,藏在一个小地洞里,似乎想出来,又不敢出来。

它犹犹疑疑地探出小半个灰白的嘴巴,接着是扁圆的耳朵,脑袋上的茸毛,圆溜溜的警惕的眼睛。然后,它探出了整个脑袋。它在东张西望,看看周围有没有动静,它随时准备着逃跑,它总是有地方可以逃跑。

我的脑袋探出车窗,屏着呼吸看了老半天,生怕一不小心惊着了它。我这样从车窗探出脑袋,差不多与鼠兔一样鬼头鬼脑吧。阳光打在我的右脸上,辣辣地痛,好像脸皮都已经剥开了似的。我透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小心翼翼生怕惊扰鼠兔的样子,就有点好笑,拍着窗沿大喝了一声。鼠兔耳朵一闪,窜出地洞,一溜烟地跑了。我打开车门跳下去,走到鼠兔的地洞边上,拉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将地洞淹没。

撒完尿,我有点茫然若失。四周静得好像死了一样,只有风削过我的脸,将我的脸皮割破,风掠过我的耳朵,阴恻恻地嚯嚯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太阳照在身上,还有点热气,背上却冷飕飕的,好像空出了一大片空间,没有一点依托。

整个上午没有一辆车经过。十一月中旬是回家的时节,到金矿淘金的农民都已经回家,在路上开店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这条路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一场大雪,路就封死了,接着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不再有人迹出现。大雪会在什么时候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刚来西藏的时候,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足干粮,背着帐篷,在大雪中步行,一直从狮泉河走到叶城。那时候我不知道人这么容易死,因此觉得就是死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蹲下来,伸手拨拉着砾石。慢慢地排成一个圈,围住一个小土堆,等排好了,才发现小土堆的样子挺像一座坟墓。

从叶城方向上来一辆卡车。我心里惊了一下:这辆车会不会给我带来叶城刘师傅的口信?司机是维吾尔人,五六十岁了,身板还挺壮健,胡子梳得整整齐齐的。他在这条路上跑的年头多,喜欢摆老资格,我们就都叫他阿凡提大叔。他一般不搭理我们,但跟我很熟,常常互相嘲骂。他一停下车就说:“听说你的车陷在这里了,给你带了一条香烟来。”一个上午下来,我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跳上他的车,一边抽着烟,叽里呱啦发了一通牢骚。搭他的车的几个人下车去撒尿、活动手脚去了,所以我发的牢骚只有他一个人听。

他笑嘻嘻地听完,说:“实在不行,你搭车走吧,找他妈的一辆车来拖。”我发过一顿牢骚,心里好过一些,说:“再等两天试试看,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快下雪了,你怎么还上来?真是死要钱不要命。”他说:“再跑一趟,就等明年雪化了——你这是什么话?别人难道不跑了?关公说还要跑两趟呢,为什么我不能跑?”我说:“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该退休了,还跑什么跑?”阿凡提大叔最不喜欢人家说他年纪大,狠狠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说:“我别人比不过,比起你这小子只怕还要强些。”他的手劲确实很大,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说:“怎么可能?我们爬爬那座山试试,看谁先到山顶。”阿凡提大叔说:“行啊,只怕等我到了山顶,你还在半山腰喘气呢。”

开过玩笑,阿凡提大叔才开始跟我说路上的新闻。他说,他从叶城出发的时候,共有三辆车,他开在最前面。刚开上库地大坂的盘山公路,第三辆车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撞上了第二辆车,差点翻掉,第三辆车的方向盘都撞脱了,还好司机反应快,跳车逃了一命,居然没有受伤,这样,两辆车就全堵在那儿了,那司机只好坐在没有方向盘的驾驶室里发呆。他在前面等了老半天,看到后面有车回去叫拖车了,自己留在那里也帮不上手,只好先上来了。他上来时,已堵了五六辆车了。

他没有给我带来刘师傅的口信,反而带来这么一个坏消息。我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刘师傅的口信什么时候能过来,也不知道刘师傅肯不肯来修车。库地大坂那种地方,山陡路险,不知道坏了多少车,那两位哥们怎么这么不小心?我闷着头又抽了一支烟,说:“他们的车子,在山脚吗?”他说:“是啊,还好在山脚,不算太险。”我叹了口气,跳下车,有气没力地向他挥挥手。他等搭车人上了车,按了两声喇叭,开车去了。

我心里懊丧,瘪塌塌地走回驾驶室,打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开始吃中饭。我的嘴唇干得厉害,饼干淡而无味,心想要是有一碗大肉就好了。我想起还有一袋牦牛肉干,是两三个月前一个搭车的游客塞给我的,就从后排的铺位下翻出来,就着水吃。这种肉干又硬又小,嚼着特别费劲,还容易嵌牙齿缝。我拎起昨天喝剩的半瓶白酒,稍稍呷了两口,倒不是肉干下酒,而是用酒下肉干吃。

这时起了一阵风,沙子打在玻璃窗上,的的扑扑地乱响。看看天色,远近散满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半空中飘着尘沙,将日光遮得没有亮光也没有暖意。总算天上没有大片乌云推进,一时三刻不会下雨下雪,我就有点儿放心。我想起那只胆子极小的鼠兔,不知道它躲到哪儿去了,四周又只剩下我一个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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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击节送花】西藏----

几个去过西藏的朋友,回来后都变得神神叨叨,讲话也好象含蓄了许多,是不是那里天比较低,神离我们比较近了。

应该是个思考人生的去处吧。

家园 【原创】毛娘(四)

我觉得自己头颈有点酸,是脑袋向左转的时间太长了,就将脑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向右扯,扯得有一点点酸痛,也就有一点点过瘾。扯了好几次,才发现我刚才时不时地将脑袋探出车窗,看看有没有车来。我一直在盼望着下一辆车。

这样的等待是很无聊的。我又不喜欢听歌,所以大多数时候关着录音机,只听自己的呼吸,有时轻有时重,有时长有时短,越是听着,呼吸就越粗越短,觉得鼻孔发热,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跳下地,绕着车子转两圈,又觉得这样乱转也毫无意义,心里一后悔就直接回到驾驶室,但坐不了多久,又会跳下去转圈。后来我实在腻烦了,就躺在后排的铺位上睡觉。

毛娘是怎么死的?我忘了问胖女人,也没有向小白打听。死人的事情太平常了,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行了,我们早就习惯于听过就算,即使死的是毛娘,也是一样。只是我想起曾经与毛娘挺熟的,活生生的一个女人,曾经跟我亲亲热热,现在她变成了一具尸体,正在腐烂,心里有点怪异。不知道毛娘死后,她的鬼在哪儿游荡。也许她变成了那只小鼠兔,想过来陪我,又怕我身上阳气太盛,冲散她的魂魄。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喜欢小偷小摸,那是不可容忍的。但有一次毛娘偷了我的钱,我却装作没看见。那天后半夜,她一动我就醒了,我还以为她要小解,一点没在意,结果却看到她打着手电筒,窸窸倏倏地翻我的包。我的包里也没有多少钱,只有三四千元吧,小小的一刀,她拿出那一刀钱,咝咝地吸了几口气,从中抽出两张一百元的,迟疑了一会儿,就塞到床垫底下,其余的又放回包里。我当时很气恼,心想,这个女人,我跟她这么熟,她还要偷我的钱,也太没有义气了。我又想,既然她只拿了两百元钱,还算她有良心,就随她去算了。她上了床躺下,我就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第二天起床后,我觉得她有点不敢看我的脸。

这种狗皮倒灶的事情,让我很不舒服。可我比较喜欢和她过夜,所以后来还是经常去她那里。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是我总觉得,自从她偷过我的钱以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加意向我讨好。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这种错觉让我喜欢毛娘。

我曾经问毛娘,她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呢,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嫁一个人?毛娘说:“我挺喜欢我的工作,这有什么不好?”我说:“如果你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会拚了命追你。”当时我和她刚做了两次爱,仰躺在床上休息,虽然高原空气稀薄,我好一阵气喘吁吁,但还是心满意足的,毛娘就是这样,总能给我心满意足的感觉。所以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真诚,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挺满意。毛娘反问说:“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毛娘冷笑着说:“你挺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这人看起来长得挺斯文的,说话也这样恶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就有些气馁,说:“别人也这样对你说过?”毛娘说:“我从小听到大,听得多了。你去问问看,我的姐妹们谁没听过三五百遍?”

其实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还以为这次破例,算是很难得了,原来我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无数遍的话,这让我感到沮丧。我当时没有想到,做这一行的姑娘,是不喜欢听我说的那些话的。

她见我不出声,就很诚恳地说:“我真的喜欢这个工作,都是挺好的人,很仗义。”仗义是她对人的最高评价。我就赌咒发誓,说是真心想追她,娶她做老婆也愿意。我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到了这份上,我也只好说是真心想娶她,可我知道即使我是真心的,也已经迟了,她一点也不会相信我。

我真是有点傻。她说她喜欢这个工作,我就信以为真;也许我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却故意相信她确实喜欢。我在老家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真的喜欢这种工作的女孩,我本来想娶她,可是她不肯改行。她说:“你不是真的想娶我,你是小气,不肯付钱给我。”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那天我在红柳滩遇到四川雅安的司机大手,聊天时听他说,毛娘跟老李好上了,收起了心。可我就是不相信,说:“难道她有钱不赚?”大手说:“倒不是赚不赚钱的事,她跟着老李,只怕没什么结果。”我也没有想她为什么没结果,只是说:“她真的有钱不赚?”大手说:“你不相信去试试看好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了。”

车到狮泉河,我忙去看毛娘,结果去碰了一鼻子灰。我一进门,毛娘就叫我阿叔,倒茶端水,客客气气的,就是不像要跟我上床的样子。平时我一到,就坐在床沿上,可这次,她叫我坐在火塘边上,说是天气冷,向向火暖和一下身子。

我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对劲,突然抽泣起来,头埋在膝盖上。毛娘有点手足无措,拍拍我的肩,说:“你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只是有些烦。”毛娘替我擦了擦眼泪:“好啦好啦,一个大小伙子,也不怕难为情。”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突然丢了魂似的,向门外走去,一脚绊在塑料脸盆上,差点摔倒。毛娘转身关上门,说:“你快点吧,别让老李看到。”说着坐在床沿上,拉着我的手,斜斜地仰躺下去。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所以我还是和她干了。我要付钱给她,但她不收。

老李回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陪我坐在火塘边向火,抽烟,喝茶,好像我到了他家一样。那天晚上,老李在小酒馆里点了五六个菜,请我喝了一顿。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因为他独占了毛娘,道个歉,二是叫我以后别再来了,免得大家尴尬。这种酒是喝不得的,喝这种酒,可以说是一桩笑话奇谈。而且他就算不请我喝,我还好意思再来吗。可是我当时实在是气不过,就厚着脸皮喝了。

我走的时候,悄悄地对毛娘说:“以后我不能来了,我反正没有家。”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你不要经常来,听话。”我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她的脸上满是抱歉,似乎是说,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那天我心烦意乱,跑到狮泉河镇上,在台球摊上找到了苗小刀那批混混,跟他们打了一夜台球。这天我的手气泥一样烂,输了上千元钱,只好踢了一个小叫化一脚出气。这小叫化戴着一顶绒帽,所以我觉得不能不踢。苗小刀他们一直怕跟我赌台球,所以以为我这是故意输给他们,要请我喝酒,我没有跟他们喝,很斯文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就好像要去跳崖自尽似的。

后来我又去见过毛娘两次,她每次都不收我的钱。她总是夸老李好,出车去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打电话来,挺担心她的。我和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然,我和她的关系,再也不是客人和姑娘的关系,我们只是在偷情,而且是很勉强的偷情。我终于觉得没有意思,就不再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这帮司机在路上遇到,停车聊天,总要谈论老李和毛娘的事情寻开心。我们这些人嘴巴都不干净,在路上跑了几天,又无聊又无趣,心里烧得慌,什么都乱说,平时我们说的也只有两个话题,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刚听来的新闻。当时,我们拥有了这么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新闻,自然要尽情地说来说去。所以在那些日子,我们常常钻在驾驶室里,交换过去嫖宿毛娘的经验,猜想老李和毛娘在床上的细节,毫不掩饰地猛吞口水。说这些事情,我们都表现得很开心,好像看黄色录像一样过瘾。

我在嘴巴上拚命嘲笑老李,说他嫖妓女居然嫖成了老婆,心里却很羡慕他。在我的想像之中,老李只是说了我同样的话,不同的是,毛娘问他“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之时,老李点了点头。所以对女人要勇于点头,才能享到“热炕头、肉枕头,干到天亮还要留”的福气。

我跟老李不熟,在路上只遇到过五六次,但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个头不高,脸上堆着皱皮,长得像干枣子,他脾气比较温,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让人着急。他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不大说粗话,最多骂一句“妈拉个巴子”。听说他家里有老婆,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所以他比较抠门。我们在路上遇到,隔着驾驶室的窗子发香烟,拔出几支递几支,但他总是一支一支递,从来不会递两支。我们吃饼干,一手拿饼干,一手拿个纯净水瓶子,还在指缝里夹一支香烟,他却总是左手拿着饼干往嘴里送,右手掌心向天,接在下巴下面,将掉下的饼干屑接住,再用舌头舔干净。我真不知道毛娘看上他什么。

当然我的这些想法是不会说出去的,说给一个司机知道,就是说所有司机知道,那我就成了西藏最出名的司机了。为了一个妓女跟人打架,一点不稀奇,暗恋一个妓女——妈拉个巴子,那帮没事干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呕人,我这死气活样的状态给他们知道,十有八九要装出文绉绉的样子,说我是暗恋——那就太奇特了,我就别再想跑这条路,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想不想她?想得难熬不难熬?”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会不停地这样问他:看着他受窘,看着他无地自容的样子,可不知道会有多畅快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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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界山大坂附近有个死人沟

当时过的时候,开大卡车的司机跟我们说那里曾经死过一个班的战士。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只是在过大坂的时候,我们特意下来走了走,蹦达了两下。做个纪念。

一晃,也好几年了。

时间过的真快。

家园 【原创】毛娘(五)

我刚在后排睡下又后悔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看狼的眼睛,那可怎么熬?可既然躺下了,我又下不了决心起身,于是心里急着爬起来,宁可去绕着车子转一百个圈子,身子却躺着不肯动。

躺了半个小时,有车子来了。我听到声音,心狂跳了起来,觉得修车的事情有消息了,但我的身子却还是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动弹。

是急色鬼小白的车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车厢顶系着一根黄丝带,就知道是小白的车子。他就喜欢这一套,因为他可能是学历最高的司机,念过大学。而且他的车子也不是从叶城方向开来,而是从多玛方向来的,一是他肯定不会有刘师傅的口信,二是也不能知道库地大坂通车了没有,我当然很失望。

小白跟我差不多年纪,眼圈永远是黑的,就像戴一副眼镜,脸的轮廓很帅气,只是脸皮上长满了疙瘩。我常说,他的一脸疙瘩,让他占了很多便宜,冰一样冷的风吹过来,有疙瘩挡着,刀一样锋利的太阳光照下来,也有疙瘩挡着。

小白将车和我的车并排停着,一个劲地按着汽车喇叭,吵得我发恨。我垂头丧气地冲他点点头,看着搭车的人和在车厢里扛大厢的人下车,才磨磨蹭蹭地进了他的驾驶室。他耐心地等我坐好了,问:“你车子出了什么事?”我不理他的话,数了数从他车上下来的人,一共七个,说:“你小子还是这么贪,一车七个,不怕被抓住罚款?”他也不理我的话,说:“你知道吗,毛娘死了。”

又是毛娘。只怕这几天每天会听到毛娘的事。她在这条线上实在太出名了。我不愿说到她,就说:“你不用着急赶路,前面堵住了。”他说:“我遇到阿凡提大叔了。等我到那儿,路早就通了。”我说:“谁知道呢,妈拉个巴子,反正通不通我都走不了。”他说:“你也别他妈的着急,我给你带了个破车胎,等烦了可以烧个火玩玩。”我知道他不想让我领他的情,就说:“我哪有心情玩?”

小白怪怪地看了我两眼,又说:“你一向跟毛娘交情不错,是她的老顾客了,她死了你怎么一点不奇怪?”我说:“那个胖女人跟我说了一路,叽哩呱啦的,耳朵都生茧了,你又来烦我。”小白自顾自地说:“毛娘人不错,毛娘人不错,这么年轻就死了,蛮可惜的。有一次我在她那里,半夜里发起烧来,她还给我吃药,还给我炖粥吃。”

我说:“哦。”我心里想,毛娘给我烧过饭,倒没有给我炖过粥,不过我也没有在她那里发过烧。小白说:“她是真的很着急,我看得出来,她真的着急,在我的额头上不知道试了几次,第二天我要开车,她还不让我开,说这样危险,休息一天再去。她急得都快哭了,说再过一夜,她也不会收我钱的。她人真不错,可惜跟了老李。”我说:“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假惺惺个屁啊,奶奶的。”小白说:“这样一个活人,说死就死了。”我说:“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顶个屁用。”

小白还是继续说:“人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毛娘这个人蛮不错的,却也会偷钱,我听说的就偷过三个人的钱。”小白就是这样,什么破事都会挂在嘴边,毛娘偷钱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有一次,她偷了关公的一百元钱,不巧给发觉了,关公就打了她两个耳光——你听说过这个事情没有?”

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个事谁没听过?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哑巴。”关公打毛娘的故事,司机们经常说来说去的,不知道说了几千遍了,互相说着玩,还会对搭车的游客说着玩。小白不理我,说:“关公说,他的两个耳光也不算重,却打出了一个真相,打掉了毛娘脸上擦的粉,发现她的脸其实也挺白的。”我说:“人都死了,你他妈的也不积点口德,说这些做什么?”小白说:“我们谁没称赞过毛娘皮肤白嫩?可是谁比关公称赞得好?我只是想再称赞她一下。”

小白刚来西藏的时候闹过一个笑话,路上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娘搭他的车,他还以为是妓女,到了小客店,就拉老板娘进房。老板娘知道他认错人了,说:“你要什么就叫好了,我就在厨房,我老公在门口帮人修车。”这件事,是老板娘说出来的,小白因此得了“急色鬼”这么一个光荣的绰号,我们常常嘲笑他,说他看见漂亮姑娘就会流鼻血。

我听到小白接着说:“……后来我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妈的,那个人在街上绕了一转,画了个大圈子,自己坐在圈子中央,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走了一会儿神,他已经在讲另一件事了。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他开始招手,过来一个人,也是穿着破西装,端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块石头似的东西,大声吆喝着让人来买药。”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我就走掉了。”我觉得他说的这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在我走神的时候讲掉了,就兴味索然地应了一声,说:“你也该走了。”小白说:“不要紧,不在乎这几分钟时间,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接着他说:“青藏线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搭货车进藏,到唐古拉山口,叫司机停车,想拍个照。他刚下车,妈拉个巴子,司机就呼一声将车子开走了,害得他哭爹爹不应,哭娘娘不应,行李也都在车上,冻了个半死。”我说:“有这种事?真他妈的该死。那人后来怎么出来的?”小白说:“后来又来了一辆车,捎上了他。”我说:“那人记得车牌吧?查出来没有?”小白说:“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骂道:“妈拉个巴子,你有毛病啊,什么都打听个半吊子。”小白哈哈大笑,好像搞了个恶作剧,得意洋洋。

小白走后,我一直站在路边出神,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摆在我的脚旁,瘪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小白这家伙说话又快又急,咭咭格格的像个女人,他一走,我的耳边就凭空生长出一片空间来,几乎清静得死人,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我发烫的耳朵了。

远远近近的山坡、山头上,积雪闪着光,亮晶晶的刺目,将大地衬得更加空漠广阔,一片死色,没有一点活的迹象。我疑心我在做一个落难荒原的恶梦,就猛地摇了摇头,希望将自己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睛可以看见脏兮兮的被窝,或者糊在天花板上的报纸。可是这个梦顽强地控制着我,我醒不过来。

我走到右边的小山坡下坐下,不远处就有些薄薄的积雪了。我拔了两根草根,拿在手里折来折去。草根勒着我的手指,手指出现一道青白色的痕迹,松开草根,就涌上一股红色。原来我体内的血还没有凝固。

我很想开口说话,对石头说话也行,对泥土说话也行,但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个声音。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简直不会自言自语。这个毛病是我小时候养成的。有一次我独自闷声不响地在一个茅坑后面玩泥巴,忽然一个老太婆进茅坑解大便,她刚蹲下,就开始大声地自己对自己说话,吓了我一跳。后来我就一直古怪地觉得,自言自语是很臭的事情。

“那是很臭的事情。”我鼓起劲大声说。我努力地张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两声。我觉得自己很傻,又觉得自己笑得很傻。我开了口,接下来就简单了些,继续大声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可笑。”

突然,一只鼠兔飞快奔来,它在路的那一边,远远的,像一枚滚动跳跃的小石子,朝我笔直地奔来。我几乎欣喜若狂,心怦怦乱跳。在我的想像中,它一直奔过来,没头没脑地奔入我的怀中,我的双手已经感觉到它毛茸茸暖融融的皮了。可是还没有奔到马路,鼠兔就急速地一个转折,向北窜去,倏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吃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向鼠兔消失的地方,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在一个地洞里,也许它露出一个耳朵,正在听我的脚步声。可是我走到半途就失去了好奇心,改变方向,走到路边,扶起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推着它滚到我的车子的右边,然后在裤腿上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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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二部 跟班(一)

跟班

自从我得知库地大坂堵车的事情后,从那边只来过一辆吉普车,估计是前一天停在麻扎大坂的。吉普车没有停下来,一溜烟地过去了。一直没有叶城刘师傅的消息,我只好空劳劳地等在界山大坂,没事做就不停地喝矿泉水,然后就不断地往山坡上跑,找地方撒尿。这也有好处,可以活络活络腿脚。卡车半路抛锚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可是等了一天一夜,我已经有些焦躁。

在红柳滩方向,山的后面似乎升起一片灰尘,隐隐地闪动。灰尘好像越滚越近,渐渐地看到,似乎有一辆车开过来。我有些意外,站在山坡上伸直了脖子张望。不是说库地大坂今天堵车了吗,这么快就通了?不然这些车怎么过来的。果然,没多久就看见驶来几辆卡车,互相隔得远远的,每辆车后面都扬起一团尘土。在这种破路上,车子不能离得太近,否则就会尘土扑面,简直看不见路。

第一辆车鸣了鸣喇叭,接着一辆辆传下去,一直传到最后一辆。他们这样鸣喇叭,是因为听说了我的事情,跟我说:小子哎,听说你抛锚了,哭去吧。

一溜车在路边停下,司机们陆陆续续围上来,每个人都朝我乱扔香烟,所以我身边像下雨似的,掉了一地的香烟。他们跟我一起在山坡上坐下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情况,问要不要带东西,嘲笑我的运气,同时还不忘互相吵嘴。我几乎没有机会说话,他们就一个个上车走了。我感觉就像身边轰轰隆隆地涌过一团热辣辣的火烧云,没等我回过神来,又听得一连串喇叭响,接着就只剩下汽车卷起的满天尘土。估计他们在库地大坂堵了一段时间,所以急着赶路。我只能捂住口鼻,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扑打衣服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黄克勤还坐在我的身边,头发上脸上眉毛上白蒙蒙的都是灰尘。我鼻子干得发痒,就一边掸着衣服、头发和面孔,一边说:“这帮人可真疯。”

黄克勤笑了笑说:“他们叫我跟你说那句要紧话。”我说:“叶城的刘师傅带口信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是啊,刘师傅说,让他来看看是可以的。”我说:“那太好了,他说了价钱吗?”他说:“价钱有点咬人,三千块钱。”我说:“这就麻烦了。”他说:“刘师傅还说,这次修好了是这个价,修不好也是这个价。他说没有看到你的车子,不能保证修得好。”我说:“这有什么修不好的?换掉传动轴不就行了吗?”他笑着说:“刘师傅就是这样,什么都会预留一条后路。”

刘师傅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到叶城,去他的修车店换轮胎,他过来看了一眼,就坐回他的破椅子,两腿跷得老高,死活不肯给我修。我再三问他为什么不肯修,他斜眼看着我,说:“我在这里开了十多年修车店,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我说:“我怎么懒了?”他说:“你不爱洗澡不要紧,怎么也不爱洗车?”我洗不洗车跟换轮胎有什么屁关系?就算他喜欢车子,爱车胜过爱老婆,总不能强迫我也跟他一样吧,就知道刁难我。不过他的技术也真是好,他修不好的车,基本上可以砸掉了。

听说刘师傅要三千元,让我脸上的肉颤抖了半天。不过能请得动他,我也算够有面子的了。他要放下手头的活,留下他的徒弟在修车店里撑市面,自己路远迢迢地花两天时间,跑到这个荒野来修车,这样的决心可不容易下,因为从叶城上来,到海拔五千多米高的界山大坂,一路是冒着生命危险:沿途差不多地方都荒无人烟,车子还要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这种道路,就是我们跑惯了的人,每次出来也心惊肉跳,更不用说刘师傅了,他天天守着个修车店,在我们眼里是养尊处优的那类人。

所以,刘师傅开出的价钱其实也算不得贵。可是我在一个小公司开车,公司的头儿老胡又是个出名的小气鬼,管财务的那个女人虽然不到三十岁,却得了陈大妈的绰号,比胡总经理还要靳,每次报销都好像割她的肉似的。

但问题不全在胡总和陈大妈,主要问题在于三千块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数字小一点,公司报销一部分,我自己掏一部分,也就罢了;如果数字够大,就找保险公司去了,也不用我伤脑筋。三千块钱,找保险公司不合算,怕下次万一出了大事,就不能足额赔付;找公司报销,只怕磨破了嘴皮,最多也只会给我报一千块,扣我的奖金那是不用说了。所以如果损失不大,我们宁可自己掏腰包。像张师傅、小白他们的单位比较好,报销也爽快,比我们幸福,还有很多司机,老板是亲戚,也比较好说话。

黄克勤替我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了,然后开始掸他裤腿上的灰尘,说:“你车子抛锚已两天了吗?”我说:“是啊,昨天坏的。库地大坂什么时候通的?”他说:“我到的时候刚刚通,运气还不错。”我说:“三千块钱实在太贵了,老板恐怕会让我自己掏钱。”他说:“就是这个话。哪个老板都这样,都只知道赚钱,不管我们死活。”我苦着脸说:“老板只会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我都这样了,我怎么想办法?”

他说:“就是这个话。我的老板也一样的德性。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小事故,要赔两千多块钱,老板死活不让我通知保险公司,又只给我报销五百块钱,我自己掏了一千七。”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老板忽然良心发现,能给我全额报销。我说:“你到了狮泉河,给我老板打个电话,问问这个价钱行不行。我可不敢做主。”他说:“行。”

其实我跟黄克勤并不熟,所以也没有什么话说。他陪我坐了一会,就开车走了。我回到驾驶室,就着水吃了几块饼干。两天没吃饭,肚子空落落的,人有点儿虚。

傍晚,风大起来,呼啸着掠过荒原,像一群群无形的动物奔过。天上悬着大团大团的云朵,起初还是白亮亮的,看得人眼睛都花了。但没多久,就变得像夏天阳光照射下的炭火——炭火还使劲撑着它的红色,已撑得红色上盖了层薄薄的灰白——云的颜色将四周的山影映得红晃晃的,没有了平时的雄阔,变得深远幽暗,远远一望,那种薄红就依附上我的眼睫毛,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这时候,阿三来了。他是跟张师傅的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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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二)

阿三在狮泉河算得上是名人,没有人不认识他。我刚到狮泉河的时候,就跟他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师傅劝我别跟着阿三这样的人瞎混。再后来,张师傅带我开了几次车,把我介绍到一家运输公司,这样我才开上了车。开头几年,我到狮泉河时,还会去看看阿三。阿三总是老样子。多年来,他总是老样子。我已经两三年没有跟他聊过了,偶尔遇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

我记得阿三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开卡车吗?”

当时我刚到狮泉河,开头十多天,我在台球摊上和人赌博,数额不大,每盘十元钱,但很快赢了两千多元钱。那时我什么打算都没有,觉得这样混日子很舒服。惟一让我不安的事情是苗小刀那小流氓输的有点急了,几次当着我的面开玩笑说:“你要是再这样赢下去,我就没办法了,只好在你的肚子里划一刀。”这种玩笑开着开着就会当真,所以我有点心虚,打算离开狮泉河了。

这时候苗小刀请来一个高手,跟我连续打了三天三夜台球,赢走了我三千多元钱,一下子将我的口袋打瘪了。高手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会这样,我赢来的钱非吐出来不可。可是我不敢不赌,也不敢逃,如果就此逃走,苗小刀的刀肯定会捅进我的肚子。最后我输得没了本钱,抽出皮带要换钱再赌——这条皮带值一百多块钱,已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他们才放过我,请我喝酒吃饭,还给我两百块钱,免得交不出房租或者饿死。苗小刀还送给我他随身携带的一把英吉沙小刀,然后拍着胸脯说:“你这人爽快,以后有事情尽管找我。”

他虽然这样说,但我没办法向他开口,就算开了口也未必有用。我当时口袋和肚子一样瘪,又不甘心从此坐在小饭店门口捉虱子讨剩饭,觉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抢劫坐牢。所以我着急的是能找个工作做做。可是狮泉河地方太小,找工作并不容易,我只好整天晃来晃去的,跟人吹吹牛,蹭一顿饭吃吃。

我的腰包很快见底了,经常一两天吃不上饭,要不是苗小刀这帮赌友救济,恐怕早已饿死街头,被人扔到郊外喂野狗去了。当时我总是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在贵阳混也好,在昆明混也好,就是在察隅混也好——那儿还有我一个开饭店的老乡呢,要紧要慢还能弄口饭吃,借两个盘缠用用——我怎么像白脚猫似的跑到拉萨,又跑到狮泉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呢。半夜三更这样想着,心里就发酸,想想还是死掉算了。

那天我饿得睡不着,大清早就爬起来,木头木脑地在街上瞎转。早晨空气新鲜,弄得我更饿了,就后悔起床,心想还不如继续睡觉。这时,阿三开了一辆破卡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他的尖脑袋来,问我会不会开卡车。他说,他听说我过去是开卡车的。

阿三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所以总是躬着背,好像随时准备趴到地上抵挡大风似的。在狮泉河这些天,我经常看见他。他总是在一家饭店出入,跟老板的儿子在一起。我听说那个饭店老板后台很硬,哥哥在哪个县当副县长,所以阿三也是个有势力的人。阿三见到熟人就嘿嘿地涎着脸笑,一个有势力的人经常这样笑,可见他人很随和,简直有些卑琐。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老板的儿子黑着脸骂阿三,阿三一点也不跟他计较,一直微笑着,等他骂完了才走掉。我觉得这个阿三不简单,有肚量,是个大气的人,不像他的外表那样低微。

所以阿三忽然停下车要叫上我,让我很意外。我坐上副驾室,阿三又问:“我去岗仁波齐,你去不去玩?”我说:“当然去,我早就想去了。”他的车上有许多桌椅,还有煤气瓶、煤气灶和一箱箱杂物,都是给那里的一家饭店送去的。这些东西去年冬歇时搬到狮泉河,只留一个空壳房子在山脚下。如今大雪化了,饭店要重新开张,就叫阿三送去。

车上还搭了三个游客,大呼小叫的说是要去转山,但车开出没多久,一个个就蔫了。车子在路上坏了好几次,我在江苏开了几年卡车,对付一些小故障还是有些经验的。阿三很高兴,说:“你还行,以后我会帮你的。”

听到他亲口说愿意帮我,我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正在走向死路,没想到忽然间得到贵人相助,一时有点儿激动,说:“我来开车吧,你歇一会儿。”

他和我换了位置,坐下来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在老家闯了祸,逃出来了。”他点了点头,说:“祸闯得很大吗?”我说:“还好吧,不算特别大。”他没有再问。我跟他还不熟,他当然不好再问。

从岗仁波齐回来,已是晚饭时分,阿三领我去见了饭店老板。老板叫王良材,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阿三笑嘻嘻地介绍说:“这是我们老大,姓王。”王老板笑着跟我握了一下手,没有说话。老板的儿子叫王一鸣。阿三说:“这是我的朋友,王一鸣。”王一鸣只点了一下头,算是跟我打过了招呼,就回过头跟他妈妈说话去了。

王一鸣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穿一身迷彩服。我经常看到他和阿三在路上走,他的姿势有点奇怪,不管走着还是站着,身子都往后坠,两条腿像两截麻杆似的突在身子的前面,所以屁股好像没有一点肉,衣服的后襟空空荡荡地摆动着。他的样子就像坐在一把高脚凳子上,凳子忽然抽掉,他的坐姿却没有变化。

王一鸣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听说你打台球打得挺好。”我连忙说:“打得不好打得不好,这不是输得差点脱裤子了吗。”王一鸣阴阳怪气的嘻嘻一笑,说:“有空我跟你去打一盘。”我说:“我哪里打得过你?”

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说这种马屁话,实在够肉麻无耻的。但他是阿三的朋友,我现在想跟了阿三混口饭吃,嘴里只好这样说了,但心里头却想,他妈的,你这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对我说话居然这样大大咧咧的。

厨师烧了几个菜,摆上桌子,阿三去拿了筷子摆好。王良材朝门坐,老板娘并肩坐在他边上,王一鸣坐在左首,厨师坐在右首。王一鸣一边开着酒瓶,一边斜着眼看了看阿三,叫他也坐下吃饭。

靠门的一条长凳空着,估计是给阿三和我坐的。但他们都没有出声招呼,我当然不好意思坐下,脸一阵红一阵白地看着他们,心想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走掉,免得过分尴尬。

阿三不安地搓搓手,嘴里咝咝地响了几声,偷偷看了我一眼,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下。王一鸣骂道:“你瞧瞧你那样子,顾前不顾后的,光想着自己触祭,怎么不请你的朋友坐下吃饭?”阿三松了一口气,忙站起来让我坐。我也松了一口气,赶紧涎着脸笑着,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傍着阿三坐下。我心里想,阿三也挺不容易的,跟着这样的老板,连请朋友吃顿饭也作不了主,就是老板的公子,这么一个半大的小孩,都可以不给他一点面子,当着这么多人骂他。

我第一次跟他们吃饭,又见他们规矩似乎很严,就不敢喝酒。但王一鸣一定要倒酒给我,说第一次跟他们一起吃饭,喝一杯酒活跃活跃气氛,于是我只好喝了一杯。但我看见阿三没有喝酒,只是倒了一杯白开水,算是陪我喝酒。

王一鸣一仰头喝完了酒,这个动作就像将杯中剩下的酒泼进自己的嘴里。阿三立即站起来进厨房盛饭。第一碗送给王良材,第二碗送给王一鸣,然后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去厨房传接饭碗。我心里气闷:你阿三拍马屁成精,怎么还要拉上我?但也只好站起来,灰孙子似的跟在他后面进厨房。

他盛了一碗,吩咐我给老板娘。老板娘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双手接过,说:“啊呀,你是客人,倒让你盛饭。”我听了这句话,心意顿时平和了,连忙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回到厨房里,又接过一碗饭。阿三说,这一碗送给厨师。厨师接饭在手,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厨师都会有些架子,即使他烧的菜一点儿不好吃,也要弄出点派头来,所以他这种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想,一个人走出家门,跟外人在一起,也许有头有脸,但回到家里就不同了,另有规矩管着。厨师有技术,所以得到尊重,像阿三这样,只好给他们盛饭——我前两天看见阿三在饭店里进进出出,又知道饭店是一个县长的弟弟开的,总觉得他个子虽小,却有些威风,没想到盛起饭来这么熟练——我更惨,只好给阿三做下手。

阿三又盛一碗,却没有递给我。我双手就接了一个空,热血顿时涌上面孔,脸上火烫火烫的,只好尴尬地放下手,在大腿上用力擦了两下。他装作没有看见,说:“你就自己盛吧,不要拘束。”

我气得几乎流泪,一边给自己盛饭,一边恨恨地想,我的这个破肚子他妈的也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要是不会饿就好了。

他妈的阿三这小子,他这是给我立规矩呢。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阿三的意思:以后我如果跟他们一起吃饭,拿筷子、盛饭这些活,都该是我做了,他今天只是做个样子给我看看,他从此就将这些活儿交给我了。

我有些发愣,喉咙口好像堵了一大块软骨,堵得咽不下饭,不知道自己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偷偷地缓了几口气,才觉得好过些,塞下了两口饭。这两口饭一落肚,我已经决定继续跟在阿三这小子的屁股后面,做他奶奶的灰孙子了。我一不想死,二不想要饭或抢劫,那就没有别的办法。

吃过晚饭,说了一会儿闲话,我和阿三起身告辞。刚走出饭店大门,阿三就塞给我二十五块钱,说:“这是今天出车的工钱。这趟车大半是人情,所以赚得不多,我跟你对半分,你别嫌少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来,塞进衬衣口袋里,用手在外面拍两下,装出很珍惜的样子,笑着说:“我怎么会嫌少?这两天我已穷得没有饭吃,这些钱省着点用,够我吃五六餐的。”几天之前,这二十来块钱我随手就花了,可是此时我已成了穷光蛋,这地方物价不低,我哪敢再乱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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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三)

第二天上午,阿三没来找我。照道理,应该是我主动去找阿三,看看王良材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可我对自己的身份和现状心里没底,第一顿饭又吃得不舒服,所以我在街上转一转,又跑到台球摊上与苗小刀他们瞎混了。苗小刀请来的高手已经回去了,他们又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只肯与我清打,不肯赌钱。我知道他们跟我打台球,也算是照顾我的面子了,毕竟是赌友。

打到第三盘,我不小心将黑球撞进中袋,输掉了,就将球杆交给别人,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球。苗小刀用肩膀挤了我一下,说:“喂,你昨天去开车了?”我说:“也不算开车,只是帮人家一个小忙。”苗小刀拍拍我的肩膀,阴恻恻地笑笑,说:“阿三叫你去的?”

苗小刀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老是像小孩子装大人一样,笑起来一脸阴险奸猾。我已经看惯了他这样子,所以也没在意,随口说:“是啊,我在路上遇到他。”苗小刀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啊?”我说:“我没钱了,我他妈的得赚钱了。”苗小刀说:“没钱了他叫你去你就去啊?”他转过头去,对大伙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说阿三叫他去他就去。”大家都怪模怪样地冲着我笑。

我脸上发烧,拽着苗小刀的袖子,将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跟阿三出去一趟,你们怎么都阴阳怪气的?”苗小刀哈哈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挺好的事,谁阴阳怪气了?”我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苗小刀嘻嘻一笑,眼睛一直朝着台球摊看着,没回答我。我说:“我如果跟阿三在一起,你们就不当我是朋友了,是不是?”苗小刀捂着嘴笑,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怪里怪气的。”苗小刀说:“没有没有,哈哈哈,真的没有阴阳怪气。”

当时我心里的想法是,在阿三和苗小刀他们之间,我必须挑选一方做朋友,不能脚踏两只船。其实这种想法很莫名其妙,谁都不会计较我有多少朋友。可那个时候,我感觉遭到了苗小刀的笑话,反应有些过于强烈,因为我当时在狮泉河人生地不熟,对双方都比较在乎,我心里是比较喜欢跟苗小刀他们玩闹,但为了活下去,又不得不跟阿三混。

所以我装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苗小刀说:“我一直以为阿三是王老板的人,王老板是王县长的弟弟,昨天晚上我才知道,阿三根本不是王老板的人,只是王一鸣的跟班。”苗小刀轻呼一声,说:“哦,真的吗?”我说:“昨晚在那里吃饭,我就看出来了,王老板客客气气的,可是王一鸣不一样,拿他当佣人看待。”他尖叫着惊叹着说:“嗬嗬!这样啊?我怎么不知道?”

台球摊上的那帮人都抬起头向这边看。我不理他们,自顾自说:“阿三这么个大男人,当了一个小孩子的跟班,难怪你们都看不起他。”他摇着头怪声怪气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只有我们被人看不起,哪有我们看不起人的?我们是小流氓啊。嗬嗬——”我说:“我愿意这样落魄吗。也难怪你们看不起我,因为我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苗小刀忽然两脚乱跳,大声说:“喂喂,你们听见没有,他说他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

那帮人呵呵嘻嘻地乱笑,乱吹口哨。我无所谓。我独自离开台球摊,闷闷地回到住处,蒙着头睡觉。

阿三跟苗小刀似乎有过节。狮泉河地方小,骑自行车从一个地方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出镇,十几分钟就够了,所以大家都喜欢自行车。奇怪的是,苗小刀常在台球摊上玩,他的自行车经常会被人拔了气门芯。他们偷偷侦察了几次,都没抓住,但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是阿三。我看见他躬着背拔出气门芯丢在脚下,悄悄溜走。看起来,阿三跟苗小刀有点小小的过节,这过节恰好大到阿三需要不断地小小报复一下,却又没有大到将苗小刀的气门芯扔到垃圾箱里。我想,阿三年纪老大不小的,做事情这么卑鄙,比小孩子还不如。不过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苗小刀,我觉得说不出口。

后来我跟阿三熟了,问过他跟苗小刀究竟有什么梁子,他涨红了脸,死活不肯承认,既不承认他与苗小刀有过节,又不承认是他拔的气门芯。我还见过他很凶地向一个戴着绒帽的小叫化要钱,这件事我没有问他。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躺在床上,晚饭也没吃过。阿三敲门进来,小心地在床尾坐下,犹犹豫豫地说:“明天有一趟去改则的车,你愿不愿意去?”我说:“去改则做什么?那里太高了,我头晕,我肺吃不消。”阿三说:“三百块。”我说:“平分?”阿三说:“不是平分,你三百我三百。”我想,有三百块钱,那倒可以商量,就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接淘金的民工,大概有十多个人。我说:“这不是开黑车吗?”阿三没有回答,只是问我去不去。我问:“改则到狮泉河的车票,多少钱一张?”

从改则到狮泉河,坐藏羚羊公司的客车,将近三百元一个人。但淘金汉从来不坐客车,都是找货车扛大厢,工头会包一辆货车。所以我估计这趟车,少说也有两千块钱。阿三红着脸说:“好吧,我跟你平分,每人四百块钱。我是怕独自开几天车会吃不消,正好你也有空闲,所以才来叫你的。”我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一着急,连脖子也发红了,笑着说:“好吧好吧,给你五百块,这还不行吗?其余的钱是一鸣的,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是你拿得多。”

我说:“行。可是我有个条件。”阿三说:“你说你说。”我说:“以后万一在他们饭店里吃饭,我会盛我自己的饭,但不会给别人递碗递筷。”

阿三突然向后一仰,脸一下子变了形,变得像个歪把葫芦,脸色煞白,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我。他的两片嘴皮卜哒卜哒地乱颤乱磨,渐渐磨出一层口水,涂在嘴唇上晶晶发亮。

我被他惊恐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连忙避开他的目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以后他们家的饭,我不去吃就是了。”我心里却在盘算,一顿饭就算只吃一碗面条,也是五块钱呢。

阿三仰起了脸,扁着嘴用力皱了皱脸皮,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出息。不过我迟早要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得起,让邻居看得起。”他的这个动作,好像是要将眼泪憋回去。我只好装傻,说:“什么?什么老婆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他站起来说:“明天早上十点钟我来叫你。”他驼着背往外走,顺手替我关上门。

我心里有些抱歉,他这是给我生意做呢,就算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过分。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往他的伤口里扎刀子,实在不够仗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阿三上路了。这一趟车从狮泉河到改则,拉了二十来个从湖南来的淘金工,一直到古格。我也没有问那些淘金工,每个人付了多少车钱,反正我有五百块钱到手,也挺满意了,犯不着打听这种事情,反而惹出麻烦来——谁知道中间人赚了他们多少钱呢。我跟阿三轮流开车,送他们到矿上,虽然路况不怎么样,但一路上还算顺当,只死了一个淘金工,而且也不是因为高原反应死在车上的,而是在路边打尖时,不小心掉进山谷摔死的,怪不得我们。

我们开了四天车子,才回到狮泉河,两个人都已累得没心思说话。我从阿三手上抓过五百块钱,就澡也不冲,七冲八跌地回去睡觉了。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去小吃部填肚子,然后胡乱冲了个澡,又去睡觉。

睡到晚上九点多,我口渴难熬,倒了杯茶喝着,阿三又来了。我精神一振,连忙坐起来问:“是不是又有活干了?”阿三说:“没有。”我说:“那你有什么事?”阿三说:“我就是来坐坐聊聊天嘛。”我说:“你昨天拿了多少钱?”他说:“五百。”我说:“王……他们没说什么?”他说:“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以后不必着急给你钱,他们会给的。”我一时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我明白过来,就有点替他气闷,所以也不顾他的脸面了,说:“是王一鸣这小子说的吧?”

阿三笑了笑,说:“五百块钱,这点儿小钱,要是在过去给我立远点,根本不会放在我眼里。”我看了看他,打了个呵欠说:“你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他忽然有点局促不安,扭扭捏捏的,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方便说。我说:“你是不是有事情?”他慌慌张张地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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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四)

后来我慢慢地悟出来,他这天晚上的慌张局促,是因为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但又拿不定主意。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他是想吹牛罢了。当时我跟他不算熟,所以他没有勇气跟我吹牛。

等我们熟了一点,在他有空闲的夜晚,他经常带上一瓶劣质白酒和一包花生米,跑到我的住处,拖过一张破桌子,坐在床上跟我喝酒,吹牛皮。他这么一个老实头,吹起牛皮来也不要性命,有时候吹牛吹得入神,常常将自己骗得容光焕发。

那天夜里,他跟我吹他的女人,说:“不是谝你,那时候我有两个女人——除了我的婆姨,还有两个漂亮女人,都是心甘情愿哭着喊着要跟我的。哈哈哈,她们当然是看上了我的钱。”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最狠你最狠,这狮泉河的店铺十有八九是你家的。”他说:“我是说真的。我是说我在陕西那会儿,钱来得容易,我也是大场面上的人,一夜间进出几万十几万的,平常得很,我婆姨看见我带女人回家,当着人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说:“没人的时候,你跪搓衣板还是睡柴灶间?”阿三摇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哪儿敢?我女儿叫那两个女人阿姨,我老婆也不敢吱一声。”

我听着他这样没边没沿地吹牛,越来越相信自己说得是真的,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我偶尔也喜欢吹吹牛,但爱吹牛的人最不喜欢遇到另一个更爱吹牛的人,搞得自己不能尽兴,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难受难受,说:“那你怎么跑到阿里来了?你老婆怎么不跟你来?”他说:“我没办法啊,后来我上了人家的当,欠了一屁股债,房子也卖掉了,老婆也带着女儿回娘家了,我去找她她也不肯见我,也不肯让女儿见我,还让她弟弟赶我走。”我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老婆中怕已跟人家跑了吧?”他说:“不会的,她怎么会跟人跑。”我说:“怎么不会?你其实巴不得你老婆跟人跑了对不对?要不在阿里这么多天,你怎么没打听过她呢?”他说:“我当然打听过,我打听过很多次。”我说:“没下落?”他说:“没遇到我们村邻近的人。”我说:“那她跟人家跑了也是可能的。”

阿三突然变了脸色,说:“我跟你讲这些做啥?你这小子就爱看人倒楣。”我这时已心情愉快,说:“你接着说,那两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漂亮?”阿三看了我一眼,说:“我最想的是我的女儿,她今年十五岁了,读中学了。”我对他女儿的事更没有兴趣,随口应了一声:“嗯。”他又说:“我女儿长到八岁还尿床,嗬嗬,尿床了死活不肯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宁可上学迟到,也要等我出门了才起床。”

他这样说着,忽然来劲了,举着酒杯说:“来来来,为我女儿干杯。”我白了他一眼,说:“我又没见过你女儿,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为什么要干杯?”他拿着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咝的一声喝掉,情绪忽然低了下去,喃喃说:“当然漂亮,当然漂亮。”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出去,随手带上门。

我将桌子拖到墙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边,关上灯睡觉。可是酒精发生作用,我一时睡不着,大睁着眼睛,看着月光穿过窗户,照着桌上的花生米和酒瓶、酒杯。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门口无声无息地亮了一道缝,一个人影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出声,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脑袋上凉凉的,似乎随时会有铁器砸下来。我心想,哪个没长眼的小偷,竟偷到我这穷光蛋屋里。

那人影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又睁开一丝缝,留意着他的动作,打算着怎么跳起来跟他搏斗。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看了好几分钟,我冒出了一身冷汗。忽然他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扑上来掐死我,但他却在床尾轻轻坐下了。

原来是阿三这小子,想扮鬼吓人吗。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几乎想立马跳起来揍他个头破血流,但精神一松懈,全身乏力,就没有动弹。我心里想,这狗娘养的究竟想做什么,他在街头逛了半个小时,怎么又回来了呢,逛糊涂了还是遇到鬼打墙了。不过既然是他,我也放下了心,就不跟他打招呼,看他坐着想做什么。

他今天特别奇怪,烂屁股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六个小时,像锈住了似的。我想我应该坐起来,拉亮了灯,和他继续喝酒,但又懒得动,懒得听他吹牛或者讲他女儿的事情。正这样犹豫着,发觉他肩膀在轻轻地抽动,接着我感觉出床也在微微颤动。

这小子也不怕丢脸,深更半夜黑咕隆咚地,跑到我屋里来哭。

他开始嘶啦嘶啦地吸鼻子,擦眼泪鼻涕,然后点上一支烟。我没有理他,朦胧睡去。到凌晨三四点钟光景,我醒过来觉得口渴,想拿水喝,一睁眼看见床尾坐着一个人,月光照在他的肩上,发着蓝幽幽的光芒,骇了一大跳。

他大约感到床动了一下,猜到我醒了,说:“是我。”我说:“你要吓死我啊,怎么还不去睡觉?”他说:“我就去,我就去。”说着站起来走了。我看着他关上门,听到寂静中他的脚步声走远,才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有神经病啊。”

后来阿三还是来找我喝酒,吹牛,但从来没有提起过那夜的事情。他也还是每天当王一鸣的跟班,有一次,我看见王一鸣当街呵斥他,样子很凶,他只是讪讪地笑着,也不回一句嘴,也不低下头,等王一鸣骂完了他才走开,去做王一鸣交待他的事情。我想着这情景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以前也曾见过,不过那时我觉得他脾气好,年纪大心也胸宽,不跟小孩子计较。可此时又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的看法全变了,觉得他这个人像灰尘一样,卑微无用,而且懦弱。

有一次他吹牛吹得忘乎所以,说他跑到这里是跟着朋友来可可西里打藏羚羊的,因为他听说这个行当特别赚钱,他的债说不定几年之内可以还清,到了西藏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就不敢去,他的朋友倒是去了,结果听说死在可可西里了。

我听得厌烦,说:“你以为你真的够狠?不就是曾经阔过吗?告诉你也不要紧,早些年,我可是个杀人放火的主。”他哈哈大笑,拿手指点着我,装作笑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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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看! 请继续
家园 【原创】跟班(五)

我虽然没有杀过人,放过火却是真的。七年前,我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

我的老家在淮阴乡下,父母是种地的,哥哥在淮阴城里,跟嫂子一起摆摊卖早点,每天卖完早点,就去车站之类的地方拉板车。他说他会供我读大学,可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在家里混,游手好闲的,自己也觉得不是个事儿,就考了驾照,先是在淮阴的搬家公司干,觉得挣不着钱,就进了一家运输公司,每天开超载车。开卡车就是这点伤脑筋,公路上到处是穿制服收钱的人,不超载非赔钱不可。幸亏汽车制造厂总是替我们着想,造出来的三吨车可以载十吨,十吨大卡载上二十吨也没问题,所以我们还能混口饭吃。

在淮阴城里,我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名叫叶姗姗。我哥哥曾见过几次姗姗,很看不上她,一直劝我跟她分手。我当然不会听他的。他是个很笨的人,脑子一根筋,我常常捉弄他。我说:“如果你跟嫂子离婚,那么我也跟她分手。”他惊愕地问:“你嫂子怎么惹烦你了?”我说:“姗姗怎么惹烦你了?”

过年时,我哥哥向爹妈告了状,还骗得爹妈也反对我跟姗姗找对像,气得我跟他拍桌子吵架。我说,我找的对象是跟我结婚的,又不是跟你结婚,你操这个闲心,不是太无聊了吗?他说,你找个洗头妹,我们一家人在村里,谁还抬得起头来?我说,我以后又不会住在村里。我还说,如果不是你这个大嘴巴污蔑姗姗,到处乱说,村里人谁会晓得我老婆曾经做过什么?吵到最后,他说:“她是一个洗头妹,以后你们结婚,生了孩子,你能保证那孩子是你的吗?以后我们迟早要分家,我们父母传下来的家产,很可能落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手里,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我跳了起来,走到门口,用打火机点着了屋檐下的柴草堆,说:“你这么在乎家产,现在一把火烧光,叫你没家产可以分!”爹妈和哥嫂都跟了出来,看着我点火。

柴草豁豁地烧了起来,火舌舔着了板壁,板壁很快也熏黄变黑,呼呼地着了。爹拿过搭幺门上的一件旧棉衣,想扑打火苗。不料,哥哥铁青着脸,一把拖住爹,大声说:“让他烧,让他烧!”我浑身发热,额头冒汗,眼睛也冒出了火,恨不得将哥哥生吞了。

妈看到这场景,大哭起来,向火堆扑过去。我再也坚持不下去,赶紧拉开了妈,从爹手中抢过旧棉衣乱挥着,想扑灭大火。可是已经慢了一拍,火越烧越旺了。妈和嫂子端着脸盆泼水,爹担了水桶去井头打水。我偷空回头一看,只见哥哥叉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脸上似笑非笑的。后来村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扑火的扑火,递水的递水,哥哥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一起动手救火。

这场火损失惨重,烧塌了我家半边屋子。幸亏那天风势不大,没有烧到邻居的房屋。

救灭了火,妈和嫂子哭哭啼啼,哥哥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爹听得心中烦恶,将哥哥夹头夹脑骂了一顿,说家里搞成这样,他该负最大责任。哥哥这才闭上了嘴。当时我一声不响,其实已起了杀心,如果不是爹这一顿痛骂,说不定到半夜,我就将哥哥砍了。

那天夜里,我睡在乱七八糟的家里,思前想后,气闷得胸口要爆炸,觉得再也没法子待下去,就悄悄起床,连夜出走,在韩母墓那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缩着头等到天亮,跑出来拦了一辆车。

此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姗姗。其实我跟姗姗也不是要死要活的那种,只是跟哥哥呕气,越呕越弄得像死活分不开似的。后来我从江苏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四川,一路上或者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或者受骗上当,或者骗人上当。三年下来,倒是积了点钱,凑了两万元的整数寄回家去。我胡乱混着,最担心的是妈,怕她受不了。我之所以寄钱回家,就是告诉她我还活着,而且混得还行。后来我越走越远,到了贵州、云南,终于跑到了西藏。

这些事我当然不会告诉阿三。我说过,在路上跑的人,除了特别要好的朋友,互相间从来不说这些私事,也从不打听别人的私事。所以我说曾经杀人放火什么的,阿三听了,也只当是一个笑话。

阿三在狮泉河混了几年,算是王一鸣的朋友,其实他并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心里转来转去的那些事,一直憋着,也挺难受。这次遇到我,觉得可以说说,所以就烧包起来,不停地吹牛。也就我这个人,可以让他吹吹牛。

总之在那段日子,他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不停:以后一定要赚一大笔钱啦,要风风光光回家去啦,要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再也不会看不起他赶他出门啦,这一套话总是挂在嘴边。开始几天,我听了他四五遍唠叨,就烦得要掐他脖子,但后来听惯了,就当作是他的呼吸声,不理就是了。

后来我开上了卡车,与这条路上的司机混熟了,发现司机念叨家人的方式,与阿三大不相同。司机总是说,出一趟车,回家见到老婆,总是特别高兴。或者说,在西藏开货车,这个活是挺危险,天天担惊受怕的,不过一想起家里有那么个人等着,心就会放平一些。这些话听起来,与阿三的话也没有大的差别,不同的是,司机正过着的那种日子,阿三呢不过是在做乱梦。

但当时我可没有阿三那样的雄心壮志。我就算回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姗姗想必也早已经嫁人了,别人见了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必定是那个放火烧掉自家房屋的小子回来了。我回去又做什么?在外地打了这几年滚,我也早已不恨我哥了,觉得他那时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我换成了他,说不定也不愿意有这样不长进的弟弟。这几年来,照顾爹妈的又是我哥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以后我想怎样,我是一点儿打算都没有,老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话我也受不起,那样的和尚,毕竟还有撞钟这么一个正当工作,我没法比,只好做一天的人呼吸一天空气罢了。阿三说起他以后要怎么回家怎么待老婆女儿,我听着听着,有的时候也会产生错觉,好像他那些个空头的打算,也有我的一份。等我回过神来,胸腔里就像撒了一大把石灰似的,既淡出鸟来,又辣得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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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六)

云色渐渐地淡去,变成嫣红,很快转成灰黑色。云层散发出一股股寒气,随着劲风,直透入我的裤管。黄昏总是这么短暂,云朵似乎刹那间变成了乌云,天色全黑了,云朵浸没在夜色中,几粒漏下的星星发出惨白尖锐的光,刺得人身上发冷。我打了一个哆嗦,从驾驶室爬到后排铺位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车窗外有微微的亮光闪动,偷偷摸摸的,像极远处的闪电。我半闭着眼睛躺着,耳朵边充满了寂静的嗡嗡声。忽然,一道刺目的光划过半空,接着听到了汽车声。汽车远远的鸣了两声喇叭,像白鹅吭吭的叫声。汽车在路边呼的一声停下来,司机大声叫:“歪脖子!歪脖子!你在吗歪脖子?”

声音里透着膘肥体壮,听上去特别厚实,是张师傅来了。因为我说话时,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偏偏脑袋,所以都叫我歪脖子。我赶紧答应着爬起来,脚踝骨差点崴着了。

张师傅五十多岁了,方脸大耳,高大壮实,长得像牦牛一样,小腹微微鼓起,我们都说他长着一副福相,但他总是说:“鬼个福相啊,我他妈的有福相,也用不着在这儿拚二十多年老命了。”他在这条道上跑了二十多年,从没出过事。在这条道上跑的司机,十有八九得到过他的帮助,十有四五是他带出来的,无论谁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他威信既高,人又霸气,喜欢教训人,一不高兴就没眉没眼地骂人,让人下不了台。

三个月前,他托小白带一个朋友到叶城。但那时路上来往的游客多,一个座位就值三百块钱,因此小白一心想带游客,不情不愿地推托,说已经和几个客人约好了在路上等。没说上两句话,张师傅当场就跟他翻脸了,破口大骂:“你别不识好歹,你不记得你翻车的事了?你以为你是谁?我说一句话,看哪个地方还会让你装货。”小白被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发作不出来,最后还是不得不带上了那个人。

我们听说了这件事,都骂小白太不识相,为了几个小钱弄得这样没脸。小白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他要我带的那小子是谁?跟他八杆子都他妈的打不着,好像只是路上认识的人,看得他可怜兮兮的,就介绍他到矿上去做会计,结果呢,这小子半点不争气,什么卵账都算不明白,只能烧烧饭,等于吃白食。我去矿上的时候,还跟那小子还吵过架。张师傅他明明知道我跟那小子吵过架,还帮我骂过那小子,怎么又让我带他?如果是你你愿意不愿意?这一路上还伺候老爷似的,跟我吃跟我住,不花一个钱。”

跟张师傅赌钱是最没劲的。他赢钱的时候笑眯眯的,也不出声。输不上五百元钱,就黑起了脸,脸上像长满黑芝麻一样,谁笑一笑,准会挨一顿臭骂。有一次他在打麻将,一圈牌没和过一次,脸色已不好看,我就坐在他边上给他出主意,结果又将别人的牌打和了,他就埋怨我不会打麻将,净出馊主意,还说我给他带来了坏运气什么的。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脾气这么臭,反驳说:“牌在你手里,我只是参谋参谋,又没强你打这张牌。”他大怒,丢下牌要揍我,吓得我赶紧逃走。后来我才知道,司机们都不愿意与他赌,幸亏他没什么赌瘾,也愿意当看客。

张师傅对我可真不错。他与狮泉河的小流氓苗小刀有点儿交情,苗小刀又与我有点儿交情,这样我就认识了张师傅。有一天,张师傅对我说:“你不是开过大卡吗,跟我走几趟怎么样?”就这样,他带我上路跑了一段时间,又替我介绍给运输公司。所以这条路上的司机个个怵他,最怵他的是我。

我听到是张师傅的声音,就连忙披上大衣跳下车,搓着手走过去。我搓手时总会碰到指甲边上翘起的皮,疼得我咧歪了嘴巴。两只手粗得像麻石,只有指甲边上的肉最嫩,皮肉绽破了口子,不小心碰上了就会流血。

张师傅也跳下车。这家伙身材太魁梧,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像纸片儿。他从车上跳下来,“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像掷下一块大石头。他哈哈笑着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轮到你了啊,上次臭娃子的龟儿子鲁猢狲的车在红柳滩抛锚,也耽误了好几天。不过那小子运气好,有吃有睡的,都是饭店管待,你这就可怜了。”我哭丧着脸说:“我真是倒透了楣,只好喝西北风。”张师傅说:“没关系没关系,难得喝两天西北风,哈哈哈。”我说:“也不知道要喝几天西北风呢。”

张师傅回过头喊:“阿三阿三,你在做什么?还不拎下酒来!”我一愣:“阿三?阿三来了?他来做什么?”

驾驶室的门打开,露出阿三的尖脑袋,接着是他身上的那件破军大衣。他抖抖霍霍地跳下车,哈了两哈腰,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太低,刚出他的口,就会掉到地上没地方拣,何况外面风这么大,这么低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跑了,根本传不到我的耳朵。

驾驶室的灯光在他身后亮着,好像要吞没他似的,又好像要吐他出来似的。他头上乱七八糟地竖起的几缕头发,在灯光中黄黄亮亮的发抖。风一阵一阵吹来,他的头发猛地散开来一下,又猛地散开来一下。这天可真够冷的。

我心里挺奇怪的,阿三一直在狮泉河混,从来没见他跑出来,怎么忽然跟着张师傅来这儿了?不会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吧?我想看看他的脸色,但他背着光走过来,脸上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手里拎着的一捆东西,在灯光里前一下后一下地晃着,那自然是张师傅带给我的酒。

我走上两步,大声说:“阿三阿三,你来做什么啊?”我看不清阿三的脸,只感觉到他似乎咧着嘴笑了笑,但很快低了低头,好像笑得不够好,要将笑藏起来似的。张师傅说:“他来做什么?亏他也有做人的想法,说这样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想去阿克苏、库尔勒碰碰运气。这不,我就将他带上了。”

阿三将酒递给我,马上缩回手,局促地用手背擦擦腰背。我冲他笑笑,看看酒,是用塑料绳捆在一起的四瓶二锅头,忙说:“这酒……这酒……”我好像被阿三传染了,也有点局促。张师傅说:“不是给你开车喝的。你在这里傻等着,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我拎着酒爬进驾驶室,请张师傅和阿三也进来坐。我说:“后半夜可真够冷的。”张师傅说:“别喝多了,喝醉了出来打醉拳,遇到狼有你小子好看的。”我说:“我怎么会喝醉,这点准则我还是有的。”张师傅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准则,才敢带酒给你。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哼一声,我叫人给你带来。”我说:“也没什么,叶城的刘师傅带信来了,要三千块钱才肯来看看,还不担保修得好。我不知道老板肯不肯出这笔钱,已经托人去问老板了。”张师傅说:“我知道了。”

我这时却满脑子在想阿三的事情。真没想到,他终于也会下决心离开狮泉河。在我的感觉中,他就是狮泉河的一部分,没有了他,狮泉河似乎就会过于顺眼、过于敞亮了。当然,我也不是希望他继续做王一鸣的跟班——他这么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做一个二十岁孩子的跟班,本来就让我恶心——我的想法有些恶毒,我只是觉得,在阿克苏或库尔勒混不了多久,他就会怀念在狮泉河的幸福生活。

我又想,阿三决定离开狮泉河,一定是对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太不满意,甚至失望透顶了。他过去一直在狮泉河瞎混,我估计他是没有勇气真的去实现他的幻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好,好,碰碰运气,碰碰运气。”他使劲地鼓了鼓腮帮子,使劲地看着我说,“我还要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我总得好好做出点事情来,才能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女儿不觉得我丢人。”

过去他重复着这些话时,脸上会有一种沉迷的表情,这次却流露出一点狡黠。笨人总是这样,他说话不能有言外之意,一旦有了言外之意,就会得意忘形,大打眼色,生怕人家听不出来。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表情告诉我,他一直跟我唠叨的那些话,并不是信口胡吹的,是算数的,他现在出发,就是要开始动手去做了。

可我总是想——我现在也这样想,阿三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他老婆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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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写的真好,故事好,文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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