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家神 -- 萨苏
中秋,回国,到家,到院子里看看月亮,进屋的时候,正见一个肥肥的老家伙摆动着胖屁股,匆匆的钻进门槛下面 – 哦,认出来了,我们家的老家神么 – 叫什么?哦,叫圣。埃尔佛卡。
说圣。埃尔佛卡,马上就会令人头大,这是开玩笑,而如果说“土鳖”那就很多朋友都知道了。土鳖是一种北方常见的昆虫,看名字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本侵华战犯土肥原,实际上,土鳖的外形扁圆肥大,喜欢在砖缝泥土间出没,这三个字形容它的尊容再贴切不过。
土鳖就土鳖吧,干吗叫人家那个圣什么埃尔什么佛卡?这里面自有道理。土鳖学名St.Eleophaga,这年头都开放了,既然李大嘴可以叫做David Lee,那土鳖翻译成圣。埃尔佛卡应该说不算过分,既然作为某种“神”,用这种洋气一些的名字,为的是让这种土得掉渣的家伙与时俱进 :)
萨小的时候对土鳖非常熟悉的,那时候没有日光灯,在灯泡昏暗的光亮下,经常可以看到这些土气而勤勉的家伙匆忙爬来爬去。它们就住在我们家房子的砖缝里,同在一个屋顶下却自来自往,从不干扰我们的生活,很有些“君子之交,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
据说有些土鳖种类的背甲带有金边,还有的进化成了前大后小的流线水滴形,我家的土鳖没有这么多花哨或者高科技的进步,就是纯正椭圆形,蓝黑色的背壳,上面永远蒙着薄薄一层土,显然是那种非常传统保守的土鳖。称为土鳖,形状上自然有些象龟鳖之属,这种东西有着浑圆的背甲,没翅膀,全身包括六条腿都藏在甲下面看不到,所以行动起来有点儿象一枚硬币在奇异的移动。它没有牙齿或者毒刺,对付攻击唯一的一招就是趴在地上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仗着坚盔厚甲让你无从下口。
无论过去还是今天,有人家的地方总有些昆虫,典型的是蟑螂或者潮虫,总给人肮脏和猥琐的感觉,我想这是因为它们总是和人类的垃圾或者不洁的地方打交道有关吧。土鳖不同,它虽然有些憨,但外形大气纯朴,因为没有翅膀,看起来总是简洁干净 – 土鳖不是一身土么?哪能干净?我的看法其实土并不脏,水深土厚,是说某地方风水好,福泽深厚。波斯人到希腊好像索要过土,结果让斯巴达人扔到山谷里自己找土去了。这可见土是好东西,干净的东西若波斯人要的是啤酒瓶子或者一次性饭盒,希腊人大概早就送给他了。
土鳖只吃土,不和各种人类制造的生活或者工业垃圾打交道,这一点我相信,从来没见土鳖拖我们吃剩的果核回家的,从食物上说它和蚯蚓大可共同称为纯天然食品的爱好者,而且比较挑剔。土既然是干净的,所以我说土鳖干净。
小时候家里,主要是爷爷不让孩子们打土鳖,问过理由,说它是益虫,有土鳖的地方就没有白蚁,土鳖帮着我们看房子。另外 -- 它又不碍你的事,你打它干什么?
后来发现这是无稽之谈,土鳖不会吃白蚁,北方这玩意儿本来就少,显然不过是个借口。父母一辈的长辈说,那是因为土鳖是家神,冒犯不得,打了它会头痛脑热。之所以和我们说另外一种理由,是因为新社会了,再说“家神”有宣传迷信的嫌疑。
再后来觉得这也是一个借口,因为土鳖在北京并不太平安,这玩意儿是中药,可以接骨祛风,很多家庭都捉了它晒干,送到药铺卖钱,并不见头疼脑热,而且问老家的乡亲,也没有谁听说过土鳖是家神的说法。这道理原本萨爹这类聪明人一想就透,只不过他们心思不在这上面,所以到了我这一代才觉得有些好奇。
末末了,我终于认定,所谓土鳖,也就是圣。埃尔佛卡是我们家的家神,应该是我爷爷的独家创造。
对着土鳖我想了好久,老爷子为什么管这东西称作家神,最后让我想出了道理。
老爷子是商人,我们住的这个房子最早买来是作为商号的仓库,老爷子进来不免看到土鳖在爬,土鳖的形状是圆的,容易让人想到铜钱的形状,可能老爷子看了觉得吉利,就这样给土鳖定了家神的地位吧?
这件事我和二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亲弟弟讲过,他想了想说恐怕不是这样。
他说我们乡下都有家神的说法,主要是刺猬,黄鼠狼,狐狸,或者蛇,它们经常在住人的地方不远处活动,甚至和人同处一宅,乡人从不哄赶,反而认为是很大的吉兆,称为家神,往往还要上供。我们传统的看法是那些刺猬,黄鼠狼,狐狸,或者蛇都不去光顾的人家,必定恶贯满盈或者待人刻薄。我祖母家就有一条大蛇住在谷仓里,称为“守仓”,于是连小贼也不敢去招惹。
大蛇守仓守了几十年,抗战时候,我们的老乡孙广瑞率部队经过乏粮,祖母家为国破家,开仓接济,预先拜过之后,取尽粮食,只见大蛇盘曲仓角,安然不动,村人以为有灵,此后就不再见。二爷爷是个老共产党,傅作义起义的时候还关在雍和宫的牢房里,看来对于鬼力乱神,也不是完全免疫的。
二爷爷说你爷爷是个传统的人,到了北平,城里当然很难有刺猬,黄鼠狼,狐狸,或者蛇这类东西,他多半是觉得没有家神心里不安得慌,于是就把这土鳖封为家神,一半这确是当方土地,一半也是给自己一点安慰吧。
我想二爷爷讲的有道理,果然是灌过凉水的,见解比我深刻的多。
进了屋,想起刚才见到的土鳖,和奶奶说起这件事来。
奶奶拿了月饼给我,讲你说的对,这土鳖作家神,的确是你爷爷开始的。
哦,那么二爷爷猜得对么?
他说得不全对。奶奶望望屋里那个玻璃拉门柜子,爷爷的照片在里面微微的笑。
奶奶说当年我和你爷爷来北平,朋友介绍到东四这儿买房子,晚上还没有床,打地铺。也是中秋了,那时候你爸爸他们还在沈阳没有过来,就我们两个,有点儿寂寞。你爷爷忽然说你看 –
就看见靠地面的墙缝里爬出一个很大的土鳖来,象雪花膏盒子盖那么大。
我说要不要打?
他说别打,它又不碍我们的事,打它干什么吗?停一停,说,它是这儿的家主呢,我们是客人。
我就笑。
这时候,就看见那墙缝里又爬出一个土鳖来,小得多,也就硬币那么大,接着又是一个,不一会儿,就爬出来一串,一个大的,带着七八个小的,都是圆圆的,摇摇摆摆沿着墙边,跟着那个大的,远远的爬了去。
你爷爷说:瞧这一家子,多兴旺,这地方是好地方啊。
土鳖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住在一起。
那些日子他总是愁眉不展的,这一天他却笑得很开心。
奶奶说,那以后你爷爷就不让打这个土鳖,说是家神了。
奶奶讲的我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事情我知道,有了房子,我们家在北京住了下来,不久父亲他们也来,奶奶在这里又生了两个姑姑,我的父亲在这里娶了我母亲,我的母亲在这里生了我和我的弟弟。
等奶奶睡了,我走到院子里,枣树的枝叶在夜风中刷刷拉拉。
我俯身抓起院子里的一把土,我知道在现代的建筑里很少有土鳖了,因为它们需要住在墙缝里,它们需要土,今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没有墙缝给它住,也没有土给它吃的。
我把土慢慢碾碎,看着它在月光中飘拂。
明天,我又要走了。
也许,我也该给我的家神上一柱香。
[完]
其实土鳖并不是都没有翅膀,据说没有翅膀的土鳖,都是雌的,雄土鳖是有翅膀的,我们称为“飞土鳖”,只以为它们不是一类,实际上只是性别不同。雄土鳖数量少,而且不顾家,谈土鳖我们不去管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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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在城市建设很有问题,隔绝于自然的城市是没有生命力的
在国内的时候我没近距离的见过刺猬,在国外到见过几次。有次回住处,见到一只刺猬不知何故迷路了蹲在家门口,房东的小儿子抱着刺猬把它送回了草地。后来跟朋友说起,朋友说在国内刺猬是喜神,来了是好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看这小肥刺猬,还满可爱的。
原因就是没有土,只有等两天有空了去超市买一包.曾经是随手可得的东西,如今也要去买了.再这么下去,空气也得花钱买.
那年我大概4,5岁的样子.老妈有一天发现家神变成一串的时候高兴的不行,说他们也是个大家族了.老爸吃饭的时候还端个碗蹲在旁边看了好一阵.
没人和我说不要伤害它们,似乎我也没想到要去碰一碰.
晚上得和父母打电话问一问,那些家神后来怎么样了.
那一定是非化妆的。。。
在这遥远陌生的城里的月光下.四年没回家了,爹妈又老了许多,哥哥有了小闺女.怀念家里的那张旧方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桌边,吃妈妈烙的春饼,馅饼.
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了之后,才开始怀念.
下辈子想想,也可能会挺骄傲的
最喜欢看到美丽的小松鼠在面前开心地跳来跳去,走进了她也不怕,用一对纯真无邪的眼睛望住你,总会让你心里有一丝怜惜。
弟在这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第一代移民啊,心里的彷徨只有自己知道! 看看周围朋友的孩子,还能指望他们听了"床前明月光"而感动? 弟抖胆盼兄,及河里各位大侠,写一写海外教育子女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