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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好人一生不安――俞大猷的官场遭遇 -- M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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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好人一生不安――俞大猷的官场遭遇

明代中期功绩卓著的抗倭将领,以戚继光、俞大猷为最,其他如谭纶、任环、卢镗、汤克宽等虽也时有杰出表现,但总体而言无论战绩还是声望皆稍逊一筹。不过单就戚余比较,则戚继光显然名声更大,亦更为当时后世看重。尤其到了当世,戚继光已成民族英雄,历史书籍凡论抗倭必大书特书戚继光。俞大猷则沦为装点性质的陪衬脚色,成了夺目红花一边的绿叶。

看来,历史并未还俞大猷一个公正的定位。

俞大猷一生的戎马生涯,贯穿嘉靖朝始终,比戚继光更有传奇性,他曾在广西反击安南黎氏的入侵,“追战数日,生擒子仪弟子流,斩首千二百级”。只身平定过海南岛的叛乱,“大猷乃单骑入峒,与黎定要约,海南遂安”。又纵横东南各地,总在倭患最猖獗之处作战,由福建转战江浙,继而两广,屡破倭寇大盗,其中不乏如徐海、王直这样的巨魁。他击退过山西边境的游牧强敌,平伏过广西山贼,使“百年积寇尽除也”。历经大小百战,既不乏辉煌的完胜,也有陷入苦战的时候,更有单刀赴会,只身降服大盗的传奇经历。在当时,“余家军”声望也不在“戚家军”之下,若论经历的战斗次数,歼敌多少,平服的海盗山贼数量这样的硬指标,俞大猷则超过戚继光很多。

俞大猷出身卑微,仅是一个世袭百户而已,到嘉靖十四年才做到驻守金门的一个小小千户,比不得戚继光“世登州卫指挥佥事”,父亲又曾是京军神机营将领。在明时,武将的地位远远低于文官,更何况一个不如流的小校?嘉靖十四年,海寇频发,俞大猷“上书监司论其事。监司怒曰:‘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后来兵部尚书毛伯温征安南,余大猷“复上书陈方略,请从军。伯温奇之”,然而因为其没有职位,“会兵罢,不果用”。嘉靖二十一年,“大猷诣巡按御史自荐,御史上其名兵部。会伯温为尚书,送之宣大总督翟鹏所。召见论兵事,大猷屡折鹏”,尽管如此,结果还是未被任用,俞大猷只得失望而归。

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官僚体制下,没有门第背景的俞大猷空有一身文武之才,亦心怀报国之志,却屡遭歧视,不但欲报国而无门,甚至因此连一个从五品的千户职位都因此丢掉了。还好毛伯温总算记住了他,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位置:汀漳守备,相当于地方武警大队队长。

俞大猷在这个位置上“连破海贼康老”,得以 “擢署都指挥佥事,佥书广东都司”。佥事一职不带兵,属于参谋,任务无非是监督,“士卒有武艺不娴、器械不利者,皆责所领之官”。

后来朱执巡视福建时,因倭寇难平,地方将领无能,见俞大猷讨贼有方,“荐为备倭都指挥”,这样英雄才终有了用武之地,如果没有当时倭患在沿海的蔓延,或许俞大猷就此湮灭,一辈子默默无闻了。

然而,俞大猷的战功经常被上司冒领甚至抹煞。嘉靖二十八年,俞大猷大败安南入寇,斩敌一千二百,“事平,严嵩抑其功不叙,但赉银五十两而已”。嘉靖三十一年,“乃从经大破贼于王江泾,功为赵文华、胡宗宪所攘,不叙”。嘉靖四十年,俞大猷大破广东倭寇,又被地方官员“攘其功”。同年,俞大猷与戚继光复兴化城,共破海倭。“继光先登,受上赏,大猷但赉银币”。

这是怎么回事?其实也很简单,明代重文轻武,军事上的胜利一般首先是当地抚督的功劳,其次才轮得到带兵的武将,得胜之后,上奏章是文官的事,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吹嘘,而武将的战功因被冒领而一笔带过是常见的事,反过来,如果战事失利,文官则可以用很具体的理由把责任推到武将身上。武将要保住自己的部分功劳,也容易,只要投靠某个大员,成为其党獠或至少与其同利即可,此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所以《明史》曾评价:“明至中叶以后,建言者分曹为朋,率视阁臣为进退,依阿取宠则与之比,反是则争,争则名高”。

因争利而结党,因结党而争利,这是官僚政治的必然。明代的官场,后人曾经以两个字归纳,就是讦与谄。讦是为了打垮竞争对手,谄自然就是投靠有权势的大员了。

可惜俞大猷为人正直,“以古贤豪自期”,既不迎合权贵,也不讨好上司,且坚持原则,不如戚继光圆滑变通,遭到嫉恨和排挤在所难免,功劳被抹杀还是小事,有权势者因其不肯逢迎,不愿投入自己的怀抱,更欲除之而后快。为此俞大猷曾经多次被问罪,只不过战事紧急,实在需要如他这样的将才,才免于牢狱之苦,甚至杀头的横祸,一次次重新出山为那些战败将领收拾残局,“代罪立功”。

嘉靖三十一年,倭寇进犯浙东,攻陷数处要地,“大猷邀诸海,斩获多,竟坐失事停俸”。同年,倭寇以两万之众进犯金山,俞大猷初战失利,但随后“大破贼于王江泾”,取得战役胜利,不但功劳被赵文华、胡宗宪抢去。反而“坐金山失律,谪充为事官”。嘉靖三十四年,倭寇进犯苏杭,屡败赵文华所统帅的官军,俞大猷往援,敌退。“巡抚曹邦辅劾大猷纵贼,帝怒,夺其世?J,责取死罪招,立功自赎”。嘉靖三十六年,王直被铢之后,其部毛海峰盘踞舟山,官军久攻不下,“大猷环攻之,时小胜。然苦仰攻”,围攻了一年,海盗主力却并未被歼,“余贼遂扬帆而南,流劫闽、广”。尽管余大猷“先后杀倭四五千,贼几平”,仍然成了胡宗宪推卸责任的借口,“委罪大猷纵贼以自解。帝怒,逮系诏狱,再夺世?J”。这一回,幸亏锦衣卫的长官指挥使陆炳帮忙,慷慨解囊三千两银子,“密以己资投严世蕃解其狱,令立功塞上”,俞大猷才侥幸得免。到了嘉靖四十一年,俞大猷已“威名震南服”,并以数建大功,为将廉洁受到了朝廷的认可,还被“巡按李良臣劾其奸贪”,而这居然受到了兵部的支持(可能是授意),再被“诏还籍候调”。到了万历初年,已近花甲的余大猷出任福建总兵,因为“海寇突闾峡澳,坐失利夺职”。

俞大猷本人对自己所受的不公待遇又如何对待呢?虽未必是一笑置之,但他确实没有因个人遭遇而放弃报国之志,《明史》认为“以内外诸臣攘??,而掩遏其功者众也”,又赞其“忠诚许国,老而弥笃”,实为公平之论。俞大猷在广东时,“广人攘其功,大猷不与较”。看起来,戚继光“封候非所愿,但愿海波平”一语用到俞大猷身上似乎更为贴切。俞大猷用兵,往往谋动而后定,不以急功近利,炫耀战绩,炒作功劳为目的,这点是戚继光等所不及的。在广西时,俞大猷“亲率数人遍诣贼峒,晓以祸福,且教之击剑,贼骇服”。平海南时,俞大猷“单骑入峒,与黎定要约,海南遂安”。在广东,俞大猷破敌之后,曾“散余党二万,不戮一人”。以当时论,“严打”才是朝廷的要求,往往一人造反,四邻受累。武将更以炫耀夸大战绩炒作自己,俞大猷这样的作为并不被欣赏,倒有可能成为罪证,非有不计名利得失,不顾自身荣辱的大胸怀者不能为也。

另一位抗倭名将,做过戚继光、余大猷上司的谭纶有这样的评价:“节制精明,公不如纶。信赏必罚,公不如戚(继光)。精悍驰骋,公不如刘(显)。然此皆小知,而公则甚大受”。以明初类比,就用兵而言俞大猷更似徐达,戚继光则似常遇春,刘显只似朱亮祖。

晚年的俞大猷“复以署都督佥事起后府佥书,领车营训练”,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荣誉性闲职,他的使命在战场上。所以“三疏乞归”后,解甲归田,死于家中。在作为武将辉煌战绩的另一面,作为官员,他的仕途生涯却多桀而黯淡。英雄的失意,或许本就不限于沙场而取决于在官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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