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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刘心武小说《泼妇鸡丁》 -- hyena
最近听刘心武的红楼讲座,特意留心他的近作,发现他跟“吃”干上了,写了一篇小说《泼妇鸡丁》
第十四章 泼妇鸡丁
第是十三章 极品金牌鲍翅皇
第十二章 香辣狗肉煲
第十一章 人儿菜苞米面团子
第十章 巧克力黑莓派
第九章 京酱肉丝
第八章 拔丝苹果
第七章 剁椒鱼头
第六章 萝卜焖面
第五章 生煎馒头
第四章 东坡肘子
第三章 锅仔一品炖
第二章 软炸里脊
第一章 鱼香肝尖
泼妇鸡丁是我偶然在乡间一家小餐馆发现的,尝后非常满意。此菜集辛辣之大成,麻烫刺激,外焦里嫩,嗅之异香,入口舌迷,令口腔黏膜陶醉,入喉更有痛快淋漓之感,胃肠为之歌咏,魂魄舒张欲仙。后来我多次带亲朋从市里远奔此小馆,品尝此菜,还建议该店干脆就以此菜冠名。
我近年来所撰文字,多有与菜肴点心水果零食结缘的,开始是不自觉状态,渐渐地自觉起来。我注意到,当前全球文学创作中,都有饮食文学涌现,比如美国名厨安东尼·伯尔顿的《厨师之旅》,影响就很大,我们这边三联书店也出了译本。我国台湾地区的二鱼文化事业公司,也推出了“饮食文学系列”,在已经出版了我一本《藤萝花饼》散文集后,最近又出了我中篇小说《泼妇鸡丁》单行本。这个中篇发表在去年的《当代》杂志上,目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正把包括它在内的9篇小说出成一个新集子。作为饮食男女中的一员,我已悟出,我们的生命其实是贯穿在一日不可废除的吃喝中的,从解饥渴求温饱的最低层次上提升以后,我们对美的追求,对情的寄托,对自己与对别人的慰藉,对今日与未来的期许,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了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餐桌享受中。
在今春于台北举行的“回顾两岸五十年文学学术研讨会”上,焦桐先生提交的论文是《刘心武的饮食话语》,他在论文里把我涉及饮食的作品加以仔细品评,认为我首先刻意在这些作品里体现“教化之味”,如《空盒》藉月饼讥讽暴发户的奢靡生活,及贪污腐化的官场;《佐餐》批判商潮下的各种不公不义;而《免费午餐》和《巴厘燕窝》“虽然都叙述了一顿豪华盛宴,却完全不是重点,叙述者在乎的是通过那顿盛宴,彰显某种理想的社会机制”。然后指出我的这类作品“叙述食物,真正的目的却在写人情”,具有“人情之味”。他还认为我的作品“标榜的饮食美学是一种生活的常态之美,一种庶民化的性格”,因此“平淡之味”也成了一个特色。还有就是“文化之味”。他引用台湾一位评论家逯耀东的话:“刘心武谈吃,既有文人谈吃雅趣,又是文学家对饮食的文学创作,不同的平常饮食,与不同的人物结合,就出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充满浓浓的人情味,这种浓浓的人情味,透过饮食发展出来,是中国数千年文化积累孕育而成,即使经过天翻地覆的社会变动,也是无法斩断的。”焦桐论文的结语是:“他的饮食书写反映了各种政治、经济的变迁和人事的坎坷沧桑;他的饮食话语表现出一整个时代的变化。”当然,他的论文里也不是一味地肯定我,他批评我的这类文字“回避了与技艺、辩味的正面交锋”,过分地“转向意在言外的偏锋发展”,并就我的一些具体的饮食观,比如认为中国式的将原料混合煎炒“熟得过分”“破坏营养”是个弊端,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与反驳。焦桐的论文,说明饮食文学的概念已经被台湾地区文化界普遍接受,并且相关的创作、出版与批评、理论都相当地蓬勃兴盛。
《泼妇鸡丁》这部小说,是我自觉地进入饮食写作的一个值得特别纪念的成果。以前我这方面的结撰主要体现在散文随笔上,目前我更有兴趣以小说形式来体现饮食文学方面的追求。《泼妇鸡丁》不仅篇名是一道菜,整部中篇小说的每一节的标题也都是一道菜或点心,有土得掉渣的“人儿菜苞米面团子”,有昂贵得没道理的“极品金牌鲍翅皇”,有中国家常的“鱼香肝尖”,也有个性化的西式“巧克力黑莓派”。每一道吃食里包含着一段故事,也具有象征的意蕴。总而言之,我现在悟到:饮食男女,当有饮食文学,而在饮食文学里,揭人间真相,绘浮世风景,把人生百味、世态千滋汇为一席,力求以一粒米现大千世界、一盘菜显幽深人性,谁说只是菜谱的堆砌、唾沫的狂欢?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先入你眼,再浸你心,于谐谑中觉甘苦,于乱象中悟真谛。
也许有人一听饮食文学,就觉得不雅驯,甚至会以为是一种逃避社会责任玩世不恭的文字,或者含有可疑的颠覆动机,其实不必大惊小怪,我劝他们还是看了再加臧否。
你吃过泼妇鸡丁吗?尝过多半喜欢。我现在坚信:美从口入,情从口出,饮食之间,大义存焉,耙剔梳理、消化吸收、融会升华,此种文字,时之所需,道之所载,须自黾勉,再接再厉!
2004年4月温榆斋
泼妇鸡丁,听起来很刺激。
好神奇啊~到底是啥菜呢?哪里能吃到呢?
说穿了,也不稀罕。
北京城的水煮鱼,流行了很多年了,到现在沸腾鱼乡还是经常要排队等座。
西安一带,水煮鱼被称为泼妇鱼,泼妇鸡丁不过是用水煮鱼的做法作鸡块。
你不信?“集辛辣之大成,麻烫刺激,外焦裏嫩,嗅之异香,入口舌迷,令口腔黏膜陶醉,入喉更有痛快淋漓之感,胃肠为之歌咏”。
对比一下,再想想。
可能是爱好所致,但不再出自己的东西,确实很遗憾。
水煮鱼是将油浇在鱼片上面,把锅中的油及花椒辣椒一起倒入盛鱼的大盆中;
水煮鸡块是将鸡块放入充有热油及花椒辣椒的大锅中。
这样才是外焦里嫩,按水煮鱼做法会外嫩里生的。
鱼香肝尖
老板娘打开冰箱,立即发现问题。
“大乱!”她高声呼喊。
其实完全不必高喊,大乱就在她身旁。
“咋啦?”大乱明知故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老板娘点破:“往天你都按规矩,头几天搁进去的,先拿出来化冻,这会儿你把一早才冻上的也拿出来了,还都搁在这边一堆儿!是不是想单给何凯他们用?”
“是呀!这算啥错误呀?反正这些个东西都得卖出去不是,先卖后卖有啥区别呀!再说何凯笑梅到底是自己人嘛。您瞧这边,头半月冻上没卖完的那块牛脖子肉,这不拿出来了吗?等会儿外客来了,咱们猛推铁板牛柳,多搁点作料,有几个人能吃出它蹲冰箱的日子来呀?”
“什么?你要把我辛辛苦苦招来的回头客全撵跑么?!”老板娘双手叉腰,配上她那肥胖的身材,活像一只双耳罐。
何凯是榆香园里的保安。位于园区的这个榆香居饭馆的主要功能其实是物业公司的食堂,给保安提供免费三餐,给物业其他人员提供低价餐,其次,才是对业主以及其他进来的食客提供点菜供应的餐馆。
“咳,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回头,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不回头。”大乱辩护。
“都给我换进去!”老板娘气咻咻地命令。
大乱只好再捣腾一番。但是,最后他还是把早上买来的新鲜猪肝留在了案桌上。老板娘脸虽胖,嵌在额下的小眼睛却很尖,马上指着那猪肝,鼻子里重重地哼出几声。
“不是要拉拢回头客吗?这是为雪教授预备的呀!过一会儿,她必来电话点鱼香肝尖。”
“你怎么知道她今天要点菜?”
“您又怎么知道她今天不点呢?是不是不盼她点?不要她点?”
老板娘用肥拳头捅了一下大乱胸脯,大乱夸张地弯腰哇哇叫疼。
“好啦好啦,抓紧备料!”老板娘扬起下巴,朝厨房外喊:“佟妮!笑梅!还没来吗?谁给喊一声狐狸去?不喊,他就钉在了那牌桌上,再到不了锅台!”外头毫无回应,她就边往外走边捶自己胸脯:“别干啦别干啦关张吧关张吧……”
软炸里脊
榆香园的中庭花园里,一丛叶片开始泛红的黄栌树前,铁木组合的休闲长椅上,何凯和笑梅紧紧靠坐在一起。
何凯换班休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值班。笑梅该到餐馆上班了,却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天是何凯生日,他跟食堂老板娘讲好了,要办一桌二百元的席,给自己祝寿,请保安队的战友们喝酒,其实更重要的,是以此来表达跟王笑梅确定关系,也就算定婚宴吧。老板娘先嫌二百元太少,大厨胡学理和二厨丁滦子都跟她说够了够了,他们能用二百块钱操办出一桌像样的席来,而且还保证老板娘能有些个赚头,“就少赚他们点吧,笑梅没少给你出力,何凯他们保来保去还不是先保了你们一家的安,人家又定在九点开席,不影响餐馆晚上生意,你有什么过不去的!”老板娘也就同意了。但老板娘没想到丁滦子,也就是绰号大乱,那么个平时马马虎虎的傻小子,却为何凯笑梅的这顿宴席,煞费苦心,细细筹办起来,一早采买来的原料,都体现出精益求精,到了晚餐备料时间,本应把冰箱里头两天没用尽的原料,先取出来化冻使用,他却偏把早上新买来的原料,取出来预备着,而且明显是为九点宴席预备,都特别搁置到了一处。
大乱的好意,笑梅早已知道,她跟何凯透露,大乱一早买到了极新鲜的里脊肉,虽然冰箱里还有头天剩下的一长条里脊,大乱绝不会给他们下那个料,他必用今天的里脊肉,发挥他那平时懒得一露的刀工,备出好料,再由狐狸,也就是大厨胡学理,烹出好菜。
“真想吃软炸里脊啊!那也是狐狸的绝活,每回端给顾客,光那模样,就让人笑口相迎……”
“究竟好不好吃啊?我看你还总给人送上一小碟沙子……”
笑梅就用头撞何凯肩膀:“你懂什么!那是炒热的胡椒盐!”
尽管一个端送过无数次,一个眼见过无数次,但这两个农村来的打工者还都没有吃过软炸里脊。想到今天晚上他们就将享用到如此的美味,心窝里真跟栽了棵茉莉似的,熏得魂魄阵阵飘香。
他们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青年农工,光电视里的见识就足够他们坦然当众示爱了。何凯穿着保安服,只是因为不在班上,没戴那红色贝雷帽,极其懒散地斜倚在长椅上,满脸巴不得有人看见才好的表情。他那双两梢往下微弯的眼睛,显露出十二万分的惬意。笑梅穿着水红的外套,黑色紧身踏脚裤,一头丰厚的长发从脑后盘到顶上,扎了个跟外套呼应的水红蝴蝶结,她撒娇地往何凯脖子窝里钻,双臂搂定何凯身子,何凯也就顺势用一只胳臂弯过去搂住她的一边肩膀。
“笑梅!你就等着老板娘骂你吧!”是佟妮来叫笑梅上班了。
锅仔一品炖
冯团长老远就看见何凯那副狂样儿了。妒得牙痒,却不能不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何凯眼睛紧盯着团长,而且是紧盯团长眼睛,那团长有种,毫不躲避,甚至似乎连眼皮也不眨,直线朝何凯走来。
笑梅眼里没有别人,还那么放肆地搂定何凯。
冯团长在他们面前站定,很威严的样子,尽量把语气放舒缓,对何凯说:“晚上少喝酒。”
何凯没等那话音落定就回答:“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兄弟们也一样。”
在稍远处站住的佟妮又大声呼唤:“笑梅!该去啦!”
笑梅就抽出胳臂,猛地亲了一下何凯脸蛋,跳起来,朝佟妮跑过去。
何凯不改懒散的姿势,眼睛还只盯着团长。从那微弯的眼梢,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团长恨不能扇他一巴掌,却费大劲忍住不让牙筋抖动,含混地朝他点下头,转身走了。
何凯望着团长宽阔的后背,大声说:“队长,晚上请一定赏光啦!”
对方没回头,听见一声回答:“忙啊!看情况吧!”
何凯怎么又叫队长?究竟是团长还是队长?
原来,那保安队长的姓名,是冯团长。一般人管他叫团长,保安队队员们管他叫队长,有时保安队的小兄弟叫溜了嘴,管他叫了声团长,他会觉得是讽刺,拉下脸来,甚至发火。
有业主问过他:“你这名字好有趣。爹妈怎么想的?”他就挺不好意思地解释:“咳,他们没文化……我们那么个山窝窝的人,以为团长就很大很大了……他们希望我能当个团长,光宗耀祖么……”他爹妈的这个盼望也不能说设想得太低,倘能实现,那不光在村里,整个镇子,乃至全县,都会轰动一阵。但是,他虽然果然参上了军,表现得很好,入党受奖,却全无提为军官的可能,时代变了,不是凭打仗就能拼出个团长师长乃至将军的了,何况现在进入和平时期,也无仗可打,抗洪救灾有点像打仗,真有致残牺牲的,但那顶多也就挣个英雄称号;如今什么地方都讲学历,军队毫不例外,义务兵至多当个班长,排长以上就都得是军事院校毕业的。
唉,学历,学历!甚至到了这榆香园当保安,他冯团长也吃够了低学历的亏!他的学历只到初中二年级。他应招到这里,先当一般保安员,很快物业公司负责保安绿化卫生的副总经理蔡宪就发现他能力超群,一个月后提升为班长,三个月后提升为副队长,半年后就当上了队长,他这队长也得到了小区业主们的认可、赞誉,在他的严格管理下,真是做到了业主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一刻朝窗外望去,总能至少看到一个正在巡逻的保安的身影,而且手里必定握着对讲机,似乎随时在联络、报告,于是心中的安全感大增,对保安队特别是他这个队长的好评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在许多业主眼里简直成了一个品牌,对面相遇都乐意跟他打招呼,往往还亲热地攀谈几句,就是到小区里头的两处小卖部去赊购点东西,有时还是由底下队员帮他去赊,也都绝无困难,甚至当让店主记录下来时,对方还会说:“团长自己记得就行!”但他当了一年多队长了,却提不到保安主管的位置上,为什么?就因为他学历低,新近换上的一位主管,年龄比他小五岁,身材比他矮一截缩一圈,脸上五官跟包子扭般皱在一起,凭的就是一张大学本科生的文凭!他跟何凯的天生合不来,原因之一,也是何凯有高中学历,胜他一筹,而且何凯本人对此也很在乎,现在何凯是个班长,焉知不在觊觎他这队长的位置?那天蔡总跟他说起,想提拔何凯当副队长,他先说其实用不着再设副队长,原来那副队长走了一个多月,保安队哪一点受了影响?他一个队长就足能玩转!后来听蔡总那语气,还是非有副队长不可,他就主动推荐王茂,王茂当班长很久了,确实样样都好,可是蔡总还是说:“何凯好歹是个高中生啊!”他就不言语了。
除了何凯,保安队的队员们学历都不怎么样,个别的号称初中毕业,其实连澳大利亚跟奥地利是两个国家也弄不清,更多的则只有小学学历,一般都才二十岁上下,在他三十岁的冯团长前头一站,先就被他的块头威严震慑住了,加上平时聊起天来,他的见多识广,幽默风趣,更让他威信倍增。但何凯是他心上的一根刺。有回何凯跟他说起什么三角函数,那是高中课程里才有的,他听得实在不耐烦,忍不住说:“我跟大家布置的指标,你达标了吗?”他布置的是,要求保安队无论新老队员都要在年底以前,对每一位进出大门的业主,全能说出是几楼几门几号的,那可有两千多户啊,谁能有那样的记性呢?何凯语塞,而他却立刻用下巴指着那边进大门的一位男子说:“21号楼203的。”
何凯今天才过二十一岁生日。可是何凯却有女朋友了。还不是一般的女朋友,是在生日宴上就要当众定婚的未婚妻啊。估计没多久他们就要正式登记结婚了。冯团长对此尤其痛心疾首。痛的是自己。自己这么老大不小的了,媳妇的影儿还没见着。而且,从农村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岁数已经是只有娶寡妇的份儿了!
何凯的可恶,还表现在并不直接跟他顶撞冲突,却在许多事情上很微妙地跟他过不去。比如那回物业公司因为他带领部下及时扑救了一家厨房的起火,奖了他一百元,他就说拿那奖金请包括何凯在内的四个参与救火的部下撮一顿,就在榆香居,本来有免费晚餐,再点三个热菜,来几瓶啤酒,五十块钱打住,也就很不错了,其余几个队员也是这么合计,他让他们点菜,有的点个鱼香肉丝,有的点个宫爆鸡丁,每样无非七八块钱的事儿,他让何凯点,何凯大模大样地点了锅仔一品炖!单它可就是三十八块钱的价啊!笑梅端来时,告诉他们狐狸给他们多下了一条海参,他可只看见猪肉丸子跟白菜粉丝;何凯带头一顿猛撮,海参鱿鱼什么的他一点没捞着,除了肉丸子也就捞了点笋片蘑菇,结果那天热菜四个,凉菜四个,加上啤酒,算下来他花光了奖金不说,还亏了十来块钱!在物业公司拖欠三个月工资的情形下,能这么样泼撒地花钱吗?何凯安的什么心?
东坡肘子
“38号楼502订个东坡肘子!”老板娘接完电话,马上命令佟妮:“快,趁没散摊,去买个肘子来!”
榆香园外头有个露天的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开市,天黑收摊。这样的营业时间,是适应小区居民的购买习惯形成的,这些居民很少有一早买菜的,多半是晚上才回家做饭吃。榆香居的原料一般不从这里买,因为多半质次价高,都由大乱天蒙蒙亮就蹬三轮到八里路外的康垡镇的早市去买,但临到比如今天这样的情况,业主点菜送家,如果缺原料,那就到近处临时抱佛脚。
“哎呀,就回他话今天没肘子,让他再点个别的吧!”刚离开小卖部那边的牌桌,满肚子还是输家晦气的大厨胡学理很不乐意,他除了要赶出应付保安的伙食,还打算精心料理出一桌给何凯笑梅的宴席,实在懒得伺候这样的主顾。一般来说,像东坡肘子、毛家红烧肉什么的,都是事先做好存在冰箱里,顾客点到取出来加加热端出去,大前天做好五份东坡肘子,这天中午卖掉了最后一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拿生肘子炖,要占一个灶孔,费老大工夫,别的菜做不做了?
老板娘却坚持:“那陈大师能怠慢吗?他那画儿,人家说如今好几千一幅呢!不从他那儿挣钱从谁那儿挣?早该备足肘子的!佟妮,钱都给你了,怎么还不动身?”
佟妮刚掀帘子出去,大乱紧跟着也蹿了出去。
“大乱!你是她尾巴呀?你不拌馅儿啦?”老板娘尖声喊。
哪里喊得回来。也只好由他。
大乱眼看要二十五了。先追笑梅,笑梅让何凯得着了,大乱不嫉妒,心下算了算,何凯二十一,笑梅二十,又都来自江西,而且两人的村子位于邻县,年龄相当,缘分自在,为他们成全好事吧!后来就追佟妮。佟妮上个月才来,脸庞虽说没笑梅那么花朵儿似的,身条儿实在够柳枝儿味道,而且是二十二岁,安徽来的,听老板娘透露,家里很穷,这就让大乱挺有信心,他不怕女家穷!他要给她脱贫!他是二厨,端东西本不是分内的事,他却总抢着帮佟妮搬火锅汤煲什么的,有回佟妮不慎烫着了手指,他立刻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獾油,一只手捏花梗似的捏着佟妮的手指头,另一只手蜜蜂采蜜似的往那手指头上涂獾油,还低下头嘬出嘴唇,徐徐地给吹气,那回老板娘看见没有吆喝他,也不惊动他们俩,还在心里暗想,我那死鬼要能这么疼我一次就好了!老板娘那死鬼,就是她丈夫,也就是这饭馆营业执照上写着大名的那位,眼下去三十里外的地方,跟人家合伙开发什么钓虾塘去了,快三个月没回来,想必包的那二奶,哼,指不定都人工流产去了!
佟妮在前头走,知道有尾巴,也不回头。到了市场卖猪肉的几个摊位前,来回张望有没有好肘子。大乱却抢在她前面把肘子买下了。佟妮把钱递给大乱,大乱不接,只说:“你留下吧,我买了两个,一个是我送何凯他们的,一个我会拿些零钱给老板娘,就说是找头。”佟妮冷笑:“我占这便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大乱忙认错:“不妥是不妥,把钱给我吧给我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佟妮这回不是冷笑是热笑了:“看你,也不算什么大错,怎么就跟要进局子似的?”大乱听了高兴,追到快步往回走的佟妮身边,跟她说:“局子不要进,我想进的是……”佟妮就停住脚步,扭头问:“你想进哪儿?”大乱只觉得心在乱蹦,一只手提着那两个装肘子的劣质塑料袋,另一只手从胸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费劲地说:“……你,就不能开扇门,让我进去么?……”夕阳照射下,大乱手里那东西泛出彩虹般光晕,那是一个镀银的鸡心项链,他把那项链往佟妮手里送,佟妮摆手跳开了:“我可不要!”
生煎馒头
保安队这晚的伙食是生煎馒头。保安队里多数小伙子是北方人,头一回吃这个时不禁嚷嚷:“明明是包子,怎么偏叫馒头?”大乱就跟他们说:“行呀,下回我们不搁馅儿!”王茂高声说:“我们家乡那块儿,管大馒头叫大包子哩!”冯团长就接着说:“好!以后咱们这里的大馒头一律要搁鲜肉馅儿!”小伙子们就拍手欢呼起来。那一顿狐狸煎了三锅,还不够供应。后来就几乎每周有一晚是吃这东西,老板娘让大乱多兑些高汤,就着撒有香菜叶的高汤吃,三平底锅也就够填饱他们这些人的肚皮了。物业公司是按每个人头一天七块钱向榆香居付保安队的伙食费,老板娘天天喊不够,常望着那些狼吞虎咽的小伙子们大声唠叨:“在家吃死老子,在外吃死买卖!”但她在绝对不能没有些个赚头的前提下,也还是指挥狐狸、大乱,有时还从善如流地听取狐狸、大乱的建议,精打细算,巧做安排,尽量地让这些个离乡背井来打工的小伙子们不但能吃饱,而且也常能觉得吃饭很香,她对那伙食费的控制,是平均一人一天五块五左右,每月从中赚个八九百块钱。
已经有换下班来的保安进食堂等着吃生煎馒头了,排在领饭窗口外的头一名是个子瘦小的侯伟,老板娘见了他就笑:“又是你排第一!”侯伟解释说:“我一会儿当班。”老板娘轻拧一下他耳朵,笑得满屋子共鸣音:“是呀是呀,不叫你小猴儿,叫你大尾巴(‘巴’的发音类似‘贝儿’)!我说大尾巴呀,你别一领生煎馒头就是十个,你先领几个吃着,不够再领嘛!吃热的多好!就是到时候别人领完了,我让狐狸给你下面条,开小灶,好不好?”侯伟确实是保安队里体型跟饭量最成反比例的一位,在满堂哄笑声里,他脸红得几乎跟头上的贝雷帽混成一片。
老板娘猛想起大乱、佟妮居然还没回来,不禁气愤,对一个人在那里准备开饭的笑梅大声嚷:“大乱、佟妮怎么还不回来?!”正用大盖子闷锅的狐狸听见了就嚷:“粘在市场成糖瓜儿了!”老板娘一时无奈,就对排在领饭窗口外头的王茂几个说:“你们要想开饭,就先给我去把大乱找回来!”谁听她这个命令?她就急得自己往门口走,大声嚷:“大乱——”
恰好有两个中年妇女进来,像是来吃饭的顾客,望去眼生,大概不是榆香园的业主,跟动作急促的老板娘险些撞个满怀,没生气,倒笑了,问老板娘:“怎么高喊大乱?”“这叫什么词儿?”老板娘煞住脚,忙满脸堆笑,解释说:“大乱是我们这儿的二厨。”其中一位妇女就说:“太平年月,大乱大乱的叫,多不好!”老板娘依然一脸堆砌的笑:“我们都是乡下来的,乡下人的想法,是越反着叫,越有好果子吃呢。”另一位妇女就点头笑道:“是呀是呀,叫狗娃,以后反能出人头地;叫丑丫,以后说不定是个大美人儿;大乱大乱,叫着也就天下不乱,有意思有意思!”老板娘亲自把她们引到一处座位,递上菜谱,介绍道:“来个铁板牛柳?我们大厨最拿手的!”其中一位妇女嗅觉灵敏,问:“是桑及米豆吗?”老板娘一时蒙了:“您要什么?”另一位妇女笑了:“她是说上海话,上海话说起生煎馒头,就是桑及米豆。没想到你们这儿晚上还有这东西,好!我们就吃这个!”老板娘心中暗暗叫苦,就算能把“桑及米豆”的价位抬得高点,又能高到哪儿去?两位闹半天不是什么值得多招呼的主儿……
这时大乱急匆匆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冯团长等几个保安,末后才是佟妮,一脸的
萝卜焖面
大乱顾不得把手里提的生肘子送往厨房,不等老板娘逼近质问,就激动地讲起了刚才的遭遇,也就是为什么耽搁了这许久才回来的原因。老板娘本容不得他
剁椒鱼头
38号楼502的陈画家因为家里来了远客,惊呼热中肠,打开一瓶XO,各执一只雕花玻璃杯,兑冰水欢饮话旧,一时竟忘了向榆香居叫过东坡肘子的事。
来客是当年高中同学,如今定居澳大利亚悉尼。也画画,自然也算得画家,但自己画的难卖,操持一个画廊,卖别人的画。这位画廊老板路先生,回国才几天,得知了陈画家的电话号码,一小时前试着拨了一下,居然一拨就通,尽管十几年不见,陈画家竟立刻听出他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他直道冒昧,陈画家却说高兴还来不及,道哪门子外国歉!问他在哪儿呢?说出一个地名,哎,离榆香园虽不算近,打个“的”来走环路很方便,陈画家说你若无事何不马上过来一聚?路先生于是很快出现在陈画家这里。
陈画家先带路先生参观了一下自己的住宅。是个跃层的单元,五楼是生活空间,六楼是创作空间,原来有个露天平台,正好改成了玻璃结构的画室。路先生见整个宅子里没有一点原来见过的那位陈太太的痕迹,摆挂的照片都只是画家自己或子女孙辈的,就知已经离异,遂绝不问及嫂夫人;其实他也早另组家庭,陈画家未必清楚,却也不去问及,只跟他打听澳大利亚风情,以及画廊的事。路先生对陈画家的宅子啧啧称赞,惟一代之遗憾的是这楼没有电梯。陈画家却说当时所以下决心买下,平台可建画室固然是主要原因,觉得每天能上下五层楼梯,也等于是买了个大型的锻炼器械,有益于健康。以后真老得动弹不得时,可以再换住处。
路先生满面红光地倾诉他的感受。变化太大了!他原来住的那块地方,简直是站到任何角度望过去,都认不出来了。这边的百货公司、超市,水平跟澳大利亚已经基本平齐,商品满坑满谷,而且那购销两旺的情景,超过悉尼了!原来的老同学,一联系,几乎个个都换了新居,有的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有的子女有车送来送去,在餐馆请起客来,个个点出满桌丰盛的菜肴,现金支付能力令他咋舌。从宏观上看,目前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国的增长率奇高,可谓一枝独秀;西方各国几乎都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澳大利亚算其中麻烦较小的,但光那连续几年夏季必有的森林大火,面积之广,时间之长,损失之大,也够烦恼的。真是又一次康乾盛世!但这次回来,街上买了一份什么周末报,令他大失所望,主要版块全是些揭阴报忧的文字,在他看来纯属哗众取宠,这类文字当年他没出国的时候也是特别喜欢,到处找来看,看得上了瘾,就跟吸鸦片一样,以致凡遇到好处说好的文字,就视为谄媚取宠;到了海外,才知道到头来人家看你的眼光,主要是看你那背景,你背后的祖国富裕强大了,人家才把你当回事儿,否则难给你个正眼儿,现在澳大利亚人多多少少知道中国人阔起来了,对中国开放了旅游,发现中国游客真能大把地花钱,像袋鼠皮手包、绵羊润肤油、饺鲨烯营养丸什么的,都是十几份几十份地往回买,海关关员对中国人的笑脸,也就多起来了,连我那画廊里卖的中国画家的作品,也销得动了!澳大利亚现在有多份华文报纸,哪份也没办成这周报那样,都是赞华为主,也不是拿了这边的钱,全是私人的,股份制的,自觉地那么定位,根在中国嘛!路先生把酒论道,滔滔不绝。陈画家觉得,这位老兄的性格一点没变,真诚,直率,易激动,激动起来还特别喜欢挑起争论。但陈画家只是微笑倾听,久不插言。
路先生提出来要看看陈画家的近作。陈画家说近来很懒,只画了几幅架上画,追求一种童趣,在这边的两个画廊里不时地卖出一两幅,价位也都一般。路先生就说冒昧地问一下,“一般”是多少?陈画家说没超出过五千。路先生就没提拿些画到他画廊的事,陈画家自然也没表露出有那个愿望。
陈画家肚子饿了,忽然想起订过东坡肘子,马上往榆香居打电话,问炖好了没有,其实还欠火候,但老板娘照例满口说好了好了马上送去,陈画家说就别送来了,我带朋友过去吃,还要点些别的菜,老板娘顺口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说去了再说吧,挂上了电话,转身对路先生说:“今天不请你去外头的好馆子——附近的都糟,像点样的起码得开车出去十几分钟——就在我们这里边的小饭馆,其实是个食堂,那大厨小胡手艺居然不俗,一般家常菜都弄得颇可口,你无妨随喜一次。”路先生就抱拳道“叨扰”。
两人从38楼出来,夕阳已经很暗,但楼体和其间绿化的景象视觉上还颇清晰。陈画家指点着介绍:在离市中心这么个距离的圆周上,这样的商品楼盘算是价位低的了。旁边这个村子出地,开发商造楼。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因为田里有棵老榆树,设计的时候就把它留下来,现在以它为圆心,布置出了中心花园,也搞了些水景,喷水池呀,小瀑布什么的,但我迁来这么久,只见演过一次“水法”,因为那用电用水的费用,都是要计入业主缴纳的物业费的,没几个业主愿意出钱图个虚热闹。村子卖地,是个大价钱,但只见几位村干部的住宅越装修越豪华,开上了奔驰车,肚皮越来越往外挺,一般村民却没分到一分钱,而且没了土地,只能八仙过海,各谋生计。这榆香园里头,每天有来打扫卫生的,搞绿化的,都是些村里的妇女和半老头子,算是物业的合同工,每月拿个三四百块工资,是最没办法的一群;有的则在这榆香园外头开黑“的”,因为正式的出租车很少到这里拉活,难遇上,因此黑“的”尽管风险大,被逮住有罚款两万甚至没收车辆的危险,却屡禁不止,我就常坐他们的车,上车司机就嘱咐,一旦警察截住,就说咱们是亲戚,我坐的时候倒没遇上过警察,跟司机聊,有的那乘客见警察拦了车,根本不愿给说好话,自己拍屁股一走,这车就被扣了,不过,一般都能托人给要回来,哪个真让他罚两万?又哪个真让他把车没收?出血那是必要出的,一般的行情是两千块左右,能托人把车解脱出来,这开黑“的”的一群,不出事每月闹个两三千块不成问题,算是混得中等的;再有就是把当街的铺面房,开成商店,卖建材,开饭馆,还有不少发廊——我头发长了也不敢进,因为多半是提供小姐的地方……这些人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渐渐做大,就开成公司,包揽工程,参与开发,算是一方款爷了吧……
路先生一边听介绍,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评价说:这情景,肯定超过一般发展中国家,逼近发达国家了,花木扶疏,路灯也似模似样,停车坪很规整,甬路蛮秀气,只是楼体似乎造得粗糙了一点点,还有一二层窗户阳台的那些个铁栅栏,看上去怪怪的,这是澳大利亚见不到的,何必呢?……
这时陆续有些小汽车开进来,是一些业主从城里归家。陈画家指点着说:“你看,没什么名贵的,大体是些桑塔纳、捷达、富康……甚至夏利、奥拓,中低档的车,偶尔有奥迪、本田什么的出现,少。买这里房子的人,我这样的很少,一部分是城里胡同杂院的,拆迁时拿到一笔补偿,买不起回迁房,到这里来买个单元住;大多数呢,是外地来的,在这边做些小生意,发了点财,买再贵的还吃力,就先在这里安个窝儿;当然,也有些离退休的干部、知识分子,图清静,住到这里;也有些年轻白领,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恰好有遛狗的人出现,有的牵着体型很大的斑点狗和熊狗,陈画家补充说:“有人喜欢这里,也是因为不限制养大型狗,也不限制燃放烟花爆竹……我呢,喜欢早晨推开窗户的感觉,空气岂止是清新,还含有淡淡的粪肥气息,于是淡淡的哀愁,就旋转在我的胸臆……”
路先生拍了下陈画家的肩膀,说:“神仙一般的生活了,你还哀愁什么!”
说着,他们已经快到榆香居了。榆香居离小区大门很近,这也是为了招徕非小区的顾客,它顶上的霓虹灯艳红翠绿,入夜从大门外挺远就能看见。
两位走近大门,就发现那里发生着纠纷。那纠纷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现在进入了激烈阶段。
纠纷的一方,是一位业主。另一方,是保安——也不仅是保安,保安队长的到来也没能平息事端,这天保安主管请假不在,物业副总经理蔡宪亲自出马了。事情的开端,是一辆运装修材料的小卡车要开进去,保安拦住问司机要临时出入证,按物业管理规定,搞装修的人和车都必须先办好临时出入证,这车和这司机却没证,司机报出楼号门号,让保安给业主打电话,保安请业主出楼到大门接一下这辆车,业主接电话一听火了,让把电话给司机,跟司机大声嚷:“你别管他们那一套,你马上给我开进来!”司机就要开车进去,保安就拦,一度非常危险;后来业主跑了出来,见了保安劈头就骂,保安本是些血性小伙子,怎能吃骂?就对骂,而且很快发展到使用肢体语言……
围观的人渐多。其中的业主都站在那位业主一边,且不论这件事的是非,七嘴八舌地把对开发商和物业的不满悉数发泄出来:
“你们就会给罗莉莉当狗!”罗莉莉是开发商的名字。她常被业主狠狠地点名。
“我们交了物业费的,你们就都是我们合伙雇的伙计,伙计怎么能这样对待雇主?”这榆香园和许多商品楼盘一样,物业公司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屁股自然总跟开发商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仅不能代表业主利益,竭诚为业主服务,倒成了领导、管理业主的权力部门似的。
“什么讲规矩!那罗莉莉就头一个不规矩!我那单元的面积就愣给算大了三米四六!至今不退我款!”
“卖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哪样真兑现啦?原来说是有会所,现在会所在哪儿?那23号楼,原是按会所设计的,现在改了改都当住宅卖啦!”
“说是六证齐全,住进来才知道,只有那头一排办了售房许可证,我们这些楼并没办,房产证至今拿不到!纯粹是欺诈!”
“这里水质问题为什么总解决不了?卖的时候说龙头里能流出地热无菌水来,现在不热也罢,我们取样拿给有关部门检验,光含氡量就吓死人!”
“夜灯净用些劣质灯泡,三天两头憋坏,我那楼前黑咕隆咚半个月了!”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我们用燃气取暖的,还得按那强盗价格交费吗?”
“他们那个燃气公司根本是无本生意,罗莉莉只出个公司名字,村里只出地皮,从银行里骗出贷款来,糊弄到今天,他们根本还不上贷,不跟咱们牟取暴利,哪儿找平去?”
……
陈画家和路先生路过那乱哄哄的地方时,物业一方正处在不利局面,蔡宪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些软话,又劈头责备冯团长,说他们保安不懂事,应该灵活掌握规定,业主是上帝嘛,怎么能跟业主犯混?当着那么多人,就宣布要罚队长和当值门卫的工资,冯团长也只好低声下气认错,心里暗暗叫苦,工资本来就拖欠着,以后发放时竟还要罚扣!最后只得向那业主赔礼道歉,让人家的运料车大摇大摆开进去。人散后,冯团长不由得跟蔡副总经理抱怨,说那回他勇跳到前保险杠上,阻拦住一辆门卫对付不了的违规车,以那司机倒车败退收场,事后不是还在大会上受到表扬了吗?蔡宪就啐一口,骂他:“笨蛋!亏你混了三十多!欺单必胜,犯众必败,连这个都不懂!”冯团长末后在晚风里,沿甬路徘徊了好久,自己也觉得真是好糊涂,怎么总不能把这世道人心看透!
陈画家和路先生当然没等那闹剧收场就进了榆香居。那时候屏风那边作为食堂部分的空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屏风这边有三桌食客,还有个单间里开出了一桌。陈画家就把路先生引到尽里边的一张空桌,两人坐下,笑梅马上送来一壶免费热茶,老板娘亲自笑迎,递上菜单,又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让路先生点,路先生说你熟悉,你点,结果陈画家除了已经预定的东坡肘子,又点了剁椒鱼头和酸辣汤,另外让取一瓶红星二锅头来,说:“其实这酒喝着最爽,茅台、XO什么的都比下去了!”路先生说:“悉尼唐人街的二锅头好畅销,不过,比这里贵十几倍!”
菜上来了,陈画家指着剁椒鱼头说:“怎么样?不吃先看,像不像幅画儿?”俩人喝酒吃菜,觉得东坡肘子一般,剁椒鱼头味道极佳。
陈画家说:“刚才那乱吵的场面,你印象深刻吧?是不是在悉尼很少遇得上?”
路先生说:“当然。我都不大习惯这种在公共空间里的争吵场面了。一霎时,我先脸红了,倒好像自己当众尿了裤子似的。”
陈画家说:“还有我们这小区外头,村子周边,垃圾总清理不净,也不光这里,城里一些地方何尝不是一样,乱抛东西,往地上啐痰擤鼻涕,永远的脏、乱、差,有人说这个毛病,总得两代人过去以后,才能基本解决。我是赶不上了。你倒好,找了个既安静又干净的地方,远远地来欣赏这康乾盛世。”
路先生就说:“你也别以为那边的生活就那么写意。不错,澳大利亚跟加拿大差不多,地大人少,中产阶级为主,家家住得都不错,住单栋小楼带花园的一点不稀奇,是常态生活。不过仔细想起来,一般中产阶级的生活也很枯燥。无非是贷款买栋宅子,每月按规定还贷。平时每周一到周五,夫妻各自开自己的车往各自上班的地方去,来回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就累得不行,洗个澡就睡觉。星期五晚上如获大赦,回家前可能跟同事、朋友或者情人去酒吧消磨到深夜,回家倒头闷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六下午就开车去超市,把下一周要吃的用的买回家,晚上看看电视。星期天往往得修剪花园草坪,清洗汽车,要么全家去趟当地公园或游乐场,晚上破费吃顿不是快餐的饭,但是点菜会非常谨慎,如果是吃西餐,那得狠下决心,才能每人点份甜点。到了长假,也无非是从旅游广告里,挑一条经济上能承受的线路,去旅游一番。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退休,生病,死掉,埋在一处什么墓地,立上块碑。你说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好?”
陈画家就忍不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定居那里?何不也成为一只‘海龟(归)’?”
路先生就沉吟地说:“我说出了我并不喜欢那里的因素。而我喜欢的,没有说,不说了吧……我是为了自己喜欢的那些因素,选择了在那里定居的。”呷了一口酒,问:“你呢?也有机会出去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陈画家就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这里的种种因素。除了故土难离这样的大道理,我喜欢的那些,也许是很琐屑的因素,来不及全说,也不说了吧……正是这些我喜欢的因素,让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他指指已经快吃光的那个空鱼头,说:“正像这劈开的鱼头,向我们显示出了某种哲理……”
路先生就呵呵呵笑了:“你醉了吧,只有醉人才会说出如此深奥玄妙的话来……”
拔丝苹果
原来保安队宿舍一直安排在物业办公楼的地下室里,这年夏天地下室里渗水严重,墙壁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因此后来就搬到了一层的一个大屋子里,这屋子当初不知是怎么设计的,正面完全是玻璃封起的,当中有很大的滑动门,里面虽然很高很大,却没有任何窗户,也许是打算租出去当铺面?一度当过仓库,现在成了保安宿舍。这屋子没有渗水潮湿的问题了,原来在地下室分三小间住的保安员,统统住进来,搬来九张上下铺的钢架床,外加冯团长的一张单人铺——作为队长他享有的特权除了睡单人铺外,还有一张两头沉的三屉桌,三个抽屉放保安日志什么的,算是公用,那两头沉却单由他使用。这大屋子现在一边靠墙放着五架上下铺,一边放着四架,放四架那边空出来的位置,斜放着那张两头沉三屉桌,上头搁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顶着一台VCD机。对门的后墙那里,则是队长的单人铺,特别显眼。此外,有些折叠椅,平时全整齐地倚内墙放着,晚上允许不当班的人看电视、光盘时,取来坐着。最近还添了一张折叠桌,不用时也倚墙安放,不过那并不是给保安队员们使用的。搬到这间大屋以后,在玻璃墙门里面,挂上了可以将其完全挡住的蔚蓝色布幔,白天也遮住里头。这间屋门朝北,整天不见阳光,何凯说它是“地上的地下室”。虽然解决了躲避潮湿的问题,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就是鞋臭的问题,原来地下室是当中有走廊,队长命令所有人晚上洗完脚,只许穿干净拖鞋进屋,白天穿的鞋子一律搁在走廊里头。现在洗漱解手还让去地下室,睡觉前脱了鞋子却不好放在屋外檐下,因为那就暴露在业主们眼里了,可怎么办呢?后来还是何凯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在进门的一侧安放了一只封闭式的鞋柜,严格地执行脱鞋入柜的规定,这样总算不至于鞋臭满屋。这些从农村来的小伙子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为的是管吃管住之外,每月能挣五百块钱——当然,班长能多一点,最多达到五百八,而队长能挣八百。
何凯当然知道门岗跟业主发生冲突的事,但他没有过去参与,也不仅是因为他晚上九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这保安队,一贯采取“上岗认真,下岗不问”的处事态度。他们的宿舍虽然搬出了地下室,但准许他们使用的盥洗室和厕所,以及存物室,都还在地下室里。存物室里有一溜简陋而结实的木柜,他们每人使用一个,锁头钥匙自己准备。天黑了下来,何凯去地下存物室,打算在那里把身上的保安服换成便装,他有一件前几个月在康垡镇商店买来的米黄底子咖啡格子的茄克衫,胸口上有鳄鱼图案,他懂得鳄鱼是名牌,也懂得这件鳄鱼是假的,而保安队其他小伙子多半对此双不懂,这也许就是他文化水平比他们都高的一个小小例证吧!
何凯进了悄无人声的地下室,走廊灯坏了一半,幽幽的。存物室的门永远是不锁的,他推开就顺手按灯键,灯猛一亮,他喊出来:“你吓我一跳!”那是穿着全套保安服的侯伟,正站在他自己的那个木柜前,大概是刚放进什么东西,才锁好;灯亮闻声,侯伟扭回头,惊悚地望着何凯。何凯并不在意,走向自己的存物柜,他听见侯伟嗫嚅地跟他说:“我……回来上厕所小便……”他就知道侯伟是怕他向队长汇报,因为按规定值班时间里是不允许来存物室处理私事的,就一边开自己的柜锁一边说:“大尾巴,你真像电视剧里的小特务!你以后别这么缩头缩脑的行不行?”侯伟在他开锁的时候已经走掉了,何凯取完衣服也就把大尾巴忘记。
何凯到宿舍换衣服。那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忽然声音先至人随到,蔡宪和另外两个人,全都吸着香烟,大大咧咧地进了屋。“蔡总!汪总!”何凯乖巧地迎上去。任何一位副职,称呼他们时都一定不要带出副字来,以后他如果当上副队长,那不管冯团长爱不爱听,所有队员一定都称他何队长,甚至就简称队长,他也会安然接受。那汪总是物业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第三位何凯没认出来,有点像园外村街上哪家建材店的老板。何凯不等他们吩咐就麻利地把那张折叠桌拿到屋子当中架好,又去拿四把折叠椅摆放四边。汪总把夹在胳臂里的东西递给何凯,何凯更麻利地进行处理,原来那包在外面的是一方厚绿呢布,里面则是一匣骨粉制的麻将牌。铺好绿呢子布,取出麻将牌,把空盒子放到那边三屉桌的一只抽屉里,再从那抽屉里取出四包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四只一次性纸杯,何凯说:“我这就去食堂拿暖水瓶。”转身要走,蔡宪命令他:“我们三缺一,你去把幡爷叫来!我知道他在那单间里哩!”
何凯出宿舍十几步,停住,深呼吸,心里悻悻然。自从宿舍从地下室移到这间大屋,蔡宪就把这里当成了约人赌牌的地方。蔡宪在这榆香园里有套单元,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赌?他家里人怕吵?不值勤的保安队员晚上就睡在牌桌周围,难道就可以吵吗?为了不让业主看见?业主一般确实不会到这宿舍里来,也不至于大晚上的从外朝里张望,何况还有大布幔挡住……但业主看见了又怎么样?一些业主单元里,大白天还开赌局呢!对了,一定是觉得保安队员宿舍里最安全,从哪方面来说都更安全,尤其是一旦有公安局查赌的来,门岗首先会用对讲机向他报告啊……反正,欺负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小保安!冯团长心里也明白这个,有回蔡宪他们来搓麻,大半夜的还让冯团长起来给他们去叫醒狐狸,给他们做夜宵,冯团长揉着眼睛往外走,在甬路上跟值勤的何凯差点撞个满怀,冯团长骂了声:“不是些东西!”路灯光下,何凯从冯团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愤懑,那当然并不是针对他何凯。但冯团长既在人家屋檐下,身高也只能做矮人,那些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纸杯,就是冯团长自费奉献的,也不知究竟讨得到几分好!
何凯朝榆香居走去。接着想,既然三缺一,索性就把狐狸约来岂不痛快!但蔡宪觉得狐狸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所以从来没约过狐狸,再,也知道狐狸是个赌王,赢多输少,难对付……狐狸晚上就睡在饭馆单间里,有时去找狐狸做夜宵,他那里也约着人赌呢,也想点补肚皮,因此倒也不厌烦……
何凯从榆香居返回,提来一个大暖水瓶,说:“幡爷说他一时来不了,让您先请别的人。”蔡宪就说:“这回包的小姐就那么难舍?邪兴!”这时蔡宪打手机约来的另一人进了屋,好,牌局立马开始!何凯给他们冲好咖啡一一递过去。
那咖啡的气味,闻起来好香。何凯还从来没喝过。有一天半夜,蔡宪他们算完输赢走了,一直没睡着的何凯,在一片战友的鼾声里,看见侯伟从那边下铺跳起来,几步蹿到那折叠桌前,把人家丢弃的纸杯一个个仰脖朝嘴里倒,偷饮那剩咖啡呢!他就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心里酸酸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去获得那些自己未曾享受到的东西的!他想获得,而且,将来一定会获得,起码能获得跟这榆香园的业主一样的享受,但那必须是在大太阳底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公公平平,名正言顺地去获得……
趁蔡宪他们游泳似的挥臂洗牌,何凯想溜出宿舍,却被蔡宪扭头叫住:“去!让狐狸先给我们来一大盘拔丝苹果!”他应声出得门来,恨得牙痒。糟了!今晚狐狸还不够伺候他们的哩,我那生日宴,还怎么开得出来啊!
京酱肉丝
何凯在榆香园外头的雪松下迎面遇到笑梅。笑梅是给业主送菜去。
“你怎么啦?”笑梅问何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确实,那一刻他本来向下微弯的眼梢,已经被郁闷扯平。“没什么啊。”路灯光下,笑梅满脸欢喜。她欢喜,他也就欢喜,眼梢又活泼地往下弯动。笑梅告诉他:“你别给老板娘钱啦。”他摇头:“哎哎哎,咱们说得好好的嘛,今晚请的是我的战友,钱我出。再说,上月你也没领着工资……”笑梅就说:“老板娘在空单间里,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别跟大乱、佟妮他们说……”何凯不大明白:“她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起来?”笑梅就解释,老板娘的意思,是单发给她工资,她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扣除一会儿宴请的二百块,不正好一百块嘛!何凯就说:“那一会儿我给你二百。”笑梅斜了他一眼,大眼白在路灯光下闪得像颗珍珠,绕过他肩膀送菜去了。
还没挪脚,迎面又来了谢超节,手里也提着个装菜盒子的塑料袋。“给我媳妇打盒京酱肉丝。她实在是馋得不行了。”敦敦实实、眉毛粗黑的谢超节跟他解释。
“我还当你又来征求签名了呢!”何凯脱口而出,说出来立刻有点后悔,马上用别的话岔过去:“狐狸的京酱肉丝向来好!那回队长请客我们点过。他给你豆腐皮了吗?要卷着吃的。”谢超节笑笑说:“我们统共还剩二百来块钱了。管他的,总不能让娃受委屈啊!”说完点点头往园外走。何凯朝他背影大声说:“替我们问巧巧好!”
谢超节是物业公司维修队的一个领班。他出生在清明节刚过的半夜里。农村人认为清明节是鬼节,不能在那一天里出生,他母亲其实在清明一早就觉得瓜儿熟了蒂该落了,为了超出那个日子,硬是忍熬到半夜以后,才把他生了下来,爷爷因此对他们母子都很满意,给他取了这么个不解释难理解的怪名字。谢超节二十一岁来榆香园,二十二岁跟园外超市里同龄的杜巧巧谈上恋爱,二十三岁把巧巧带回老家成了亲,两个人在春节婚期过后就又都回到这里,现在他们二十四岁,巧巧肚子里已经有了娃。物业公司拖欠工资,对谢超节影响最大。巧巧怀孕已经七个月,这之前已经不到超市上班,没有任何收入,他们在园外村里租农民房居住,自己开伙,房租水电伙食开支再俭省每月也总得五百块钱,谢超节的工资每月是六百,如果按时发放那维持生活没有问题,现在拖欠三个月了,而且还没有哪怕补发一个月的消息,搞不好还要继续拖欠下去,忍无可忍,谢超节就去找总经理询问,人家回答他罗董没把款拨过来,等拨过来自然就发。那董事长罗莉莉哪里找得见,只能写信,就问两条:为什么拖欠?什么时候补发?信白写了,根本不理。于是谢超节开始给有关部门写投诉信,这事也就渐渐地由他的个人行为,发展为集体行为,维修队的全都拥护他,他就搞了个材料,让大家签名,说他亲自送到那管这号事的衙门,而且要那衙门的正官接见他。在那投诉材料后头,除了几个胆小的,维修队的人差不多全签了名,那天谢超节拿到保安队宿舍征求签名,王茂一见,冲动起来,拿笔就要往上签,何凯心里也想签,但是冯团长拦了一下,先叫谢超节一声“哥儿们”,又叫一声王茂“兄弟”,遂对大家说:“我比你们痴长几岁,经的事情多点,心里有想法,讲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们当保安的,虽欠着工资,毕竟还管着吃住,处境比维修队的哥儿们强些个,还能撑一阵子。可是维修队的没工资,伙食都起不了,更有要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