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梦里新闻暑假版第二期:《天空之城》需要续集,小镇青年都是编剧 -- 万年看客
大家好,欢迎收看2023睡前消息暑假版第二期。6月1日,日本的动画电影《天空之城》在中国的电影院第二次合法放映,距离1992年的中国首映已经过去了31年。我的运气比较好,中了B站的抽奖,五月末的时候在美罗城的电影院就参加了提前点映活动。就我在电影院的观察,大多数人来看《天空之城》不是上世纪看过要怀旧,也不是从来没有看过要满足好奇心。他们和我一样,之前在互联网上感受过下载版的冲击力,欣赏过相关的音乐和周边产品,现在要来满足没有看过大屏幕的遗憾,要享受电影的气氛。所以我也不怕剧透,结合剧情做一期影评。
虽然片名是《天空之城》,但是在电影的大多数时间,悬浮的古城只是一个传说,就连去寻找它的人都不确定天空之城是否存在。在电影的结尾,天空之城飞出了地球,重新进入了传说状态。
对于我这个观众来说,这座古城就像一个贵重但是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古董,远远不如海盗的虎蛾号飞艇有生活气息、令人向往。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十几岁的我,都愿意把海盗的飞艇当做真正的天空之城,当做自己的家。虎蛾号飞艇是一艘航空母舰,可以放出四艘更灵活的扑翼飞机执行地面任务。但是为了隐蔽,飞艇并不大,只有几十米长,可以随时藏在云层和山谷里面。几十米的长度容绕了完善的动力和航行设备,支持远距离的巡航。更吸引人的是,飞艇上有完善的厨房、宿舍和仓库,只要配上一个好厨师,十几个乘客就能在云层里面享受生活。
作为海盗船,飞艇的最顶部设了瞭望哨所,整夜都需要有人值班。这个地方看着危险,但也是理想的观景台,可以俯瞰世界,又不会被世界打扰。巴鲁和希达在顶部的哨所约会剧情和配乐都是整部电影我最喜欢的一段,现实中如果有类似的飞艇,一定是世界上最贵的游艇。飞艇是海盗团的流动基地,这个海盗团也是电影吸引观众的剧情来源,满足了很多少年观众对生活的期待。
船长室挂着的画像显示,海盗头领老太太朵拉年轻的时候是喜欢用刀的游侠美女,随着年龄的增长,朵拉积累了战斗力,也积累了地理知识、航行经验,甚至还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无线电技术。大航海时代的麦哲伦、德雷克、库克船长如果生在工业时代,如果是个女人,应该就是朵拉的样子。
作为海盗团,朵拉家族的工作就是暴力抢劫。普通人听说他们来了会害怕,官员听说他们来了要头疼。但是海盗团也有自己的原则,求财为主,不滥伤无辜,不难为穷人。如果遇到有勇气和梦想的好汉,比如说巴鲁,海盗也愿意收留,提供闯荡世界的机会。对于很像自己的希达,朵拉打开了个人衣柜,把年轻时候最喜欢的衣服给他穿。在影片最后,飞艇毁掉了,海盗要指望藏在身上的金银重建飞艇,遇到同样死里逃生的巴鲁、希达,海盗还是慷慨的掏出刚刚从天空之城拿到的宝物,跟他们一起分享。这为海盗团塑造了非常正面的形象。朵拉本人甚至算是准主角,能够让观众产生代入感。我20多岁第一次看《天空之城》,就想象了他的成长经历。
30多岁之后,我看电影的习惯和学生时代不一样了。除了在意主角和朋友的成功,我还很关注次要的配角,以及当背景的路人甲乙丙丁。比如说,看到水果摊不小心被保卫人类的英雄撞倒了,我会考虑小贩要怎么收拾自己的生意,主角为了完成任务找邻居接走工具,我会想最后有没有还回去。因为在大多数的现实故事中,我这个普通人连一个配角都混不上,也就是个群众演员。
带着新的习惯再看《天空之城》,朵拉海盗团看起来就没有第一印象那么理想,至少不适合我这样的普通人参加。海盗团的机动力量是朵拉和三个儿子。朵拉自己很强,能打,也有技术,算是个全才。三个儿子就差很多,继承了一部分战斗力,智商和技术都一般,只能承担暴力任务。如果海盗团想要让飞艇发挥出小型航空母舰的效果,朵拉还需要普通船员的配合。外出打劫的时候,普通船员是扑翼机的驾驶员,朵拉带着儿子出去侦察,船员要维护飞艇,在预定的位置接应。扑翼机进出飞艇,船员在机库指挥,人手不够的时候,船员也要下到地面负责情报工作。从片尾的海盗团合影来看,如果在拉普达没有伤亡的话,一共只有五个普通海盗,每个人都要兼顾几个技术岗位。这五个技术人员的待遇明显不高,朵拉享受美食的时候,儿子可以陪着吃,但是普通的船员没有资格上桌,航行的时候,朵拉的儿子可以脱离岗位,轮流找船上新来的美女搭讪,普通的船员只能默默干活。
可以推测,五个人的收入肯定也是团队里面最低,而且没有任何晋升机会,在利益上和朵拉家族形成了对立,形成了团队内部的隐患。海盗团解决隐患的办法非常直接,控制暴力。从电影情节来看,朵拉从来不让普通成员拿起武器参加战斗,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一种保护。但是在用暴力说话的团队内部,不拿枪也等于放弃了反抗能力和发言权,只能给家族成员打下手。按照几百年以来的西方海军传统,五个普通的船员是低薪的水手,而朵拉家族是军官和高薪的志愿兵陆战队。陆战队除了有上岸作战的职责,还随时准备镇压不满的水手,维护团队的秩序。朵拉的海盗团太小了,分工比较粗,不能保证随时都在船上保持镇压力量。经常是朵拉带着三个儿子外出打劫,把飞艇母舰甚至是扑翼机都留给水手控制。如果处境差不多的底层船员联合起来,甚至可能直接把朵拉家族扔在地面上,自己带着飞艇跑路。
所以朵拉在船上还留了一手,聘请了一个职位相对独立的老机械师,机械师的地位明显高于普通船员。工作的时候,老头可以对朵拉之外的任何人发脾气,连朵拉的儿子也要毕恭毕敬;休息的时候,他可以换上正装去船长室和朵拉喝酒下棋,其他船员就只能穿着工作服去睡集体宿舍;航行的时候,朵拉的儿子和船员需要轮流值夜班,机械师不需要。我们可以认为机械师或者说轮机长是朵拉的私人朋友兼技术合伙人,轮机长也有额外的利益,一般不会和普通水手选择同样的立场。如果船员想要把飞艇开走,老头随便找一个技术上的理由就能一票否决。所以朵拉敢于带着三个儿子集体外出,不担心船员哗变。这个十几人的海盗团伙表面上看着和水泊梁山一样豪爽大气,细看内部的人事结构,也和梁山好汉的排名一样,有微妙的制度安排,体现了封建军事团伙的冷酷本质。
巴鲁和希达上了海盗船,压力就不仅仅来自于工作。巴鲁上船之后和普通船员一样值夜班,而且他不是朵拉的儿子,干一辈子也只能是个无名船员。而希达虽然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但是到厨房工作的时候,也要承受朵拉三个儿子的追求,甚至说调戏,不能抗议。从长期来看,海盗团并不是一个温情浪漫的地方。所以刚刚上船,两个年轻人就意识到要找一个独立的空间躲避团队内部的压力,这才有了瞭望台上的半夜约会。巴鲁以为别人听不到自己聊天,对希拉说了心里话,不想一辈子做海盗,他已经发现海盗并不是一个自由的职业了。
不想当海盗,但是巴鲁和希达还是主动要求朵拉收留,而且非常积极的承担团队任务。这不是因为巴鲁和希达热爱飞艇的生活,而是因为他们想逃避更大的压力。希达上飞艇的理由很清楚,自己带着超时代的力量被政府追捕,而且军队和官员很明显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活,只在乎收集财富和力量,还是海盗做事比较有底线,能够给他一个暂时的安全空间。巴鲁上船的逻辑就比较复杂了,因为暂时没有人阻止他留在小镇上安稳生活,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技术工人。但是在海盗船准备出发的几十秒时间里,巴鲁就做了决定,跟着一起走,而且不打算再回来。我以资深小镇青年的身份去推测巴鲁的想法,他上海盗船的理由除了要救希达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逃避沉闷的小镇生活。
在希达到来之前,巴鲁的世界一直很稳定,古老的矿坑长满了青草,工人每天都去同一个矿坑挖石头,在灰色的街道上,熟悉的店铺每天都出售同样的简单食物。但是巴鲁也能看到身边铁路上的火车通往远方,看到天空上经常有飞行船经过,去自己不知道的城市,更不要说他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探险活动,是世界上极少数看到过天空之城的人。所以,虽然巴鲁可能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生长的小镇,但是墙上挂着父亲探险的照片,房间里有一家正在建造的飞行器,他在精神上属于外面的大世界,早就做好了抛弃小镇生活的准备。等到救希达回来,海盗的扑翼机飞过他的家乡的时候,巴鲁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
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人心态,或者说是工业化人口的思考方式。农业社会的居民如果还有一块地可以种,在家乡能够吃上饭,就不会随便跟着一个暴力团伙去远方。李自成能够动员十几万农民跟着他进北京,不是因为他擅长讲梦想,而是因为明朝的饥荒太残酷,税收压力太大。到了工业社会,小镇青年虽然也有惰性,但是去远方探险的动力肯定要比古代农民高得多。这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工业社会的物质和精神上都更富裕了。
电影的社会照抄了19世纪工业革命时代,巴鲁居住的小镇原型是英国威尔士矿区,生活方式反映了工业革命时期的鲜明特色。比如说,巴鲁显然受过教育,住宅是一个废弃的陶窑,材料是红砖,里面生活设施很齐全,有舒适而干净的床铺,有铁火炉和足够的燃料,甚至还有专门做航空模型的工作室。这些东西可能有一部分是他父亲的遗产,但是巴鲁作为一个准童工,靠不完善的肌肉和技术也能自食其力维持生活和爱好,这明显超出了传统农村未成年短工的经济水平。巴鲁的师傅也感觉生活艰难,但是加班之后能够打发徒弟去买一份肉丸汤当夜宵。和更古老的农业社区相比,整个小镇都享受了工业文明的福利,感受到了现代文明中心的辐射。小镇青年受到的文明中心辐射表现可能是财富,也就是工作机会,也可能是教育,给巴鲁提供了机械技术和读写能力。
从社会心态来看,这两种辐射会产生一样的效果,让居民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一个大型社会的边缘,年轻人会因此追求更广阔的生活空间。用21世纪的说法就是年轻人开始考虑诗与远方。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来说,附近的小镇是世界的中心,是财富和娱乐的来源,可以满足自己的所有需求。但只要形成了诗与远方的概念,受过教育的小镇年轻人就不太在意身边破旧的小镇建筑了,他们向往更广阔的世界、更美好的生活,希望在闪光的大城市满足自己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小镇从现代文明获取的资源越多,小镇青年的梦想就越大,对身边的现状会更加不满。
梦想没有边界,现实是年轻人的身体还要留在小镇上。梦想和现实的反差必然会制造强烈的失落感,让少年产生忧郁的心情。在《天空之城》电影上映之前五年,1981年的中国有一首著名的民谣,很适合给《天空之城》的前20分钟做配乐。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 总是一个人 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 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大多数人在小学的时候朋友最多,但是罗大佑的观察力穿透了生活的表层,用“孤单”来总结工业化时代台湾儿童的情怀,精确的制造了共鸣,这让童年这首歌在港台地区受到了广泛欢迎。紧接着,中国大陆的几十个省也进入了全面工业化时期,上亿的小镇儿童、小镇青年体会到了罗大佑所说的孤单,也会一个人对着天空幻想发呆。所以罗大佑的歌传唱了几十年,成为整个华人世界的文化经典,这正好也是电影《天空之城》在华人世界成为流行文化的时间段。
工业化制造年轻人的梦想和孤单不是中国独有的文化,甚至也不是20世纪的东亚特色。比如说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系列作品,就是美国工业化之际小镇少年的梦想。当然,19世纪的大多数美国少年也不会真体验到主角的冒险,他们只是过了小镇生活,默默体会自己的厌倦和反叛。天空之城复制了工业革命时期的历史背景,作为一个也体验过工业化时代的资深青年,我完全能够想象在电影开始之前,矿山小镇少年巴鲁无数次的孤单,看着天空,期待另一种生活。一旦天空落下来的少女提供了一个抛下小镇的理由,他就毫不犹豫的完全放弃了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冲进了外面陌生的大世界。
回头再看《童年》这首歌,我说他适合给《天空之城》做配乐,不仅是因为孤单两个字适合用来形容电影里面巴鲁的情怀,而且都强调了“天空”这个要素。“孤单的童年”上一句歌词是“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我认为这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宫崎骏和罗大佑都经历过工业化时代,他们知道孤单的少年会在什么场景下畅想未来。
工业化时代,除了极少数大都市的核心区之外,居民区的环境都很差。因为农业时代的田园风光已经被破坏了,但是还没有足够的工业财富改造普通城区。街道往往就是农业时代乡村道路,稍微修整一下路面,基本上没有绿化带,能够有明沟下水道就不错了。当时工厂和居民都普遍烧煤,烟尘污染墙面,农民不断进城,在现有的建筑两侧乱搭乱建,大多数街区现在看来都像是难民营。尤其是电话普及之前,大多数工厂为了保证运行,还需要工人住在厂区附近。工业污染遇上高密度的居民区,环境尤其恶劣。离开十几年之后,这种环境可能会被曾经的小镇青年怀念,成为记忆中有趣的故乡。但是在我们还住在乡镇的时候,身边颜色黯淡的街区就是把年轻人困在现实的包围圈,梦想必须要寄托到更明亮、更纯净的形象上。这样的东西在工业化早期不多,但是也不难找。只要把视线抬高几度,或者爬到老城区的房顶上,立刻就能看到大块的蓝天白云,和下面杂乱的建筑,完全是两个画风,显然更适合用来配合幻想。
20世纪60年代,罗大佑、宫崎骏和其他的小镇青年一样,应该都有对着蓝天白云发呆的经历,所以不约而同的用天空代表了工业化时代的童年。回头再看《天空之城》的前半段,巴鲁家乡的小镇主色调就是铅灰色,整个山区的工业设施都和废弃工厂挤在一起,看起来是个缺乏变化的社会,很难给年轻人提供太多新的机会,但是只要抬头往外看,蓝天之上有飞行船,白云后面有天空之城,夜空中有无视重力的神奇少女,都在鼓励年轻人往外走。巴鲁抓住了这些机会,从灰色的小镇冲出来,走的越来越远,距离天空越来越近,最终到达了自己期盼的天空之城。这是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期待的圆满故事,是全世界共享的工业化时代记忆。所以电影的日本之外受到了欢迎,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工业化时代的中国,虽然只在几十年前小规模放映过,《天空之城》还是通过互联网成为有全面影响力的电影之一。
巴鲁寻找的天空之城拉普达对应的文化概念非常明确,空间上是远方的大都市,小镇青年期待的文明中心,时间上是工业社会的未来,是未来的高科技时代。古代拉普达人拥有的技术和财富,是巴鲁、海盗和他们的敌人都想掌握的力量。但是等不到故事结束,我们就会发现,当巴鲁真的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不会觉得梦想成真。
电影的大多数剧情发生在矿区和天空,除了结尾俯瞰整个大陆的远景之外,我们看不到发达城市的生活,只能看到从这些文明中心派出的人,比如说军官、士兵、特务官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残酷、贪婪、自私,而且看上去并不快乐。凡是把自己带入巴鲁或者希达的观众,绝对不会想象自己成年之后也变成这样的形象,巴鲁自己也是宁可当海盗也不愿意和他们合作。在天空之城的世界上长大,进入主流社会发展,并不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21世纪的中国人应该能够理解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世界的设定。很多小镇青年拼尽全力进入大城市,住到了自己童年期待的地方,甚至还赚到了比较体面的工资,可以随便购买小时候期待的零食和玩具。可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富有,更不会觉得生活自由。抬头往上看,头顶还有数不清的社会阶梯要爬。自己一辈子的努力,也许只是让自己变成童年讨厌的人,或许只是可以远远看一下别人的起点,这恐怕不是我们童年期待的生活。爬不动社会阶梯,很多人会选择躺平,希望社会发展带着自己一起进步。但是无论在电影里面还是现实中,这都未必是个合理选择。
《天空之城》的片头展示了文明的循环发展史。巴鲁这一代工业文明的发展路线,当年的拉普达人也走过,而且走得更远,成就更大。当代人认为价值连城的飞行石,只是拉普达人最普通的建设工具。也许是因为贪婪,也许是因为战争,也许是因为资源耗尽,拉普达文明灭亡了,大多数空中城市都摔成了碎片,只剩下一个无人的拉普达变成了上一代文明的墓碑。对于巴鲁个人来说,拉普达是冒险的好目标,但从电影中军官和官员的表现来看,正在发展的工业文明下场恐怕不会比拉普达更好。所以对于千千万万个普通孩子来说,天空之城是梦想尽头的一座悬崖,警告人类不要把希望寄托给未来的发展,也许停滞才是唯一的生存机会。
这种设定也不是宫崎骏凭空创造的。上个世纪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后来的冷战制造了全面核战争的危机。《天空之城》上映的1986年,这是美苏核武器数量的最高峰,全世界都担心两个最强大的国家彼此摧毁,顺便干掉全人类。就算是和平世界,经济波动和产业升级也经常要威胁普通人的工作,技术发展不一定就能给普通人带来福利。《天空之城》设定的地上和天上两个文明,对应的是不同发展阶段的现实人类社会。过去几十年的中国,正好经历了从农业社会向超级工业大国的转变,所以我们这一代中国人,20年前也许是在小镇仰望天空的巴鲁,也要努力去找自己的天空之城。但是真的进城之后,最迟到了疫情封锁三年之后,我们都知道:住在天空之城也有当初看不到的麻烦,也有过去想不到的风险。2023年的今天,我们和电影后半段的巴鲁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就是到达天空之城之后,怎样继续寻找自己的梦想。
宫崎骏并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给电影安排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巴鲁和希达乘坐海盗船剩下的滑翔机飞向一片绿色的大陆。滑翔机没有动力,不能像海盗船一样成为永久的家,他俩最终还是要回到陆地上,过普通人的生活。和电影刚刚开始的时候相比,世界稍微变好了一点点。拉普达时代留下的毁灭性武器被拆除了,本时代最强大的战舰毁掉了一艘,很多让人讨厌的军官和秘密警察也死掉了。但是基本的社会秩序没有变,还是少数权贵控制强大的工业力量,统治大多数生活艰难的平民。从开头的高档客船来看,这片大陆上有富裕的上层社会,从军队的各种夸张武器来看,国家掌握的科技和财力力量都不差。回头再看平民生活,巴鲁生活的小镇,论生活水平只是比农业人会略微高一点,工人要吃肉,不敢论斤买,只能数着个数吃丸子。至于说希达的家乡,几乎没有什么现代生活元素,还是风车抽水、养牛耕地,如果没有飞行石,就被主流社会忽略了。
从现实社会19世纪和20世纪的历史来看,这样的世界不会给普通人留多少发展机会的。巴鲁和希达恐怕只有三种可行的选择,第一种选择是想办法融入主流社会,跟着上层权贵混生活,打不过就加入,巴鲁肯定不会干的。第二种选择是加入海盗团去冒险,他们也明确拒绝了,不想跟着家族团伙去抢劫。第三种选择就是在山区找一个小地方,像巴鲁或者希达之前一样过日子。时间短的话听起来还不错,稍微长一点,巴鲁肯定还要厌倦失落,期待新的机会能够打破平静的生活,这次就没有新的天空之城可以当做目标了。
从成年人的角度再多想几步,如果政府根据之前的官僚惯性继续追捕希达,他们俩恐怕连平静的生活都过不下去。真遇到这种威胁,巴鲁和希达唯一的选择是想办法再联系朵拉家族,给那几个二货儿子当同事。没有人会喜欢巴鲁和希达为了日常生活压力挣扎,更没有人愿意在电影里面看到普通人为了保护后半生的平淡而放弃梦想。整部《天空之城》最让人不爽的一个镜头就是巴鲁想扔掉官员给的奖金,又因为穷不得不把金币捡回来。所以宫崎骏最后只让我们看到花翔机越飞越远,避免描述两人落地之后的生活。这个结局在前面的故事也有反面的预告。
整部电影最美好的片段是两个人的飞艇顶部哨所俯瞰世界,但是又不用担心地面上各种烦恼,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看下去。反过来说,一旦需要回到地面,在空中可以俯瞰到的美好就要消失了。最后滑翔机飞向万家灯火的场面很漂亮,但是我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结局。对于成年人来说,天空之城的故事还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续集。
不完美的感觉不仅仅来自于巴鲁和希达。前面有提到,作为一个中年观众,我现在看电影还要关注配角和龙套角色的命运。希达落下来的那天晚上,巴鲁会仰望星空,但是成年的矿工正在抱怨,挖不到矿石可能要丢工作,吃不上饭,我很担心他们要怎么养家糊口。巴鲁去救海盗的时候,军队正在天空之城抢拉普达人的仓库,被超级武器屠杀。几个高级军官可以说是自己作死,但是成千上万的士兵也是普通人家的儿子,比巴鲁大不了几岁。如果巴鲁没有遇到天空中落下的希达,过几年他也可能会被征兵去给高级军官当炮灰。我很在意这些士兵能不有其他选择,所以就算是为了无数个龙套角色的人生,我也希望电影有一部续集,让我们知道世界会越来越好。
宫崎骏电影的特色之一就是根据时代背景详细展示所有物品的技术细节,所以能够用动画给观众制造真实感,自然而然的产生代入感。和真实的世界相比,《天空之城》的设定有一些独特的地方,比如说多了一种飞行石矿产,更适合制造飞行器,但是其他的物品、生活方式几乎就是从历史复制的。电影里面的社会发展趋势应该也和真实的世界差不多。在巴鲁周围,大多数机器还是用成熟的蒸汽机做动力,重要的建筑配备了有线电话,朵拉这样的技术专家可以操作内燃机、汽车和无线电。这说明时代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之间,类似于我们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看军队的服装、武器和组织模式也明显是1900年前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状态。所以政府和军队才会拼命寻找拉普达,想得到超级武器,为此损失一个要塞和几千士兵,那也是可以忽略的代价。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代价巨大的闹剧,但是按照资本主义工业化的逻辑拥有必然性。地球上最强大、最发达的几个国家不是因为贫穷而打仗,而是因为生产力空前发达,商品数量超越了资本主义的内部市场容纳能力,所以选择了发动战争去夺取对方的殖民地,消耗双方的过剩人力和商品。从1914年开始,各国统治集团都把本国的几百万年轻人送到战壕里,像蚂蚁一样死掉,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1917年1918年,主要的国家士兵一起兵变,反过来进攻本国首都,枪毙了本国的统治阶级,战争才结束。这就是苏联的建立过程,也是巴鲁的滑翔机落地之后即将体验的时代震撼。我接受过完整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史观教育,所以在《天空之城》看到世界大战前夜的残酷资本主义社会,看到在工业地区成长的十几岁少年,看到疯狂追求暴力的军队,我首先想到这批19世纪的八零后、九零后,比如说托洛茨基、斯大林、泰尔曼,他们和西方世界的同龄人遇到了《天空之城》剧情结束时候巴鲁的难题,社会不提供自由发展的机会,还为了统治阶级的地位,要强迫各国的年轻人相互屠杀。所以,对于当时有梦想的欧洲年轻人来说,参加阶级斗争,发动社会革命是合情合理的个人选择。旧世界残酷的对待普通人,他们就把普通人组织起来,打碎旧世界,也给自己争取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几十年之后,毛泽东有一句话总结了革命者的人生观“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巴鲁是一个典型的工人子弟,因为希达,他被军队逮捕过,被政府的特工欺骗过,最后宁愿当海盗也不和政府合作。如果电影剧情往下发展,和现实一样,出现了经济危机,爆发了世界大战,我相信巴鲁绝对不会心甘情愿的支持政府参加战争,他多半会变成一个革命者,这就是我想看到的续集故事。参加革命的巴鲁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以用现实人物来推测。从剧情来看,巴鲁生的两次工业革命之间的年代,受过一定的教育,十几岁就当了矿工,擅长修理机械,会维护锅炉,熟悉养猪。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个动画电影的角色,我一定会以为这是顿巴斯煤田半工半读的少年钳工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
1912年世界大战之前两年,18岁的赫鲁晓夫在做技术工人,工资比同事高好几倍,但他还是要组织工人运动,因此丢掉了工作。战争开始之后,赫鲁晓夫试着把经济罢工和反战运动结合起来,解决自己对社会的困惑,因此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1917年,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赫鲁晓夫在形势最严峻的时候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很快成为一个基层政委,跟着斯大林保卫察里津。后来察里津改名斯大林格勒。1923年,赫鲁夫辞职去读矿业大学,毕业之后回到顿巴斯矿区做了党委书记。1934年,40岁的赫鲁晓夫成为中央委员,1938年成为乌克兰第一书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赫鲁晓夫是斯大林格勒方向的最高政治委员,督促几个方面军作战,又一次守住了斯大林格勒。1953年,斯大林去世,赫鲁晓夫通过复杂的权利斗争,成为苏联共产党第一书记,直到1964年被迫辞职。
现实世界造飞行器没有电影里那么容易,但是赫鲁晓夫身上也有很多和飞行有关的传奇故事。他的长子列昂尼德是民航飞行员,战争爆发之后改到战斗机部队。1943年3月,赫鲁晓夫给斯大林格勒前线庆祝胜利的同时,列昂尼德在莫斯科战线被击落了。苏联解体之后,列昂尼德的飞机才被找到。赫鲁晓夫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长子牺牲在哪里。赫鲁晓夫成为苏联领导人之后,推动了苏联的民航工业,见到了波音747之前最大的图114客机。第一架图114还在试飞状态,赫鲁晓夫就拿他当了专机去美国访问。赫鲁晓夫的第二个儿子是航天专家,在火箭设计局工作,上级是苏联航天总指挥科罗廖夫。赫鲁晓夫当领导人期间,苏联发射了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第一艘载人飞船。加加林从宇宙回莫斯科的时候,赫罗晓夫就机场迎接,和加加林拥抱庆祝。1971年,赫鲁晓夫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以普通公民的身份看到苏联发射了礼炮一号空间站,也是人类第一个空间站。生于19世纪的赫鲁晓夫以参加革命的方式推动了天空之城的出现。如果把赫鲁晓夫的一生拍成电影,作为《天空之城》的续集,我相信滑翔机上的巴鲁和希达会表示满意。
把工人革命领袖赫鲁晓夫的故事拍成《天空之城》的续集,说起来很离谱,但是也符合《天空之城》制作团队的意识形态。导演宫崎骏一直公开支持共产主义,他的岳父全家不是搞左翼文化,就是组织工人运动。天空之城片头出现的第一个名字投资人德间康快是德间书店的老板,一个典型的日本共产党,他也喜欢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宫崎骏电影在30多年前就进入中国市场,就是德间康快和中国老朋友相互帮忙的结果。
但是我也很清楚,《天空之城》不可能有一部革命化的续集,因为宫崎骏看到了苏联那一轮世界革命的结局。宫崎骏1941年出生,1985年才成立吉卜力工作室。这个时候虽然宫崎骏还支持共产主义,但是苏联代表的世界革命已经失去了早期的光辉形象,甚至连意识形态上的惯性都没有多少了。1971年赫鲁晓夫去世的时候,苏联还是仅次于美国的超级大国,到了《天空之城》上映的1986年,苏联已经选择了戈尔巴乔夫来拯救社会危机。当时日本1.2亿人口,经济总量超过了苏联2.7亿人,无论是比生产力还是比普通人的发展机会,苏联都没有资格再夸耀自己从19世纪继承的革命优越性。
80年代,宫崎骏还抱着朝圣心态来过中国,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象的精神财富。再加上后来苏联解体,东欧社会主义政权集体崩溃,朝鲜变成了世袭王朝,就算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恐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传统的革命故事拍成电影了。前面说的赫鲁晓夫是续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合理性,但是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反而不适合作为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但《天空之城》后面,宫崎骏又拍了很多电影,往往也要包含一些同情革命的文化元素,要批评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危害社会。但是和传统的左翼文化不同,在宫崎骏的作品里,很少看到改造社会、创造新秩序的内容,而是更多的宣传环保、亲情、古代传统,用比较消极的方式来抵制资本主义秩序。《天空之城》电影的最后一幕,代表自然力量的大树带着拉普达飞向天空,尽可把高科技力量废弃掉,也要避免发展导致的危机。这是典型的成年宫崎骏世界观。
今年是2023年,苏联最强大的两个组成部分正在消耗苏联留下的冷战遗产,打一场残酷的战争。看了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其他作品,再回头看《天空之城》给巴鲁、希达的开放性结局可以发现,这是后革命时代的典型套路。我成年之后总觉得这个结局有遗憾,直接的原因是电影用消极的方式逃避了社会问题,深层原因是现实世界也没有给资本主义提供意识形态方案。在上一波世界共产主义革命退潮之后,人类不仅失去了全面创造新世界的自信,甚至连破坏旧世界的勇气都不够用了,只能用个人视角下的浪漫故事来维持剧情的完整性。
在《天空之城》刚刚上映的1986年,或者是《天空之城》第一次引进中国的1992年,中国还是一个正在工业化的国家。当时大多数中国人生活在传统的农村或者乡镇,年轻人凭借刚刚普及的义务教育了解外面的世界,准备去大城市寻找自己的未来。那个时候的我们很容易把自己带入电影前一半剧情的巴鲁,我们的心思都用来寻找“天空之城”,我们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到达天空之城之后的选择。2023年,《天空之城》在中国重映,中国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和城市化,几乎所有想进城工作的年轻人都进了城,找到天空之城之后的故事就有现实意义了。我们必须考虑巴鲁回到地面之后的生活。如果我们希望《天空之城》有一部令人满意的续集,就必须先对中国年轻人解释清楚,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
这份影评大多数内容不是今年暑假才想到的。在《天空之城》重映之前,我在电脑屏幕上看了至少四五遍,每一次都会想一想剧情背后的文化逻辑。因为电影场景让我怀念自己的80年代。我十几岁之前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巴鲁家乡的矿区小镇,成排的矿工住房挤在高山和峡谷之间,周围有早期开采的矿坑,有废弃的运输轨道,当然还有红砖和灰尘构成的工业区。过几天,我和同事就要去承德拍摄旅游节目,我会带一些视频回来,让观众看一看我记忆开始的地方。
80年代的时候,每天早晨,阳光会翻过东北的悬崖照到房子上,附近矿工养的鸽子随着阳光起飞,然后就有夜班的工人在矿井里面走出来洗澡休息。新的一班工人坐车进入地下挖矿石,这都和电影里面的场景一一对应。巴鲁的成年同事担心挖不到矿要饿肚子。90年代我周围也有人集体下岗,靠借钱才能吃饭。电影里的小镇,早晨可以听到巴鲁吹小号,我也会被有线广播喇叭的声音叫起床。直到现在,听到歌唱祖国的交响乐,我还习惯性的觉得要吃早饭去上课了。矿山居民的经济水平比周围的农民高一些,会消费一些文化产品。在小型图书馆里,我读到了凡尔纳和苏联的科幻小说,邻居家买了沿海大城市的画报,介绍了香港、台湾的繁华,展示了欧美的现代化大都市生活。我把这些信息生吞下去,代表学校和同学吹牛交流,一起想象外面的世界,感慨自己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山沟里。小镇正好在北京、沈阳两个大城市的连线上,每天上午第三节课,都有银色的大飞机从高空飞过,附近还有军用机场,八一跳伞队偶尔开着双翼飞机搞训练。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我知道这些飞行器是由更发达的文明中心制造的,和附近铁路上每天几次开过的长途火车一样,都是连接现代社会的工具。所以我和巴鲁一样,也期待着神奇的人从天而降,带着我去外面的世界冒险。每次看《天空之城》,我都会想起自己当年的生活环境,当年期待离开小镇的心情。
接下来几十年,我沿着自己期待的路线走出了小镇,到上海读书,到苏州工作,差不多跑遍了整个中国。如果现在给我一台时间机器,我会找到十岁的自己告诉他,我已经一步步走到了他仰望的现代社会,就像巴鲁最终到达了天空之城。十岁的我肯定也会反问,到了自己想去的未来现代社会还有没有烦恼,会不会怀念曾经的小镇生活?我会告诉他真实的答案:现在社会也不完美,也有烦恼和生活压力,让我经常怀旧。但是这些新问题和当年的失落感一样,是进步的副产品,是追求美好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
20世纪80年代,就像罗大佑的歌词,我对着天空感受自己的孤单,原因是我享受了现代文明的福利,有资格在工业文明的边缘仰望更发达的工业中心。21世纪的现代社会有压力,原因是我已经适应了现代社会,开始在更高的层次上对未来提出要求。设想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得不到满足,我们才会觉得有压力,才会怀旧。但是就算怀旧,我怀念的也不是过去的生活方式,而是当时对着蓝天白云设想完美生活的心情,当时朴素的理想主义。《天空之城》的前半部分把小镇生活理想主义的一面提取出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第一次观看印象。到了中年之后,电影的后半部分又让我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到达天空之城之后怎么办?每隔几年,我都会从新的角度欣赏《天空之城》这部电影。趁着这次重映的机会,我更新了40岁版本的影评。
同一部电影,在不同的年龄得到了不同的评价,原因是我在成长,中国现代社会也在成长。《天空之城》首映的1986年,第一次引进中国的1992年,中国还没有完成工业化,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口还生活在传统的农村乡镇。在远处仰望几个点状的现代社会,寻找天空之城是年轻人唯一重要的想法。《天空之城》重映的2023年,中国完成了工业化,也基本完成了城市化,愿意进入现代都市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所以我们现在才开始考虑在天空之城的生活压力。我这个影评可以看到中国快速工业化的证据,如果你对这期节目有同感,说明我们一起体验了伟大的中国高速工业化时代。
关于电影的评论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但是既然谈到了赫鲁晓夫和工业社会发展阶段问题,我还想补充一点个人观点。工业社会发展快当然是好事,但是也有一个副作用,思想概念的更新跟不上物质条件的进步。中国在一代人之内变成了发达工业化社会,很多的工业化时代甚至前工业化时代成长的人还没有老。当工业社会出现了新的社会矛盾,这些人总想用上一个时代的经验去解决问题。比如说,在工业化刚刚启动的时候,大多数人口还生活在传统社会,习惯了农业社会的贫穷和停滞,只要他们能够拿到一点现代工业品和精神产品,无论质量好坏,都会让普通人感受到巨大的生活增量,对主流社会表示感激。所以,主导工业化的政府容易形成思维定势,只要集中资源搞投资,不用太计较投资的精确性,也能推动社会进步。工业化早期,产业水平落后于发达国家好几代,可以直接把发达国家当做建设模板。在别的国家,已经成熟的产业部门,只要在本国各自复制一份,就能相互配合,不至于出大错。所以后发的工业化国家容易忽视自主研发,习惯了就对发达国家采取跟进策略。从社会层面来说,当时大多数人还是农民,生活很简单,诉求很少,可以用很粗糙的方式统一管理。少部分先进城的工业人口虽然提出了新的诉求,但是他们也得到了相对体面的工作,维护了优越感,对社会有一定的感恩心态,所以也可以默认放弃一些权利,不太在意粗糙的社会管理水平。主导工业化的政府因此产生了包办的习惯,认为大多数问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搁置争议,集中资源搞建设。
这些经验结合到一起,一般被称为斯大林主义,在刚刚革命的落后国家,明显效果,能够快速建立一个能够运行的工业社会。中苏两个国家都是靠斯大林主义在革命之后站住脚的,这就是赫鲁晓夫的“天空之城”。但是,一旦工业化基本完成,大多数人口不再停留在工业社会的边缘,而是进入了发达社会内部,斯大林主义的效率就要下降了,甚至要反过来和自己创造的工业社会产生冲突。在投资方面,社会已经形成了复杂的产业链,如果要集中资源搞投资,必然会影响其他产业部门的发展,如果不能精确投资,有可能投资率越高,经济问题越大。在科技研发方面,一旦和发达国家的差距拉到一代之内,跟进策略也会失效。因为每个国家的最新一代产业都是根据本国特色,以试错的态度开发的,如果盲目照抄复制,完全可能把错误的案例抄过来。在社会管理层面,工业化社会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分工,形成了复杂的利益关系。如果政府把所有协调矛盾的任务都包办下来,想让每个人满意,结果必然是管理水平跟不上人民需求,越管越不满意。
所以,斯大林体系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必然要经历一次自我否定,才能给工业化社会注入活力,在新的规律下实现发展。否则,发展就要停滞,内部矛盾就会爆发,革命的遗产就会被放弃。在苏联站出来批判斯大林的人是赫鲁晓夫,他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也没有超越自己的时代局限性。赫鲁晓夫生于1894年,因为中国人熟悉的说法是光绪20年,中日甲午战争的同龄人,他所了解的现代化就是斯大林带着他建立的30年代苏联社会。所以,赫鲁晓夫也只能用升级版的斯大林主义去改造斯大林的遗产。1964年,赫鲁晓夫被赶下台,得到的批判很多就是当年他用来批判斯大林的话。看到赫鲁晓夫的失败,接班的勃列日涅夫干脆放弃了改革,等到苏联再交班给戈尔巴乔夫的时候,社会问题已经积重难返,不仅维持不住超级大国的地位,连生存都是问题。这就是用工业化时代的思维去管理成熟工业社会的结果。
回头看中国,过去几十年,我们同样快速走完了工业化进程,让几亿年轻人像巴鲁一样走出了文明边缘的小镇,进入了自己的“天空之城”,也就是发达工业社会。所以苏联完成工业化之后遇到的新问题,中国也同样要应对。最近经济增长率开始下降,人口、财政各个方面都出现了缺口。从深层原因来看,很多问题都可以追溯到之前工业化时期的发展惯性。所以2023年的今天,整个中国社会必须像电影里的巴鲁一样严肃思考找到天空之城之后怎么办?给《天空之城》拍续集,这是新一代中国年轻人绕不过的任务。
梦里新闻暑假版第二期到此结束,文字内容随后在睡前消息编辑部的公众号感谢各位收看,期待暑假早点结束。
工业化早期,产业水平落后于发达国家好几代,可以直接把发达国家当做建设模板。在别的国家,已经成熟的产业部门,只要在本国各自复制一份,就能相互配合,不至于出大错。所以后发的工业化国家容易忽视自主研发,习惯了就对发达国家采取跟进策略。从社会层面来说,当时大多数人还是农民,生活很简单,诉求很少,可以用很粗糙的方式统一管理。少部分先进城的工业人口虽然提出了新的诉求,但是他们也得到了相对体面的工作,维护了优越感,对社会有一定的感恩心态,所以也可以默认放弃一些权利,不太在意粗糙的社会管理水平。主导工业化的政府因此产生了包办的习惯,认为大多数问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搁置争议,集中资源搞建设。
毛泽东时代的存量人口默认,人就是应该饿死的。一旦偶尔果腹,就无限感恩。但是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五零后就想永远吃饱,不再满足偶尔果腹,小平才应运而出。绵里藏针,绵是对老上级毛泽东的谦让客气,这个针就是人民的支持。所以他有开钢铁公司的本钱。
改开有问题,但是推到邓一个人头上也不好。当时的普遍共识是毛主席老糊涂了。这一段历史不深入检讨,批邓就没有意义,只是人民自己推卸责任而已。
完全归咎于邓不合适,但是,作为主事者,明里暗里容忍对毛的污蔑与黑化,责任无疑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