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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学】王贵与安娜(一)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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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一)

王贵是我爸,安娜是我妈。

一感谢外婆

王贵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产党给了贫苦农民王贵深造的机会,尽管王贵高考的时候数学吃了鸭蛋,但凭着傲人的英语和语文成绩,堂尔皇之地进了省城的大学外语系,主修英国文学。

那时候安娜是落魄的凤凰,刚下放回来,坚持着没嫁给村长的儿子,没和群众打成一片。调回城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七的大龄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厂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经过几年上山下乡的洗礼,她已经彻底成为宿命论者。当年她在省城里是科技大学预科班的班长,满脑子的梦想就是当科学家,出国留学。没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话,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机,从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时侯是有奶妈的,在大上海被黄包车拉着看包厢沪剧,沪剧界响当当的头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给她爷爷当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栋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顶搂一间尖顶有半圆阳台的欧式阁楼上,和叔叔婶婶们的孩子一起都跟奶奶生活。妈妈则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将。这些都是听她妈妈讲的,她自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件白纱软缎的衣裳。

不过幸福的回忆总不久长,余韵是颗泡泡糖,还没匝出甜味就过去了。没多久安娜就跟着爸爸妈妈到安徽那个穷地方支援建设。她常说,这都是命啊!当年很多人往香港台湾逃的时候,她爹其时在香港已经混上了一官半职,因舍不得上海的如花似玉老婆和几个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上海了。于是也省却了一段两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都苦一起,不必到了九十年代到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里寻亲。安娜每每看到电视里“刘老先生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是49年去台湾的,当时女儿只有两岁。。。。。。”的时候,都感叹爹当年还不如带我去了香港算了,现在再回头寻找我姐姐,也不会有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安娜到安徽的时候才十一岁,那时候那里穷乡僻壤,连个正经砖瓦房都没有,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她非常怀念上海的小笼馒头和鳝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却还得自己种菜。安娜把一马桶的粪抬去菜地的时候,就开始打恶心,幼小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会,安娜的抵触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是到死都不会原谅的。她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到安徽来?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下放?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跟了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的妈妈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到哪里都是个家,以前做大户之家的太太,她就安然被用人伺候着,后来穷了,她也非常适意地下厨房。老头子被贬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犹豫就跟来了,连上海的木箍马桶,漆红漆的那种都一起带来,摆定一付要扎根的样子。事实上妈妈的确是扎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里共生养了九个,到了安徽的草棚棚又再接再励生出了老十来。安娜是老六,是妈妈当时带来的老大,娇小姐从天上到地下,开始行使保姆的责任,替妈妈带孩子。

安娜骨子里天生小资,即便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妈的高档旗袍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是被时代批判的,什么红与黑啊,牛氓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发的哀叹就是与安娜同病相怜。

高中的时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恋,另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那是她的同班同学。那个涡轮司机好象更不幸,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陈果夫看中了他貌美老婆,就很恶毒地将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陆,只席卷了他夫人而去。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歌庭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十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皱着眉头用手团巴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蝗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像个小太阳,她其实早已经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了。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表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气派嘛!

安娜看王贵学英国文学,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戏,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三十年不改,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戏或豫剧,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拉地唱下来。每当安娜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去看电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儿,以前在家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渣都不剩的。安娜看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往空中径直拉起,还在筷头上快乐地抖几下,哧溜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象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据她的小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象今后的孩子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就是: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段。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充分体现。虽然只见了安娜三面,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丈母眉开眼笑,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自肺腑。经历了前次面条风波,看着安娜毫不留情地负气而走后,这次王贵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时的年代,只一块红烧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长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做饭吃。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不过是个臭皮匠,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委屈地嫁了。在现实面前,爱情的幻想成了幼时珍藏的鹅卵石,虽然叫人喜欢却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夸赞“还好不象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那一部分略去了,不过我大了以后安娜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像极了你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他给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棚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拥有天棚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了。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二)

二安娜首战告捷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寥寥几片牛肉,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使寡面下咽。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结婚以后家庭爆发了数次以生活习惯不和谐为起因的大战。首先是用水问题。安娜对谴词造句特别有研究,她总可以把粗俗的话化为高雅,让你觉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艺术。比如,安娜最听不得的话是拉屎,让她觉得形象到可以看见排泄物的样子,盘旋着上升,冒着热气。安娜从小就教育我说上厕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时间长短,就用“恩恩”或“嘘嘘”代替,既文雅又俏皮。

所谓用水,在王贵嘴里就是洗腚。安娜坚持要王贵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贵甚不以为然。一个礼拜都洗一次澡了,还每天跟个娘们一样蹲地下洗腚做什么,这有损王贵的大男人自尊。两个人从暗闹发展到明吵,安娜设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于是家里常会看到比较滑稽的场面,王贵隔三岔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种暗号。王贵其实非常恼火,觉得自己为了求欢――一个很正常的婚姻权利而卑躬屈膝。王贵曾为尊严而冷战过,不过最终都以自己的彻底失败告终。幸好王贵心胸比较开阔,自我解嘲说:“孔雀求欢前还开屏呢!不就洗腚吗?”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贵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发展到自觉自愿。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里赞口不绝:“你爸爸现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着觉,比我还爱干净。”

其次还是吃饭问题,安娜为了王贵的吃相,不晓得发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泪,她显然把丈夫的吃相与自己的家教联系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饭,每当王贵甩开腮帮子狂吃海喝的时候,安娜的脸就青一阵红一阵,感觉非常挂不住。安娜自嘲婚姻这么久保持良好的身材,实在是因为王贵的吃相影响了她的胃口。王贵其他缺点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进入极乐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劝阻无效以后,把全部教育重点放在我身上,从我会拿勺子起就告诉我,不要用勺子刮盘子,显得一副馋相,吃饭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齿咬断的。如果我的腮帮子有了明显的咀嚼蠕动,安娜就面露不悦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改不了的农村坯子。”然后就手刷我脸蛋一筷子。

王贵最不能忍受这种指桑骂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贵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于是在我啜着眼泪,含着米饭的委屈中,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安娜骂人阴损,语言丰富,常可以不重样地将王贵的祖上八代不带脏字地唾弃一遍。我长大后曾经冷静总结过,主要是种族歧视,还有就是城市对农村的居高临下。王贵骂安娜的语言比较贫乏,翻来覆去就是:“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操!”“别他妈的自以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点,无意中听见了,当时不响。过后走到厨房轻轻告诉王贵:“阿贵啊,妈妈没什么对不起你,女儿脾气不好是我没教育好,但我把她许给你做老婆,还养了两个孩子,你的话里怎么能带上我呢?以后不能那样讲了。”王贵对丈母的感激犹如再造父母,当下点头称是。自此,唯一的出气的语言也给封堵了。

从那以后,王贵的语言更加苍白了,无论安娜骂什么,他只回一句:“骂你自己。”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能跟家婆处好关系,表现在,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里,厕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一会儿不见家婆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得老人挺淳朴,也还满会动脑筋。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了尝尝,完了再丢回去。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向不晓得喝了多少老太太的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得锅台给腌匝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馋,又兑回好多水去。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午睡了。而安娜长了个狗鼻子,床上有点味道都闻得见,只要发现老太太躺过的痕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象虱子满身跳一样周身发痒。零零总总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后又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象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王贵的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受媳妇歧视着,早就不舒爽了,碍于相处没多久还留点面子。每天别扭着住在儿子家里,说话不能算话不讲,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见不到儿子个面,到了晚上想唠唠家常,问问情况,结果儿子还给媳妇霸占着,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这次看媳妇先撕破了脸,索性也拉下伪装,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足顿胸,哭天跄地,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那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饿肚皮要饭送他出乡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帮忙地呀,不想还受妖精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楞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还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护你亲娘你护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挂门梁上!”说着,真动手解裤带了。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着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瞬间鬼迷心窍,失去了主张,就那么如木偶般给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扇她。等明白过来以后就失去理智了,首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然后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女儿都快疯狂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儿的话:“离婚你别想。我外孙女在他那里,我不能把好好一个孩子送到农村去。那是我带大的肉。”安娜虽然伤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宝贝女儿还在老妖婆手里给要挟着,开始后悔,觉得应该把女儿带出来。只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女儿自己再主动回去。“离了婚我带孩子过。”安娜下狠心。妈妈一撇嘴:“就你那一个月二十八块半?养活自己都不够。阿贵再不好,对这个家没话说,出国苦两年,省的钱都花你们身上,给你和女儿买吃买穿眉头都不皱的。这样的男人你哪里找?”安娜赌气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妈妈一针见血:“省省吧你,拖个油瓶,你还当自己是宝?后爸有几个是疼孩子的?把我外孙女打到嘴巴开花。”妈妈的威慑很有作用,几句话就把安娜吓得开始发抖,誓死离婚的念头又缩回去了。

王贵这边在家心里那个后悔啊,自己闷着头不吃不喝希望饿死了赎罪。看着自己妈在家里顿时神气起来,东忙西忙,竟平白生了一丝怨气。他非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企求她的谅解,只是有碍母亲还在,多少有点不敢。王贵不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从第一眼看见安娜起,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要让这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欢安娜口里哼的小夜曲,喜欢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欢安娜对镜梳妆转头一笑,喜欢安娜抱着宝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工作有了动力,心灵有了依靠。他心里有谱,是绝对不会放弃安娜的。

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经过几天的辗转,终于开口跟娘说:“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我怎么过呀?”娘知道这场斗争大势已去,跺了跺脚,罢罢罢,当我没养你吧!收拾了包裹,带了点钱,回老家了。

王贵从火车站一出来就直奔丈母那里去了,带着宝贝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妈送走了。”我很替王贵撑面子,一见到安娜就张开两手哭着要抱抱,安娜搂着我,眼泪又开始如长江流。王贵搂着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尽管安娜的肩膀扭得象麻花。

丈母趁机做总结性发言:“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也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贵欣喜若狂,赶紧赌咒发誓。安娜心下早动着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了,最后的胜利者是自己,离婚不过是个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写保证书。

王贵在丈母和老婆女儿的监督下,写下了生平第一张保证书。非常诚恳而且带有起死回生的畅快淋漓,安娜拿了个放毛线的盒子收藏着,然后放在家里所有重要凭证,包括出生证,学历证书,户口本,粮油本的抽屉里。以后,这盒子还陆陆续续又收了几张进来,比方说我保证做完功课才看杂书,或是儿子保证再不撒谎之类的经典收藏。

王贵虽是接了安娜回来,但一想到给自己亲手撵走的娘,好一阵子都很窝囊,老沉着头唉声叹气。安娜决定花钱买个安稳,免得自己日后也不好过,就主动提出来,娘在乡下由王贵弟兄们伺候,以后少来城里,每个月给她寄五块生活费。这下皆大欢喜,王贵买个心理平衡,安娜安慰自己说只当送瘟神。

这一役安娜算是赢了,以后多了个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贵一直凑合,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讨债鬼。”我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三)

三命运多桀的二多子

安娜再次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地怀孕了。从内心讲,安娜有我这个宝贝女儿就已足够,我小的时候曾被人称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论是孩子贵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较推崇精品文化,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出一部书《飘》,但安娜百看不厌,远胜过琼瑶的疯疯癫癫。安娜为标榜自己的档次,到现在都不看琼瑶电影。

一夜间传来了计划生育的风声,省城里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安娜对强势宣传的政策抱有抵触情绪,凡是出台“东风吹战鼓擂”的政策,她认为从根儿上就毁人不倦,想自己一生都毁在一拍脑袋就干的决策手里,哪能都三十了,还老象算盘珠子那样人家怎拨她怎动?虽然以前不计划的时候她非常痛恨,因为家里子妹太多,直接影响生活质量,但现在计划了,她也反对,总之怎么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王贵一向这样批评安娜。何况中国人好象都有种生存紧迫感,凡是说某样东西马上要限量供应了,大家都赶紧囤积着,先别管用着用不着。所以,从77-79年,全国在风口上囤积了大批二胎。

王贵也想要个儿子,毕竟从乡下出来,若没带个带把儿的回去,好象后脊梁有点凉。乡下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房断梁,米短仓,断子绝孙没福相”。再说大学里正分房子,眼见着一起入住筒子楼的难兄难弟们一个个凭着户口本儿上多几页纸都逃出去了,王贵也觉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凭生育能力,那谁不会啊?王贵提出了为了房子大干快上的家庭计划,夫妻俩各怀心思,但对房子的追求还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厌烦了半夜蹲痰盂,“恩恩”跑走廊的半集体化生活,各家墙挨着墙,别说吵嘴打架,就是放个屁都能听见声响,为了一套独立房,他们空前统一地奔着同一个目标就去了。于是,我弟弟侥幸赶上了末班车。

这小子也多灾多难,好好呆安娜肚子里5个月的时候,安娜看见了基督耶酥下凡了――高考恢复。安娜已经冷了十多年的心象火炉一样炽热。涡轮司机的脸开始在安娜脑海里整夜飘荡,还有德国的哥庭根大学,还有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愤懑的牢笼,她改变命运的时候到了!虽然,这希望来得有些迟,但她毕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静地说,“我要参加高考。”王贵的汗倏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安娜的梦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象安娜这样离开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的基本功,应该说这次高考就是特地为这样的才女打开一条通往天堂的门的。王贵首先是心疼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儿子,其次,王贵非常清楚自己在家的地位。安娜之所以屈就着跟了自己,就是因为现实束缚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飞出去了,这个家也就解体了,他将永远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首先是动之以情:“胡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等你休养好,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然后再晓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跟那些小家伙拼?等你读完出来,就算你读到博士,毕业了都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混到厂长也没一定。”王贵还搬来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这是他统一战壕里最坚强的堡垒。丈母跳着脚跑过来哭着骂:“你怎么这么狠心?虎毒还不食子,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孩子,真是投错胎,哪个肚皮不好去,往地狱钻!学有什么上头?你妈妈我一辈子就读到小学,还不是开开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满足!一条命换一张纸,你还算妈妈吗?小心遭报应。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安娜的头,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

王贵还玩儿了把阴的。这是王贵为了保全这个家,唯一一次对安娜背地里动手脚,为此,王贵心下曾暗自发誓,只要成功了,以后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安娜再怎样虐待他他都受着。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当时周扒皮都混到副厂长了。王贵进门眼泪就流下来了,人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王贵那是绝望的泪。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档案坚决不放,安娜的证明坚决不开。这是一条纪律,谁违反谁就别在厂里呆。

安娜原本举棋不定,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真去高考,众怒难犯,就为个大学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况,肚子里的小生命,天天在动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犹豫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给封死了,厂里已经把她的迈出去的大门给关了。安娜当下不悦。她知道是王贵捣的鬼,你想要儿子是吧?你动用领导压我是吧?大家一拍两散,你不让我考大学,我不给你儿子,分开拉倒!安娜内心原本是希望王贵支持她一把,她想,只要王贵说,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着家过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会报答王贵,对这个贫贱丈夫不离不弃,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过是王贵的理解。至此,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知道跟这个乡巴佬,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

在她去人事科开介绍信去报名被婉拒的那天,她一个人躲在逍遥津的小树林里失声痛哭到天黑,晚上一言不发,万念具灰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眼里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阖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妇幼保健院。

医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职业。很多医生具有通灵的本事,可以号称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脸色和神情,就决定不给她做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安娜说:“离婚了。”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一边是人流室,一边是产房,都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只不过人流室外头的人都垂头丧气。这里等候的,大多没什么好脸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白。产房外头的人都伸头期盼,面带兴奋,安娜应该是唯一一个只身前往,如丧考妣的。两边都不时传出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涩得象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吗?小鸡鸡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到觉得每迈出一步都象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失了一个儿子?”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觉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还有个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脸都清晰的孩子塞在里面,一只小手就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赫死人吧?真作孽哦!都8个月了,小丫头都成型了,听讲是丫头硬打掉,这种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来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液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断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二八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一歪屁股坐上去,简短命令:“回家。”

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斤总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提着那个粉呼呼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也不是头遭做母亲,况且这儿子的代价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倪端。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哪里想到到了临产,学校政策突然变了,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块津贴以外,还在分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肉球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肉球的样子,屁股连着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一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伴儿。”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一但牵扯到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奶奶说女孩不写进家谱。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流泪,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着骨头。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骂你。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阵乱拍,“叫你哭,叫你哭,丧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贵总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侯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你喂他口奶。”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象犯了多大错误,“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出两颗大图钉给安娜看,“我没有啊,我要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从个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儿子一岁前的日子里,象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王贵会在医院的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儿。儿子,在不远处的床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沿上休息。

“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几次从险境里闯过来,真是命大!”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子。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又绕过鬼门关,在跌跌撞撞中长大。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儿蒸上鸡蛋,拎个方凳倒卡过来,把儿子架里面,搁厨房门口眼皮底下,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散厚一点,原因是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头凑进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晶莹透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DA!DA!。。。。。。”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四)

四我要上学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纪了。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么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思想工作。王贵和安娜特地去给我买了个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个熊猫脸的,里面放上糖果和画片。在家的时候都跟我谈好条件:“你不哭啊,到学校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下就来接你。”我随口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我那时候哪有什么压力呀,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我直到进幼儿园的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叫着王贵,鼻涕眼泪和汗如雨一起下。声音非常凄冽。我想以我当时的智商,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吓唬过我,说如果我不听话,王贵就喜欢儿子,不喜欢我了。

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收回来了,开始和阿姨之间发生孩子的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爸爸一下下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的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幼儿园大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十根奶油冰棍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下我的头发,扭头就走了。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10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下课提前10分钟。

整个上午,王贵一直不停地看表,老觉得每次50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象都上了一个世纪了。

下了课他直奔幼儿园跑去,却并不直接去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可怜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副赔笑,只暗示老师:“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答应得倒很爽气,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跟王贵告别的话,然后就伴随着痛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这声音简直就象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象个局外人:“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也许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就给王贵抹杀了,也许,我的履历只能从小学填起了。我现在填履历的时候也是从小学填起的,不然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因为往后她好象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我常自卑自己受得教育太少,于是履历的起点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但我唯以自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呆在大学,到我成人后离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修鞋的,没一个不认识我,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娜家。“你是嫁给我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安娜经

常开玩笑般肯定王贵在家的地位。“对,对!”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妈妈,他以前总体上还算个大男人的,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不过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突然放下来了,他经常向人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开始如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骚,诸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我每天哭得累到回家倒头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五)

五经济危机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到了月底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一发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要用了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如果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子女儿添点服装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什么每次轮到她用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就开始叹气了,进而检讨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所以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把王贵骂一顿:“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没有了。你说,你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在规定额度以外偷偷给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也是觉得象冤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都要吃饭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会一跺脚跑回娘家去。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不响塞给她五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摆不平。”然后再塞她五块。临走了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的份儿。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带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不过每次王贵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都觉得很惭愧,男性自尊很受伤害,一个大男人,居然靠老婆从娘家伸手要钱过日子。月底那几天王贵总是觉得直不起腰来。

安娜关起门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但出门在外很给王贵做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或是叫自己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就栓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不象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跑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一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象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不同一般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个家庭改革。不过安娜的改革效果似乎不是很理想。因为虽然安娜把钱开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但还是没空自己采买,也还是自己不怎么动用,却变成每天王贵张口管她要。“给我五块买菜。”“给我三块交入托费。”“给我六块订牛奶。”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费的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又空了。这下安娜比以前把钱放抽屉不见了更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下面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保管着,怎么不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安娜脑筋转得还是快的,她马上就开始反击:“我怎么知道?难道是我花的?每天菜不还是你买?钱不还是你用?我又没添一件衣服,我又不用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移到我口袋,你还来问我?你天天买菜,到底买了多少?你记帐了没有?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偷寄回老家了?”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无论绕了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寄钱谁出门叫车撞死。。。。。。”咦?怎么又回来了?

再吵的结果是,以后安娜管钱,王贵花钱,王贵又多了个责任――记帐。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两个人一边对着帐本一边对着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帐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很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了记在本子上,或当时记在一张纸片上忘记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帐单,于是非常恼怒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来,两块三毛二呢!”但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帐。有一次,王贵把葱二分,蒜三分,儿子的画片五分,玻璃弹子一毛都算上了,还差三块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三块四毛钱来。“你说,你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五块。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失去理智的,考虑问题有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却又坚决不相信。他一碰到这局面就慌了。王贵憋一肚子气。他唯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帐本一推,转身就走,说:“你再这样子,以后菜你买,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个小时,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安静的空把那三块四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样东西都仔细扫一边。然后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六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有时候王贵也蛮可爱的,虽说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月的无理取闹。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很肆无忌惮,有时候就喜欢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两块六毛来?你是不是经常小帐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眼泪都笑掉下来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消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这点上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嘴硬心软,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饱吃好,而且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钱投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看书的速度比吃书还快,一天读几本书没问题,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报杂志的时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了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自己在前面打勾,回回一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就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着我沾光,常把《收获》,《译林》这样的杂志强行塞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逼我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狗肉,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

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大人把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服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好象这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了。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得发白。该给王贵添件儿正经衣服了,他要上讲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六)

六王贵扒分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从哪里开?”安娜一愁莫展。“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教师的工作量是每周十节课,如果班多了,超课时部分就付报酬,每课时一块五。王贵每多上四节课,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钱。王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虽然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钱进口袋,女儿有蛋糕吃,儿子有画片玩,想到这里王贵累也累得开心。

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期接一期。王贵凭着牌子老,信誉好,通过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课竟然赚到两块五一课时。

王贵教书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对象。对于学校的大学生,他就只抓基本功,课讲到透为止。反正你们有四年要耗在里面,不学点真材实料很难混毕业的。而对于社会上应付资格考的塌班生,王贵知道他们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所以只教应试技巧。一上课就往黑板上总结规律,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名词,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动词,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个非谓语动词,一个不定式,一个过去完成时,一个将来时,到时候你们就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独创出了考试必过杀手锏,只在考前最后一次课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阅读理解的时候,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选ABCD里句子最长的一项,如果考写作,就全部用简单句,I AM 。。。。WE ARE。。。文章要短,要你写八十个词,一定不要写八十一个,因为写的越多,错的越多。王贵这种实用授课方式,深得广大工作繁忙的在职人员的青睐。请王贵上课的单位排长队。

王贵骑着那辆二八加重的自行车满城翻飞,真正为这个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贵课多的时候,曾经全靠胖大海泡茶发音,有时候喉咙沙哑到需要用手势讲解他的意图。每天半夜他一踏进家门,就瘫倒在床上,鞋都不脱就歪头睡去。安娜只在王贵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现她的温柔,替王贵脱了鞋,擦了脚,挪好位置,关灯前,很仔细地端详一下王贵,有时候甚至偷偷亲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安娜开始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关切和爱怜。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绝承认她爱上了王贵这个乡巴佬。即便是刚对王贵温柔体贴过,也转脸就说:“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问题是,她慢慢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不仅从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还从感情上关切他。

有天夜里王贵一进门,安娜“呀”地就惊叫起来。王贵看安娜惊讶地瞪着自己,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问安娜,安娜却不说,只说王贵你好象有白头发了?王贵说,赶紧拔啊!其实,安娜在王贵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王贵的裤门没有拉,第一反应是责备他怎么这样马虎。但话没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贵这裤门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几个课堂,有多少学生看见了在下面指指点点,但她仿佛看见王贵马不停蹄,连上厕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样子。她觉得很心酸。她不能让王贵知道了觉得羞愧,因为王贵很注重师道尊严。安娜突然担心起王贵的心理感受起来,她要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说,只哄着王贵赶紧休息。然后熄了灯后独自脸红进而低低啜泣了很一会儿。

以后王贵再出门,安娜都不忘嘱咐,“别忙啊,路上小心,上课前照照镜子,看头发乱不乱,扣子扣好没有,裤门拉没拉。”安娜在她三十五岁上,沾染了大多数妇女都有的罗嗦。

每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是安娜的收获季节。王贵会隔三岔五地揣着一叠票子回来,塞到安娜手里:“数数。”“多少?”王贵报出一个数字,连同拿钱的收据一起交给安娜。安娜是会计,数钱很麻利。“再数一遍。”“不会错的。”“我就是喜欢看你数钱的样子,象个小傻子。”安娜嗔怒地拍王贵的脑门儿,“好啊!你也敢嘲笑我!”王贵这时候才觉得心满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风,说话也很硬气。男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吗?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七)

七不打不行

夫妻俩不愁钱了,却很头痛这个儿子。小子从会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话说,玩起来不带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饭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来你还在玩,你都没有中场休息的啊?”安娜老这样训不开窍的儿子。二多子是不开窍,除了瞎玩什么都不懂,四岁了还不能数到十。他最高数到七,因为家里上三楼的阶梯只有七个。“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从幼儿园一回来就要求。“就玩五分钟。”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二多子根本没时间概念,他嘴巴里的五分钟是跟家长学来的。等王贵放下手里的活赶出去看的时候,小子都跑没影子了。

“你为什么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看不见儿子。“哪看得住啊,一眨眼就跑了。我能给他栓个绳子?”“天又黑了,还不快去找!”

王贵骑个自行车满校园溜达。他已经非常熟悉儿子的藏身地了,游泳池边,臭水沟边,小头山上,四百米操场。“你看见我家多子了吗?”王贵起先是逢个孩子遍问。“我看见多多了!”孩子们认识王贵以后就会主动举报,然后王贵就会象揪泥鳅一样把儿子拎回家,夫妻俩把儿子一顿鬼训。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训他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眨巴眼睛昂头看着爸爸妈妈。直到有天出了个大篓子,夫妻俩才决定改变教育方法。

“王老师,我看见你儿子出校门了,往十六中那边跑,就一个人。”有人好心跟王贵汇报。王贵正去食堂买馒头的路上呢,一听赶紧掉头就追。追出校门三里地才看见儿子摇着根小树枝在前头走。王贵又跟抓泥鳅一样把儿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纪都出校门了!”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大马路能去吗?不怕汽车轧你?”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光骂你一点也不长记性!”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好好讲你也不听!你哪里都敢去,现在连校门都出去了!”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得打!”王贵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我们就用法西斯!”安娜王贵以前没打孩子的经验。我小时候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没激怒过家长。若说打,顶多是爱抚地拍一下。

“你打。”“你打。”你打。”安娜和王贵把儿子晾一边商量谁动手。“好!我打!男同志下手重,别打坏了。”安娜狠狠心,决定牺牲自己。

“用什么打?”安娜问王贵。“尺子。”王贵印象里书上写的私塾老师都用尺打。“太重了,用手好点,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对。“好。”

商量定了,王贵和安娜又回头把严肃的受刑气氛重新表演一遍。“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脸。

“哪里你都敢去!”王贵附和。

“不打不长记性!”两人都特地把脸拉得长长,放得黑黑。“今天不打你下次你还往外头跑!”安娜扬起巴掌。

“打哪?”安娜刚举手又停了。“当然打屁股啊!还能打头吗?打傻了怎么办?”

安娜把二多子夹在胳膊下面,弯下腰,扒下裤子,照着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拍了下去。

“你那连蚊子都打不死。”王贵不满意,“要重打!不疼他记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点力。两个人对视一下,他们不太搞得轻这个力度行不行,声音挺响。“不疼。”二多子从安娜肘下面露个脸冲王贵笑了。他还觉得挺好玩。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劲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点疼了。

“哇。。。。。。”二多子开始鬼哭狼嚎。

“你以后还野外面吧?”王贵指着儿子恶狠狠地骂。“啪,啪!”安娜和着王贵的问话赶紧加两巴掌。“不啦!”“你以后还敢出校门吧?”“啪,啪!”“不敢啦!”“你以后还天黑了都不会来吗?”“啪,啪!”“不会啦!”“你以后还去水塘边上吗?”“啪,啪!”“不去啦!”“去洗手吃饭!”王贵命令。

儿子咧着嘴巴哇哇哭着往厨房跑。安娜直起腰来收工。“可会打坏了?”安娜拿不准。“不会。小子不打不长记性。”王贵给安娜鼓励。王贵自己下不去手,他得找个打手。

打不是目的,打完了还得教育,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打他。

等儿子吃完了,王贵问:“今天妈妈为什么打你?”多子摇头又点头。“因为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外面车那么多,轧了你怎么办?断一条腿看你还往哪跑!”王贵说。“外面那么多坏人,你跑出去了给人拐骗走,把你卖掉!”安娜补充。这其实是王贵和安娜担心的,“把你卖到乡下去!跟你奶奶一样种田喂猪!”王贵很恼怒地瞪安娜一眼,很严肃的教育,前面还上路,到后面又扯到老娘了。安娜赶紧收口。“下次可千万不能跑远了!”王贵再次扯回正题。儿子赶紧点头,好象鸡啄米。“再跑远怎么办?”安娜又扬起巴掌吓唬二多子。“法西斯。”二多子回答,他居然记住这个了。以后,法西斯就是我们家动家法的代名词,“不听话就法西斯!”安娜总先警告我们一下。

这次肉刑基本上算成功,二多子老实了好长一阵子,天不黑就回来。“恩,还是得打!小孩不打不成器!”王贵和安娜也和其他家长一样,开始了棒头底下出孝子的生涯。坏处是,二多子现在一看到安娜比较怕,有时候安娜伸手想摸他一把,他能吓得一缩头。安娜心里有点难受。但家里教育,总得有个唱红脸唱白脸的区别。都打,家庭就不温暖了,都不打,孩子又难管教。

此次开打,是我家教育史上的转折点,奠定了以后家里慈父严母的教育格局。万事开头难,第一巴掌下去以后,安娜逐渐掌握了打的要领,也不断尝试新的体罚工具,由以前的单纯手打,发展到尺子,衣架和扫把头。打的多了,安娜很有经验,孩子其实是很皮实的,只要悠点劲,巴掌扬得高,下得轻,以吓唬为主的话,根本打不坏,顶多也就是屁股上多两条印子。不过打人的确是不好的习惯,扬手成性了,三言不和就要上巴掌,有时候甚至波及到我。于二多子,打是家常便饭,痛一下就忘记了。于我,体罚与其是肉体的痛苦,不如说更多的是心灵的伤害,我从尝到第一巴掌起,就觉得那是屈辱,我若受了一次打,能关了门,闷在被窝里哭半夜。心灵的痛让我下定决心,以后无论我孩子怎样淘,我都不会动手的,我下不了狠心,孩子,得靠教育。

“别把话说那么早!”安娜很有经验地告诉我,“到时候你也会打!你光靠讲,他不听你的,就得打!”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八)

(八)王贵的第二春

安娜最近老疑神疑鬼的。她能嗅出王贵的不对劲。她非常不想承认,却又总疑心,她觉得,王贵有别的女人了。

安娜思想斗争也很厉害。她一面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如果这个家有一个人有机会外遇的话,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贵啊!那个猪头三。何况王贵现在课又那么多,人那么忙,自己一定是对王贵倾注了感情才跟家庭妇女似的想把丈夫栓在裤带上。

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贵爱照镜子了。每天出门前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其次,王贵现在回家老不准时,先迟十分钟,再迟二十分钟,有时候竟然迟半小时。安娜每次询问,王贵都顾左右而言它,让安娜憋了一股无名火。上个周日早上下课回家,通常都是十二点半,那天到家都快下午两点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转圈,以为王贵骑车出事,他们还为这个吵了一架。

“你死哪去啦?”王贵一进门,安娜就大声吼上了。王贵好象早预料到安娜会骂他一样,张口就说:“马上要考试了,学生要我多讲会,我就多上了一课时。”神情坦然到满脸写着没什么呀没什么。“你骗老鬼啊?大家都不吃饭?不给钱你也这样卖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有问题,我告诉你,王贵,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总不按时回家,还好打扮,你打扮给谁看?你有外心了你直接说,别叫我猜来猜去,只要你讲出来,我这就跟你离!拖你一分钟后腿我就不姓安!”

“你瞎扯什么呀?根本没影的事情,我喜欢谁了我?当着孩子的面,别胡扯八道!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是闲的慌了!”王贵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闲得慌?我怎么不讲张三,怎么不讲李四?把帽子扣你头上?好日子没过上两天,你就本性暴露!就你那幅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也去搞那东西,改不了的好色本性,儿子都象你!”这话在我们家已经成一个定式了,凡是我和二多子的优点,都随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点,都随王贵。安娜一批斗王贵,我们俩总有一个受牵连。这次是二多子。不过这好色的缺点,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多子祸害了王贵。

二多子是个人物,先不讲他日后风流倜傥,打小就能看出端倪,天生禀赋。在他四岁头上就坐在我家14寸黑白电视机下眼睛都不眨地看芭蕾舞“天鹅湖”,而且居然一坐就是一个钟头,期间还不时蹲下来站起来。安娜从电视机前路过,小子还一脸不耐烦叫安娜走开。安娜正高兴儿子遗传了自己的艺术细胞呢,“儿子才4岁居然喜欢看巴蕾,认真的很,这种艺术遗传随我。”安娜笑咪咪地问二多子:“好看吧?阿姨在演小天鹅。”二多子不响。过一会突然冒出一句:“妈妈,阿姨裙子下面是穿裤头,还是光屁屁呀?”安娜大惊失色,照着儿子屁股就拍一巴掌,“个小流氓,一点点大不学好,这样好色,都随你爸!”王贵就这样父凭子贵沾染上了好色的毛病。

“谁好色了谁好色了?你胡说什么呀?”王贵不悦,转身去了厨房。“就说你好色了!你还不承认?大街上看个女的好看点的,头都扭不回来,口水滴出二里地。一点形象都没有。你就是个情种子,有点合适土壤水分你发芽!以前没钱你乖得很!这刚过两天好日子你就开始心花花,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王贵对安娜连篇累牍,不带思索和喘气的大段指责总显得语言苍白,整个家现在就剩安娜的声音。间或传出王贵突然爆发的吼声:“别没话找话!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无限循环小数,我知道离结束不远了。

“吃饭!”安娜盛了饭冲厨房的王贵喊。“不吃。气饱了。”“不吃拉倒,饿死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王贵那天就是少了一顿。

隔两天,安娜给王贵洗衣服的时候,从上装小口袋里掏出张发票:光明小吃部七块二。安娜注意了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发觉得王贵在捣鬼。她把发票拍王贵面前,“这是哪里来的?”王贵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会跑到你口袋里?”王贵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安娜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王贵我告诉你,你今天不解释清楚这发票哪里来的,你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外面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家下馆子了是吧?我说你怎么突然能抗饿了,一顿不吃也不心慌,原来外面有野食了!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我告诉你王贵!你不要以为我多稀罕你!我一直当你就是块破抹布!我就是要你句实话!有人你就讲,大家好说好散!骗我算什么?把谁当傻子哄?”“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还说是你塞进我口袋栽赃陷害呢!”王贵一口咬死三个字

:不知道。这情景很有些象共产党员渣滓洞受刑的样子,咬紧牙关,大义凛然。

赌气不说话也好,拧也好,掐也好,安娜这次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

王贵的确有点小故事了。他正后悔自己给安娜管教得太好,养成了把所有票据花费都存根的坏习惯,让安娜一抓一个着。下次要记得了,销毁证据。王贵遭遇第一次冲突,预感到不好。

这个女孩是王贵教学小组新分来的毕业生,我姑且叫她村姑小芳。小芳以前还听过王贵的课。从外形上看,若论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轻一点,其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可这女孩就有一个优势――对王贵发自内心的崇拜。小芳家在农村,读书晚,到大学毕业也是二十六的大龄了,留校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贵出于领导的关心,帮她解决了一些实际难题。那时候,王贵是教学小组的组长。

小芳刚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住进筒子楼里,和化学系的一个女辅导员分一间宿舍。谁知她拿了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铁将军早就换了,还在门鼻上又加了把锁。到了半夜也没见前屋主回来,她心下开始着急,哭着去敲王贵家的门。当时还是安娜给开的门。

王贵过去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几分,这是明摆着人家不欢迎,想把她赶走呢!王贵从男生宿舍叫了几个学生,说了句“出什么事情我负责。”拿起子撬开门,替年轻女教师安顿好一切,又给她重新装了把锁,说:“你就这里住着。她回来要问,你叫她找我。新锁的钥匙你放她枕头上一把。”

过几天,女辅导员哼着歌回来了,到门口一看小芳已经安营扎寨了,还把她东西按一人一半空间的合理布局全部挪好。小芳主动陪笑脸说:“我以为你出差了,我没地方去,就叫我们领导来帮忙先搬进来,新钥匙在你枕头上。”那张驴脸虽然拉得很长,拍桌子打板凳声音很响,却并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贵的鼎力帮助下在大学里安插了张床。

王贵是小组带头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学艺。除了让小芳闲的时候跟王贵的班听课,王贵还把以前教过的教学资料都翻出来给小芳参考。小芳很是感激。小芳刚分来没几个月,家里老父亲就得了肺癌,住进了县城医院,全家就指靠着小芳拿钱。小芳安顿下来没多久,哪里来的闲钱治病?东凑西挪也不够,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领导。王贵一听就说,救人要紧,哪家没点病灾?连忙带着小芳到工会打借条支了款,一千块,每月从工资里扣还。

燃眉之急结了,小芳还是发愁,她一个月工资给扣下一多半,吃什么呀?王贵不忍心看小芳每天在办公室啃白馒头,就匀出手头职大一个好带的班给小芳带,算是贴补小芳点荤菜。这是校外的外快,虽然路程远点儿,但课时费高,唯一的不方便就是课是晚上的,小芳没法回去。好人都做成这样了,索性做到底,王贵又大包大揽,说反正咱俩在一块儿上课,我回去的时候骑车载你吧!

几次帮助之下,又不求回报,小芳心里上就有了依赖,她在这大学里唯一的亲人,她感觉就是王贵了。天地良心,王贵这时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大公无私。

另一件私事让小芳对王贵有特别好感的是,某天下课铃一响,小芳从前面的教室出来,王贵从后面的教室出来,一抬头王贵赶紧追上去紧贴着小芳走,一路护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转身看见王贵贴着自己,问王贵:“王老师你有什么事?”王贵笑笑说没事。然后调头跟边上的李大姐讲了一句什么就出办公室了。李大姐关切地走到小芳边上,提醒小芳:“你例假来了吧,搞到裤子上了,我走你后面陪你上厕所。”小芳满脸通红,却特别感激王贵处理问题的周到,又很有男人的风范,并不让这种关怀流于婆婆妈妈,不显山不显水。

新学期一开始,小芳喜得不能行,职大的课有收入了,她至少不必担心生计,更叫她满意的是,每周二和五的晚上,有那么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王贵是彻彻底底地属于她的啊!

王贵满脑子赚钱养家,哪有心思干那营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于感激,总在王贵上课之前替他泡好茶,后来是看见王贵每周三去资料室找资料辛苦,都主动先问清王贵要哪些书,她先去了,替王贵一并带回来。最后为替王贵省时间,干脆问清楚王贵要哪些相关内容,她一页页查看,把有关部分用铅笔做下记号插个书签直接交给王贵。这的确帮了王贵的大忙,替王贵略去无用信息,省了王贵宝贵的时间,王贵觉得在教学上比以前轻松多了。只是小芳累点儿,而且不止一点儿。以前王贵每天备课到半夜两点,现在王贵倒是提前上床了,改成小芳孤灯寒窗苦。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一点不觉得苦,恨不能替王贵去上课。她眼看着王贵这样奔波,居然会暗自心疼。这长久的替太子读书,原本是想为王贵减轻点负担的,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系里选拔年轻教师去英国留学的时候,竟因她的日积月累拔个头筹,因情得福了。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课是十点。王贵从教室里出来就在职大的篮球场上开了自行车等小芳。俩人有说有笑地往家奔。职大离省大总有十好几里路,横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凉的很,路不平不说,灯火还稀寥,一路骑回去很是费劲,若后坐上再带个人什么的,没一把力气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一路王贵骑车她也不闲着,不时跳上跳下,逢上坡就下车在后头推,跟着王贵的自行车跑。王贵开始不好意思,说干脆下来一起走吧!小芳不让,说赶紧回去,不然嫂子着急。

一路上四十五分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起先是纯工问题。小芳若哪个难点啃不下来,或是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就学给王贵听。王贵帮着出出主意或提供点评论。王贵的语法功底扎实,但发音不是特别标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上海来的教授就跟王贵老婆安娜一样很是瞧不起乡下人,曾当着全班的面儿批评王贵“伦敦口音里略透一点河南梆子的腔调。鼻音太重。”王贵有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不过当时还真没什么同学计较,因为大多数同学都是从乡底下爬出来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个城市小姐,书香门第什么的家伙们,发音能透着上海大舌头洋腔的一伙儿,当时都正跟王贵他们命运掉个头,在乡下学豫剧或二人转或秦腔冒充鼻音呢!反正班上同学都有点儿南腔北调,大家谁也别笑话谁。小芳和王贵基本上是一个地界上出来的,连说的英国话里,都透着乡音,让王贵感到甚是亲切。王贵以前并不知道小芳的籍贯,他是从小芳的英文里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断定小芳的家应该离他家不远,一问,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来还能扯到以前大家都曾去过的一个附近的小城镇,这下,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现在是小老乡小芳。

聊完工作,多余的时间就开始聊人际关系。小芳初到此地,很多人头不熟,也不晓得该跟谁近跟谁远,小芳想走个捷径,透过领导王贵早早熟悉同事。她不想自己一来就站错立场,常跟老乡哥哥王贵讨主意。小芳发现王贵虽然很健谈,但出言谨慎,你很少从他口里套到他对某领导,某同事的真实想法,他永远说,X主任人很热情,X书记工作很细致,X老师教课严谨。即便到后来很熟了,小芳都从王贵口里问不出个别人的“不”字。小芳觉得,王贵这男人踏实而且嘴紧,不是那种大嘴巴,不象有些上海的男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自己不怎么样还喜欢对旁人品头论足。王贵的圆滑里透着一股诚挚和谦和,让小芳觉得,这男人真可靠。有一次小芳问王贵系里最热门的话题,副书记和一个女教师在办公室苟且给人撞到,系里满是风风雨雨的时候,王贵只说了句,人在这世上,谁不犯点儿错误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搅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们无关,其实不都是混口饭吗?不谈了,不谈了。

小芳心咯噔地动了一下:她想,对呀,人,谁不犯点儿错误啊,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她似乎是从这简单一句话里得到了王贵的默许,原本暗暗喜欢,还带点儿自责的心竟突然敞亮起来,继续在自己的错误道路上乐滋滋地滑行。

美这东西,属于抽象概念,它没有唯一的标准。比方说,安娜眼里王贵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里就是伟岸。安娜眼里王贵的语言贫乏,在小芳眼里就是深沉。王贵还有个毛头小伙不能相比的优点,就是成熟稳重。

“王老师,我发现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赞叹。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贵无意中又说起当年他在地方中学和同学一起看守菜地,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几个人监守自盗,偷吃萝卜的故事。他说:“第二天老师来查,我们三个排队进办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师问我前面的一个。‘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师指着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咯!’老师马上就判断出来,然后送到学校去批判。”王贵把当时老师说话的样子表演得活灵活现,还特地学着老师的垮话,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师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贵。王贵哈哈一笑,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动。他从没听安娜这样夸过他,从没有看见过那种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扬,即便是语气中带有娇嗔的味道的时候,也不忘跟着贬两句。他以前曾跟安娜讲过这个笑话,也跟我和二多子讲过。安娜第一次听的时候礼貌敷衍,因为安娜觉得这种土得掉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滑稽,绝对不是幽默,实在没什么好笑。王贵讲的多了,安娜就烦了,忍不住冲王贵:“就那么点乡下故事,老讲!土包子一个。”然后在王贵脑门上戳一下。王贵在兴头上正高兴,突然就没了声音,而且觉得有点受伤。他后来就很少讲他小时候的生活,他的往昔在结婚没多久后就湮没了。

现在,同样的故事,只换个人听,王贵就变得很幽默。王贵突然觉得自己很高大,隐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气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敢于讲话的时候指手画脚,他也敢于说那些特别土的乡音,他觉得自己变得很鲜活,而且深藏在心中的乡情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他惊讶自己对农村的生活竟记忆得那样清晰,虽然他努力做个城里人,娶了个上海老婆,还生了一对城市儿女,他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并暗下跟虹云学说话,他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他仍然那么。。。那么。。。地“垮”。他以前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快乐,只是现在,他非常享受这个路上的四十五分钟,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共同语言”,王贵用这四个字总结。

共同语言是一个阶级词汇,用它可以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它是一个档次,象筛选水果的机器一样,把大小相等的果子划拉到一个筐里。“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我们俩根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王贵和小芳就是给划拉到同一个筐里的果子,他们有共同语言。

两个人以前是急忙赶路回家,慢慢竟然心照不宣地缝上坡就散起步来。于是乎,四十五分钟的路发展成了一个小时。“王老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某天,王贵把小芳送到楼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拉了一下王贵的手。这是拉手,远不同于握手。握手是礼节,是客气,是一种同志间的招呼,是两之手之间掌对掌的紧密结合,虽说握得紧,却没什么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贵的几个手指头,轻轻地摇了一摇。只这一摇,就摇出了王贵心中的小波浪。

王贵楞在那里,站两分钟没回过神儿来。望着小芳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王贵生凭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这样意味深长地拉着。

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九)

(九)安娜又赢了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你就说,我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她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做,她有孩子要带,她是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以前是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向,王贵开始如受伤的狮子般非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却很暴躁,莫名其妙对我和二多子大叫。“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安娜照理说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这又不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关心,也许以后的结局就是王贵家一头,外一头地摇摆。问题是,安娜又咽不下这口气,在没什么凭据的情况下老刺激王贵。王贵低头看书的时候,安娜就冷不丁扔过去一句:“借着看书,想什么鬼心思啊?这页书都俩钟头没翻了。”王贵若是心情愉快哼着小调,安娜还是看着不舒服:“哟!什么事情这样兴奋啊?情人约会啊?”王贵若是心情不好吵我们两句,安娜就会说:“看我们都不顺眼吧?我们是没外头的花香。”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得王贵心烦意乱。

安娜最终决保护这个家庭,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我们了。有一天王贵为件小事,突然跳起来扇了二多子一个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极点,就此翻脸,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儿子算什么?以前一个指头你都舍不得动,现在外面有相好的了,看我们都不顺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么啊!这儿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着往二多子头上敲。这倒霉的二多子也没招谁惹谁,莫名其妙挨两顿打,看爸爸妈妈吵架,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儿子又觉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错,却要小的承担过错,爸爸也打妈妈也打,一下就伤到安娜的心坎里。“你要出去花你就去!难道还要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你滚好了,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象只母老虎一样哭着冲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贵任凭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做一团,既愧疚又慌张,他还有点怕邻居听到。

安娜也不想这样发无名火,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好象隔着布在打空气,除了弄得家庭气氛紧张,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实在是没什么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枪上靶了。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安娜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一抓一个准。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有说有笑地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二十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而安娜拿捏地恰到好处,她是在第二十二个灯柱下等的,我想,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当安娜从黑暗的灯柱背影后突然走出的时候,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了。王贵因为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有秘密被戳穿的震惊,第一反映就是猛地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被抓的真实写照,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的,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伤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因为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这样。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象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出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在没证实以前她漫无目的乱发脾气,真抓住了,她反而出奇安静。她难过又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个男人抓到老婆与他人的奸情,一定是冲过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若抓到老公与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冲过去暴打女人。我以前归咎于女性地位的低下造成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瞧低同类。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那是因为柿子单拣软的捏。你既去打架,难不成找个打不过的人去打?

安娜才不会杀上门去揪住小芳一顿猛打,或是披头散发冲到系里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如果那样,安娜也不叫小资了。小资的定义就是自以为高雅,在大乱面前处变不惊。她恨王贵,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这种背叛化做对王贵对小芳的轻蔑。她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里教孩子功课,打扫卫生,眼里就当王贵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不知道钥匙放哪里了,永远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但大事上她一点不糊涂,家里存款数目她可以随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而每逢变故,她隐藏在内心的精明就体现出来。很多女人一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后就是找领导找家长,恨不能把大字报贴到布告栏上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再说。其实这种方法就叫把丈夫推进敌人怀抱里。安娜对这种处理方法感到很不耻,很掉价,旁人谁能帮你留住丈夫?不过是徒增饭后谈资,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败,难道还

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或以柔情拉王贵回来,她一点不稀罕王贵,就凭王贵这样的也敢闹叛变?想当年这样的穷犊子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如今刚给点糖果舔舔,还想翻花样。既然王贵想走,她就主动把王贵拱手让给小芳。她替自己这一向对王贵付出的真感情而感到不值。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实已经失去了。

沉默一周后,某个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们都入睡了,跟王贵摊牌:“王贵,无论我们有感情没感情,这个家已经过了近十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你说离婚,我马上签字,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这个家,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给我。你不要跟我争,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上一张床。时到安娜已经三十六七了,她觉得,只要王贵离了婚,按时给抚养费,她能不发愁金钱把孩子拉扯大,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未来。她已经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彻底堵死。连王贵这样的,都能被腐蚀掉,还谈什么相伴到老?

安娜就这副样子,一把掐了王贵的死穴。王贵感情虽然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没考虑过未来,只享受着与小芳的轻松一刻,他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与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一大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然后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每天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思度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觉得心里空荡荡。他怎么也不忍心叫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最最叫王贵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但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有了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是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不顾形象;如果安娜也当着王贵的面对小芳极尽羞辱,叫王贵负疚心痛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带着安娜逼他下的决心,带着小芳跑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隔一段就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速成好事,结果却又未必是幸福的,很多都不久又各分天涯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王贵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王贵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始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时至五岁多了,二多子还是怎么都教不会,她坚持着教老二加减法。“妈妈,为什么三加二等于五,四加一也等于五啊?”二多子对面前满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突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释。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安娜开始打心眼儿里笑了,她又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啊,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我得征求你意见啊!大学英语部不是本系了,出去了很难回来。”“不都是教书吗?”

再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我们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下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了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伸口过来咬。“不吃。讨厌。”安娜扭头。“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去,肩膀又跟麻花一样扭,声音里却带着笑。“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用以前先用肥皂洗一洗,上面落灰了都。”

安娜连同她的铺盖卷儿又从我们床上搬走了。以后没人给我和二多子半夜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

王贵也真是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以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又多了项任务,每天接安娜下班。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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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学】王贵与安娜 (大结局)

十同志,你要记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避开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他有时候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站着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就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有气概,本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一句话都不留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过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上。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很想象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了都要靠你自己。可他就是固执着张不了口,他觉得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的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王贵的心真的咯噔一下,有如以后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空着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惶惶,搞不清楚是真的客套呢,还是有别的意味,上去了,会怎样?

王贵站着懵懂了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是不为人所知的,在王贵过了N年以后,彻底心上没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她叫我上去坐坐,想想我就没去。”王贵说。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想得肠子都悔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然坐坐怕什么?”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囊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动物,哪就能一辈子没有波折?爱了就要承认,敢做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后来的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是段若有若无的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大了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给我抓到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同志,你要记住!这种事情,不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也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浅,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贵:“叔叔,这是你经验之谈吧?”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你到底有没有?!。。。。。。”“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共产党员的风范。

门口传来清脆而有礼貌的叩门声,安娜知道是涡轮司机。

“坐。”安娜指指沙发。涡轮司机边走向沙发边问:“你跟他说了?”“你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安娜在装饰柜的玻璃门里找茶罐。“不喝,谢谢。”“喝我们安徽的名茶黄山茅尖吧,明前的,我看可以赛龙井。”“这么好?那我尝尝。你跟他谈了?”“恩。你走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安娜在开茶罐的盖子,掰了几下没掰开,还夹了指甲,疼得轻轻甩手。“我来。”涡轮司机赶紧跟过去替安娜开了盖子,然后拉了安娜的手指头过来看看,“弄疼了吧?”安娜笑笑,抽回手。

“他怎么说?”涡轮司机自己捏了点茶叶放在玻璃杯里,走到厨房给杯子兑了小半杯,拿在手里轻轻晃晃。“没什么。你还缺什么东西要带去的吗?”涡轮司机冲安娜非常温暖地一笑:“我这次走,什么都不打算带的,空着行李箱,打算把你塞在里面,省我一张飞机票。”安娜笑了,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眼角的一颗痣令她显得非常有韵味,“你讨厌!你就这样对我啊?我还不值张机票钱?”涡轮司机哈哈笑了,拉安娜坐到沙发上,“我回去就给你发邀请,如果需要,我再回来一趟办手续,然后接你和孩子一起走。”

安娜笑着摇头,“哪那么快?美国政府跟你家开的似的,你好象都成竹在胸了。”“安娜,我等了那么久,已经很慢了。”“对了,我给你看看孩子的照片!”安娜起身去书橱边,打开底层的抽屉,抱出一叠影集。

“这张是女儿100天。”

“这么小!”

“恩,她早产,带她很不容易的,现在居然能长这样高,都超过我了。”

“这张是女儿抓周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相机不好,其实,她怀里的是苹果和书。”

“怎么抱着这个?”“她自己抓的呀,第一次选的苹果,第二次选的书。一点不错,现在就是好吃好看书。”安娜非常温馨地笑着。

“这张呢?”“这张是儿子跟女儿在逍遥津玩碰碰车。”“小子这样凶?眼睛瞪老大的,不象现在,晓得害羞了,一摸他就跑。”

“这张是女儿演出照,跳的小天鹅。她爸爸激动死了,头都趴在舞台下面了,所以非常清楚。”“恩,不错。”

“这张是我妈70大寿,全家福。左边的是我姐姐,这个是我姐夫,小王抱的孩子是我大姐的孙子。”安娜指指王贵手里的孩子。“怎么男同志抱孩子?人家拍照片都女的抱啊!”“没办法,孩子缠他,就要六爷爷抱。他有小孩缘。”

“这张是王贵第二次出国回来,我们一家去上海接他,在虹桥机场拍的。”“哟!女儿这时候真是大姑娘了,很漂亮了。”“是的,长得真快!”“还有这张!这是王贵带孩子们坐海盗船,我拍的。我拍的不好。那东西摇得好高,我不敢坐,都是王贵带他们去玩的。”

“这个呢?”。。。。。。“这个。。。。。。”

涡轮司机的话开始少了。他的眼角一丝无言的哀愁。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突然猛地合上安娜手中的影集,一把紧紧握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过去20年的生活,我都看见了,非常清晰。而我的20年,你没有看见,让我给你看看。”

涡轮司机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仔细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照片都有点模糊了,里面是30多个人,前排坐在草地上,后排蹲着,再后排站着。安娜一眼看见第一排左侧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一前一后,头发拖到后腰,短短的7分裤,一双格子布的布鞋,笑得很灿烂的姑娘,那是安娜。这张照片的顶部印着“实验中学高三(二)班全体师生留念”的字样。

“这是我的20年,仅此一张。”涡轮司机已经哽咽了,喉头一动一动,他用拳头抵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下放带着它,在我想自杀的时候,我想,就算为了安娜,我要活下去。我去北京读书的时候我带着它,我知道你结婚了,家庭很好,我什么都没有,我得给你好的生活,累了,我就看看它。去了国外,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这里和儿子女儿一起欢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泡在实验室里,半夜里对着你的照片说话。”涡轮司机仰起脸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安娜,我爱你。我知道这很 土,也许你听过很多遍,可我从没说过。安娜,我欠你20年,我会用以后所有的日子来补偿你。没有你,我很孤独。我一直想忘记你,可从没有过。你知道一个人20年想一个人的滋味吗?安娜,跟我走!”涡轮司机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安娜的手,他非常希望将自己的坚定,自己的渴望通过这一握做最后的一搏。

安娜已经哭成个泪人了,她觉得自己好难啊!那种钻心的痛,简直就象生离死别。一边是她一生梦想的爱情,一边是她如呼吸般缠绕不息的家庭。一边是未来美好的光环,一边是现实的平淡。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宁可现在有山洪爆发,有7级地震,索性死了就不用抉择了。“对不起。。。。。。。”

安娜非常想将自己的头靠在涡轮司机的怀中,但她坚持着不去,她不能,让这一拥毁坏她下了一万次才做的决定。

涡轮司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离开前,轻轻揽了一下安娜的头,吻吻她的头发,象哄一个孩子,又带着无限的眷恋。“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将门轻轻阖上。

安娜失神坐着,她不太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跟他走,还是留下?”安娜有点恍惚,反正,这两个抉择中的任何一个,就好比是抛硬币决胜负一样,哪个对她都无所谓。真的吗?真的无所谓吗?

装饰柜上的三五座钟当当敲了11下,安娜突然惊醒过来,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后又重新投胎。该做饭了,再有一小时,王贵和孩子们就回来吃饭了。

她去厨房洗了把脸,就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平静,内心的波澜也瞬间静止。她忙着把豆角淘干净,把肉切成片,把水烧上,打开电视,让客厅伊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音乐传到厨房。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妈妈我饿了!”儿子先冲进来。

“马上开饭,等爸爸回来。”

“妈妈,我数学考试卷子下来了。”女儿回来。

“考多少?”

“79。”

“怎么靠这么差?”

“老师出题目偏。。。。。。。”

“哎哟!腿都站酸了,连口水都没喝上。”王贵举着沾满粉笔灰的手冲进厨房。

“开饭开饭!”

安娜把菜一样一样断上桌,儿子拿筷子敲着桌子。

“安娜,你做的饭呢?”王贵掀开电饭锅的盖子,回头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思捂上了脸。

“没事,没事,今天下面条,马上就好。”王贵系上围裙去厨房烧水。

“哎呀~~~~~~~!饿死了!怎么搞的啊,后勤都搞不好!妈妈你干脆退休算了!”我开始撒娇。

周日,安娜难得给一家人包饺子。王贵站在后面打下手。“再家点水,再加点。”“多了!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面。”“少废话!我包你包!”

安娜包饺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了王贵以后,好几年了,某天王贵突然想起乡下娘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气,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还能搞不过他乡下的娘?然后才跟自己北方同学学的。但没学地道,满桌子面粉,饺皮也擀得不好。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快活,吃饺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象今天走吧?”王贵夹饺子进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恩。”“你怎么不去送送他?你这个人,真的薄情。买卖不成情分在嘛!你连个屁都不放,真是的。”“吃饭啊!说什么呢!闭嘴!饭桌上离了厕所你都没别的话!”安娜最讨厌人饭桌上说话口无遮拦。“有什么好送的?来看看不就行了?还搞十八相送啊!送到最后送去美国了,叫你连老婆都没了。”安娜抿着嘴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哪里都不去不了了。人家不是说嘛,没结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结婚的女人是鸽子,到点就回来,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鸭子,屁股后面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面挂一个,右翅膀下面拖一个,屁股后头还牵着我,你去哪啊!”“是哦是哦!要不是你们两个小讨债!”安娜拿筷子在我和二多子头上各敲一下,“还有一个老讨债!”又在王贵头上敲一下,“我早都不晓得飞哪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王贵上床熄灯睡觉。突然,安娜在黑暗里一把捧住王贵的脸,“你。。。。。。认识我这么都年,好象没讲过‘我爱你’吧?”“啊?!”“你说,你爱我吗?”“咦?今天发神经啦?”“问你呀,爱我吗?”“恩。”“恩是什么意思?”“恩就是恩啊!”“不行,你就要说出来。人说,心里有爱就要说出来。”“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讨论这个话题,睡觉睡觉!”“好啊!你今天不讲就不许睡觉!”安娜真生气了。“我的天,爱这个东西,还有强迫人家讲的,不讲不给睡觉!什么世道!”“你到底爱不爱!讲一下有什么关系?”“爱。”“爱什么?”“还不行啊!”“爱什么啊?”“爱你爱你。”“你完整说一遍啊!”“哈哈。。。。。。。。。王贵快笑晕过去了,“爱不是靠说的,爱是靠做的!”王贵伸手示范。“你讨厌!。。。。。。。。。没正经!”安娜到现在都没讨到王贵一句完整的“我爱你”。

家园 [评论]这是典型的当小资遇到小农,而不得不在残酷的现实中低头的喜剧故事
家园 【评论】可怜的涡轮司机啊!

我为他恸哭不止!

家园 【评论】傻人有傻福.我倒是觉得安娜跟对了王贵

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先说说安娜嫁给王贵的好处。

自然搞定家庭领导权。人的幸福感主要取决于其在环境中的相对地位。人有一半以上时间生活在家里。在家里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辈子的幸福。由于没有明确的程序,家庭领导权的争夺往往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当地有一种说法,洞房之夜,谁先说话谁就会处于被领导地位。故新郎新娘都会憋着不先说话。以至于有人男女交欢都是在表演哑剧。争夺之激烈可见一斑。而安娜凭其对王贵的出生优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稳座第一把交椅。这是第一个好处。

实施终生教育的好对象。与男人希望女人婚后不变不同,女人都希望男人婚后变。沿着女人指引的方向变。通常大家都要失望。王贵心底明白安娜代表先进的小资阶级而自己是落后的小农阶级。尽管一步三回头,王贵还是在安娜老师的教导下与时俱进。想一想,看到王贵从不愿洗屁股到不洗就睡不着,安娜该有多大的成就感!这是第二个好处。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般来说,勤奋刻苦和省吃俭用是王贵们的看家本领。这样的丈夫多半是家庭的老黄牛。他会全心全意为家庭的小康事业奋斗不息。安娜可能无法大福大贵,小康生活应该不是奢望。这是第三个好处。

安全感。王贵长相农民,又没有小资情调。即使有贼心也未必有对象。所以安娜有牢固的安全感。在非典时代,你就很容易理解。安全感其实压倒一切。如果嫁给那个涡轮司机,安娜能不想防贼那样防着?

家园 要是我,宁愿涡轮司机一起下放
家园 呵呵,JJ可真是一个性情中人啊

要是我,也愿意如同安娜那样找一个“傻乎乎”的男人,图的就是一个安心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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