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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lec Ryrie:怎样在莎士比亚时代做一名无神论者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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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Alec Ryrie:怎样在莎士比亚时代做一名无神论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RCaIoVkR3k&t=1744s

在本次系列讲座的之前两场,我们审视了被时人称作无神论的怀疑与无信情绪在中世纪与宗教改革时期的欧洲的表现,讲座涉及的时间跨度达到了两三个世纪。现在我们要放慢脚步:本次讲座与接下来两场讲座都将着重关注十七世纪,因为这一时期才是古代无神论发展历程的关键所在,大抵类似于现当代意义上的无信正是在这一时期首次出现的。

我们的地理关注范围也要收窄,主要关注英格兰。因为在十七世纪早期,时人普遍认为英格兰已经淹没在了无神论的涨潮当中。1599年的一位学者阴郁地恳请读者们考虑一下“无神论怎样日复一日地在国人当中大行其道,远比在迷信的教皇党人或者拜偶像的异教徒那里的传播势头更加猖獗。如今几乎已经没人再认真对待宗教或者敬拜上帝了。”第一份源自英国本土的英语反无神论宣传册于1605年出版。在行文开篇,作者就坦诚地表示自己撰写这本册子的原因在于社会上的无神论者太多了。到了十七世纪中期,一位公允的评论家这样写道:“当时的争议焦点在于:哪一方更加明智?无神论者认为信教者是愚人,信教者则认为发自内心地宣称上帝不存在的人是愚人;无神论认为人的灵魂如同禽兽的灵魂一样都难逃湮灭消散,信教者则认为口出此言的无神论者无异于禽兽。”姑且不考虑这里给出的具体论点,单看作者的烂熟口吻,他在这里描述了两个显然旗鼓相当的阵营,双方都扎稳了阵脚。

我认为这段证词很严肃,很重要,也很错误。错误不在于当时不可能有人相信无神论。显然无神论这个词在当年的意义范畴要比在今天宽泛得多。之前的讲座中我们已经看到,无神论一词在古代的意义更偏向无法无天不知敬畏,而不仅仅是宣扬上帝并不存在的主张。仅就信条而言,这个词的意义往往包括了否定基督教的根本信仰——例如灵魂不灭或者圣经源自天启——然后才轮到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主张。就这一意义而言,无神论在当时绝对存在,其表现包括了彻底否认上帝的存在。当时也确实存在针对无神论的道德恐慌高涨,但是这一点本身并不能告诉我们多少信息——我以为基督徒三天两头就会陷入道德恐慌。针对所谓无神论的道德恐慌确实吸引我们关注了这一议题,但是恐慌本身并不能说明无神论在当时的确切存在。

今晚的讲座分为三部分。首先我想检视一下恐慌本身,看看十七世纪早期刻板印象当中的无神论者是一个多么栩栩如生且有血有肉的形象。其次,我想陈述一下当时记录最详实的现实无神论者案例,并且将这些人与刻板印象进行对比。最后我想深入挖掘一下这两者之间最显著的分歧。此外既然我用了一个非常诱人的标题将你们大家骗到这里,我们也要在这最后一部分讨论一下莎士比亚,我们将会看到,莎士比亚的无神论者与现当代无神论者并非全然相同。

我们之前提到,“无神论者”一词在英语当中的首次出现要追溯到1553年。在这一时期,无神论者一词是个用来骂人的脏字,而且用法十分灵活,大抵可以类比“法西斯主义者”一词在当代日常讨论当中无处不在的状况,是一句模糊得非常方便的侮辱,可以向许多方向引申,但是又并非全无意义的辱骂。无神论者一词省略了两项更明确的主张,一项针对无神论者的信仰,另一项针对无神论者的道德。无神论者可以是一个相信上帝并不存在的人,也可以是一个生活放荡好似不相信上帝的人。一名布道人在1643年问道:“如果这些人当真相信上帝,那么他们还有可能按照现在的方式去生活吗?”当然这只是布道话术,但是其中的逻辑却很稳固。如果某人的行为方式公然违背了声称自己信奉的信仰,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此人的信仰并不深刻。因此这一时期所有人都知道的核心事实就是无神论者都是道德真空的怪物,欲望的奴隶,要么放弃了信仰以便沉湎于罪恶当中,要么因为沉湎于罪恶而丧失了信仰。我当然不要求大家相信这种自以为是的恶劣丑化,我只希望大家能跟上我的思路。

1611年,英格兰剧作家西里尔.图尔纳(Cyril Tourneur)发表了《无神论者的悲剧》(Atheist's Tragedy)——我不得不说这部剧本并不能算是莎士比亚时代的瑰宝之一,其中充满了插科打诨的荤段子。全剧在第四场彻底砸了锅,这场戏几乎只有一幕,全体角色都在同一座教堂墓地趁着夜色轮番亮相,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意图都是谋杀、诱奸或者二者兼有。这些角色不断擦肩而过或者当面相撞,或者相互交换越发破烂的伪装——必须要紧绷着脸孔才能读完这段剧情,而坚持读完的奖赏则是全剧最终的审判场景。控辩双方进行了长篇累牍的唇枪舌剑之后,男主角不知何故决定主动接受斩首之刑。剧中反派兼无神论者达姆韦尔自告奋勇地担任了刽子手,但是按照舞台指示的说法,当他高举起断头斧时,一不小心砸出了自己的脑浆(笑声),然后很快就咽气了。不过在咽气之前他还进行了一番独白,供认了自己才是各种罪行的罪魁祸首,并且承认确实存在更高层次的力量“颠覆了我引以为傲的一切项目”。显然,这并不是同时代悲剧当中最扣人心弦的一部作品。

但是我们依然很有必要研究一下这部作品,因为剧中反派达姆韦尔——D'Amville这个名字意为“心性邪恶”——集中体现了这一时期针对无神论者的全套刻板印象。全剧一开篇,达姆韦尔就在与他的爪牙们讨论人性的问题。他们很快就认定人与动物并无本质区别,死后万事皆空,然后达姆韦尔总结道:“愉悦仅仅流淌在财富的河流当中……”而且他还否定了一切道德概念:“世人全都要受损,好让我一人获利;他人的痛苦我从不曾在意。”接下来驱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就是他的夺命阴谋:他企图害死自己的兄长与侄子,从而霸占被害人的家产,还想诱奸美丽贞洁的女主。他觊觎女主的奸计尤其令人作呕,因为此前他已经强迫女主嫁给了自己那个招人厌恶的儿子。当他向女主求欢时,女主抗议说这样做是乱伦之举。达姆韦尔嗤之以鼻地答道:“乱伦?呸!这些亲疏之分的规矩只是强加在我们的自由之上的枷锁,只因我们主动低头才会受到束缚。自然界的一切其他生灵全都不受辈分的制约。”换言之人类也应当像其他动物那样任意交媾。

十七世纪想象当中的无神论将会以乱伦作为主要特征。这一现象并非意外。早期近代道德家们认为我们之所以知道乱伦是错的,完全靠的是上帝的直接诫命。无论是天性还是理性都不曾教导人类反对乱伦。由此可知无神论者天然具有乱伦倾向,反之乱伦者也天然具有无神论倾向。当然,实际上绝大多数人类社会都反对乱伦,尽管并非所有社会都能明确表达这样做的缘由。因此将无神论与乱伦挂钩并非只是逻辑推导的结果,还是行之有效的恐吓战术。于是乱伦的无神论者就成了这一时期剧作当中的常客。一套大约在1600年前后出版的畅销歌谣集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阿伯丁有一位贾思帕.康宁汉姆(Jasper Coningham)试图诱奸自己的姐妹。她警告他别忘了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火时刻准备着吞噬一切胆敢犯下此等可怕罪行的人们。他答道:“天堂与地狱都是虚构,用来吓唬可怜的白痴……这些玩意并不存在:我不知道什么天堂地狱,也没有上帝魔鬼将我等待。一切都是自然造化生成,无论天地与空气;人死之后喜怒哀乐都将逝去。所以让我及时行乐,趁我尚在此间留驻;我不怕惹恼上帝,更不怕地狱刑罚严酷。”这段念白刚刚结束此人就被天火烧成了灰。相比起来,1628年约翰.福特(John Ford)发表了《可惜她只是个妓女》(’Tis Pity She’s a Whore),其中描写了一对主动苟且的兄妹。在全剧结尾两人都面临着死亡,哥哥表示此时自己不再相信天堂与地狱,就像不相信水能烧着一样。妹妹提出抗议,但是他依然一口咬定:“这不过是个梦。”

如果你觉得上述事例过于轻浮,还有来自古典文学的例子。比方说卡里古拉皇帝就以毁谤神灵而闻名。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当中,卡里古拉也是无神论者的典型代表,他的乱伦行径以及其他恶行就像伴随腐尸的恶臭一般伴随着他的无神论立场。时人之所以乐于拿着卡里古拉说事,尤其是因为一则细节:尽管他满嘴亵渎之辞,但是却非常害怕打雷,以至于一到雷雨天就会躲在床下面。雷电就像乱伦一样也是无神论叙事的常见套路。早期近代世界的人们认为雷电是来自上帝的可怖审判。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的世界里,雷声就是一般人平生能听到的最响亮的声音——除非他们碰巧担任了火炮手。“有谁听到雷鸣不会想到上帝?”这句俗语不需要回答。“虔诚者在雷鸣时相互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将恐惧升华成祈祷文,因为他们想起了雷霆不过是您的伟力的九牛一毛。”就算不虔诚的人们也会暂时因为恐惧而正直起来。“难道一声声雷鸣不能迫使你在祂的洪亮言辞面前颤抖吗?”一位作者这样质问不信神的人们。接下来他讲了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三名士兵在赶路时遇到雷雨——作者声称这种情况能将最死硬的无神论者吓得体若筛糠——有一位士兵嘴里不干不净,然后立刻就被倒落的大树砸死了。

这就是刻板印象化的无神论者应对打雷的主要方式,首先嘴硬头铁地大言不惭一番,然后立刻断送性命。自然,在《无神论者的悲剧》当中也有一幕打雷的戏码。达姆韦尔告诉惊恐的喽啰们,这不过是自然现象而已。在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的《阿尔卡迪亚》(Arcadia)当中,邪恶的王后试图腐化虔诚的侄女,宣称一切宗教无非是愚蠢的恐惧。她进一步解释道:“在古代,当人们听到雷霆之声,不知道缘由,还以为在天上有什么愤怒的存在正在大声喧哗。”1608年还出版过一份走低端路线的对话体作品,文中嘴脸可鄙的无神论者就像卡里古拉那样害怕打雷,同样也会一听到雷声就往床底下钻。但是接下来就从床底下传来了嘴硬的强行解释:“这不过是因为云朵当中的浓稠蒸汽凝结成了结实的小石块,然后像炮弹一样从云团里发射了出去。”不过他坚称雷鸣无非是自然现象的主张多少遭到了削弱,因为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道雷霆破开屋顶将活活劈死了他。

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早期近代世界无神论者的典型形象:他几乎一定是男性——现实生活当中肯定存在女性无信者,但是公共想象当中没有她们的位置;他家道殷实并且颇有地位,正如当时某作者写道的那样,“富足与充裕最能滋生无神论”;他至少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因为“浅尝辄止的哲学兴趣往往促使人倒向无神论”;他身体很健康,是个年轻的愚人,只知道一味寻欢作乐;他的无神论思想脆弱而浅薄,并非坚定不移的执念,他甚至会怀疑他自己的怀疑。一位布道人这样警告:“许多人一旦有机会的话都会成为无神论者,但是隐秘的私语在他们耳边挥之不去。”弗朗西斯.培根——他本人也曾被时人怀疑是无神论者——这样评价无神论:“无神论停留在人的唇间而非心头……无神论者们总是在彼此之间不停地谈论自己的观点,就好像这些观点正在动摇一般,而且他们很乐意得到他人认同的支持。”另一位布道人驳斥无神论者用来否定上帝存在的论证“究其根本而言是他们与自己的良心的对抗。”

约翰.邓恩对无神论者发出了正面挑战:“倘若当真不存在上帝,你指着谁发誓?你在危难之际求谁护佑?你在午夜时分因为谁而惊出一身冷汗?”时人常说无神论者早晚都要亲自发现地狱的存在,邓恩却根本不打算等这么久,他打算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这个问题。无神论者尽管可以在他的机智友人面前大胆亵渎,但是“我不耐烦等到你自己辞世那一天……我只要求你等待几个钟点,只需六个钟点,只要等到午夜时分。当你在那时醒来,独坐在黑暗当中,那时再去聆听上帝的质问,到时候可要记得我现在就问过你:上帝是否存在?如果届时你胆气尚存,就说不吧。”当然,邓恩根本不知道独坐在黑暗当中的无神论者一般都会干什么。他只是想当然地认定不可能有人真心实意地坚信上帝并不存在,由此可知无神论者必定摆脱不了良心的煎熬。

有一件事这些刻板印象化的无神论者们倒是很少提及,那就是上帝是否当真存在。他们的反宗教立场更加贴近眼前与务实的层面,简单来说就是否认圣经的教益。但是最主要的一点在于他们否认灵魂不灭以及任何关于永恒奖赏或者惩罚的说辞。这样的立场当然并不必然意味着否认上帝存在,但是正统秩序的捍卫者们也没有错,因为灵魂不灭与天堂地狱都是当时基督教文化的核心,否认这两者无异于活活掏出了基督教的心肝。但是刻板印象的无神论者一般不会从教条或者哲学层面来反对这两者。他们并不认为灵魂不灭这一概念难以置信,而是认为这一概念难以忍受。他反对基督教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摆脱基督教道德。如果你被自身色欲奴役,那么你必定存心要成为“死亡的畜类”,情愿遭受歼灭;如果你对天堂失望,那也自然会将地狱永劫视作无稽之谈与吓唬孩童的妖怪;你心里对于这些理念越是没底,就越会硬着头皮在自己的同伙面前反复主张,也会越发焦虑地试图说服自己。因此在时人看来,无神论与其说是错误的理论,倒不如说是一厢情愿的妄想。身为无神论者的男人——以及极少数女人——想要拒绝针对自身行为的限制,因此宁愿想象并不存在值得恐惧的永恒裁决,也并没有什么上帝会剖开他们的愚蠢内心,将其中的秘密暴露无遗。

一位布道人这样认为:“一个人首先会在生活与言谈当中成为无神论者,因为他们终日在自己的罪孽与欲念当中打滚……当他们偶尔被迫想到上帝的存在时,则会通过欲望与渴求成为无神论者。他们渴望上帝并不存在,如此则不会有人为了他们的邪佞行径而惩罚他们。最终上帝舍弃了这些人,听任他们沉沦于无神论与他们自己的歪理谬论当中。”用当时的流行说法来说,无神论者希望上帝与魔鬼并不存在,就像盗贼希望法官与狱卒并不存在那样。正如当时某位道德家所说的那样:假如我们不得不成为什么人,自然会轻易相信身为这种人所必须相信的理念。从希望到坚信的跨越固然顺理成章,但也仅只是一厢情愿,因此活该有罪。某位布道人声称无神论者“自愿地、暴戾地熄灭了自己心中的神启之光与天然理性,从而能够恣意施行黑暗之事。”换言之,无神论不是哲学主张,而是伦理主张。这意味着无神论非但不会影响、反而还会强化基督教世界的道德经济学,因为无神论将无信与无法忍受的反社会堕落行径联系在了一起。这个结论非常方便好用,它意味着无信者的意见不值得听取,只需一味加以谴责就行。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套刻板印象言辞属实吗?布道人与歌谣作家想象当中的无神论者无疑是丑化形象,但是就像所有丑化形象那样,我们从中总能瞥见原型人物的特质。关于真正的无信者的直接证据要少得多,但是假如我们转而寻找间接证据,就会发现至少其中有些人的表现十分眼熟。1592年的英格兰面临着一系列国际与国内危险,当时爆发了一场全新的丑闻:有人声称有一群无神论者正潜伏在国家的心脏。沃尔特.雷利爵士遭到指控,罪名是领导了一个无神论者团伙,引诱年轻绅士们参加无神论集会,并且在集会上讥笑新旧约经文乃至上帝本身。无神论的污点在雷利的余生当中一直挥之不去,即便到了1618年他登上断头台的时候也依然还在激烈驳斥这一指控。至于所谓其他团伙成员的罪名则更加吓人,据说他们打算引诱女王的全体臣民倒向无神论,而且一旦女王驾崩之后就要推举他们的自己人当国王,然后就按照他们自己的律法来生活。

这场丑闻导致了一起难得的事件:英国高等法院授权进行了一场全面的司法调查,调查目标是雷利庄园内外的无神论苗头。这场调查为后人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机会,将周身缠绕着恐惧与传言的无神论者拖到了大庭广众之下。法官们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他们盘问了一位又一位证人,想知道雷利家里是否曾经有人出言反对过任何神祇,是否讨论过上帝的本质或者所在地,或者是否有人反对过成体系的明确基督教教条。1594年3月,质询会进行了两天,传唤了至少十六位证人。但是随着证词越来越多,原本的指控也逐渐解体成为了道听途说与自相矛盾。许多证人都声称雷利爵士及其随从的无神论嫌疑非常大,但是拨开传言寻找过硬证据的努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了空。看似有料的二手报道每每在目击当事人的证词面前化作捕风捉影。有一项指控声称雷利的一位仆人曾经贬损过上帝与经文,还辱骂过摩西。实际上此人只是在某次醉酒后抱怨牧师布道冗长拖沓,而且还混淆了摩西与所罗门王。这种程度的牢骚实在构不成针对基督教国家的威胁。

最严肃的报告围绕着一次晚餐展开。晚餐地点是当地某骑士的家里。沃尔特.雷利与他的哥哥卡鲁在餐桌上否认了灵魂不灭。兄弟二人的论辩对手是一位拉尔夫.艾伦赛德(Ralph Ironside),这位教士在质询期间恰好担任了高级法院的秘书。高级法院听到其他证词之后,此人告诉同事们,这次论辩的实际内容与外界传闻并不一致。根据艾伦赛德的说法,当时同桌吃饭的一位客人温和地提醒佩鲁.雷利不要口出粗鄙之语,身为教士的艾伦赛德也插了一句,提醒卡鲁罪的工价是死。这句话引发了一场三方论战,一方是不慎踏入浑水的教士,另外两方是雷利兄弟。卡鲁显然不喜欢满嘴道德说教的教士,于是当场反唇相讥说好人坏人到头来都得死。艾伦赛德答道,“罪的工价是死”这句经文当中的死指的是灵魂之死。“灵魂?”卡鲁说道,“那是什么玩意?”艾伦赛德躲开了这个陷阱,表示拯救灵魂要比定义灵魂更重要。这时沃尔特爵士也站在哥哥这边开了腔,他表示自己在牛津大学师从过许多著名学者,但是从未找到过关于以下问题的圆满答案:“一个人的理性灵魂究竟是什么?灵魂与大脑或者心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艾伦赛德试图给出一套亚里士多德式的定义,沃尔特爵士认为这套说辞过于繁琐晦涩。然后艾伦赛德又给出了神学定义,沃尔特爵士认为这套说辞无非是循环论证。最后艾伦赛德声称灵魂是超越理性的精神,正如同上帝那样。沃尔特爵士表示这两个问题确有共通之处,因为“我也从来没能学到上帝究竟是什么。”争论得有些上头的艾伦赛德随即给出了上帝的定义:上帝就是ens entium,“一切存在之本源存在”。沃尔特爵士追问道,“可是ens entium又是什么?”艾伦赛德只得回答:“ens entium就是上帝。”感到厌倦的沃尔特爵士于是要求教士主持念诵感恩祷文,结束了这一餐。

到头来高等法院没有提出任何指控。他们并没有发现无神论者团伙,而是发现了一伙口无遮拦的热血青年,就像士兵那样热衷于追逐危险,这一倾向也体现在了斗嘴与辩论当中。雷利兄弟并没有否定灵魂或者上帝的存在,这场论辩的核心在于如何定义这些名词——就连学者们在这方面也尚未达成一致意见。但是反过来说他们也并不是在进行一场毫不掺杂个人情绪的形而上学研讨会。他们实际上是在测试言论容忍程度的底线。他们故意采用了一个困难且危险的问题来挑逗面前的教士,因为此人的受教育程度与社会地位都在他们之下。他们这是在玩游戏,是在戏弄那些端着架子煞有介事的人们。这不是针对基督教信条的严肃否定,而是忿忿不平的逆反,是针对一切正统思想、地方官员、神职人员、君王乃至上帝本身的愤然逆反,因为这些权威竟敢教训他们这些人间权贵如何说话与生活。

还有一位关键证人已经无法响应高等法院的传唤了。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如今是这一时期最著名的无神论者。有一位线人声称他为沃尔特.雷利以及其他人举办过无神论讲座;他能给出可靠的论证来支持无神论,英格兰任何一位神学家都无法以同样的力度来论证上帝存在。马洛肯定是雷利圈子里的成员,但是他所谓的无神论信仰却只是障眼法而已。我们没有过硬证据证明他确实是无神论者,只有流言、暗示与阴谋论,此外还有他本人创作的剧本与诗歌,其中大部分作品流传的传世版本都是在他死后才出版的。姑且可以这么说:马洛十分擅长在作品当中抒发惊人的无神论情绪以及反基督教反宗教情绪,从《帖木儿》到《巴黎大屠杀》再到《马耳他岛的犹太人》无不如此——在《马耳他岛》的全句开场序言当中,一位以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自居的角色公然向观众们宣称:“我看那宗教无非是稚童的玩具。”当然还有《浮士德》。马洛并不是浮士德本人,但是马洛的浮士德至少令人信服地描绘了某一特定类型的无信者,此人一方面宣称不相信地狱,另一方面又与魔鬼结成了明确的契约。一般观点会认为这一形象突出体现了无神论者一厢情愿的特质,不过在我看在这个角色几乎是在执拗地拒绝屈服于现实。魔鬼梅菲斯特阴森地向浮士德解释说,永远不能见到上帝就是一切死后折磨的总和,浮士德对此却不屑一顾:“你当晓得浮士德的男子汉气概,”他如此嘲笑魔鬼。“我唾弃一切我本来就永远不会拥有的喜乐。”请注意这句话的叛逆情绪多么强烈。

我们关于马洛的所谓无信的直接证据同样问题甚多。在这方面有很多传言与含糊其辞的指控,至于具体主张则见于两份对他不利的文献,撰写于1593年5月,也就是马洛平生最后一个月。马洛死于斗殴,冲突由头或许是一份晚餐账单,又或许不是。我们知道马洛肯定干过间谍,所以这一时期他留下的言论或者别人留下的关于他的言论全都不可轻信。面对这些狂乱的指控,我们只能进行字面分析。不过这些指控的风格倒是还算比较一致。他们并未指控马洛公然否认上帝存在,最接近这一立场的有记载言论如下:“他说如果上帝或者良善的宗教当真存在,那也肯定存在于教皇派那边,因为那边敬拜上帝的仪式内容更加丰富。”即便在这项指控当中,重点也不在于“如果”二字,而是在于马洛对于英格兰体制化宗教的厌恶与蔑视。“他说所有新教徒都是虚伪的蠢驴。他说假如让他从头构想一套新宗教,他肯定会采取更加优秀且可敬的方法。”这些主张的关键也并非偏好某种形式的基督教胜过其他形式。他的批评同样也指向了基督本人:“他说十二使徒都是渔夫贱役,既无头脑又无价值。”基督的毛病还不止于此:“他说假如基督当初设计圣礼时多添加一点仪式尊崇,想必会更受后人赞赏,比方说圣礼的祭物原本可以采用烟草”而不是红酒与面包。

根据我们刚才提到的无神论者刻板套路,你可能以为马洛接下来就要主张乱伦。不过在这里主题略微有所变化:“他说基督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不诚实。”不诚实即不贞洁之意。“他说基督只是个木匠的儿子,既然是他身边的犹太人钉死了他,那么他们肯定清楚此人的来龙去脉。他说基督比巴拉巴更该死……尽管巴拉巴既是盗贼又是杀人犯。”为什么基督该死?因为陪伴耶稣以及门徒的女性们“都是妓女,而且基督与她们的关系并不诚实。”基督的不诚实行径还不仅限于女性,“他说传福音的圣约翰也是基督的床伴,总是依偎在他的怀里;基督将他当做了施行鸡奸罪行的同伙。”

我们暂停一下,姑且假设上述言论确实全都出自马洛之口,那么马洛究竟是一位怎样的无神论者?他显然不是一位理性的怀疑主义者。他的渎神言论多有自相矛盾之处,例如基督要么是木匠的儿子,要么大天使加百列在他母亲与圣灵之间拉了皮条,两种说法不可能同时正确。这些所谓的马洛言论与他的怀疑主义苗头之间的维系纽带并非理论,而是情绪,是愤怒,是奔放而又苦涩的叛逆心态,是拒绝向权威低头的坚定决心。比方说在上述所谓引言当中他还曾十分著名地说过,“一切不爱烟草与童男之人都是蠢货。”如果你生活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晚期的英格兰而又热爱烟草与童男,那么你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弃绝自己的爱好,要么背离教会、基督与上帝,因为社会正是以这三者的名义来反对你的爱好。马洛受审后不久问世的一篇游戏文字如是说道:“激发无神论的头号恶魔不是怀疑,也不是色欲,而是嘲笑。某人之所以公然主张无神论,首先是因为他热衷于嘲讽正道的淳朴单纯。”

马洛与雷利都是讽刺家,是惯于叮咬的牛虻,尤其喜欢叮咬那些太过严肃以至于不准拿来取笑的人事物。他们并没有全身心拥抱异端邪说,而是将其拿来把玩取乐。他们唯一坚持不变的立场就是绝不肯在权威面前弯腰低头。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风格,马洛满腔怒火,雷利则更喜欢冷静的恶搞。所以马洛立刻就遭到了谋杀,而雷利又多活了二十五年才被砍头。所谓殊途同归不过如此。

尽管上述资料难免挂一漏万,雷利-马洛圈子还是让我们较为可靠地看到了这一时期的无神论究竟意味着什么。像这样躁动、鲁莽且傲慢的无神论也在其他地方产生了回响。当早期近代的法庭罕有地处理无神论指控时,这些指控的关键往往在于道德权威而不是当事人的信仰情况。1635年有一位布莱恩.沃克(Brian Walker)被判处一年监禁外加高额罚款,因为他公然宣称:“我不相信上帝或者魔鬼的存在,除了我亲眼所见之外我什么都不信。”尽管他承认这番话的确是他亲口所说,但是他却并非在主张什么哲学观点。当时他与邻居家吵得不可开交,邻居家有人质问他:“你就不怕上帝吗?”他这才在一气之下说出这句话,因为他不肯承认骂战的对方具备任何道德权威。我想我们都同意这种程度的暴论还算不上无信。但是像这样的叛逆也可以更加微妙,尤其要考虑到叛逆的对象是一个无所不在且无孔不入的道德权威,既基督教教会。

宗教改革时代的一项副作用在于,相互竞争的宗教派系——天主教与新教——之间展开了一场军备竞赛,双方都在不遗余力地试图遏制对方的传教活动并且主张自己的道德权威。实现这两点的方式就是加强对于己方治下民众的控制。于是各种教会都开始监管民众们的日常生活,远比过去更加严密。自然,肯定有人不喜欢遭受管束。他们咒骂神职人员都是些指手画脚的伪君子。教士们则回应称自己仅仅是传话人而已,新兴的道德紧缩政策并非源自他们自己的一时兴起,而是源自上帝的意旨。这样一来满腹怨气的民众自然只能冲着上帝挥拳泄愤,尤其是在遭受质疑的教士的确言行不一的时候。图尔纳的《无神论者的悲剧》当中有一个相对而言比较鲜明的角色朗格鲍.斯纳夫牧师,此人的虚伪行径如此令人作呕,以至于无神论者达姆韦尔认为此人的目的仅仅在于“调开人世间的注意力,免得人们关注那些他本人更容易犯下的罪孽。”按照达姆韦尔的话术,正是这位教士的丑行才促使他相信了无神论。教会应对此类指控的方式也遵循了权力机构的一贯路数:他们主张少数信使的腐败不能影响信息本身的真实性。这句回应其实不太充分。当然,腐败、贪婪或者仅仅只是死板乏味的教士确实无法通过自己的宣讲来主张道德权威,但是达姆韦尔的论点却不止于此。他认为例如朗格鲍.斯纳夫这样的腐败教士其实堪称实操层面的无神论者,因为这些人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并不真正相信他们自己宣讲的福音。既然他们都是理应通晓事实的职业宗教人士,那么普通民众也理应效仿他们。

从良善基督徒的角度出发,雷利-马洛圈子表现出的无信行径固然骇人,但也令人安心。无信者就理应是这个样子。因此在这一时期无神论才会成为放荡的同义词。这些无神论者固然是怪物,但却是容易对付的怪物。无论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多少诱人之处,起码他们并不具备道德权威。当时还有另一条关于无神论者的套路:无神论者全都希望自己的老婆虔诚信教,因为他们不想让同为无神论者的另一半给自己戴绿帽子。套路当中的无神论者具有马基雅维利式的主张:宗教虽说无非是谎言,但是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都应该相信。这一主张就算不至于自我挫败,至少也是在自我设限。如果你相信宗教与道德密不可分,相信社会秩序取决于让所有人同时接受两者,那么你本人的抽身而出并不要紧。你无非成为了基督教社会的寄生虫,虽说有些烦人,却算不上伤及根本的威胁。

不幸的是,并没有多少证据证明现实生活当中的无神论者惯于抛弃道德伦理,倒是有不少线索暗示他们并不会这么做。这其中最典型的例子都在英格兰以外,所以今晚我只能简介一下。比方说葡萄牙犹太裔无信者乌利艾尔.达.科斯塔在十七世纪二十年代主张自己的道德观并非基于上帝的诫命,而是基于“自然规律……以及普遍作用于所有人……并且区分了对与错的行为规则。他还主张这些天然道德还要更优于宗教道德。又比如荷兰道德家迪尔克.库希特,他认为自己继承了伊拉斯谟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们所教导的基督教道德愿景。他在撰写道德论文时总会刻意避免引用圣经,从而表明仅凭理性推导也能得出基督教奉行的道德原则。

我们还是来看看英国的例子吧。1606年,伊普斯威奇的一位伊利扎.邓肯医生(Eleazar Duncan)写了一篇论文,警告人们不要雇佣未经医学培训的无证治疗师,哪怕他们的宗教信仰看似无懈可击。相反,他敦促病人们一定要选择“饱学的医师,哪怕他并不信教。”我多说一句,那时候医药领域被普遍视为无神论的重灾区。邓肯主张人们理应相信,即使是信奉无神论的医生也会竭力救助病人,因为他坚持认为救人的冲动“天然植根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否则为什么有人会跳进深水或者冲入火宅救人性命?他认为帮助与服务他人的愿望并不具备明确的基督教意义。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

显然他提出这一论点的主要用意是为自己招揽生意,体现了赤裸裸的利己主义。但是却有一条出处令人惊讶的佐证应和了他的论点。图尔纳的《无神论者的悲剧》虽然总体上令人欣慰地丑化了无神论者的形象,但是剧中却有一个角色发出了不和谐的杂音。 反派达姆维尔的小儿子塞巴斯蒂安与他父亲一样是个无神论者。他自认是个懦夫,而且还到处留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反对父亲策划的包办婚姻,认为这无异于强奸,即使被切断了经济来源也绝不动摇。最后他的父亲无奈让步并给了他一些钱,他立刻用这笔钱充当保释金释放了一个被他父亲恶意监禁的无辜者。在全剧的末尾,塞巴斯蒂安费尽心思勾搭上了一位他从第一幕就苦苦追求的好色贵妇并且安排了一场密会。不料想妒火中烧的丈夫却领着一队士兵尾随而至并且即将破门而入。“如果你爱我,就救救我的名誉吧,”她哀求塞巴斯蒂安,而他也正是这样做的。首先他让自己的情妇从后门逃走,然后为了给她争取逃跑的时间,他留在屋里拔出佩剑拦住了追兵的去路。丈夫闯进来之后喝令塞巴斯蒂安滚到一边,“否则我就踩着你的血泊闯过去。”可是塞巴斯蒂安却油腔滑调地答道:“我的血可是滑得很,阁下。您还是绕道走为妙。”这句俏皮话就是他的遗言,临死前他还斩杀了被他戴绿帽的丈夫。他既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也不是有德行的异教徒,更不是恶毒的无神论者。塞巴斯蒂安代表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可能性:无信者或许也会发现属于自己的道德。

如果文艺复兴时期的舞台真的如同清教徒批评家所认为的那样促进了无神论的发展,那么上述情节就体现了其中的原理:不是通过描写诸如达姆韦尔这样令人放心的脸谱化恶棍,也不是通过在《浮士德》这样的戏剧中直接攻击宗教:而是通过积累暗示与事例来潜移默化地表明无神论并不是什么独特且堕落的恐怖景象,而是一种可以容忍的日常现象,不妨拿来取笑,不必感到害怕。本.琼森在他的戏剧中使用了六七次无神论者这个词,通常用来指代亵渎者与不够虔诚的人们。长久以来布道人们一直将各式各样的日常罪过都推到无神论名下,以至于现在无神论似乎也变成了司空见惯的日常罪过。在琼森与人合作的剧本《向东去!》(Eastward Ho!)当中,狱卒沃尔夫翻出了一份记录囚犯宗教信仰的名单:先是各种基督教派,然后就轮到了“犹太人、鞑靼人、异教徒、无神论者以及好人等等”。当被问到哪种囚犯最好时他回答说:“讲真副官大人,给我们塞钱的犯人最好。我们从不检查他们的良心。”所以无神论者介于异教徒和好人之间,不值得这个世界多操闲心。在琼森的《新客栈》(The New Inn)当中,一个浪荡子试图勾引一位女士,她戏谑地问是否有爱情这种东西。他假装震惊地回答:"我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异教徒,更别说无神论者了。”对琼森来说,无神论是个笑话,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将罗密欧称作“我所崇拜的偶像”一样。这些台词肯定会让观众感到战栗。但这些观众进场看戏的部分理由就是想要目睹戏剧家如何玩火。他们看戏是为了寻求刺激而不是为了吓得浑身哆嗦。

至于莎士比亚本人,我们仍不知道他的个人宗教信仰。在这方面我们可以说的是他并非无神论者,至少不是教义规范或者贬义丑化所规定的那种无神论者。不过令人惊诧的是,在他的传世作品当中从未出现过无神论者、无信者或者其他任何同源词汇。他使用过“异教徒”一次,但只是指代非基督教宗教。考虑到无神论者一次在当时的广泛使用以及与之相关的激动情绪,再考虑到莎士比亚素来以词汇量渊博而著称,这种沉默表明他在有意识地回避这个话题,既不沉迷于图尔纳的自以为是,也不沉迷于琼森的笔墨游戏。但是在回避了具体措辞之后,他依然能够通过角色之口传达令人震惊的无神论情绪。根据麦克白著名的虚无主义信条,“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意义却无非是空无——”克劳迪奥在《一报还一报》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吓得浑身发抖,并且乞求他的妹妹通过卖身来拯救他的性命(她痛斥这一请求 “简直是伦常大变”):“可是死了,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长眠在阴寒的囚牢里发霉腐烂,让这有知觉、有温暖的活跃生命化为泥土……那太可怕了!”

莎士比亚笔下最鲜明的无神论者当属《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当中的反派亚伦。当他在全剧结尾被活捉时,他的俘获者斥骂他:“你是不信神明的。”而他则刻毒地嘲讽道:“我固然是不信神明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痴人是会把一件玩意儿当作神明的。”临死时他唾弃他的敌人:“假如世上果然有恶魔,那我就愿意做一个恶魔,”他骄傲地宣称:“我曾经干下一千种可怕的事情,就像一个人打死一只苍蝇一般不当作一回事。”然而令人不安的是,就像图尔纳笔下的塞巴斯蒂安一样,观众们知道这种死不悔改的派头只是李代桃僵之计。亚伦此时已经抱定了自我牺牲的决心,他希望通过舍弃性命来挽救自己的私生子。

这几位舞台上的无神论者都是反面角色,而且显然全都不能代表他们的创造者发言。然而,如果说莎士比亚至少给了无神论者登台发声的机会,那么还有一件事情他在戏剧创作当中几乎从来都没干过:他几乎从未塑造过正心诚意、精神活跃并且虔诚信教的舞台形象,唯一的例外或许是《一报还一报》当中的伊莎贝拉。正如伟大的文学评论家乔治.桑塔耶拿所说的那样,如果某个外星文明或者未来时代对人类的全部认识都来自莎士比亚的作品,那么“他们将会很难理解人类曾经有过宗教信仰。”桑塔耶拿的结论是,“莎士比亚在宗教方面的沉默……具有某些一些仍然属于异教的成分。”,这话可能说得太过分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莎士比亚的舞台的确是一片令人震惊的世俗空间。

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是根据1605年的《李尔王真纪史》(True Chronicle History of King Leir)改编而成的。源文本讲述了老国王和他的三个女儿的故事,目的在于道德说教,来自上帝的天意支配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最终以大团圆收场。经过莎士比亚的改编,这个故事变成了一出异常凄凉的悲剧。故事发生的世界里丝毫没有上帝存在的迹象,由上帝主持的天道与正义更是无从谈起。剧中最接近宗教愿景的主张来自被歹人夺去双目的葛罗斯特伯爵。在他看来,“天神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正像顽童捉到飞虫一样,为了戏弄的缘故而把我们杀害。”如果说《李尔王》的舞台上还能找到任何意义或道德——这是个开放性的问题——剧中人物将不得不自行去寻找,不可能指望上帝的帮助。

因此,针对无神论者的常见丑化并非完全错误,至少正确体现了无神论者们的情绪。确实存在一条无信的脉络,其主要情感是愤怒、怨恨、嘲讽与蔑视;其温度忽冷忽热,从琼森的冷静逗乐到雷利的笑里藏针再到马洛的怒火中烧。但是与比布道人们的担心相比,这些情绪在日常生活当中的表现方式却不仅更令人放心,而且也更让人担心。令人放心是因为这种愤怒的无信似乎依然处于不成熟的雏形阶段,更倾向于怀疑主义、反叛权威以及开辟全新的世俗空间,而不是直接且认真地否定基督教核心教义;让人担心是因为它并不像丑化宣传所坚称的那样仅仅等同于道德破产的伪装。马洛的叛逆乃至达姆韦尔的反宗教蔑视之所以令人信服,是因为他们确实具备道德优势。而达.科斯塔、迪尔克.库希特、伊利扎.邓肯、图尔纳的塞巴斯蒂安以及莎士比亚的世俗化伦理观也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或明确或隐晦地表明,无神论不仅有可能、而且简直理应具备自成一套的道德准则。布道人们都希望无神论者老老实实地在基督教世界的道德经济当中扮演反派角色。不过他们应该知道,无神论者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横竖不肯听命于人。谢谢大家。

通宝推:史文恭,
家园 血祭血神,颅献颅座

除了纳垢、奸奇、恐虐、色孽、神皇之外的神,一律都是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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