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读三国有感随笔 -- 解甲
诸葛亮治蜀外链出处
所以在传统史书里最特殊的是《资治通鉴》,由卸任宰相、大政治家融合了自己对政治的理解重新叙述的历史,深度不是普通文人所写的史书所能比的。唐朝、元朝、明朝的宰相也修过几本史书,但我怀疑是挂名主编性质,还不能比。
我读《三国志》最无法容忍的章节就是蜀汉那帮于国无用却占据整整一章的腐儒文人们。还有这帮人的狗屁文章,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地被收入寸字寸金的《三国志》正文。
传统上对粮食的重视,是因为中国人口相对于粮食生产水平,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饱和状态,因此无论是生产还是分配出了问题,社会立刻就会发生动荡。
然而三国时期恰恰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时期,汉末的天灾人祸造成了人口锐减,因此三国基本都不缺粮。这从史书记载可以一窥端倪,汉末人相食的记载连绵相属,而到了三国鼎立时期便罕见得很。蜀汉占有传统粮食产区四川平原,粮食更加不是问题。
史书中有记载蜀汉北伐困于粮食,那是因为蜀汉缺乏把粮食运过秦岭山区的运输能力,从成都运粮到汉中,再从汉中运粮到前线,损耗太大了。蜀魏征战西北,都主动寻求当地少数民族的支持和补给,这种支持和补给,也不可能是白来的,这就是金银的去向之一嘛。
少数民族要金银做什么呢,无非的换自己无法生产的物资。物资无非茶,盐,粮食,布匹,铁器。对硬通货需求不大吧。
硬通货在和发达程度相近的经济体交流时才比较有用。
从罗马帝国到之后的拜占廷帝国,从埃及经红海、阿克苏姆抵达印度和锡兰,购买香料、宝石和丝绸的贸易路线也很繁荣
到拜占廷帝国初期,科斯马斯·印第科普莱特斯(Cosmas Indicopleustes,此人到过锡兰)做《基督教世界风土志》 ,“据科斯马斯自述,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四方漂泊经商,航行过地中海、红海、波斯湾和阿拉伯海,遍访西奈半岛以及从埃及到赤道以北的红海西岸的广大地区, 包括现在的埃及、苏丹、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科斯马斯没有受过很多正规的学校教育,可能从自学中获得有关航海和经商知识;他如此早地投身商务,显然与拜占庭帝国繁荣的东方贸易有关。他晚年嘲笑“有些人为可鄙之利不惮千难万险到大地的尽头去寻找丝绸”,大概正是他对自己所处时代拜占庭帝国社会时尚和繁荣的商业活动所作的写真,更可能是他本人早年从商经历的自况。”(引自 张绪山 拜占庭作家科斯马斯中国闻纪释证)
蜀锦从西南辗转到印度是蜀国秘密发财的路子之一
但当地人说是从身毒运来的。也就是说,蜀很早就可以通过西南与印度、阿拉伯、西域贸易。
比直接用粮食换其他容易啊
货币的基本功能,避免以物换物的不便
想起08年大阅兵。
灵帝中平五年
当三国之世,承战乱与经济崩溃之余,铜钱已废,真正的硬通货只有粮食和布帛。蜀锦不仅是货物,本身就是货币。对国家来说,外国奇货皆为无用。真正有用者,粮、布、盐、铁四样而已。
所谓茶马古道,兴于唐宋。茶马茶马,交易的主要货物就是茶和马。但中原向域外输出茶叶最早追溯到南北朝时期。当蜀汉之季,饮茶在中原尚未流行,蜀中也不盛产茶叶。虽然早在西汉就有蜀中到身毒的贸易路线,但是,我个人猜想,此时的贸易路线恐怕交易量不大。输出的主要货物我猜很可能是蜀锦。可以输入的货物恐怕很少。大量输入黄金可能性不大。因为印度、缅甸一带不以产金银见长,金银虽然贵重,但不是货币,对蜀汉的用处也有限。钻石、玉石、孔雀之类更是无用。南海产大珠、玳瑁、珊瑚,但交州控制在东吴手中,而且这些奢侈品对蜀国也是无用。银可能有但未必是主要输入品,因为南中本身就产银。所以我的猜想,西南贸易可能不是从蜀中直通域外,而是分段贸易。在蜀中到南中这一段,可能以蜀锦换银及其他货物,然后南中的商人再拿蜀锦更向南、西南、东南交易其他货物。
总而言之,我以为西南贸易路线的思路很新,但经济意义恐怕过度夸大了。对于生产力水平很低、可交易商品剩余很少的农业文明,对于连年征战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的三国时期,对于绵延于崇山峻岭和未开化民族之间的未经证实的一缕商路,我们对国际贸易的期望不能太高。
何以军资所出,国以富饶?我的估计有两点:一是稳定背后,可以让蜀汉专心向北。身背后的和平稳定本身就是巨大的战略利益,所以诸葛亮才以蛮族自治,不设汉官。二是南中可以提供一些特产财货,如银、铜、胶、漆、角、竹木等。孟获等部族之所以势大,就是因为霸占了大银坑,可见南中产银。云南产铜。这些金属非金属材料可以当做贵重物品,可以铸制兵器,可以建筑土木,故曰军资所出。
兄台的思路很新,但还需要更多史料来坐实。目前看来从猜想到证实之间空档还有点大。
陈寿的老师是谯周,就是劝说刘禅投降的那个,跟谯周一起列入传记的一伙人都是他的同伙,这伙人列入史书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
前一篇文章,河友们提出了一些“未必如此”的疑问,我回答也只能回答到“未必不如此”的程度,因此换个角度,再来看一下蜀汉经济。
三国志刘巴传注引零陵先贤传中有一段很有名:
对这段最常见的解释,是刘备制造通货膨胀,剥削人民以达到“府库充实”的效果,以搜索引擎搜一下,帖子是一片一片的。但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不妨对比一下河友更为熟悉的刮民党发行金圆券的历史:
首先,刮民党以金圆券刮民,其原理是以迅速贬值的金圆券收兑金银外币等币值坚挺的硬通货,所以能被刮民党刮到,前提是持有金银外币。换句话说,刮民党主要刮的是城市小资产阶级——大资产阶级刮民党未必不想刮,只是利害关系盘根错节,刮之不动。以汉末社会构成,有多少人满足被刮的条件,这么刮能刮上来多少,恐怕可以打一个问号。
其次,刮民党的收兑,是以国家暴力来保证执行的,不兑换,就没收。这个于蜀汉也是不太可能,倒不见得是蜀汉没有刮民党那样的执行力,而是蜀汉如果要这样做,没必要如刮民党那样脱裤子放屁。给蜀地狗大户们寻上诸如“勾结刘璋,抗拒王师”的风流罪过,满门抄斩,财产自然就充公了。当然这么干社会秩序也就完了,可是刮民党多费一道手续,社会秩序又好到哪去了呢?
最后,就算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定刘备的“府库充盈”是刮民而来,蜀地民众总不是傻子,被这样盘剥,怎能不怀恨在心?然而恰恰蜀地社会局势是稳定的,就算是史家有粉饰太平的嫌疑,然而与曹魏决战汉中时蜀地“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动员程度却做不得假。还是如前一帖里所说的问题,又能刮,又能让人卖命,蜀汉这执政能力,强得可疑了吧?
但是“府库充盈”同样也是做不得假的,府库里面的东西是哪来的呢?考虑这个问题之前,不妨先考虑一下府库里面的东西是怎么没的,以及没的是什么东西。刘备本传说得更为清楚:“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府库中的硬通货被将士拿走了。正如一些河友提出的,硬通货吃也吃不得,穿也穿不得,将士们拿了去,必然会以之交换衣食田宅等等生活必需品。当时蜀地市场上货币供给量必然激增,也就是说,刘备发行直百钱之前,就已经在通货膨胀了。
所以发售直百钱,更可能是回收流动性,抑制通胀的行为,这个史书里写的也算清楚,“平诸物贾”。之所以铸造直百钱这种大额铜钱,是因为刘备当时可调用的铜数量不足以回购市面上流通的金银贵金属,南齐书崔祖思传记载:“刘备取帐钩铜铸钱以充国用”,铜的紧张可见一斑。在币值上加以放大,是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举。
发行大币值钱币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之前也有人为之。譬如汉武帝在任用桑弘羊改革财政之前曾调整币制:
而其结果显然失败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金属货币与纸币不同,其金属含量就是价值的保证。纸币滥发引起恶性通胀造成的货币体系崩溃,由于货币总量不易感知,崩溃的速度决定于滥发的数量和速度(当然还有宏观经济情况影响)。而金属货币滥发则价值体系最终会回归到重量计量上,并且由于面值和实际价值不匹配一目了然,盗铸几乎必然同时发生,盗铸反过来又会破坏金融秩序。因此古代发行大额金属货币的尝试几乎全是迅速失败的,实际在较长时间内保持稳定的,只有蜀汉这一个例子。
蜀汉是如何成功的,老实说,我不能清楚地描述,因为史书记载过于简略,发挥空间实在太大。从相关记载来看,蜀汉有比较发达的国营经济以及由之带来的可观财政收入(王连“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有比较方便的货币兑现渠道(上面记载提到的“令吏为官市”)。我个人的观点,蜀汉似乎已经突破了金属储备量的制约,建立了一定程度上的信用货币制度。
信用货币制度是目前通行的货币制度,现在看来当然是司空见惯,然而要考虑到蜀汉时代是公元三世纪。信用货币以及与之配套的金融制度,实际的雏形是将近千年之后的交子(不知是否巧合,交子起源和主要流通范围也在四川);而其理论体系,则几乎贯穿了整个经济学史,由数十代经济学家所删改增修。如果刘巴能早在千年之前数月之间建成行之有效的信用货币体系,他那句“易耳”,恐怕是经济学史乃至整个学术史有史以来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当然,我觉得说蜀汉拥有先进完善的金融制度,跳跃太大了,证据也不能完全支持。但是刘备以政府信用保证,回收贵金属储备这个事实,可见蜀汉的金融观念相当先进,同时证明了蜀汉的法律制度和政府执行力也相当可靠。
这篇帖子,我其实放了个很大的卫星,结论有点过于惊人,以致于都不敢明确提出来。本来和河友们聊聊,不需要过于严肃,但是我这人性格如此,而且网络言论炫人耳目的多得很,没准早有人说过了,也不必再凑这个热闹。
我没说出的最后结论是什么呢?我认为蜀汉是以工商业立国,而不是中国传统的以农业立国。没有什么过硬证据,但看起来实在是太像了,欢迎河友们多方批驳,万一真能把资本主义萌芽提前一千多年,可是个重大突破。
不过无论如何,蜀汉这个政权在传统政权里是个大异类,看刘备对刘禅的遗嘱便可见一斑:“可读汉书、礼记,间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所列书单里,只有礼记是儒家经典,而且严格说起来,礼记是制度书,不是思想书;其余部分,则囊括了几乎全部的法家经典,历史方面的参考,是“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汉书。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连少数民族政权都算上,这大概也是独一份的了。
传统三国故事里以蜀汉为主角,除了对失败者的同情和宣扬道德之外,有没有其他原因?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张温一伙当了孙权的棒子,得罪了江南世家,这个仇永远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