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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毕苏斯基元帅传 -- 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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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毕苏斯基元帅传

毕苏斯基元帅

前言:约瑟夫 毕苏斯基(Józef Pisudski,1867-1935)是波兰之魂。作为波兰元首,波兰第一元帅和波兰第二共和国总理。 毕苏斯基是公认的波兰第二共和国的缔造者。波兰第二共和国是当代波兰的基石,是波兰被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肢解了123后,于1918年成立。冷战期间,波兰共产主义政府为了压制民族主义和反苏情绪,禁止公开纪念毕苏斯基。不仅在波兰,西方社会对毕苏斯基的研究纷繁,美国国会图书馆拥有300多种关于毕苏斯基的藏书。1995年5月12日,在毕苏斯基逝世60周年的纪念集会上,波兰议会的官方悼词写到“毕苏斯基是民族独立的奠基人,他在外国(指列宁苏联)进攻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拯救了整个欧洲和欧洲文明。毕苏斯基的一生奉献给了波兰,将永远留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与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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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波兰总统府边上的毕苏斯基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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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 出生

1867年12月5日,立陶宛维尔诺(今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东北40公里,小城祖鲁沃。老毕苏斯基正在焦急地等待,等待他的第四个孩子,第二个儿子的降临。老毕苏斯基无疑是幸运的,他妻子作为祖鲁沃的一处大产业的继承人,不仅带给他财富,还为他总共生了12个孩子。老毕苏斯基勤勉地经营着这处由林地、农田和一些手工作坊组成产业。老毕苏斯基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自认为拥有着一些农业科学知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任何的农业生产实践经验。

老毕苏斯基的妻子是位伟大的女性。不同于立陶宛的民族主义分子,她内心中存留着对波兰-立陶宛王国往日荣耀的怀念。她对波兰的情感很好地传递给了她的孩子们,并成为孩子们终身追求的目标。

老毕苏斯基和妻子这几年都心神不定。老毕苏斯基参与了过去四年波兰-立陶宛人掀起的反抗沙皇政权的战斗。尽管他设法逃脱了沙皇政权的惩罚,但他和很多波兰族裔一样,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个错误。沙皇军队对反抗组织的起义者的残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不仅如此,沙皇政权决定将波兰文化从学校教育,从文学作品,从行政管理中撤掉抹除掉。沙皇派来的行政长官Muraviev,人称“刽子手”。这个俄罗斯魔头强力推行高压的专制管理,他要求人们在见到他时下跪,他要求人们将立陶宛传统山羊胡剃掉。

尽管祖鲁沃信息闭塞,过去的10年中,老毕苏斯基和妻子还是努力地关注着外面的世界。1856年,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惨败。尽管新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成功地将波兰问题从1856年巴黎和平会议的日程中删去,但是波兰和立陶宛将这一事件视为上帝给予的机会。比起德意志和奥地利势力下的波兰,俄国势力下的波兰王国和立陶宛非常落后。当时这些地区还处于农业社会体系,接通维尔诺的第一条铁路直到1862年才竣工,而且只是作为华沙-圣彼得堡铁路的一部分。从1856年起,波兰王国和立陶宛社会暗流涌动。1863年1月22日,波兰王国的激进团体中央民族委员会宣布成立临时民族政府,为了解放1772年边界内的所有俄占波兰土地而向俄国宣战。起义席卷了立陶宛的大部分地区。在这里,激进的农民、城市工人、工匠和穷困贵族自发地组织了数千次战斗,以反抗他们认为已经孱弱的沙皇军队。在这次两万对四十万,猎枪榔头对正规军队的战争中,结果很残忍,有那么地显而易见。尽管欧洲的各个国家的民众对起义者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同情,但起义者期待的法国和德国的援助部队从未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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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苏斯基出生时已经不存在的波兰)

富裕家庭里,添丁永远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老毕苏斯基为这个灰色眼睛黑色头发的男孩起名为约瑟夫 毕苏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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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 童年

时光飞逝。毕苏斯基7岁的时候,家乡祖鲁沃的一场大火毁掉了毕苏斯基家的产业。老毕苏斯基这些年勤勤恳恳,在乱世中努力维系着家庭,但没有为家庭打下什么基业。这场大火迫使一家人搬到了首都维尔诺。告别了富足的乡村富绅生活,一家人开始了维尔诺的普通人生活。好的一方面是,毕苏斯基的兄弟姐妹们可以在这里获得更好的教育。

一个小镇的男孩到了大城市,你一定听过这故事。维尔诺的一切对于毕苏斯基都是如此的新奇。在这里交汇的维尔尼亚河和内里斯河使得维尔诺成为了交通中心和经济中心,经济的发展吸引了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移住到这里。各种元素渐渐融合,互相包容。1795年波兰-立陶宛联邦被瓜分之后,这里成了俄国维尔诺省的首府。

在维尔诺,毕苏斯基搬了很多次家,不过每次都离犹太人聚集区不远。他在这里了解犹太人,并和他们成为朋友。毕苏斯基是波兰近现代史上少有的对犹太人友善的政治领袖。

宗教生活是维尔诺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个周日,这里的拉丁人和希腊人都聚集在希伯来大聚会上,互相交流。犹太人也安全自由地生活在这里。唯一令人不悦的是,沙皇政府正在一步一步地抹去这里的波兰和立陶宛的痕迹。沙皇视这片土地为他们最新的战利品,并力图将这里的一切都俄国化。大量的俄国人补充进政府机构,学校和法院。沙皇俄国不仅要在行政上管理这里,在文化上同化这里,她还要在宗教上占领这里。大量的天主教教堂,新教教堂和犹太教会堂被关闭,教职人员受到严格的管制。与此同时,东正教势力在沙皇政权的帮助下,大举进入进立陶宛。沙皇倡导的“一个沙皇,一种信仰,一种语言”行动明确针对那些不服从管理的列托人和波兰人。

年少的毕苏斯基一边被迫接受沙皇统治下的一切,一边在母亲的帮助下,悄悄地学习波兰语和了解波兰。毕苏斯基受的学校教育完完全全是由俄语进行的,在学校里,使用波兰语会收到责罚,穿波兰的传统服饰是被禁止的。所以,毕苏斯基特别愿意穿校服,这样就不用穿那令人厌恶的俄罗斯服饰。

十三岁的时候,毕苏斯基初出茅庐。他开始编写和发行一份手写版的小报,叫祖鲁沃信鸽。维尔诺的信息交流发达,毕苏斯基把他听到的知道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记录下来,写在这份小报上,比如,法国有一支强大的968300人的军队,或者华沙的一个小学生把自己给射伤了。在母亲的循循善诱和教育下,毕苏斯基开始对历史,特别是波兰历史,表达出浓厚的兴趣。

十五岁时,毕苏斯基的哥哥布罗尼斯瓦夫 毕苏斯基加入了他发起的一个地下小组,名为联盟。这个小组的成员们,会聚集在一起阅读禁书,自由地探讨各种时事问题。当时,一位受人尊重的国王说过,“如果一个人在20岁的时候,不是一个社会党人,我不会关注他。如果一个人在40岁的时候,还是一个社会党人,我也不会关注他”。毕苏斯基的思想的演化,就是遵循着这样的路线,引人夺目。他和他联盟的小伙伴们,在学校里开始了青涩的针对东正教势力的抵抗。然后,他被学校里的俄国同学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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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 人生变故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多年的操劳和奔波,内心中对现实的愤懑和灵魂深处对大波兰往昔的向往,一切都要将这位伟大的女性压垮。令妈妈欣慰的是,比起身体上的健康,孩子们在精神上都非常地独立和强健。妈妈常常对毕苏斯基说,“把恢复大波兰荣耀作为你的人生目标,同时要保护好自己,避免无谓的牺牲。”

联盟小伙伴们之间的讨论,也让毕苏斯基提不起兴趣。他显然已经无法从同龄人那里汲取更多的营养,于是开始大量的阅读。法国1789年的大革命让 毕苏斯基崇拜不已。他甚至觉得法国人比波兰人优秀得多,应该法国大革命能把皇族拉下马,但波兰人却总是屡屡失败。

16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家散了,家的感觉没有了。从这以后,再没有人能填充毕苏斯基的内心。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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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毕苏斯基)

工作是治愈伤痛的良药。一年之后的1884年,毕苏斯基着手写作,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这些年,所谓会议波兰王国苟且偷安,已经放弃了恢复大波兰的理想,而且1863年一月暴动给波兰社会留下的阴影远未离去,波兰社会已经从理想主义转向现实主义。波兰的政治领袖们不断地向民众灌输,与其追逐那遥不可及的波兰独立的妄想,不如努力实现物质上和知识上的丰足,平平安安过日子。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

由于维尔诺离圣彼得堡,比离华沙更近,此刻,维尔诺的社会思潮受到俄国风起云涌的社会主义思潮影响。这使得毕苏斯基成为了一名社会党人。

俄国社会党人向已经小有名气的毕苏斯基频频示爱。在俄国社会党人眼中,共产主义没有国界,共产主义是超过国家的人类社会最高阶段。尽管俄国社会党人不奢求毕苏斯基完全认同这一理念,但毕苏斯基越来越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的内心向往着大波兰,向往着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荣耀。在俄国社会党人极力批判资产阶级,并对“巴黎公社”型的工人自治体大加赞扬的时候,毕苏斯基顶住压力,只是表达了对波兰资产阶级的批判。正如他在1903年坦言的一样的,当时的他只是个肤浅的社会党人。

毕苏斯基过完17岁生日后,决定远赴700公里外的乌克兰哈尔科夫大学(乌克兰第二大城市)求学。大学时代的第一年,毕苏斯基的专业是医学。他一门心思地好好学习,他的历史,地理学,无机化学成绩出色,神学,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成绩也不错。此外,他能够说波兰语,俄语和德语,在不远的将来,他还学习了法语和英语。

但是,哈尔科夫的气氛使得毕苏斯基极为压抑。在斯拉夫化的大潮和白色恐怖中,很少有波兰族裔能不为所动。大学里波兰语的书籍极为匮乏,这里的沙皇政权极力压制着民间的各种思潮,华沙的社会党分子纷纷被捕并投入大牢。1886年3月,毕苏斯基开始了他与监牢交往的生涯。由于参与哈尔科夫的一次骚乱,他被判处了6天的监禁。

夏天来临前,毕苏斯基返回了维尔诺,并试图在塔尔图大学(爱沙尼亚第二大城市)找到一个学习的位置。这里汇聚着大量波兰族裔的青年。

家园 4. 第一次反抗

毕苏斯基在维尔诺的年轻人中形成了一个圈子,里面不仅有他的同学和朋友,还有不少来自圣彼得堡的学生,而他是圈子的核心。他在写作方面的热情,在一家胶版印刷杂志社中,得以充分的释放。在这里,他逐渐构思着救国家民族于水火的计划。

此时,另外一群激进的立陶宛民族主义分子对俄国政府发起了一次毫无准备的挑衅,结果是自然而然的失败。维尔诺的青年群体又一次被撕裂了。

毕苏斯基的小圈子发展,并且拓展到了维尔诺的工人阶层。此时,毕苏斯基第一次接触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不过他对《资本论》中的抽象逻辑分析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理论(Goods dominated over man)不太认同。

乌云笼罩下的维尔诺,看不到一线光亮。很快,由于参与圣彼得堡的学生运动,毕苏斯基再次被捕入狱。此时的圣彼得堡,如干燥的柴火一般,在“人民意愿”的感召下,学生不断地发动针对当局的各种恐怖袭击,其中有列宁的哥哥。当局努力地扑灭任何的火星,把大批的学生和积极的社会党分子打入大牢。

哥哥布罗尼斯瓦夫已经是维尔诺的青年领袖。他和圣彼得堡的社会党激进组织有联系,他们计划要在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出席其父亲遇刺6周年纪念活动搞一次暗杀活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准备用炸弹,后来又觉得炸弹威力太小,要改用毒杀的方法。1887年1月,圣彼得堡的地下党提供了化学药剂,维尔诺的地下党给布罗尼斯瓦夫准备了一把左轮手枪,还筹得了一些资金。密使往来穿梭于圣彼得堡和维尔诺之间,一切都按照计划暗暗进行。

一天,哥哥悄悄把他的刺杀计划告诉了毕苏斯基。反抗政府是一回事,刺杀沙皇可是另一回事了。哥哥是抱着决死的信念参加此事的,如果被捕了,一定是有去无回,那毕苏斯基就成了家中最大的男孩,要帮助父亲挑起家庭的担子。此后,毕苏斯基参与了一些外围的情报传送工作。哥哥尽量避免将他暴露于任何的危险之下,所有毕苏斯基经手的情报都是用代号传达。大量的电报发往哥哥在圣彼得堡的地址,但都是用各种奇怪的代号,比如“妹妹已经启程,三日后见”。

可惜,圣彼得堡方面还是出了漏子。3月中旬,沙皇警察逮捕了一名俄国地下党人,随后,整个刺杀计划被供了出来。4月2日,毕苏斯基和他哥哥以谋逆罪被逮捕并收押,一同被捕的还有15名俄国和立陶宛的地下党人。短暂的审判之后,沙皇法官判处15人绞刑,以此同时法庭建议沙皇以宽爱子民之心,从轻发落。

这次刺杀沙皇的最终代价是,5名地下党人被执行绞刑,其中包括列宁的哥哥,其他人以各种不同罪名分别惩处。等待布罗尼斯瓦夫的是西伯利亚劳改营的15年监禁。尽管法庭没有找到任何毕苏斯基参与刺杀的证明,他依然被判处5年的监禁,和哥哥一同押往西伯利亚。

关键词(Tags): #亚历山大三世沙皇#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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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兄台能具体一些吗?

我刚试了google drive, goolge+ 上传图片的URL链接,百度网盘和dropbox,都无法提供图片外部链接。只有QQ空间可以,但需要黄砖以上级别。

能发个关于你说的Google图床的链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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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用过是可以的。

家园 5. 西伯利亚

有一种说法是,西伯利亚这个名字来自古突厥语,意思是沉睡的大地。沙皇政府通常把最危险的犯人关押在这里。人迹罕至的荒野是最有效的防止逃脱的手段,矿场里繁重的劳动和简陋的生活医疗条件是最好的折磨犯人的方法。每年,成千上万的刑事罪犯、反政府主义者、政治犯被押送到这里,然后被时间和距离淹没然后消失。

从1887年夏天,毕苏斯基开始了他被押往西伯利亚的慢慢路途。等待他的,是从圣彼得堡到贝尔加湖近六千公里的苦难之路。他先乘火车被押往下诺夫哥罗德,然后乘船沿着伏尔加河向西,随后向北转入卡马河,抵到彼尔姆。接着,他们又换上火车,穿过乌拉尔山,到达秋明。从这里,他们沿额尔齐斯河,途径小镇奥博到达托木斯克。一行人再次换上马车,被拉到了伊尔库茨克。这里是他此行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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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西伯利亚的艰难旅程)

在伊尔库茨克,毕苏斯基和同行的12名男犯人3名女犯人被视作是极度危险的重刑犯,从而被给予特别严格的看管。地方管理者和他们达成了一项行为守则,以保证双方的行为都得到约束。他们滞留在伊尔库茨克,等待勒拿河冰冻后,继续向北。

此时,伊尔库茨克还滞留了大量其他的等待押往北方的犯人。无所事事的冲动的年轻人们,抱怨着一路的艰辛,这些抱怨像火星一样把干柴给点着了。他们发动了一场监狱斗争,而监狱长要求他们遵守监狱的规定和双方之前达成的行为守则。很快,狱警们决定以棒棍和枪托给与还击。当时双方都打红了眼,毕苏斯基被打掉了好几颗牙。在25年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在激情与绝望之间纠结的感受。胡乱之中,狱警打死了三名囚犯。其它的囚犯则继续坚持下去,发起了一次为期三天的绝食。狱方稍做缓和后,将他们以武装反抗罪的名义,每人关了6个月的单人监禁。事实上,囚犯们手无寸铁,但这项罪名依然被强加到了他们的头上。

这次“伊尔库茨克暴动”是当时俄国发生的成千上万次暴动中极其平常的一次,却极大地影响到了毕苏斯基,这个20岁的青年。他后来回忆到,“不止一次地,我看到士兵或者穿制服的人,就会无法冷静下俩,双手会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把赤手空拳的犯人挤在墙角,然后将枪托狠狠砸下去。”

1887年12月中旬,勒拿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押着毕苏斯基和其它囚犯的雪橇以每天60公里的急速前进,11天后,他们到达勒拿河与基廉加河交汇处的基廉斯克。基廉斯克坐落在宽阔河面上的一个小岛,上面有邮局,医院和市政局。在接下来的两年半,这里将是毕苏斯基的家。除了电报,这里可谓是远离文明社会的荒野。寒冷的冬季跨越三个季度,白天的安排是固定而繁重的,他们需要长途行走,伐木,打猎,劳作;而在那漫长的黑夜里,昏黄的灯光是他的伙伴。

基廉斯克的囚犯中有各种各样的能人,毕苏斯基有大把的时间向他们学习,和他们交流,思考自己,思考波兰王国的荣光,苦难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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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 苦难的波兰

波兰(Polak, Polonus, Polanus, Polenus, Poland)是中世纪拉丁语中田地,平原或者空地的意思。在海洋时代来临之前,这片广饶的土地南北连接着地中海和波罗的海,东西连接着远东和西欧,构成了中世纪最重要的贸易通道。散落在这条贸易通道上的各个据点、城镇、港口和交通要塞,通过往来商人的口口相传,慢慢被世人所知。而这片土地,被冠以“大波兰”的称号。而将波兰人与邻居们以及其它欧亚大草原上众多民族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名为“Sowo”的字母化的古老语言。不过统一的语言,不仅无法抵挡来自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外族,也无法将波兰平原上的各个部落统一起来。

对于波兰历史的起点,众说纷纭。一个被广泛认同的元年是公元966年,这一年,统治着这片名为“波兰”的土地的大公梅什科一世接受并开始强行推行拉丁基督教。原因是,公元965年,南部的基督教国家捷克和东部的斯拉夫异教邻居结成了联邦,给波兰南部和东部的安全造成极大的威胁。傍上基督教的靠山,波兰人就可以借助西部德意志人,西南匈牙利-罗斯王国和斯堪的纳维亚民族的力量。此后,他的儿子鲍莱斯瓦夫一世,从波西米亚手中抢下了商业中心克拉科夫和南边的大片领土,将波兰的领地向南拓展到喀尔巴阡山脉。此后梅什科大公的继承人们逐渐奠定了以格涅兹诺和波兹南为商业和政治中心的波兰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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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什科大公统治下的波兰版图)

此后的波兰,梅什科家族的后代们之间争权夺利,连横合众,宗教势力角逐,内部纷争和外族威胁交织在一起,纷纷扰扰近400年。

1386年2月15日,立陶宛的雅盖洛在克拉科夫大教堂接受天主教洗礼,教名瓦迪斯瓦夫。第二年秋天,摩尔达维亚大公彼得一世 穆沙特决定不再效忠于匈牙利,转投波兰-立陶宛的门下。这样,一个松散的欧洲版图上前所未有庞大的联合王朝横空出世了。

由于此时波兰名义上的统治者是年仅十岁的雅德薇嘉女王,雅盖洛就承担起了对内平衡波兰,小波兰和立陶宛各种势力,对外抵抗东部罗斯王国和北部条顿骑士团的重任。波兰和立陶宛之间的联邦是基于风险共但和利益交换的,每当一股势力发觉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时,他们就会跳起来,争论不休。共同的天主教信仰是维系各种势力的纽带。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波兰和立陶宛之间签署的各种协议中,对双方的关系的描述有太多的前后不一致和矛盾。

此后,经过约250年,波兰-立陶宛把北部的条顿骑士国慢慢耗死。

再看波兰-立陶宛与南部的匈牙利和波西米亚王室的角逐。南部的战争都或多或少地收到强大的土耳其帝国及其盟友鞑靼的影响。1475年,土耳其占领克里米亚后,她的势力已经覆盖了黑海地区。以这里为跳板,她的盟友鞑靼的游牧武装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北劫掠。劫掠是鞑靼的主要经济来源,他们带走能带走的一切,粮食、物资、牲畜、俘虏,然后烧掉其余。1482年,他们洗劫并焚毁了基辅的大部分土地,1490年,他们深入到波兰腹地,距离卢布林只有几十英里,1500年,他们再次进至华沙,1505年,他们向北一直打到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维尔诺)的郊区。不过,随着中欧乌克兰地区越来越多的军事要塞的建设和哥萨克人的抵挡,鞑靼人向北的进攻有所减弱。

东部的莫斯科正在崛起。伊凡四世在1552年控制伏尔加河流域并占领喀山汗国,然后在1556年灭了阿斯特拉罕汗国。鞑靼们对同属金帐汗国的各个族裔惺惺相惜,视莫斯科为仇敌。鞑靼部落接受着波兰王国缴纳的贡金,转头去攻击莫斯科的异族。

到了1573年5月,法国的安茹公爵亨利在华沙当选为波兰国王。这样的结果是法国王室与波兰贵族权力阶层的一次交换。安茹公爵的哥哥法国国王查理九世要拉拢东方的波兰来压制奥地利。而波兰贵族阶层以希望藉此绑定和强大的法国的关系。当然,波兰贵族们早就留了后手。这年1月召集的全国会议上,波兰乡绅贵族们(什拉赫塔)迫使参议院的上层集团作出让步,同意所有的贵族都有权利亲自投票选举出波兰国王。按照他们起草的《宪法》,国王不能在其生前制定下一位继承人,他必须和参众两院联合决定与他国宣战或者媾和,所有特别的征税案都必须获得议会同意后放能执行,贵族审判处置农民的权利不受侵犯等等。以上种种约束国王的条款统称为“亨利条约”。尽管安茹公爵顺利当选为波兰国王,但在他的加冕礼上,他拒绝批准这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条约。一个多月后,当查理九世去世的消息传到波兰的克拉科夫的时候,安茹公爵从瓦韦尔宫匆匆逃走。于是议会和议会代表的波兰乡绅贵族们自行运转起来,管理着这个国家。

之后的十七、十八世纪,波兰王国的大贵族的财富和权势快速增加,自然而然地,王室越来越弱。波兰的乡绅贵族们被允许前往立陶宛兼并土地,联邦中的立陶宛公国的权贵们也通过联姻和结盟的方式把自己绑在与波兰的大贵族们的战车上。此时的波兰王国表现出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1606年,齐格蒙特三世决定利用沙皇鲍里斯 戈东诺夫晚年俄国的动乱干涉俄国的政局。他先是支持一个俄国的野心家上位,霸占上了莫斯科公国的王位。1610年,他又操纵俄国波雅尔贵族选举自己15岁的儿子瓦迪斯瓦夫为沙皇,并派遣一支波兰军队进驻莫斯科城。这支军队在克里姆林宫一支坚守了13个月,才放弃了自己的使命。此后,波兰人又插手周边的各种热点问题,和土耳其、瑞典、鞑靼、乌克兰、勃兰登堡、丹麦、奥地利等过发生冲突。

事实上,幸运的天平只在很短的时间里偏向波兰。1733年2月,奥古斯特二世的逝世点燃了王位争夺以及背后各种外国势力的角逐。9月,1.3万名心仪法国的波兰贵族推选列什琴斯基成为波兰国王,原因不仅是因为列什琴斯基得到了查理十二世的继承权,而且列什琴斯基的女儿现在贵为法国路易十五的王后。俄国和奥地利却另有盘算,他们决定支持韦丁家族的腓特烈奥古斯特二世对波兰的统治,史称奥古斯特三世。12月,受俄国军队支持的4000名波兰贵族推选奥古斯特三世当选波兰国王。法国没想空手而回。1735年10月,奥地利约定将卫星公国洛林送给法国,并且让列什琴斯基成为名义上的洛林统治者,同时保留波兰国王的头衔。这为后来列强瓜分波兰埋下了伏笔。

在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期间,欧洲大小国家打做一团,奥古斯特三世决定保持中立,并允许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军队穿过其领土。我们无法判断奥古斯特三世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因为即使波兰站对了队,她那虚弱的军队和行政系统也很难为国家在这场战乱中争得什么利益。1763年10月,奥古斯特三世去世后,俄国刚刚政变夺权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为波兰安排了新的国王。而“七年战争”中元气大伤的法国和奥利地,在波兰问题上变得无足轻重,更何况,此时,俄国不仅在波兰驻扎着军队,还得到了勃兰登堡的普鲁士在波兰问题上的支持。次年9月选出的波兰新国王波尼亚托夫斯基是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最重要的三个情人之一。

觊觎立陶宛已久的俄国,对俄国十分警觉的奥地利以及空手套白狼的普鲁士在1772年8月5日在圣彼得堡达成了三个双边协议,但交易的内容却是波兰的领土。俄国得到了德维纳河和第聂伯河以东的立陶宛土地,奥地利占领了维斯瓦河上游喀尔巴阡山脉以南的平原,而勃兰登堡的普鲁士则得到了除但泽之外的波属普鲁士东部的维斯瓦下游地区大片土地。尽管在俄国的反对下,普鲁士没能得到枢纽但泽,但拿到波兰最具经济价值的维斯瓦下游地区和波罗的海的入海口。三列强瓜分了波兰大约1/3的领域和1400万居民中近500万的人口。

波尼亚托夫斯基不要坐以待毙。在接下来的20年里,他首先要重新构建波兰的权力体系。正直欧洲各国资产阶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候,波兰社会开始质疑以“亨利条约”为基础的波兰贵族选王制度。借助新兴资产阶级的力量,波尼亚托夫斯基开始了与波兰乡绅贵族阶级的斗争,并于1791年5月3日成功地在波兰通过了新宪法,史称《五三宪法》。这部宪法是美国之后,世界上第二部成文的现代宪法。这部资产阶级性质的宪法本是为了强国固本,建立新的强力的中央机构,确认城镇市民享有公平的政治权利(终结农奴制了)以图波兰的复兴。俄国显然不希望这样的一个波兰出现在中欧广阔的土地上,并成为奥地利的盟友。更何况,《五三宪法》规定天主教为国教,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俄国能容忍的范围了。

1792年5月,携俄土战争的余威,9万多名俄军跨过波兰边界,并轻松击败了波兰军队。此时,普鲁士已经与奥地利握手言和,并支持后者发动的针对共和体制法国的战争。没想到共和法国居然挡住了普奥联军。在西边碰了一鼻子灰的普鲁士决定从东边的波兰把损失找回来。于是,普鲁士翻脸撕毁了1790年与波兰签署的军事同盟。1793年1月23,俄普两国再次在圣彼得堡签下瓜分波兰的条约。这次,俄国拿走了德维纳河北部到德涅斯河南部间的土地。由于没真的出力,普鲁士的收成小了一些,但这次她把维斯瓦河流入波罗的海的整个三角洲地区都掠入囊中。到了9月底,波兰议会被迫批准了这项条约,并修订宪法,正式将自己降为俄国的附属国,剩下的国土和400万国民也处于俄国的管理之下。

之后,尽管波兰人民在各地发动起义反抗俄国,并在科希秋什科将军的领导下取得了零星胜利,但他既无法通过推翻存在数世纪的农奴制来动员农民阶级,也无法说服乡绅贵族们放弃农奴制的枷锁以鼓励农民们投入抗俄斗争。到了1794年5月,科希秋什科将军以起义军的名义在波瓦涅茨颁布法令,宣布所有农民都享有人身自由,并减轻他们的劳役,一切都是那么徒劳。阶级仇大于民族恨,乡绅贵族们准备接受他们的命运了。10月份,起义军已经精疲力竭,在一次自杀性的进攻之后,科希秋什科将军被俘。20多天后,俄军挺进至华沙城外围防线,在杀戮了一万多人之后,俄军占领了华沙。

第二次俄普瓜分波兰的时候,奥地利没占到便宜。这次,他们也要抢块肥肉。早在1794年6月,奥地利派军入侵波兰。1795年1月3日,奥地利在圣彼得堡签订了一项瓜分波兰的协议,并给普鲁士预留了一份战果。普鲁士得到了整个东普鲁士,并向南囊括了华沙,但将波兰政治中心克拉科夫移交给奥地利。奥地利还得到了小波兰的全部土地,在北部以布格河与普鲁士为界。其它的位于波兰东部的土地属于俄国。至此,波兰被瓜分殆尽。1795年11月25日,波尼亚托夫斯基签署退位诏书,并在1798年2月去世。1796年1月12日,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在波兰召开了一个三方会议,确定了“废除可以让人民回想起波兰的存在的一切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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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参考文献以及图片来源

参考文献:

1. <Marshal Pilsudski>, W.F.Reddaway(1939), George Routledge&Sons Ltd

2. <Pilsudski, Marshal of Poland>, E.J.Patterson (1935), J.W. Appowsmith Ltd

3. <波兰史>,耶日 卢克瓦斯基,赫伯特 扎瓦德斯基著,常程翻译(2011),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

4. 第十二节中关于Pogrom的资料来自https://www.jewishvirtuallibrary.org/jsource/History/pogroms.html

以及其它书籍,维基百科等网络资料。

毕苏斯基雕塑为作者所摄,不同时代的地图来自<波兰史>,毕苏斯基的照片来自<Marshal Pilsudski>

家园 特别鸣谢河友 被明月兮佩宝璐

我和宝璐兄,素未谋面,在河里游泳的时候也从未有过交集。在过去的几天里,宝璐兄不计烦劳地交我如何上传照片。

这是宝璐兄个人素养的光辉体现,亦是河友们互帮互助,熙熙一堂的真实写照。乌拉!

家园 7. 离开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是毕苏斯基人生的新起点。从这里,他开始了让波兰自1795年被肢解之后获得重生的征程。

不过,毕苏斯基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先是设法在监狱医院找到了一份书记员的工作。由于他之前做编辑的经历,他把这份文案工作干得挺出色,而且有机会在西伯利亚各地出差。很快,他得到一个被派往海参崴的机会,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1888年9月,毕苏斯基写信给内务部部长申诉并申请转往库页岛,以期和在库页岛服刑的哥哥布罗尼斯瓦夫相会。按照当时俄国的监狱制度,将毕苏斯基这种“危险级囚犯”押送2000公里转往库页岛意味着一笔很大的开销。俄国政府否决了他的要求。直到1890年夏天,毕苏斯基的朋友疏通关系,以健康情况为由将其转往伊尔库茨克西南130公里通卡镇。

通卡镇的物质条件比基廉斯克要好得多,特别是这里的自然环境和聚集了很多波兰囚犯的社区。在这里,毕苏斯基自己租下了一件小屋,简单的牛奶、面包和打猎来的食物构成三餐。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阅读,当然主要是俄文书籍。他尽量保持客观的视角通过书籍来了解俄国,了解俄罗斯这个民族。政治自然是大家讨论的主要话题。毕苏斯基越来越认同社会主义的理念,他认为对于工人大众,除了社会主义外没有它途。而且,他认定社会主义和波兰独立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不过,对于马克思的经济理论,特别是经济的驱动因素,毕苏斯基有所保留。哥哥布罗尼斯瓦夫在库页岛也没闲着,他是最早在库页岛上上开展人类学研究的学者,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在毕苏斯基的思路中,经济方面的考虑一直是波兰独立的驱动因素。自从波兰的俄国化以来,整个国家体系都变得固步自封和停滞不前。受过良好教育和有抱负的年轻人在波兰找不到施展的机会,而被迫远走海外。毕苏斯基服刑的最后两年是在通卡镇度过的。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参加过1863年波兰中央民族委员会起义的前辈,并学到了大量关于武装暴动的知识和组织起义用的暗语和切口。

1892年年初,25岁的毕苏斯基刑满获释。尽管政府允许他返回故乡,但他依然要在秘密警察的监督下度过接下来的五年时间。他不能上大学,也无法受聘于政府机构。等待着他的,只有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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