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误读红楼: 尤三姐与木子美 -- AleaJactaEst
像吴霭仪那样的人。
写过好多金庸评论的那个-----怎么也算香港的才女了吧?
没有很多的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啊。亦舒借她的主人公喜宝之口这样说。微微的怨怅,更多的是决绝,倒像李纨的心声。
李纨,字宫裁,金陵名宦之女,老爸当过国子监祭酒,一家子全是知识分子,只是到了她这儿,忽然唱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调,没让她走才女路线,只约略识得几个字而已。当然红楼梦里“约略识几个字”不能坐实了看,李纨创作能力一般,却是大观园里最权威的评论家,每次开诗社,高低胜负都由她一锤定音。
她青春丧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贾母所谓“寡妇失业的”,这五个字极传神,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业,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业?没有谁再为她打算,她从珠大奶奶变成了未亡人,树立于荣国府里的活牌坊,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个大活人变成石头,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唯一的生存价值。
她和儿子贾兰在大观园里的处境,是非常边缘化的。老祖宗口口声声说她可怜,但只是保证她该有的尊严与利益,并不见发自内心的疼爱,婆婆王夫人本来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见宝玉时还有点笑容。至于贾赦贾政之流,只看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他们懒得见这个大老远投奔过来的外甥女,千方百计找了借口躲避,就知道何等薄情寡义,自然更不会关心这个儿媳妇,好在有传统道德为他们做遮掩,可以打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幌子来。
以常理计,李纨这个年轻的少妇,不可能“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只是她又能如何?虚伪的道德礼仪,她那当过国子监祭酒的老爸赋予她的文化负荷,使她只能守着缓慢如抽丝般的光阴,等待一个没有幸福埋伏着的未来。
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展现那对小夫妻的闺房之乐,虽然只是一阵笑声,却说明凤姐跟贾琏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同一时刻,李纨却歪在炕上打盹。这只是撷取一个小小的场景,更有多少难捱的夜晚,不知道李纨如何度过。传说有个寡妇是每晚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那是一个女人用青春与柔情拭擦出来的。李纨没这么夸张,但“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岁月,其中的苦楚孤独,局外人再有菩萨心肠,也无法做真切的了解。
和李纨较为亲近的,该是那些姐妹们,她们一道吃酒做诗,戏谑调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一团高兴时候,李纨因平儿触动心事,说起贾珠在世时,也有几个房里人,可惜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里不自在,只好趁年轻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是冷漠吗?也不全是,我总觉得贾府的人,对于李纨,在尊敬中又有一些警惕,那个时代里,一个寡妇是让人尴尬的,沉默固然不当,赞美也是一种残忍,贸然表示同情,却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想“解决问题”,又显得伪善,最好是尽可能地装做忘记她的身份,以寻常人待之。李纨再多的苦楚也只应该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不合时宜,除非是别人主动提起,比如宝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时忽然想起贾珠来,李纨也才能跟着痛快哭一场。
李纨在贾家,就是个精神摆设,老太太房里的慧纹工艺品显示他们家的富贵,活牌坊李纨身上则体现了国公爷家犹存的气节,竖起这个牌坊后,任贾珍贾琏们怎样荒唐无耻,仍然可以自诩为“规矩大”的人家。
估计那会儿上流社会的寡妇都是这么过过来的,倒是小户人家摆不起这样的工艺品,活得还比较人性,像尤二姐的老娘,就是再嫁的。李纨的处境不特殊,特殊的是贾兰遇到的漠视,贾琏无子,宝玉尚未娶亲,他是荣国府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重孙,按说不知道有多金贵。然而红楼前八十回里,竟全是宝玉出风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能跟着贾环混,只有一次宝玉看他拿一只小箭飞奔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演习射箭,宝玉道,看跌掉了牙齿,你还演习不演习。这唯一的一点关心,也像顺水人情,弄不好是宝玉那天吃撑了,随口消遣一下也未可知。
大多热闹场合,都没有贾兰的身影,他的出镜率还赶不上尚在襁褓里的巧姐,试举一例,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真如凤姐形容的婆婆媳妇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都来了,连贾菱贾菖这些明显现诌出来的人物都提到了,惟独没有贾兰。放鞭炮时,贾母搂着黛玉,薛姨妈要抱湘云,真正最小堪怜的贾兰,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在家里温书呢,还是在其他场合厮混?总之,他不是贾母们最爱摩挲的孩子,他们心中,最可怜见的倒是老大不小的宝玉。
这里面有贾兰自身的原因,第二十二回全家大小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不见贾兰,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老婆子去问李纨,李纨笑着答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这孩子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赶紧叫人去把他喊来。
一个小小的细节,体现了贾兰的敏感,寡母带大的孩子原比人心事重,比如李贺,比如许渭,在寡母落寞的身影之后成长,对人间世事自有一种体察,他们无法长成天真烂漫的孩子,无法做让人又爱又恨的淘气包。他们早熟的眼神,警觉地观察着世界,时刻准备闪躲,这样的性格,放在小户人家,或者更得至亲的怜爱,可是贾家太大了,子孙太多,长辈的疼爱成了稀缺资源,还会跟利益挂钩,子孙之间因此有了若隐若现争夺。贾环为什么要推翻油灯,烫宝玉的脸?除了宝玉跟彩霞搭话,更因为他争宠争不过宝玉。贾母们有限的亲情就分不到内向的贾兰头上,她疼开朗活泼的宝玉凤姐还疼不过来呢。
或者要问,黛玉也是个多心的,为何还能得贾母的宠爱?那是因为黛玉虽多心,却是个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写在脸上的,更有许多时刻,她也是伶牙俐齿,巧笑嫣然的。而贾兰太压抑,太沉闷,猜灯谜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只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众人心中自然落下一个印象,这个孩子不好接近,不是个可人疼的,久而久之,众人便懒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只在心中立志要出人头地,替他母亲争气。
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人多嘴杂,心思复杂,有时像企业,有时又像官场,惟独不像个家。活在其中,李纨最清楚,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谁会给他们额外的帮助,真正地怜惜这孤儿寡母,他们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纨跟别人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牵绊,带着小姑子们玩,只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履行的职责,她不偏爱任何一个,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尔在凤姐生病期间代个班,她也没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成。
李纨的日子,过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亏。宝玉他们办诗社,李纨带着他们到凤姐那儿拉赞助,凤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笔账,说你一个月工资十两银子,比我们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奖你拿的也是头一份,去掉开支,你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呢。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有几年呢?你反倒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这番话首先指出李纨的小气,又强调自己的为难,李纨无言以对,只好围魏救赵,以攻为守,借凤姐昨儿打平儿说事,转移众人视线。凤姐本也不想得罪这帮小姑子小叔子,只不过要吃亏吃在明处,不肯平白当冤大头,正好就坡下驴,彼此戏谑一通,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摆平这件事拉倒。
曾有人发问,这五十两银子后来怎么未见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银子,到十一月间宝琴他们来了又起诗社,就让宝钗他们再凑个五六两银子送到她那儿去,其间也就两三个月,一个月两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了五十两银子?湘云在宝钗的帮助下,把荣国府有头有脸的全请了,也才二十两银子,平日里小范围的聚会,一次怎么可能花掉十多两?
有人怀疑被李纨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于书香门第,还要博个好名声,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贪,想来是李纨花得太仔细,和她们姐妹的月钱搭着花,再就是要留到后手不接时再用。总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筹来的这点钱全部花掉,虽然凤姐说“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似乎还会再赞助,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李纨可不想再听凤姐跟她这么算一次账。
李纨算是一个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里,只争利益,不争意气,她不像凤姐那样要压人一头,只要不损害她的利益,她乐得做好人,赵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张口就赏四十两,按照规矩,只该赏二十两的,这规矩探春都知道,李纨未必一定没有听说过。所以底下人都说她是大菩萨,面子里子俱得实惠。
李纨的做派,也不是就凤姐一个人看出来了,她跟宝钗探春等要份子钱时,她们一起应诺,可见都是赶忙答应的,怕她不放心。但是她们都能理解她,一个寡妇,除了抓几个钱外,还能靠什么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纨拼命攒钱,抚育幼子,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等到她的明天终于到来,她不会再回头看从前的光阴,他们母子没有被那些人爱过,自然也不会去爱那些人。
偌大个贾府,终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华落尽,满目萧索,大厦已倾,断壁残垣,只有李纨“戴珠冠,披凤袄”,这对母子成了贾家斜阳残照,而当年风头最健的宝玉却潦倒不堪,虽然高鹗给了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作者自己的爱好,真实的结果必然更为惨淡。“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上帝的归上帝,尘土的归尘土,老来富贵的李纨,没有对宝玉施加任何援手,他们活在各自的命运,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穷困潦倒,也不可谓不公平。
李纨不会像《金锁记》里的七巧那么变态,没那么有攻击性,想像她与贾家划清界限的时刻,眼睛里应该依然有温婉的笑意,话依然说得妥帖,她的修养使她一定能做得到。
而且还长得五大三粗。
大作愿意在《红楼梦学刊》发表吗?我与彼等有些瓜葛,可以推荐。
我的信箱:[email protected]
对于小朋友的教育和团体生态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味道常常是我们的引路人,把我们带回到过去。《追忆似水年华》里那个不经意跌入茶水里的小甜饼,激活了作者的全部记忆,他的旧日就藏在这微妙的滋味里,当小甜饼猝不及防地下坠,它就得到了释放的契机。
所以那个男人用工笔般的细致描写那些味道,螃蟹、鹿肉、雪水烹出的茶,带出与这味道叠映在一起的音容笑貌,他的笔触又变成了一架高清晰的摄像机,缓缓地游弋、宛转、迟疑、停驻,即使在暗夜,也不会错过一丝一毫。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细节,就像铺在水洼里的碎石,他踩着它们,一步步,向前走去。
(三十三)荣国府的吃食
据说有人读《红楼梦》是专爱看那些吃食的,可不是,古典小说里数它写吃的最饶有味道。
《水浒传》里吃得最单一,动辄二斤牛肉,再有就是宋江喜欢喝碗鲜鱼汤,可惜这位江湖大佬肠胃不好,几口过夜的鱼肉就让他闹起肚子来,引得小女子朱碧一晒;《西游记》里都是出家人,只能在水果素斋上做文章,害孙悟空闯下大祸的是蟠桃与人参果,如今市场上也有两样水果叫这名字,人参果出乎意料地寡淡无味,蟠桃味道还好,只是扁扁的,一点也不像图片上电视里红润丰盈的样子;《三国演义》里都是英雄,食与色都不是很讲究,作为闲笔一带而过的,青梅煮酒的青梅与酒皆是道具,为了把“论英雄”三个字称得更为铿锵而已。
都不能和《红楼梦》相比,有好几回半夜里翻看,看得饥肠辘辘,只得起床,偏偏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好拆了一袋小青椒充数。
1、真有那么好吃吗曹公有一样本事,能把很平常的东西写得引人入胜。比如柳嫂子给芳官单做的那个两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的套餐: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梗米饭,单看这番形容,已让人胃口大开,颜色也好看,胭脂鹅脯配碧绿米饭,明悦可喜,而且下饭。
《红楼梦》里常吃这种绿香梗米,市场上却很少见,我在越南的一家超市看到过,半斤装的一小盒,合人民币五块钱左右,干而且扁,不大像能做出“绿荧荧”的米饭的样子,但是为了了一个心结,还是放到篮子里去了,后来到柜台结账时,很现实地想起这一路买的东西太多,再加这个半斤装的绿米,怕不好拿,又给放下了。
除了绿米,荣国府还吃红稻梗米,也就是如今超市里的红糯米吧,但当时似乎比绿香梗米还稀罕,专门用来熬粥不说,贾母才吃了半碗,便嘱咐给凤姐送去,凤姐可能没有这种分例,当然也可能是荣国府家境已经衰落,红糯米也变得金贵了。同时还给宝玉黛玉送了两碗菜,其中有一碗很可怕,是风干的果子狸,从前看了不知是何等的美味,经过非典这一遭,不由“谈狸变色”,看来人的味蕾也是受意识控制的。
与绿米红米相比,白梗米就显得等而下之,但七十五回,贾家处境每况愈下,连白梗米饭都不能正常供应。尤氏到贾母处问安,第一碗是白梗米饭,她还没吃完时,添饭的就给她盛了一碗下人的饭,这小小的细节反映出尤氏不受尊重的处境,连贾母都觉得不像话,叫人把三姑娘的饭拿来,胆小怕事的尤氏不肯闹太大的动静,赶紧说自己“这就够了”,鸳鸯说,你够了,我不会吃的?表面上看是顶撞尤氏,生硬的口气里却也有怜惜,尤氏混到让一个丫鬟怜惜的地步,也够惨淡的了。不过,我是宁可吃“下人的米饭”的,梗米做出的饭太糯,吃不了几口就腻了,且不宜于浇汤拌菜,米粒粘在一块,不容易入味,再洒上些白糖,就像粽子了,没有谁家会一天到晚吃粽子的。
荣国府不少吃食都有这个特点,形式大于内容,比如那个茄鲞,十来只鸡,许多道工序,听得刘姥姥直念佛,但是据说有好事者如法炮制,味道并不尽如人意。那“磨牙”的小荷叶莲蓬汤,连凤姐都承认没意思,可那么郑重其事的做出来,让你也不好意思轻慢它。还有一些吃食,干脆就是名称制胜,比如比如四十五回里宝钗派人给黛玉送燕窝,顺便还送了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听听这名字,洁粉而且梅片而且雪花而且洋糖,就有十足的诱惑,虽然我现在也没琢磨出那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上好的白糖,我觉得不像,那么“梅片”二字落到何处了呢?照我想来,梅片是形容它的形状的,洁粉与雪花皆是说上面那层白霜,又有“洋糖”二字增加它的神秘感,这个顺带送来的小零食,倒比那燕窝更让人向往,更有时尚意味,有点像现如今的VC糖果什么的。至于宝玉塞到金钏嘴里的那个香雪润津丹,不用说,就是如今的润喉糖了。
如果活在现在,曹公一定是顶级的广告文案大师,他通过名称,通过制作工序,通过对食客表情生动的刻画,化腐朽为神奇,连紫姜都是以宫廷手法制作的,你焉能不想一尝为快?相形之下,高鹗明显笨拙许多,他想给黛玉换换口味,居然搬上一碟大头菜来,拜托,你就不能来点别致的吗?同样是咸菜,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2、油腻有余,营养不足拆开曹公的包装,那些吃食对我的吸引力就不大了,荣国府兴高采烈地举行的盛宴,在我看来,都过于甜腻。贾家的食谱靠近淮扬菜系,特别爱吃甜的。袭人捎给湘云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舅太太送给凤姐的是菱粉糕和鸡油卷,秦可卿生病,贾母送过去枣泥山药糕了,这么腻的东西,听得我的胃都替病榻上的可卿累,但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她竟说“倒能克化得动的样子”;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请客,除了著名的茄鲞和那个“一两银子没听见响就没了”的鸽子蛋,就剩下那些藕粉桂糖糕和松穰鹅油卷了。
贾府似乎很喜欢用鸡油鹅油,连形容迎春都是鼻腻鹅脂,想像不出鸡油鹅油的味道,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有卖鸭油烧饼,但我一向不爱吃鸭子,对鸭油感觉也平平,只是从营养学上说,动物油总是没植物油健康。
也许那时没有吃得健康的理念,荣国府的伙食大鱼大肉多,蔬菜少,贾母不喜欢吃面筋豆腐,她吃的是牛乳蒸羊羔,还有油炸野鸡,她的肠胃很奇怪,能承受这样的东西,半个桃子却让她腹泻不止。
大观园的伙食后来是分开来了的,在园子里另设一个厨房,新鲜菜蔬各屋都有分例,但是据厨房负责人柳嫂子的说法,还是以肥鸡大鸭子为主,所以自个点菜的莫不是要蔬菜面筋鸡蛋之类,晴雯要芦蒿炒面筋,还特地嘱咐少搁些油才好,必是被油腻的食物弄坏了胃口,宝钗和探春突然兴起,要的则是油盐炒枸杞芽儿,这个菜名却也有趣,所有的菜都是油盐炒的,但它这么一强调,会让人觉得味道特别足。
看过一个调查说,三分之二的中国人都是川黔口味,嗜辣。但是一个四川人若进了荣国府,嘴巴里一定会“淡出个鸟”来,那么多菜式里居然没有一个是辣的,勉强充数的也就是那紫姜了,但我猜凤姐应该嗜辣,她这个人,勇于冒险,不怕受到伤害,而辣椒给人的快感,不正在于给平淡的口腔里放把火,那一点点的灼痛,让人欲罢还休,难分难舍。书中没有这方面的描述,可能是曹公对辣的东西没感觉。
荣国府物质极大丰富,不忌惮“铺张浪费”四个字,那大观园盖得元妃都不安,认为奢华太过。但他们家却不完全忽略节约之道,贾母没吃完的半个点心,就赏给小丫头,看到这里总觉得不爽,多少会沾些口水吧。宴席上没吃完的菜,也会大包送往各房,甚至作为莫大的恩泽,赏赐给底下人,袭人身份发生微妙的变化,第一征兆不就是那两碗残羹冷炙?
也不完全是想节约吧?维族人的食物若是变质或洒掉了,是不可以一丢了之的,必须把它埋起来,表现了对于食物的尊重。荣国府对于食物的珍惜里,似乎也有禁忌的成分,上到禁忌这个层次,口水的问题就没法追究了。
3、也有几样好吃的去年冬天,常去的红楼论坛上,有人发帖子,“下雪了,让我们去烤鹿肉吧”,引得一呼百应,那些兴致勃勃望梅止渴的跟帖之后,不知道有多少键盘遭劫,无端尝到口水盖脸的滋味。
《红楼梦》里的食物,最令人食指大动的莫过于湘云和宝玉烤的那鹿肉,一直矜持懂事的平儿都摘下虾须镯,虽导致一场失窃事件,却也带出了平儿对于宝玉的体谅,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细微温情。这且不提,还说这烤鹿肉,使公子小姐变成“叫花子”的烤鹿肉,若干年时光之后,余味未散,隔了那么远的时空,也有香味透纸而来,其乱人心目,可与那缠绵悱恻的爱情相比。
我等却很难有这口服了,市场上从来没见过“新鲜鹿肉”,据从前同寝室的东北女孩说,鹿是国家保护动物,他们那旮瘩也有偷猎的,却不敢以鹿肉的名义出售,混在牛肉里试图瞒天过海,运气好的就能以牛肉的价钱买到。虽然我一向自我标榜为守法公民,且伪善地不吃鸽子兔子等有着温驯眼睛的动物,听到这段掌故,也对他们东北人羡慕得要命,红楼里这段描写是挡不住的诱惑,再说还很难说所有的鹿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在超市里曾见到真空包装的熟鹿肉,至于温驯的眼睛云云,反正我又吃不下一头整鹿,不大会看到它的眼睛,烤熟之后,动物也变成了食物,那一点未泯的良知也随着香味烟消云散了。
难怪孔子说君子远庖厨,美食当前,没有几个还能保持君子的身段。
还有就是那场螃蟹宴,宝姐姐替云妹妹宴请荣国府一干人等的,螃蟹这东西选的好,若是平常酒席,势必宝姐姐掏银子置办,云妹妹难免尴尬,而这螃蟹,是宝姐姐家的伙计庄子上的特产,宝姐姐只须跟哥哥说一声便可,然后在举螯大吃的热闹气氛中,云妹妹这样的豁达人,哪还会把那点小尴尬放在心上呢。
螃蟹这东西我也爱吃,这话说得不对,应该是人见人爱,张岱说只有一种食物是不放任何作料而五味俱全的,就是螃蟹。它不但味道好,而且有情致,浓秋淡酒,黄昏庭院,持螯对菊,细剔慢嚼,浮生往事在心头扫了一遍,那样的一瞬,等于百年。如今虽然没有那缓慢的时代作背景,好在螃蟹本身还没走了味。
蒸螃蟹也是残忍之事,甚至称得上恐怖,拿小牙刷刷螯上与脐下的须,要十分小心,但见那十只脚都朝天蹬与抓,却只能扯到虚空,一丝同类般的同情潜入心中,人生中总有相似的时刻吧,无助的不是肉体,是灵魂。这么想着把螃蟹放入蒸笼,加热的过程中听那蟹爪沙沙地划动,可以想像里面的熬煎,硬着心不去睬它,唯一庆幸的是螃蟹不会说话,连叫都不会,让人类才有勇气理直气壮地虐食,由此也可见话语权的重要性,没有开口能力的种类注定要活得悲惨。
吃都吃了,还弄出些道理来,实在是无耻的文人习气,好在大多时候,我都是素食主义者,更感兴趣的,是红楼梦的一些边缘小菜,比如宝钗和探春商量着要吃的那油盐炒枸杞芽儿,就不知道是怎么个味道,同类的榆树骨朵洋槐花都是好吃的东西,这能让两位大小姐巴巴地拿钱去买的枸杞芽儿,也该是美味的吧。柳嫂子不满于大观园的“二等主子”私自点菜时提到的那酱萝卜炸儿,大概就是把腌萝卜干过油煎,我试过几次,萝卜干的香味被炒出来,嚼起来更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来点这个,还真挺开胃。
这些都算寻常之物,薛蟠这个呆霸王弄来过异域的稀罕物:“这么粗这么长粉嫩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攻的灵柏香熏的暹猪”,如今科技手段发达,他说的这些全成了司空见惯之物,只是那年头,没有化肥,没有转基因,味道绝非今日能比,想想还是不无向往的。
《红楼梦》里有一大不可思议处是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刘姥姥逛大观园那次,贾母带了全家大小一道划船,宝玉见满池破荷叶,便说为什么不拔了去,宝钗解释说,是因为这园子老有人逛,根本没功夫收拾,黛玉却插了一句,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立即与黛玉保持一致,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这一段是纯然白描,只有宝钗发言的时候是“笑”道,其他人都没说表情,但可以想像宝玉起初的放肆和后来的殷勤,而黛玉呢,当是幽幽一句,有点清高,又有点怨艾,她哪里是要说她最厌李商隐的诗,分明是要在宝玉面前突出自己。
这样说估计又得让拥黛们骂,我发现他们有时候也挺愤青,据说学术界有位老先生听说某处开了个饭店叫“潇湘馆”,立即上门砸了个稀烂。其实何必,第一,“潇湘馆”又没有被黛玉注册为专有,人家又不违法,第二,倘若黛玉不是幸运地早早香销玉陨,而是要和宝玉一道捱过艰难岁月,机缘凑巧,焉知她一定不会开饭店,从五十六回黛玉和宝玉算账看,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济头脑,再说卓文君还当垆卖酒呢,这样的女子才足够大气。
又扯远了,还说黛玉,她固然一身诗意,在恋爱中却也与平常女子并无不同,会使小性子,会吃醋,也会得意忘形,当宝玉说这荷叶可恨时,她心中便有不同意见,而宝钗的补充,更让她觉得不以为然,因为这两个人都认为破荷叶应该拔掉,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共识。
黛玉忍不住亮出自己的观点,由于对那两个人一唱一和的不以为然,就把话讲得格外极端些,于是她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真的不喜欢李义山吗?她真的会不喜欢“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不喜欢“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不喜欢“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倒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这种比较直白的,林妹妹未必喜欢,她自己写诗特别含蓄,那么多作品里,惟有题帕三绝比较像情诗,也是刚开了头就结了尾,不肯说得过分清晰。
李商隐还有一些诗估计也不合黛玉的口味,比如“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据说这首诗事故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史实,借古鉴近的。且不说这古讽得多么肤浅幼稚,它还带有意淫的嫌疑,“玉体”而且“横陈”,我觉得李商隐双眉紧锁的历史责任感后,是止不住的哈喇子。
同样是谈政治,谈未申的抱负,李白写得恣意飞扬,虽有吹牛之嫌,也让人叫一声“爽”,而杜甫则写得真挚诚实,似乎要把心翻出来给你看,有的诗句,也许原本是为了给有权者看的,但写着写着就会忘了这个任务,变成个人性情的飞舞。李商隐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总是记着那样一批特定的读者,要把自己的见识表现给他们看,有时不免流于矫情。
作为诗人的李商隐,也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抒情的,动人的,一部分则是深刻的,或者说做深刻状的,未张嘴前先叹气,额头上纵横写着历史责任感等字样。我不知道黛玉不喜欢的是不是这些,只能说就我看来,李商隐也并非绝对完美的诗人。林妹妹大约不喜欢他的某一点,但是在说到荷叶问题时,她为了表现对那些破荷叶多么珍惜,特意要将语气弄得严重一些,不过是在所爱的人面前使性子,就像小女孩子的一噘嘴一跺脚,而宝玉果然也觉得是件严重的事,立即改口不算,还顺带拍了一下马屁,几乎到了指鹿为马的程度。黛玉想来会有小小的得意,宝钗呢?估计只是抿嘴低头一笑,对这番对话中的微妙关系既洞若观火,又不置可否。
窃以为,黛玉的这番诗论有着太强烈的感情色彩,不能代表她的真实看法,她和香菱谈诗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见。
香菱喜欢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有趣”,黛玉立即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否则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学不出来的。
这个见识真高,唐诗的好在于境界,宋诗万难赶上,只是得趣而已,两者的差别,如同真实的自然界与微观山水,后者总有聊胜于无的意思。像陆游这句诗,偶尔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出入门者一旦被这样的诗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难成气候。
黛玉老师推荐的是王维,这个入口选得好,王维的诗自然雅澹,器局开阔,看似浅近无理,却逼真而有味。香菱谈学习体验时,那段话讲得非常精彩: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 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结论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诗,如禅,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的,据说梁启超与顾随,上诗歌赏析课时,只能言“好,真是好”,再说不出其他的。香菱能领会到这难以言喻的好处,可见进了一大步,有了这个铺垫后,黛玉再翻陶诗给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并不将陶诗作为推荐读物,大约是觉得陶诗属于高级班教材,香菱应该先看王维、李白、杜甫三个人的诗,打好底子,再谈其他。
这里又没李商隐什么事,说实话,我也认为李商隐不是学诗者的首选,读者容易被他的情绪带动,诗未必学成,只会学来一肚子的风花雪月和自诩风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个征婚启事里看到,那个经历坎坷的男子,要找一个和他一样爱好李商隐的人。天啊,他怎么会经历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诗,有两种,一种属于婉约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柳絮词》等等,风流缠绵,哀婉动人;另一种则属于王维、陶潜一类,白描为主,较为自然,比如元春省亲时,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诗:世外仙源匾额名圆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首诗写得很平,可见王陶之境界只能作为一个理想,黛玉――其实是幕后的曹雪芹是写不出来的。这也不仅是个人才华的问题,诗歌从来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后来再也不像唐朝那样诗人遍地,平均水准大为降低,曹公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这一首,红楼梦里大部分诗作都水准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几首较有真情实感,但也不像宝玉所自吹嘘的,是可以与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过是为这位公子捧场,偏他就给个棒槌当个针。
红楼无好诗,但红楼却有着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诗意,不单是黛玉葬花,不单是宝黛之恋,当然更不单是那些风晨雨夕风花雪月,而是这一切聚集起来,向我们展示的生命的虚与实,有与无,繁华与零落,九死不悔的执着和无能为力的叹息,那样一种百感交集,悲欣交加。在这种主色调下,作者总是与叙述中的“现在”保持着距离,他好像永远在回望着,这种姿态使每一段都变得立体起来,花团锦簇之际,你能看见隐隐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时刻,仍有往昔的光辉照过来,生命因此而风情万种,它给予的一切,让人都甘愿承担。
正是因了这份死心塌地,红楼的调子,始终是温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即使身处苦境,亦无一丝戾气,对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们应该称他为诗人。
也未必强过烧的好的牛肉片炖羊肉
不过油很足...适合烤制,犹如北京烤鸭那样肥,不像牛肉烤了容易发干
venison这个词,好象老外也认识的不多
很久之后,我想,一个哭着喊着要人眼泪的男人多么脆弱与矫情,他自怜地认为自己经不起苦难,熬不过痛,面对必然来临的死亡,他早早给自己预备下缓冲――一个女子的眼泪,他以为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在抵达死亡与眼泪的路途上,在流光飞舞中,是他和她从容不迫的风花雪月。
如今,回望那少不更事的背影,倒有几分怜惜与心疼,因为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剧情,灾难如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以一个日子为起点,开始频繁造访。
命运首先取消了为他准备的眼泪,在他的恋人缠绵病榻之前,已经疑惑地感到泪水越来越少,等到她倒下来,潇湘馆的竹影使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还是不相信那泪水已经消耗完毕,世事就是如此,在她拥有着最丰盈的泪水时,他们彼此都懵懂无知,她把眼泪耗在最无意义的事情上,猜忌,疑惑,争吵,尤其是当宝姐姐带着微笑款款而来,她因不放心多少次泪落如雨。而此刻,宝姐姐就在床边,她们在一次隐秘的谈话之后成了知己,如果那次谈话早一点发生该多好,她就可以节制地使用自己的泪水,那时谁也不知道,泪水也是一种不能再生的资源。
那一晚,我再次看到了林妹妹的“不放心”,与从前不同,这一回,是一种慈悲,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她,是我,而她正俯下身子,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一缕头发垂在我胸前,那熟悉的馨香将陪我过虚无的苦界。
她望着我,又去看宝姐姐,是同样的悲悯眼神。的确,取消了那泪水之后,此岸与彼岸又有什么区别,而宝姐姐,谁又是拿眼泪葬她的人?在林妹妹溘然而逝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悲伤,而是深渊般的孤独与无助,面对着满屋子的哭声与泪眼,我只将手向宝姐姐伸出。
对于一个人的怀念也可以成为两个人相亲相爱的基础,追忆林妹妹的点点滴滴,使我和宝姐姐的婚姻不再空洞,许多个黄昏,苍茫袭来之前,我们都会在茜纱窗下谈起林妹妹的伶牙俐齿或是软语温存,巧笑嫣然或是落落寡欢,还有她的诗,她的词:“半卷湘帘半掩门, 碾冰为土玉为盆”,每当宝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目光就会变得恍惚,好像那次夜宴上,我隔着灯火看到的她,那晚抽出的签说,宝姐姐是牡丹,林妹妹是芙蓉。
美丽的消亡当然使人触目惊心,但是,在我更有一份绵绵爱意,对于一个妻子,那是坚硬得硌人的内容。林妹妹死后,她仓促地嫁我,这份婚姻很大程度上缘自老太太的自私,她想要有一个人陪我,宝姐姐是最好的人选。我猜凤姐姐一定不愿意去完成求亲的使命,谁都知道,林妹妹的死已使我终日怔忡,我们的家境也捉襟见肘,凤姐姐再能干也挡不住颓落的必然趋势。没想到姨妈一口应下,这让人不能不去猜想,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宝姐姐的意愿。
宝姐姐爱我吗?许多年前我挨父亲的打,宝姐姐曾哭红了眼睛。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冷静从容的,除了对林妹妹的悼念,她再也没有表现出其他情绪,我无法知道,在那些梦回的寒夜,宝姐姐可曾独自醒来,感到一颗心在无法企及的地方,就像我对林妹妹那样,被无法自抑的寒冷与绝望包裹。
一场使我家元气大伤的劫难正在发生,在嘈杂混乱中,我的女儿在他母亲的腹中辗转。李妈妈没法对付这个性急的孩子,说某个胡同里有个高明的接生婆。官兵就在窗外,不只是窗外,他们简直无处不在,我的父亲成了犯官,我们成了罪犯,看住我们是最重要的,就算我们死在里面,也跟他们不相干。
好容易将官兵买通,我换了衣服出门,刚迈过二门,就碰上几个人押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进来,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但是接下来他却对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喊:二哥,你上哪里去。
不用再说了,我被绑起、被严厉地拷问,中间还受了点小刑,当我重新回到怡红院时,我的妻子已经死去,终于见了天日的女儿也没有在世上驻留太久,我被她们抛弃了。
对于两个女人的怀念成了无法承受的重压,但是我得感谢这重压,它使我对其他的苦痛相对麻木,这就是对接踵而来的牢狱生活,我显得比其他人更为沉着的原因。
最后我们被允许回到京郊的一处宅院,比起大观园,那个小院子就太寒碜了,不过我家的人也比过去少了大半。丫鬟们或卖或配,或收为官役,父亲被发配了,凤姐姐死了,三妹妹远嫁了,四妹妹出家了,这些事情中任何一桩搁过去都会令我不胜悲伤,但是现在,它们大规模地逼近时,我已习以为常。
我们开始像寻常人家一样生活,几亩薄田租了出去,收入非常有限,老太太比我们想像得要坚强,给她小小地庆祝了七十大寿之后她才安然离去。我母亲也成了一个安详的女人,只是我的鳏夫生涯会使她有一点不安。
这种状况在云妹妹重新出现时得到改变。不再是那个单纯明朗的女孩,悲哀的纹路贯穿她的面颊,使她显得苍老。她遭遇了与我同样的命运,夫君卫若兰被一场迅疾的疾病所打倒,当她从一个寡妇的悲哀中抬起头,满眼的旧时风物几乎要将痛楚重新唤醒。来到我这里,或者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如果两个人以同样的苦楚相对,就不会再抱怨自己为何如此不幸。
用心灵擦出火来,就可以取暖。我和云妹妹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婚姻,一同面对越过越冷的生活。由于不善经营,那几亩薄田在我手中慢慢融化,但正是这种局面使我和云妹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却心无城府的女孩,我也不是总被她嘲笑的“无事忙”,相依为命的生活使从前种种犹如一梦中,当然举家食粥也让我少有回忆的雅兴。
我活了很久,连云妹妹都死了,我还活着,当一床薄被成了我唯一的家当,当我蜷得很紧也不能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我选择了出家。曾经以为出家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姿势,就像大雪天,穿着一袭红袈裟向众人背过脸去,那时我还没有真实地生活过,而现在依然是雪天,是夜月华如银,我抱着唯一的家当朝不远处的破庙奔去,那飞快的脚步如一种逃窜,是谁在背后追我,这一生,无论是追击者还是逃窜者,谁都不曾放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