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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误读红楼: 尤三姐与木子美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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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误读红楼: 尤三姐与木子美

    在网上看到关于木子美的议论,一般说来,我对哗众取宠的人都没有好感,比如那个九丹,重重的油彩下,你认为她还有几分真实呢?但木子美让我刮目相看了,不是她的性写作,我几乎没看过她那些东西,懒得去找,但我喜欢她只言片语中透露的那个态度,特别清醒犀利,即使寻找一夜情,她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狐狸精,用一种模仿来的的女性来迷惑男人,相反,在一次次的性事中,她始终打量着男人,她认为做爱是了解一个人的一种方式。

      我想,她的了解,必然不是文艺作品中那种了解,天知道,那只能叫做误解,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给自己贴上绅士与淑女的标签,试图来一次情场上的坑蒙拐骗。而木子美进行的了解,更近于《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那个外科医生托马斯对女人的挖掘,不是抒情性的,是叙事性的,小说里这样写道:当他看见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地想像出她裸体的样子,但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像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裸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做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潮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测的部分,我们所能想像的只是什么使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马斯非常着迷于攻克这个“我”,他并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内心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的部分。

      让我们原谅这个操着手术刀的人的好奇心吧,事实上,大部分人也都默然原谅了,至今我还没听谁对托马斯的道德提出质疑,要知道,与木子美不同的是,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呢。那么木子美对于男人的打量与解剖为什么就招来这么非议呢?第一,是女人与男人在性问题上处境不同,第二有人指责她不该把对方的姓名暴露出来。

      大概是两年前吧,我编的婚恋版上发了一篇文章,一个女人说她偶尔邂逅的一次一夜情,当然没有署她的真名。不久,我收到本市一个男子的来稿,也用了笔名,说文中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啊,那天是什么情形什么情形,完全是照搬早前那篇文章的,但我知道,文章的作者是非常遥远的外省的,那文章中的男人决不会是他。

      这件事很有意思,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冒领这件并不光彩的事呢?我想,大概,他以为这是一件光彩的事吧,想想看,现实中一个极其平庸的男子,倘若能遭遇一次莫名其妙的一夜情,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而没花钱,那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物质上精神上都是,这起码说明,他有足够的魅力让这女人肯于付出。

      中国,我想全世界都不可能有平等坦荡的男女关系,女人总是扮演被损害与侮辱的形象,她只是被动的遵从者。我们在小说里看到,即使倾心相与,女人也像吃了亏,男人是感恩戴德,女人则心乱如麻,她从此就贬了值,就是不贞洁的了。虽然禁果是两个人吃的,最后却总是得那个女的赎罪,这就是女人吃的亏。我小时侯听我奶奶说,男人丢了丑,抹掉帽子照样走,女人丢了丑,……下面那半句是什么我记不得了,反正就是不死不足以平民恨,谢天下。这道理女人们听了会觉得不受用,可不承认还真不行。

      刚才吃饭时电视上正在放《红楼梦》,恰好看到尤三姐一段,虽然我觉得这电视剧也不是很理想,可不能不承认,有时烂糟糟的电视剧都能比书更具有冲击力,尤三姐一段就是这样,对于这个人物,我是有距离感的,总觉得这段太像一个通俗的传奇,跟本书的写实主义精神很不相符,但方才见那尤三姐一剑结果了自己,我的眼泪居然出来了,我突然就明白这个女子的心。

      尤三姐和贾珍的关系,应该不是民女与恶霸那一类,她要是不愿意,贾珍再不堪,也不至于非要难为自个小姨子,假如真是贾珍强迫她姐妹俩,像尤三姐这般刚性的人,也必不屈服。我只能这么想像,当尤三姐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时,她受到了贾珍父子的诱惑,少不更事加上一点好奇心以及贪玩的天性,使她上了他们的贼船,待她逐渐长大,发现被迫忏悔的只有她自己。

      她有点像《白痴》里的娜斯塔霞,怀揣着一种自暴自弃的仇恨。男人很轻松地就可以将一切摆平,她却毫无预知地被推上了淫妇的角色中,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她自己也在心里一遍遍地羞辱自己。第六十三回中就说道,当尤三姐听柳湘莲要退婚,知道他必然“在贾府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这说明淫荡二字已经作为红字,印在尤三姐自己心上,她此前一度的“非礼不动、非礼不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到第六十九回,托梦给尤二姐时,更有一番真切的自省,说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改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至于鹿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可见,尤三姐的问题不在于被谁侮辱损害,更在于,她这样一个刚强自重的人,却得承受这样一种道德缺失。

      所以她恨那些给她造成道德缺失的人,不是已让我至于不伦境地了吗?那好,大家索性扯下那层遮羞布,当贾琏和贾珍试图将尴尬场景化解的时候,她索性无耻老辣地将一切挑破。可以想像,那两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窘迫,本以为是偎红倚翠的艳福,却被她反客为主,直截了当地弄出穷形尽相。 那情形就像一群男子打着艺术的幌子看艳舞表演,台上的女郎却自己扒了个精光,还坦然地、讽刺地看着下面的人,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知道!那些穿着衣服的人该怎样,才不至于无地自容?

      就是这样,不肯独自赎罪的尤三姐要把男人们也拉下水,当贾珍们不知所措,“反倒不好轻薄”的时候,她就在精神上占了上风,她欣赏着他们的表情,获得了奇妙的优越感,米卢说,态度决定一切,当她感觉到“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时,她就从那罪恶中暂时突围,暂时获得救赎。

      这样一种报复到底是饮鸩止渴,男性权力太强大,她将自己完全牺牲也不过令他们片刻尴尬,最后损害的还是她自己,她于是试尝另一种清洗自己的方式,那就是和一个清洁的男人恋爱,假装没有过去,只有将来。她选定的人是柳湘莲,这个俊朗浪子显著特点是洁身自好,薛蟠妄图将他当成娈童调戏,遭到一场暴打。他有着最为显著的清洁的精神,现在成了能濯她的水,度她的桥,她希望成为他安静贞洁的妻,以这个身份洗清所有的过往。

      可惜这念想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怎能指望那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人,有着天然的宽容与慈悲?在蜚短流长的世界里,他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他还没有成为佛,他不能够包容然后化解。

      当他前来讨还聘礼,其实是堵住了尤三姐所有的出路,一如许美静的歌词“我以为你给了我一线希望,伸出手却是冰冷铁窗”,当她四处奔突只能遭遇无望,这个烈性女子,只能以完全的毁灭成全自己。 所以她的死决绝干脆,不给自己、也不再给世人留一丝余地。

      尤三姐的故事其实是一个非常女性的故事,有点像我们身边一些前卫的女人,她们惊世骇俗的行为背后其实有着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径,只是我们只看到道路尽头的离经叛道,看不到她们和自己挣扎较劲的苦痛。

      我并不是说木子美像尤三姐,恰恰相反,尤三姐是沉重的而木子美是轻松的,尤三姐是桎梏的而木子美是放达的,随手写下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她和这世界开的一个小玩笑,倘若不是这样,他也许只把她算做他搞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在朋友戏谑的追问中,带着一种优越的微笑拒不招认,或者是愉快地缅怀。当《遗情书》公布,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来不是他嫖了女人,是女人嫖了他,男人的自尊心该受到怎样的打击?如果木子美没有公布他的姓名,这个男人大概也当她是个大脑缺根弦的轻浮女人,现在,他被记者追得狼狈,他再也不能将她轻视。

      为什么不能公布呢?为什么只能由他们制订游戏规则?木子美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玩笑,她用玩笑作为突破口,解剖男人,也解剖这个世界,这就是木子美高于尤三姐之处,她不再把自己看成需要赎罪的淫妇,那是男人制定的罪名,现在,她将那指证颠覆了,她自己给予自己一个身份。

      所以,尤三姐还会心心念念地指望终生有靠,以死雪耻,而木子美面对“你估计自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问题,轻松回答:“各自鬼混吧。”我没有看过木子美的文字,也不想看,我欣赏的仅仅是她这样一种态度,以很具有娱乐性的方式,解构着这世界的一些规矩。当然,她会付出代价,比如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比如终究会被人遗忘,那又怎么样呢?如鲁迅先生所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更盼望地火从地底下生起,将我与这世界一切烧掉。

      我也希望地火从地底下生起,当然不是每个女人都与六十五个男人上床,而是,她们不必在性问题上总显得那么被动、卑下与屈辱,即使她们必须赎罪,也有男人,与她们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同行。

    • 家园 完、毕生的奔逃, 对《红楼梦》八十回后的猜想

      很久之后,我想,一个哭着喊着要人眼泪的男人多么脆弱与矫情,他自怜地认为自己经不起苦难,熬不过痛,面对必然来临的死亡,他早早给自己预备下缓冲――一个女子的眼泪,他以为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在抵达死亡与眼泪的路途上,在流光飞舞中,是他和她从容不迫的风花雪月。

        如今,回望那少不更事的背影,倒有几分怜惜与心疼,因为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剧情,灾难如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以一个日子为起点,开始频繁造访。

        命运首先取消了为他准备的眼泪,在他的恋人缠绵病榻之前,已经疑惑地感到泪水越来越少,等到她倒下来,潇湘馆的竹影使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还是不相信那泪水已经消耗完毕,世事就是如此,在她拥有着最丰盈的泪水时,他们彼此都懵懂无知,她把眼泪耗在最无意义的事情上,猜忌,疑惑,争吵,尤其是当宝姐姐带着微笑款款而来,她因不放心多少次泪落如雨。而此刻,宝姐姐就在床边,她们在一次隐秘的谈话之后成了知己,如果那次谈话早一点发生该多好,她就可以节制地使用自己的泪水,那时谁也不知道,泪水也是一种不能再生的资源。

        那一晚,我再次看到了林妹妹的“不放心”,与从前不同,这一回,是一种慈悲,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她,是我,而她正俯下身子,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一缕头发垂在我胸前,那熟悉的馨香将陪我过虚无的苦界。

        她望着我,又去看宝姐姐,是同样的悲悯眼神。的确,取消了那泪水之后,此岸与彼岸又有什么区别,而宝姐姐,谁又是拿眼泪葬她的人?在林妹妹溘然而逝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悲伤,而是深渊般的孤独与无助,面对着满屋子的哭声与泪眼,我只将手向宝姐姐伸出。

        对于一个人的怀念也可以成为两个人相亲相爱的基础,追忆林妹妹的点点滴滴,使我和宝姐姐的婚姻不再空洞,许多个黄昏,苍茫袭来之前,我们都会在茜纱窗下谈起林妹妹的伶牙俐齿或是软语温存,巧笑嫣然或是落落寡欢,还有她的诗,她的词:“半卷湘帘半掩门, 碾冰为土玉为盆”,每当宝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目光就会变得恍惚,好像那次夜宴上,我隔着灯火看到的她,那晚抽出的签说,宝姐姐是牡丹,林妹妹是芙蓉。

        美丽的消亡当然使人触目惊心,但是,在我更有一份绵绵爱意,对于一个妻子,那是坚硬得硌人的内容。林妹妹死后,她仓促地嫁我,这份婚姻很大程度上缘自老太太的自私,她想要有一个人陪我,宝姐姐是最好的人选。我猜凤姐姐一定不愿意去完成求亲的使命,谁都知道,林妹妹的死已使我终日怔忡,我们的家境也捉襟见肘,凤姐姐再能干也挡不住颓落的必然趋势。没想到姨妈一口应下,这让人不能不去猜想,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宝姐姐的意愿。

        宝姐姐爱我吗?许多年前我挨父亲的打,宝姐姐曾哭红了眼睛。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冷静从容的,除了对林妹妹的悼念,她再也没有表现出其他情绪,我无法知道,在那些梦回的寒夜,宝姐姐可曾独自醒来,感到一颗心在无法企及的地方,就像我对林妹妹那样,被无法自抑的寒冷与绝望包裹。

        一场使我家元气大伤的劫难正在发生,在嘈杂混乱中,我的女儿在他母亲的腹中辗转。李妈妈没法对付这个性急的孩子,说某个胡同里有个高明的接生婆。官兵就在窗外,不只是窗外,他们简直无处不在,我的父亲成了犯官,我们成了罪犯,看住我们是最重要的,就算我们死在里面,也跟他们不相干。

        好容易将官兵买通,我换了衣服出门,刚迈过二门,就碰上几个人押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进来,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但是接下来他却对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喊:二哥,你上哪里去。

        不用再说了,我被绑起、被严厉地拷问,中间还受了点小刑,当我重新回到怡红院时,我的妻子已经死去,终于见了天日的女儿也没有在世上驻留太久,我被她们抛弃了。

        对于两个女人的怀念成了无法承受的重压,但是我得感谢这重压,它使我对其他的苦痛相对麻木,这就是对接踵而来的牢狱生活,我显得比其他人更为沉着的原因。

        最后我们被允许回到京郊的一处宅院,比起大观园,那个小院子就太寒碜了,不过我家的人也比过去少了大半。丫鬟们或卖或配,或收为官役,父亲被发配了,凤姐姐死了,三妹妹远嫁了,四妹妹出家了,这些事情中任何一桩搁过去都会令我不胜悲伤,但是现在,它们大规模地逼近时,我已习以为常。

        我们开始像寻常人家一样生活,几亩薄田租了出去,收入非常有限,老太太比我们想像得要坚强,给她小小地庆祝了七十大寿之后她才安然离去。我母亲也成了一个安详的女人,只是我的鳏夫生涯会使她有一点不安。

        这种状况在云妹妹重新出现时得到改变。不再是那个单纯明朗的女孩,悲哀的纹路贯穿她的面颊,使她显得苍老。她遭遇了与我同样的命运,夫君卫若兰被一场迅疾的疾病所打倒,当她从一个寡妇的悲哀中抬起头,满眼的旧时风物几乎要将痛楚重新唤醒。来到我这里,或者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如果两个人以同样的苦楚相对,就不会再抱怨自己为何如此不幸。

        用心灵擦出火来,就可以取暖。我和云妹妹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婚姻,一同面对越过越冷的生活。由于不善经营,那几亩薄田在我手中慢慢融化,但正是这种局面使我和云妹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却心无城府的女孩,我也不是总被她嘲笑的“无事忙”,相依为命的生活使从前种种犹如一梦中,当然举家食粥也让我少有回忆的雅兴。

        我活了很久,连云妹妹都死了,我还活着,当一床薄被成了我唯一的家当,当我蜷得很紧也不能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我选择了出家。曾经以为出家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姿势,就像大雪天,穿着一袭红袈裟向众人背过脸去,那时我还没有真实地生活过,而现在依然是雪天,是夜月华如银,我抱着唯一的家当朝不远处的破庙奔去,那飞快的脚步如一种逃窜,是谁在背后追我,这一生,无论是追击者还是逃窜者,谁都不曾放弃。

        (全文完)

    • 家园 黛玉的诗歌观

      《红楼梦》里有一大不可思议处是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刘姥姥逛大观园那次,贾母带了全家大小一道划船,宝玉见满池破荷叶,便说为什么不拔了去,宝钗解释说,是因为这园子老有人逛,根本没功夫收拾,黛玉却插了一句,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立即与黛玉保持一致,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这一段是纯然白描,只有宝钗发言的时候是“笑”道,其他人都没说表情,但可以想像宝玉起初的放肆和后来的殷勤,而黛玉呢,当是幽幽一句,有点清高,又有点怨艾,她哪里是要说她最厌李商隐的诗,分明是要在宝玉面前突出自己。

        这样说估计又得让拥黛们骂,我发现他们有时候也挺愤青,据说学术界有位老先生听说某处开了个饭店叫“潇湘馆”,立即上门砸了个稀烂。其实何必,第一,“潇湘馆”又没有被黛玉注册为专有,人家又不违法,第二,倘若黛玉不是幸运地早早香销玉陨,而是要和宝玉一道捱过艰难岁月,机缘凑巧,焉知她一定不会开饭店,从五十六回黛玉和宝玉算账看,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济头脑,再说卓文君还当垆卖酒呢,这样的女子才足够大气。

        又扯远了,还说黛玉,她固然一身诗意,在恋爱中却也与平常女子并无不同,会使小性子,会吃醋,也会得意忘形,当宝玉说这荷叶可恨时,她心中便有不同意见,而宝钗的补充,更让她觉得不以为然,因为这两个人都认为破荷叶应该拔掉,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共识。

        黛玉忍不住亮出自己的观点,由于对那两个人一唱一和的不以为然,就把话讲得格外极端些,于是她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真的不喜欢李义山吗?她真的会不喜欢“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不喜欢“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不喜欢“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倒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这种比较直白的,林妹妹未必喜欢,她自己写诗特别含蓄,那么多作品里,惟有题帕三绝比较像情诗,也是刚开了头就结了尾,不肯说得过分清晰。

        李商隐还有一些诗估计也不合黛玉的口味,比如“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据说这首诗事故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史实,借古鉴近的。且不说这古讽得多么肤浅幼稚,它还带有意淫的嫌疑,“玉体”而且“横陈”,我觉得李商隐双眉紧锁的历史责任感后,是止不住的哈喇子。

        同样是谈政治,谈未申的抱负,李白写得恣意飞扬,虽有吹牛之嫌,也让人叫一声“爽”,而杜甫则写得真挚诚实,似乎要把心翻出来给你看,有的诗句,也许原本是为了给有权者看的,但写着写着就会忘了这个任务,变成个人性情的飞舞。李商隐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总是记着那样一批特定的读者,要把自己的见识表现给他们看,有时不免流于矫情。

        作为诗人的李商隐,也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抒情的,动人的,一部分则是深刻的,或者说做深刻状的,未张嘴前先叹气,额头上纵横写着历史责任感等字样。我不知道黛玉不喜欢的是不是这些,只能说就我看来,李商隐也并非绝对完美的诗人。林妹妹大约不喜欢他的某一点,但是在说到荷叶问题时,她为了表现对那些破荷叶多么珍惜,特意要将语气弄得严重一些,不过是在所爱的人面前使性子,就像小女孩子的一噘嘴一跺脚,而宝玉果然也觉得是件严重的事,立即改口不算,还顺带拍了一下马屁,几乎到了指鹿为马的程度。黛玉想来会有小小的得意,宝钗呢?估计只是抿嘴低头一笑,对这番对话中的微妙关系既洞若观火,又不置可否。

        窃以为,黛玉的这番诗论有着太强烈的感情色彩,不能代表她的真实看法,她和香菱谈诗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见。

        香菱喜欢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有趣”,黛玉立即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否则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学不出来的。

        这个见识真高,唐诗的好在于境界,宋诗万难赶上,只是得趣而已,两者的差别,如同真实的自然界与微观山水,后者总有聊胜于无的意思。像陆游这句诗,偶尔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出入门者一旦被这样的诗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难成气候。

        黛玉老师推荐的是王维,这个入口选得好,王维的诗自然雅澹,器局开阔,看似浅近无理,却逼真而有味。香菱谈学习体验时,那段话讲得非常精彩: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 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结论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诗,如禅,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的,据说梁启超与顾随,上诗歌赏析课时,只能言“好,真是好”,再说不出其他的。香菱能领会到这难以言喻的好处,可见进了一大步,有了这个铺垫后,黛玉再翻陶诗给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并不将陶诗作为推荐读物,大约是觉得陶诗属于高级班教材,香菱应该先看王维、李白、杜甫三个人的诗,打好底子,再谈其他。

        这里又没李商隐什么事,说实话,我也认为李商隐不是学诗者的首选,读者容易被他的情绪带动,诗未必学成,只会学来一肚子的风花雪月和自诩风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个征婚启事里看到,那个经历坎坷的男子,要找一个和他一样爱好李商隐的人。天啊,他怎么会经历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诗,有两种,一种属于婉约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柳絮词》等等,风流缠绵,哀婉动人;另一种则属于王维、陶潜一类,白描为主,较为自然,比如元春省亲时,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诗:世外仙源匾额名圆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首诗写得很平,可见王陶之境界只能作为一个理想,黛玉――其实是幕后的曹雪芹是写不出来的。这也不仅是个人才华的问题,诗歌从来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后来再也不像唐朝那样诗人遍地,平均水准大为降低,曹公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这一首,红楼梦里大部分诗作都水准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几首较有真情实感,但也不像宝玉所自吹嘘的,是可以与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过是为这位公子捧场,偏他就给个棒槌当个针。

        红楼无好诗,但红楼却有着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诗意,不单是黛玉葬花,不单是宝黛之恋,当然更不单是那些风晨雨夕风花雪月,而是这一切聚集起来,向我们展示的生命的虚与实,有与无,繁华与零落,九死不悔的执着和无能为力的叹息,那样一种百感交集,悲欣交加。在这种主色调下,作者总是与叙述中的“现在”保持着距离,他好像永远在回望着,这种姿态使每一段都变得立体起来,花团锦簇之际,你能看见隐隐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时刻,仍有往昔的光辉照过来,生命因此而风情万种,它给予的一切,让人都甘愿承担。

        正是因了这份死心塌地,红楼的调子,始终是温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即使身处苦境,亦无一丝戾气,对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们应该称他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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