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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点诗经 小雅 采薇
2012-02-20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世说新语》,“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安说的那两句,出自《大雅》。谢玄的地位不一样,年纪也轻,不管是出自身份,还是出自见识,都没有资格引用《大雅》。他从《小雅》里头挑这四句,既符合身份地位,又能显示自己的报负和文雅,颇有水平。
“旧时王谢堂前燕”,王应该是指琅琊王,不是太原王。现在一提起乌衣巷,眼前浮现的场景的都是王献之兄弟穿着高跟鞋披着大氅走来走去。谢自然就是陈郡谢。东晋的“世家”,按在政权最高层活跃的时间顺序排,大致是琅琊王、颍川庾、谯国桓、陈郡谢、太原王。至于高平郗、泰山羊、陈郡殷、陈郡袁,甚至弘农杨,都没有掌握过政权。南方本地“世族”,三国东吴传下来的那些,陆顾张周,更加是外人。
琅琊王特殊,“王与马共天下”,东晋本来就是王导和王敦弟兄开的,借司马家一点号召力。不过到底还是名器的力量大,最后王家还是没做成皇帝。阴差阳错,微妙得很。
谯国桓也特殊。本来他们家不具备成为世家的条件,东晋世家一般都是汉朝传下来的北方读书人家,桓氏的先祖虽说扯得上东汉明帝时候的五更桓荣,但已经中断太久了。桓彝算得上是元帝司马睿的近臣,但是去世得比较早,桓温还没成年父亲就去世了。桓温后来起步,靠的是明帝司马绍驸马的身份。桓温、桓玄用两代人就当上了皇帝,真是靠雄才大略加上流血流汗杀出来的。
太原王的渊源最深,起家的是三国归晋的王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按官阶,太原王浑才是渡江战役总指挥。不过东渡后太原王仕途蹭蹬,过了差不多一百年,到王浑的傻弟弟王湛的曾孙王坦之,才算爬上了最高层。就这,还被谢安压着。当然王坦之的父亲王述也算是到了最高层了。不过他跟他爷爷一样被人当做傻子,没机会做权臣。
陈郡谢家比较文雅,跟琅琊王家人的性格在这方面有点相像。谢安祖父是大儒,父亲谢裒做元帝的侍中,这算是家族的起点。真正起家,靠的是王导和时为会稽王的简文帝司马昱先后对谢尚的识拔,使谢尚一直成长为一个颇有力量的军阀。东晋一直是皇帝与军阀分权,军阀分为欺负皇帝的和捍卫皇帝的两种,谢尚属于捍卫皇帝的。
谢尚是谢安的堂兄。谢尚去世以后,军权传给谢安的哥哥谢奕,谢奕去世以后又传给弟弟谢万。谢安这期间的任务是“养望”,号称隐士,专门结交权贵与英豪,就是不做官,让天下人都知道谢家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天下传讼,“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这样就可以了,兄弟的军阀位子就安稳了。
计划执行到中途出了点差错,谢万大概念书太多念糊涂了,举止太像竹林七贤,不像军阀,闹到后来把官给丢了。这对谢家是个打击,谢安只好自己挽袖子上阵,从头做起,给桓温当司马。这显然是大才小用,路线也不对头。桓温搞政变立简文帝,谢安借机跳槽,当了简文帝的侍中。
桓温立简文帝,本来是想做个过度,目标是让简文帝让位给自己。简文帝是桓温岳父的弟弟,这个样子传位也算说得过去。谢安和王坦之联合把这事儿给搅了。连简文帝被迫写遗诏,让桓温当诸葛亮,这诏书都被王坦之看见给撕了。不过王坦之不如谢安勇敢,背地里挺硬实,当着桓温的面就不行,光知道打哆嗦。当面顶撞桓温的事情由谢安负责,硬把桓温给气死了。
这样子谢安成了孝武帝时候的权臣。十几年以后迎来了一场大考验,“淝水之战”。谢安的本钱是自家兄弟子侄,“封胡遏末”,四个孩子,有文有武。淝水之战的总指挥,用的是弟弟谢石,上前线的是侄子谢玄、儿子谢琰,另外还有一个谯国人但不是桓温本家的桓伊。
谢玄当时刚过四十岁。这人太了不起了,不仅诗念得好,还是个打仗的天才。淝水之战的战场上,东晋一方只有谢玄从北方难民训练出来的“北府兵”八千人,对方是苻坚的部队二三十万。谢玄背后的总兵力,是谢石掌握的军队共计八万。而苻坚背后,北方还有五十多万军队正在陆陆续续开赴战场。这仗怎么打的,一千六百多年以后我们现在回头看简直是不可思议,谢玄八千人一个冲锋,居然造成了苻坚二三十万人溃散,之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整个北方近百万军队全面大溃逃。苻坚身经百战统一的北方,就这样子灰飞烟灭了。
然后呢,然后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谢安于淝水之战后两年去世,谢玄逝于淝水之战后五年。晋安帝年间,谢琰于海盗孙恩卢循之乱中阵亡。之后谢玄训练的难民组成的北府兵里出了一个草莽英雄刘裕当了皇帝。谢玄的孙子谢灵运,于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元嘉十年谋反被杀。东晋的“世家”,都在这个时期不见了。
读一点诗经 小雅 出车
2012-02-21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
这首《出车》,与前面一首《采薇》、后面一首《杕杜》,连着三首诗说的都是一件事,周文王昌脱离羑里之厄以后,回到岐周,整顿精神,开始开疆拓土。第一仗,就是打着商纣王的旗号,征伐猃狁。
猃狁的写法,一看就是有意贬低,犬字旁。其实人家自己所用的旗号,上面画两头白狼。猃狁的其它写法还有很多,獯鬻、薰育、荤粥、薰粥。另外先秦的书里面,昆夷、畎夷、串夷、犬戎、西戎,都是说的它。到了秦汉,叫它匈奴,还是贬低。
《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淳维是夏桀的儿子。商汤放夏桀于鸣条,三年以后夏桀去世。夏桀的儿子淳维带着家属亡命天涯,到猃狁地方当上了王。这个说得通。
但是猃狁的历史比夏后氏久远,至少帝尧的时候就已经有“獯鬻”的称呼了。帝尧时候的四岳,都是姜姓。而獯鬻是西羌。羌就是姜。姜是炎帝神农氏的姓。帝尧是黄帝公孙氏的曾孙。说到底是一家人。
炎帝是少典之子,黄帝也是少典之子。少典大概是国号。神农氏继承伏羲氏立国,以火德王,于是号为炎帝。炎帝传了若干代,若干百年之后出了一位造反的王子,与在位的炎帝战于阪泉之野,改朝换代,以土德王,改称黄帝。不用水克火,而用火生土,挺细致的。
黄帝开宗立姓。二十五个儿子,得姓者十三四位,十二个姓,姬、酉、祁、己、滕、葴、任、荀、僖、姞、儇、衣,反正不再姓姜了。原来姓姜的诸侯,大多数该干嘛还干嘛,改朝换代不改变这些人的富贵,东南西北那么多姜姓国继续传了好几千年的都有。帝尧时候的四岳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也有跟炎帝关系特别近的,估计就被黄帝穿小鞋了。不得已出国的、或者原来就住在西域干脆就与中原断了往来的,这些就成了西羌各族的祖先。也有的书说西羌就是四岳的后代。
现在周文王拿他们开刀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这一仗打了大半年,打得很艰苦,终于凯旋了。战士们很高兴,可以回家了。周文王也很高兴,这就开始大展宏图了。至于商纣王高兴与否就不管了,不怕他啦。
这首《出车》在壮烈豪迈的主旋律中,夹了那六句“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召南》里头有同样的句子,是缠绵悱恻的调子。写得很讲究。
看来还是唐宋之后的那波南迁,对南方的影响更大啊。
读一点诗经 小雅 杕杜
2012-02-22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
匪载匪来,忧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为恤。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
《毛诗序》,“《杕杜》,劳还役也。”这首接着前面两首伐猃狁的,故此“役”者非兵役即戍役。“檀车幝幝,四牡痯痯”,此征夫还是位级别不低的军官。役满归来,周文王重重慰劳。不仅有酒宴、有音乐典礼,还有掏心窝的话,大家辛苦了,你们在外出生入死,家里人如何惦念,寡人都知道。
学会文武艺,卖给帝王家。遇上了这么好的王爷,还有啥好说的呢。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下次再上战场,拔刀子往前冲呗。
既然提起了国士遇我国士报之,那就看看豫让的故事吧。
智伯瑶胁迫韩魏一起围困晋阳两年之久,无法破城。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被包围的赵襄子策反了韩康子和魏桓子,智瑶反倒身死晋阳城下。之后赵襄子所为有点过分,“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这激起了智氏家臣豫让的义愤之心,打算刺杀赵襄子。他先是扮作下人潜入赵襄子宫中行刺,被赵襄子识破。赵襄子嘉奖他是位“义人”,放他走路。
然后豫让又吞炭漆身,准备再去行刺。有位朋友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办,“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的回答极有分量:“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第二次行刺也不成功。豫让埋伏在一座桥下,预备等赵襄子路过的时候暴起而杀之,赵襄子又识破了。赵襄子认出豫让,亲自审问:“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豫让老老实实回答:“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赵襄子也老老实实对待豫让,说这次我不敢再放你走了,你看怎么办。豫让表示理解:“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原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赵襄子脱下外袍交给豫让,豫让砍了三剑,然后自尽。这个过程中双方都有礼有节,简直神了。
周文王真心实意慰劳将士,这是仁。豫让为主报仇,这是义。赵襄子与豫让互相坦诚相待,这也是仁。一个行刺不成而被杀的故事,读起来不觉得血腥、不觉得阴暗,反倒会觉得心中正气勃勃而发,原因就在于故事中诸人,都有光明正大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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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期间,中国缅甸远征军的戴安澜将军牺牲,毛主席赋诗一首纪念,第一句就是这句“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读一点诗经 小雅 车攻
2012-03-06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会同有绎。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驾言行狩”,“大庖不盈”。这不是真打仗,这是打猎。
《礼记》,“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无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礼,曰暴天物。”至晚自炎黄之世以来,中国都是农夫,打猎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讲排场,演武练兵、祭祀祖先、请宾客检阅,等等。天子诸侯顺便尝尝野味,也算是为农事除害。关于田猎礼仪的演化,吕思勉先生有专门论述。
《毛诗序》,“《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
看这段话的意思,周朝会诸侯田猎,是大典礼。宣王之前由于局势动荡已经多年未能举行。直至宣王中兴,才能“复古”,重新会诸侯于“东都”。东都指洛阳城外的王城。王城在洛邑西边,但跟镐京比,在远远的东面,所以是东都。
“复古”,因为古代有天子大会诸侯的故事。《逸周书王会解》,好大一篇儿,讲成王大会诸侯的排场。“成周之会,墠上张赤帟阴羽,天子南面立,絻无繁露,朝服,八十物缙珽。唐叔、荀叔、周公在左,太公望在右,皆絻,亦无繁露,朝服,七十物,缙笏,旁天子而立于堂上。”然后接着说堂下都有什么人,什么装扮,站什么位子,“方千里之内为比服,方二千里之内为要服,方三千里之内为荒服,是皆朝于内者。”典礼过程,方物贡献,看得人眼花缭乱。
现在周宣王由弱而强,需要向诸侯昭示权威,所以也照成王时候的样子,来一场典礼。“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排场很足够,效果看起来也不错,“展也大成”。
后世的王者,想要展示权威的时候,也会想起来用这一招。
晋惠帝被弑之后,王导鼓励同乡故友琅琊王司马睿想办法割据江东。没承想到了南京,江南的世族根本不拿这一王一马当回事儿。于是王导就与堂兄王敦商量,决定找机会搞个大排场,用王敦手里的重兵震一震这帮南方的土蛮子。
《晋书王导传》,“及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会敦来朝,导谓之曰:‘琅邪王仁德虽厚,而名论犹轻。兄威风已振,宜有以匡济者。’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
震慑的目的达到,再用官爵来收买。
“导因进计曰:‘古之王者,莫不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倾心,以招俊乂。况天下丧乱,九州分裂,大业草创,急于得人者乎,顾荣、贺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结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帝乃使导躬造循、荣,二人皆应命而至,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自此之后,渐相崇奉,君臣之礼始定。”
观禊的时候,司马睿还没有称帝,所以排场不如周宣王来的大。不过意思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慑服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