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回乡杂书 -- 麦兰

农历辛卯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七点，我和先生在西站的麦当劳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随后独自一人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火车将于第二天早上10点半到达我日思夜想的那个小县城，那里有盼着我回家过年的家人。一踏上拥挤的车厢，我就发现自己被骗了，以往都听说除夕夜的火车上人很少，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所有的铺位全都满了。当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列车上的人要么无聊地玩手机，要么向列车员打探传说中铁道部慷慨赠送的饺子，可事实再次将我们仅存的奢望击得粉碎，据说，这趟列车已经严重超员，列车员们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送你饺子！于是所有的人都认命了，十点钟广播停止播音，大家也如同任何一个在列车上度过的夜晚一样，早早地进入梦乡，全然不管列车经过的华北大地，有多少人家在欢声笑语。我默默地拿着手机，努力借用太行山间微弱的信号，向大家发出了我的新年祝福：“身在游龙，心似归鸿，弹指越时空，虽无双飞翼，幸得众亲朋。年年今日，岁岁今朝，神州儿女共妖娆，家，团圆好，国，团圆好。”能够在奔驰的火车上度过新旧交替的零点，于我而言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在这一刻，我同时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像是已魂游天外，飘飘欲仙了。快到零点的时候，车窗外的烟花渐渐多了起来，恰在这时，火车在灵丘临时停车了，窗外的鞭炮声与列车突然停驶的惯性唤醒了很多人，大家拉开窗帘，看着绚烂的夜空，生怕吵醒别人，轻轻掏出手机，为自己的家人送去一份新年的祝福。

大年初一上午十一点，我终于踏进家门，在一顿饱餐饺子并成功吃出三枚硬币后，开始接受妈妈的教诲，准备开始我忙碌的“走亲戚之旅”。今年我和表妹都是新婚头一年，依照风俗，需要小夫妻二人一一登门向各位长辈拜年送礼，并由长辈向新人赠送红包，这既是“认亲”，分序长幼，接纳对方融入自己的家族，也是在传统血缘社会中宣示着一个新的独立家庭部门的成立，建立起今后的人情往来关系。由于工作原因，先生无法回家，可该有的礼节还是一点儿都不能少，于是由我代表，再由先生通过电话拜年，算是将这一仪式补充圆满。表妹结婚时三姨给陪了辆车，小夫妻一结婚已是有房有车，我也就乐得搭着他们的顺风车去还住在农村的各位长辈家一一序礼。然而像表妹这样“结婚就成财主”的情况在小县城里自不是少见，在过年这几天里，仅有的一横一纵两条大街及交界处的广场天天都车满为患，我们每日出门都得提前打出富余时间。小镇人的交通意识差，红绿灯也是近几年才装上的，又没有隔离护栏，堵起车来一点儿都不比北京差，最恐怖的时候一条马路上挤满了车，哪里还管他什么是否逆行、有几条车道。我们这一代人是未富先老，中国的这些中小城镇怕是还未城镇化，先得城市病了。

有同样问题的还有我们的广大农村，大姑家在挨着我们的另外一个县，去她家的路上，要经过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庄，而无一例外地，每个村口的路边上都堆满了一堆一堆小坟包似的垃圾，垃圾堆占满空地后向乡间公路延伸，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公路变得愈发狭窄。仔细看去，垃圾里多是些蜂窝煤渣、塑料、建筑垃圾之类，这些大自然无法自行分解的垃圾们，只能在这里一直躺着，直到有一天有人愿意或者不得不处理他们为止。村子里也开始开发商品楼房了，分90平和120平两种，1000元/平，谁想买就买，问问宅基地是否收回，是否办理了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审批手续，村民们却也知道这些手续，但办没办那就是村干部的事情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随着时代进步的车轮马不停蹄地向前赶了，而社会公共事务的处理却远远没有跟上，那不好意思，这些问题只能一个个被甩下车，总有一天都会暴露在大家的眼前。

在大姑家我见到了倒插门的二表姐夫，他老家原在外地，多年来他似乎一直木讷寡言，总有些抬不起头的样子，可这一次，我们俩站在他新翻修的五间二层小楼平台上，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女儿的出嫁、生子，儿子的不好好学习，他在邻近的工厂里打工偷懒轻松自由还能赚到两千多，还有新购置的邻居家院落，我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说还在上高中的儿子没怎么干过农活，已经不可能再做农民了，看着村子里上大学的找不到工作，学习也不努力，将来的出路怕也是去附近的工厂里打工。他看看远处的田地，跟我说，等他老了种不动地了，这些地可能就都要卖给农场主了。和二表姐夫比起来，另外一个表姨就拮据多了，她为儿子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去年在北京魏公村的一个小饭馆当了一年服务员，她50多岁的人了，每天起早贪黑，没有节假日，没有五险一金，一个月管吃管住挣1600元。可年底回家，表姨夫身体不好犯了病，这一年的辛苦钱又全都泡了汤。她说今年不打算再出来了，儿媳妇眼看要生二胎，在外面赚的钱算起来也并不比在家乡工厂打工能多出多少，她还是在家先照顾好家人吧。我陪表姨嗑着瓜子，听她讲这些的时候，她有点儿幽怨，却并不是多么地难过，多少苦日子都挨过来了，这又算什么呢。

在北京呆了一年没有回乡，电视、报纸上经常能看到“二三线城市交通拥堵”、“垃圾围村”、“民工荒”、“农村空心化”这样的报道，作为关心社会、热爱国家的好公民我们也热烈地讨论着，可这些问题只有实实在在的当我踏上家乡的土地、见到我的亲人时才能感受地如此逼真，他们不是等待讨论解决的话题，而是我们身边鲜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