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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试发帖,《蕊蕊》,大一时写的呵呵。 -- 水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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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试发帖,《蕊蕊》,大一时写的呵呵。

蕊蕊

一. 车站

我再一次看见他时,是在车站。各种记忆霍霍地从头顶磨过,我闭了闭眼睛。藏蓝色的棉布T恤。透明的汽水泡泡。

人群挤痛了我,我倚着车窗用力眨掉微酸的泪水,对自己笑了笑,还好。

她以为我没有看到她,我装做没有看见她。远远地望见纯白的吊带裙,我就知道是她。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领口上细小的蕾丝和帆布鞋里的小脚趾上的粉色指甲油。直到她对我笑了一下,那种胜利地、模糊的笑,我的心才砰砰地痛起来。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她要去哪里?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它要去哪里?这个女孩终于站起来茫然地向全车人发问。

她当然不知道这辆车要开往何方,她甚至听不到司机的谩骂。是我替她投的币。我把毛衣披在她身上,听到故事正在三个人中间开始。我不能拒绝。

二. 棉花糖

她爱棉花糖。硕大的一朵举在手里,其实不过两茶匙的量,充实而飘忽。我至今仍记得它的气味,燥热地白糖的甜,每每想起,鼻翼还痒痒地疼。它总是那样飞快地消失在味觉里,你简直还来不及体味那段空白的甜腻,口腔里就仅剩下若有若无的酸,浅浅长长地来回刮着你的喉头。

我是小猪,校队队长。

我是蕊蕊。今年的夏天好长好冷。

我戒掉了棉花糖,但我仍然怀念它。它让人想起温暖的睡眠。和儿时阳光满地的午后。

我不晓得她会不喜欢棉花糖,我原以为有着浅绿色眼神的人都会喜欢它,在她上车的一刹那,她的眼睛淹没了我。感伤的甜,微微的凉,薄荷糖女孩。然而我坚持认为她应该喜欢,固执得让我自己都害怕。也许是因为她摇头时棉花糖在她瞳孔里膨胀,扩散开来,瞬间又消失无踪。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寂寞。她不过是个孩子。

三. 蕊蕊

我是蕊蕊。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常常能毫不费力地得到许多东西,慈爱的父母,钢琴九级,三好学生,甚至,人缘,情书。它们来得那样容易,以至于无端地让我感到饥饿。

小猪。我无法忘记他忧郁的手。当时我努力研究自己鞋带上的花纹并不时轻轻点头好让自己看似正在认真听取他的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他太平凡。英俊,但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他和其他的男孩一样,是年轻的野兽,有着尖利的爪牙和光亮的皮毛,眼底闪动着简单的欲望,为寻找可以炫耀的猎物四下奔走。或者跑跳才是目的。

最后他把手伸过来,以一种寂寞的形态在空气里尴尬地凝固,干净的指甲。击穿了我的大脑。我忘记了当时的天气,午餐吃了什么自己穿了什么衣服身边有什么人,我只记得曾经仔细端详过我们的手,放在一起,呈半透明状。然后我开始爱听篮球撞在篮板上空空的回声。

而我还是饿。尤其当他牵着别的女孩走过来,我愈发地饿,把手指放进嘴里反复吮吸。我那么饿那么饿,饿到想要把自己吃掉。

至于明然,我熟知他的一切,在很久以前,没有人发现的时候(笑)。

四. 逃

这样的奔跑究竟是逃离还是追赶,我无从知晓。公车最终汇入街上的车流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她要永远离开我的生活了。我继续毫无意义地奔跑,一边流泪,仿佛公车载走的是我自己。

她无处不在。早晨从城市的另一头买来我最爱吃的早点,替我抄笔记,下午三点还有冻成冰块的矿泉水。她每天坐在篮球架下半闭着眼睛听我们打球,怀里是干净的衣服和毛巾,脚旁放着汽水。她说,篮球撞在篮板上的声音,砸在心上,疼。所以,她的胸腔里歌唱的,是她的心跳和我的手指。我不懂。但是我看得懂别人羡慕的目光。

然而。

然而她热切地收集安眠药的瓶子,却从不肯告知我那些药丸的去处;她微笑地看人,目光亲切温柔,却穿过你的脑袋落在无限远处;她吃吃地笑着用红色的笔在手腕上划线,问她干什么,她只说她饿。等等等等。她好象不是在与人交流,而是在和自己交谈,目的只是为了取悦自己。换句话说,她是悬崖上的花朵,在阳光里对众人释放灿烂和爱,却植根于暗夜和梦魇,苍白流脓,随时可以落入深渊,只要她高兴。

我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惧。我逃离她时,狼狈之及,甚至不敢看她的脸,因为无法预知她下一秒的表情。事后女朋友说,她很平静地笑了笑,转身低头走了,走时手放在胸前不知在干什么。她还抱怨我把她的手拽疼了,我无语地摸她的脸,只希望她的性情也和她的五官一样平淡。原来平常也是一种美。

我一直以为自己胜利了,而在公车站我才明白,错的是我。我想我是可耻的。

五.

那个男孩搂着另一个女孩在车站目送我们远去,脸上却露出奔跑的痛苦表情。和母亲一样。她躺在马路上,眼睛大张着,凝视着天空,那么多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可她还是跑,跑,永远地跑开了。多少次我醒来后希望自己在梦里就这样跟着她跑了。可是我那时还是太小太小了,我被现在的父亲抱走了。

她说,我们在玩捉迷藏,只是玩得太久了,所以他才会忘记了我是他的女朋友。她不过是个孩子,在经历了痛苦之后将一切记忆定格在某个夏天,身处深秋仍不自知,也从不关心自己与满街流动的毛衣格格不入。她看到我,就象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纤细的花朵,为我而醒来的花朵,我怎么能不感动。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相识,留下手机号码,下车后我给她买了第一份礼物――棉花糖,她摇头,但在第二次约会时收下了一模一样的礼物。第三次约会时我发现她会笑,第八次约会,她开口了。那次运气很好,真的,连餐厅老板都说我们有夫妻相而免费送了两杯鸳鸯。她突然深吸一口气,用力抓住我的手说,你已经忘记了,太久了。然后我得知我们虽然生长在不同的城市里,却有相似的脾性和兴趣,我们甚至时常提前说出对方要说出的话。

突如其来的幸福。一切进行得太顺利,所以我忘了留意她的第一句话。所以,第八次约会,也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交集。我不知道这是我们的运气还是劫数。

我在一个月里搜遍了整个城市,直到她父亲出现 。他看见我时,摇晃了一下。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你放过她吧,她也许就会象当年那样安静地回来。

我一直担心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永远只是一个配角,而我现在才明了,原来我才是这个故事的轴心。

可是我怎么能恨你,蕊蕊?

六. 幻灭

我偷了很多钱,来到明然的城市,跟踪了他两个星期。他每天七点骑一辆红色自行车到市十中上学,晚上九点下晚自习回家。他喜欢吃全麦饼干和果冻,穿白色上衣。他朋友很多,但是他没有朋友,是他的眼睛告诉我的。

最后一天下着雨,我在他家楼下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故意滑倒在泥泞里,我只是想近距离看他一眼。他伸出手来说,小妹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他的手指优雅地伸长,慢慢地,洞穿我的世界,干净的指甲。只有他的手是真实的,我的所有的虚假的一切全线坍塌。

明然被他父亲带走,留下了我生活在父亲构建的世界。我的母亲是假的,因为亲生母亲不会用怜悯和忍耐的目光看我,有时我宁可她象别人的继母一样辱骂我、折磨我,可是她的教养不允许,她生我气的时侯和颜悦色地说,没关系不要紧,然后走进自己屋里。只有一次她忘了锁门,我推门进去,一只高跟鞋砸在我脑门上,她笑得坐在地上,随后心疼地揉我头上的包说,乖,痛痛飞走了。

她屋里的东西都坏得很快,父亲装做不知情。他其实是个可怜虫,这么多年以后还爱着我的亲生母亲,否则他不会用物质上的千依百顺来爱我却还是掩饰不了对我长得像亲生母亲这一事实的厌憎。因为我亲生的母亲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他,那个男人则被他用权势驱逐到很远的地方。生下我以后,她不顾一切地带着儿子去找那个男人,却在半路死于交通意外。

后来我把图钉放在那只鞋里。继母戳着我脑门的肿块尖叫,婊子生的,你也该挨汽车轧死!第二天我就在父亲的保险箱里找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还有钱。

我嫉妒明然,他的父亲虽然穷,但是他只教会明然爱。我却连亲生母亲都不爱我,不然她为什么不带我走?就因为我是我爸生的?

但是他的手改变了我的一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关切的光,连他的手指都因为心疼而微微蜷曲,大人们的带着鄙夷的怜悯都因为他而淡去。他是唯一爱过我的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哪怕这只是对陌生人的一点关心,我都满足了。所以我回到父亲的世界里继续生活,我未成年以前只能属于那里。我从此对人们的虚伪的感情只感到灵魂上的虚饿。

这不能怪我。我怎么能知道,我们会相遇在两个城市之间的中点上?我又怎么能知道,他会爱上我?我只想享受一点他给我的爱,不管他把我当成妹妹还是女人。谁知道我是谁?你知道?还是你知道?

可是那两杯鸳鸯知道。我是他妹妹。每一个看到我们的脸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它不因为我的沉默而改变。他会厌恶我,因为我的父亲,因为我的欺骗。

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恶的见证,所以我见不得光,所以当一切包覆于我之上的美的花瓣被一一剥去时,其中的花蕊就得死去。蕊蕊。父亲给我起的名字,真是太好了。连每一次写它都象是他加予我的折磨,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填下那么多繁复得挤作一堆的线条,还得让外人看着赏心悦目。

七. 事实

蕊蕊,我知道你听得见。

我向往一次旅行,看到遥远之外的遥远。不同的风土人情,会让人的心胸宽广起来,面对别人,面对生活和自己时,也许能宽容一些。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于是离开了久居的城市,我不想记起母亲,不想记起过去种种物质上的窘迫。我更害怕父亲。但是流浪一旦开始,脚步就无法停下来了。有一天我忽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却只是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徘徊但从不踏入它们。

它们盛满了关于两个父亲的回忆。

你的父亲这样爱你,蕊蕊,你是他手中的花蕊,孕育他的梦想和青春。他也曾经一度是我的父亲,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宠爱自己妻子的私生子。有一天他用肩膀载我小小的身体去飞翔,我得意得尿了他一身,他哭起来说,我多少次想把他掼在地上,可他是你的命啊。母亲昏倒了,隆起的肚子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你也因此被早产了,对不起,你的身体这么弱全是我造成的。

从此母亲得了产后抑郁症。除了有时对着镜子轻轻地笑,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缄默中度过。最后她整整齐齐梳了头,带我偷偷离开。她在火车上和空气喃喃地对话。于是我的父亲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的生活。

母亲使劲把我往前推,脸上露出孩童一般渴望得到赞许的笑容。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沉着脸说,回去吧,回去,我的事业刚起步,等他打压不住我的时候就去接你们。

母亲哭叫起来,你五年前就这样说,你三年前也这样说!她拖起我跑得飞快,风挣扎着刺进我的喉咙,又从我眼睛里混合着泪水挤出来。她在马路旁停下来抱起我说,乖孩子,为什么哭?我明白了,你不想跟我走,因为你还有地方可去是吗。我想说不是的,妈妈,我是太害怕了。可是我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放下我,在不远的地方独自永远地跑开了。

父亲给我做了血液鉴定,终于把我从派出所领回来,带我住进一间阴暗的小房子。而母亲,被另一个父亲带走时,我的亲生父亲默不作声,仿佛从没有和那个人一起撕扯着头发号啕大哭一样。他畏惧那个人,他怕那个人再动一动手指头,他就又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所幸的是,他已没有心力来管我们两父子,我们慢慢摆脱了贫困。

为什么男人总是要让女人哭?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她爱的男人,懦弱无能;爱她的男人,惧恨着对方,以及他们自己,因为是他们三个人合力杀死了她。他们把她卷进情仇的旋涡,又在她苦苦构筑最后的防线时,再将她推入一个个绝境。我的生命就是一把刀子,在她的腹中便酝酿着血与谋杀,最终用一泡尿瓦解她极力维持了多年的表面的幸福,用眼泪把她推向永久的孤独。她临死都在奔跑着躲避我们的影子,跑啊跑啊。

而我们的父亲呢。我们的父亲呢。他们如此惧怕我们,是因为他们已经老了。他们无须面对未来,所以他们把所剩无几的精力都用于审判和煎熬自己。

但是你不同,蕊蕊。你还年轻,你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和情感,爱你所爱的,远离你所不想要的,只要你觉得会幸福。你从来不必象我一样,因为背负着父母加诸于我的罪责而怜悯众生,你是无罪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可怜的所以有充足的理由理解他人的痛苦,但是实际上我不过是把对自己的怜悯转移到别人身上而已,我以为那样就可以忘记一切。而你有什么错呢?

你只是渴求爱而已。母亲,父亲,我,甚至那个站在公车站的男孩子,你认为我们给你的爱都是假的,是吗?是你不愿意接受我们传达过来的爱啊,你武断地认定自己是跟幸福无缘的,我们对你投入再多的感情你都只觉得是泡沫。所以你就想把生命交给迎面驰来的汽车?所以你就情愿象一株植物一样长久地躺在这里,不愿醒来?你这样做和抛下我们的母亲有什么不同?你和她一样怯懦,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望的奔跑,逃避现实!

……大夫,她的手指动了!!护士!……

后记:我从小就是个逻辑混乱的人,它们纠葛缠绵在一起,终于把我困住。我迷足在时间的沼泽里,只有不断摸索那些幽暗美丽的文字以寻找情感的支点。绝大多数时候,每个人的想象都因为不同的立场和倾斜的方向而横穿了现实,所以我只能试着借不同人的口去描述,以示公正。至于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它早已因为叙述者的人为扭曲而变得不重要,虽然这只是一个个由我指尖凭空构划的情节。

元宝推荐:神仙驴,
家园 这个小试发帖好长啊!
家园 大一写的?呵呵,转到文苑,加精鼓励
家园 要是再阳光点

就更好了.很好.

家园 拜谢驴大大!!

从没想过可以加精,还是第一发帖!!社会主义就是好啊,人人都是活雷锋!!

家园 嘿嘿,后面要求可就更高了

多发好帖子吧,俺这算代表组织和群众提的要求哦。

家园 我哭~~

报告政府:前几日电脑系统坏掉鸟,小女叫了个兄弟来重装,不想以前所有的存货都被格掉了!!看来以后再想发帖子,就不能吃老本了,呜呜......我向党和人民庄严起誓,我不会轻易放弃,我一定好好听驴大大的话,多写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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