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红楼缘分 -- 桃李不言
发信人: LINDAYANG (颖颖特穆尔), 信区: StoneStory
标 题: 红楼缘分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Dec 1 00:52:44 2004), 站内
读《红楼梦》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当时初二,爸爸说应该看一看了。
一、长相依
第一本红楼,妈妈买的,红色的塑胶封面;红的底色上,打着一道道竖的白线格子,封面和封底各画着三个人物,看衣着分别是黛玉、宝玉、宝钗和三春;妈妈花了八元六角钱。92年的物价真低啊――12年后,我在海淀图书城买了一套《脂本点校石头记》,三本六十八元。
那天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放学没带钥匙,去妈妈的办公室。妈办公室加她一共九个会计,都是女的,闹哄哄的,妈一边和别人说着话,一边转向我,把放在办公桌上的书拿给我:“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一擦汗,多么的欣喜,啊,是《红楼梦》。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是我也懂得什么是好东西了,以前狼吞虎咽看过的各种文学作品里几乎都提到过红楼,也几乎都引用过若干红楼词句,我潜意识里早觉得《红楼梦》将是使我终身受益的书。
于是没日没夜的看,先看情节,后看人物,再看用词造句,继而陷入了密繁的生活细节的描写,不断的猜测、想象和神往。当我最终跌进关于红楼的几大谜团,不停止的思索时,我知道,我拔不出来了。
其实,至今我的枕边也一直放着这本书,永远的《红楼梦》,我不清楚我究竟看了多少遍――对于热爱这本书,当成一种随身的习惯的人都是无法用数字量化对红楼的阅读。
我总是躺下来,摸过书,随便翻一页,而后接着看下去;有时候自己和自己做游戏,,把书掩起来,猜下面的戏,谁出场了,谁说话了,话是怎么说的,这种游戏玩了好多年,无论谁提到哪一回,我都情不自禁的想到下一句话,虽然只是大概的意思,不能确切到每一个字。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想我对《红楼梦》,就像当年郭靖在大漠上学武功,因为笨,不能熟能生巧,一直在做,居然熟极而流。
很多年后,大学教史学理论的老师,上课时,突然引用了一句话“开卷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我放下笔,慢慢的抬起头;我凝视着他,几秒钟后,荡漾出一个真心诚意、舒展的笑。
二、站在风景之外
喜欢黛玉还是宝钗呢?似乎,每个读红楼的人,都面对这样的诘问。
我年少的时候,是个成绩不好,但是很听话的学生,对于固定的理论,通常是全盘接受,就像对待练习册后几页的标准答案。
我的爸爸对我说,当然是林黛玉,于是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好好的爱她――她也确实可爱,因为真实,因为毫无遮掩,因为才华横溢,今天我已经离不开她。
我接着又开始听林黛玉的话,做人呢,是“我为我的心”;写文章,用词倒是其次,“贵在立意”“若是意思好了,平仄也是可以不论的”;李商隐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那一句是好的,走近某处庭园,若看见几竿竹子,就不由得想起“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的意境,出神半响。
我也不讨厌宝钗。事实上“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份才情是罕见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种风姿也是百里挑一的。红楼缺少了宝钗,情节缺少了一半,令人怅然的情怀将消失大半,红楼中,都是很优秀的人,但千红同哭,万艳同悲,谁都不是赢家。我不讨厌她,但我绝不会选择做她,她太累,还有她不可爱;我也不会选择她做朋友,她动人,但是也无情。
宝钗善作周全,她做一个组织的主心骨还是不错的。你看她和探春、李纨一起理家、帮着迎春策划作画要用的材料、对待夏金桂的态度、给予邢岫烟、湘云、香菱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给林黛玉送梅花雪片洋糖、宝玉挨打的时候恰到好处的送一丸药;这些事情综合起来,看得出她是个出色的当家人。
宝钗做这些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她的家庭出身――商人,使她精于算计,至少懂得经营自己的人生;雄厚的经济实力使她帮助别人成为一种可能,没有经济实力,能帮湘云办起螃蟹宴吗?还有,不成气的哥哥,守着寡的母亲;都使她不知不觉在心理上,认同和承担了当家人的角色。
宝钗这种人是永远有市场的,社会上总有她立足之地,因为她能干,她善于恰到好处的做适合身份、姿势好看的事;也因为大多时候,别人要你的一颗真心如黛玉,实在无用,所以也不去珍惜。
宝钗是一道风景,但是请离我远远的,我看得到她处处小心,唯恐逾越,活在无形的枷锁里,永远没有激情的悲哀,所以我能宽容的看待她,承认她的优秀和能干。可是,看看就好了,不要和我发生任何关系,因为不想走近,而敷衍是一件很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
三、我心中的林黛玉
我想一本书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看同样书的人若对书的观点惊人的一致,那么人生观根本就是相近的。《红楼梦》不是改变我,我接触它时,我还没有成型,这本书塑造了我,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性格的一部分。
我一直希望心里的林黛玉可以永远不死,我希望任凭冲动而生活,不违心,我希望留一方净土,不被污染,我希望能永远做一个任性的女孩,可以不计较后果,但是林黛玉是来还眼泪的,她可以以早夭的方式结束一切做回她的仙子,而我不能,我得活着,尽可能让自己活得好,所以我怀着她作为一个秘密,不为人知的吃饭睡觉读书工作,而后一岁年纪一分世故,渐渐的不去抗拒。
很多人为《红楼梦》哭,黛玉死的时候,宝玉哭灵的时候,宝玉大拜而别的时候,甚至《葬花吟》《芙蓉女儿诔》写就的时候。
我流下了眼泪,却是在熟透了结局后,突然翻到了前几十回,宝玉和黛玉在床上歇中觉,那时两小无猜;林黛玉听着宝玉胡编乱造一个盐课林老爷家香玉小姐的故事,呸呸的用粗话骂着他。
还有一次,宝玉得罪了她,林黛玉烫衣服的时候,宝玉过来说“妹妹越发进宜了。”,黛玉只是不理,小丫头说,还有一个角没熨好呢,黛玉说“理他做什么,过一会就好了!”弄得宝玉纳罕。
林黛玉小性子是出了名的,然而也不过一个普通的恋爱中的年轻小姑娘吧,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无所顾忌,肆无忌惮。
日后,我看完电影《河东狮吼》,把影片慢慢的倒回去,重新看张柏芝一开始的飞扬跋扈、趾高气扬,满眼的不害怕,不妥协,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林黛玉,我泪流满面。因为昂着头的年华,逐渐远去,慢慢的我们都学会了乖;不能事事顺心,久而久之开始违背自己的心。
我不轻易的谈她,是怕引起无谓的争论;我最怕有人和我讨论《红楼梦》,“哎,你也看《红楼梦》啊,来,你觉得宝钗好,还是黛玉好?”“其实薛宝钗啾啾啾啾,林黛玉啾啾啾啾,这个时代,我们更喜欢薛宝钗的识大体,不喜欢林黛玉的小性子。”“薛宝钗多么健康,而林黛玉,从优生学的角度来看。。。哈哈哈”
――我每每面对这样的谈论,都尽量忍住不去开口,其实我想说的是:呵,那些都是小节,你不知道黛玉身上哪一点最珍贵,自然不会珍惜,你不懂,所以不会象我,持久而坚定的爱她。
时至今日,林黛玉已经成为我心底至柔软至坚硬的部位,随年龄的增长,我把她藏的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紧,像藏着我知道怎样使我最自由、最快乐,我却不能全然暴露的真性情。对我来说,林黛玉不仅是至真至诚的代名词,我不肯让心里的她死去,我不肯忘记她,是我坚持着不肯放弃,别人看来无用,而我自己明白,我身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残存着的一点,不愿钝化的灵气。
求你不要离开,请你永远停留在我的心里,让我能一直拥有一份非俗世的向往,时不时跳出来看一看自己。
四、只有一个宝玉
《红楼梦》里的很多女子和宝玉扯上或重或轻的关系,究其根本不过是没得选择罢了。
木婉清下山后,掀开面纱看到的第一人是段誉,从此后她认准了他,其实,没有对母亲秦红棉发下的毒誓,木婉清也会跟随段誉到底的,因为段誉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她只看到了他。
宝钗羞答答的从丰满白皙的臂膀上取下了红麝串子,瞧见他看呆了的眼神,只是丢下,回身要走。
妙玉和惜春下着棋,看见宝玉进来,不自禁的脸上一红。
湘云是个心胸开阔的姑娘,捡起金麒麟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大观园里的女孩子,朦朦胧胧的没人提醒,然而除了良辰美景,也需要一个欣赏她们,也被她们欣赏的男主人公,因为她们的青春正当时,正是姹紫嫣红的年纪。整个贾府,住在大观园里的只是宝玉;肯真心实意对女孩子们好,又能发现她们优点,体贴、尊敬她们的,又面貌清秀的也只有一个宝玉。
都爱宝玉,不是他好得不得了,是当时当地,只有他一个人。
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是个开放的社会,如果大观园的丫头们只是打工,如果小姐们可以自由的来去,自由的选择生活方式,自由的交朋友,那么宝玉还会不会这么吃香?
她们都爱宝玉,爱的不同,有的人爱的是他的财势和老祖宗的宠,和他在一起可以得到的身份。譬如袭人。有的人爱的是他的一点点体贴,他带来的只属于异性的温暖和光芒,譬如妙玉。有的人只是爱他一张脸,譬如多姑娘,这么一个人,各取所需,成为了大众情人。
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是不同的,因为他们本质上是相同的。黛玉至珍贵,异于常人处,宝玉发现了,并且珍惜,因为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书上说宝黛之间是三生石上,前世有缘。而我的分析是,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的混和。当日第一次见面,双方眼中对彼此的外貌泼墨甚多――正如世间很平常很普通的男男女女,一开始接触,最吸引眼球的不过是对方的相貌,不说美,至少双方不讨厌。日子久了,都是老祖宗最宠爱,身边最得意的人,每天呆在一起,玩在一起,耳厮鬓磨,自然有情,何况他们俩人生观是一致的,那是灵魂的吸引。
引子:相对于尤二姐,三姐是个个性鲜明而可爱的人物。有人对我说,尤三姐有什么好?
一个女流氓尔,顶多是个可以改造好的失足女青年。
我那天听到这种新鲜的论断,先是一愣,而后疯狂大笑,笑罢,我仔细的想,这么一个
女孩子,为什么我如此喜爱她。
尤三姐不姓尤,甚至三姐这个名字也不属于她。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她和胞姐改嫁到尤家,和尤氏做了异父异母,挂名的姐妹;随着尤氏
的排序,胞姐叫做尤二姐,她也叫做了尤三姐。日后,尤氏嫁了贾府大公子贾珍,做了填
房,其实对于娘家,娘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发自心底的温情与照料都是有限的。
然而古代的女人靠嫁人来改变人生,男人是她们的唯一出路;孤儿寡母的尤家母女一旦有
机会攀上贾府这样的富贵亲戚,即便姐姐尤氏不帮忙,她们也没有理由放弃这么一个难得
的机会接近富贵之家。
尤家二姐妹和贾珍父子多少有些首尾的不干净,这固然和年少胡涂有些关系,却也不可排
除经济的因素,尤氏三母女的生活靠谁的资助?尤家老爷会给自己的继女留下多少的妆奁
――不说亲疏,贾府做填房的人娘家都不见得富裕,刑夫人家不是也都是穷亲戚吗?尤氏
姐妹如果拒绝贾家的各式各样的要求,又会失去多少利益和机会?
她们接近贾家,又受到金钱、物质、甚至少年美貌的诱惑――少年郎贾琏贾蓉不说人品,
相貌俊秀,术业有专攻,在女人身上善作功夫,那是第一流的。尤三姐自杀的时候不过十
几岁,就是尤二姐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那么轻,为了生存或更好的生存,犯点错,这一
点,我可以理解。
但人渐渐的会长大,事情慢慢的明白。人和人不一样,哪怕从小一样的际遇,生长在一个
环境。如果尤三姐和她的胞姐尤二姐一样的混,少些清醒,可能结局就会改变很多。可是
尤三姐在堕落,却十分清楚自己的堕落,这未免有些悲哀的意味,因为无法挣脱,却眼睁
睁看着自己深陷在泥潭中。
尤三姐心理上的不满用另类的方式发泄出来。
你看她,骂贾珍贾琏:“权把我们姐妹两个当粉头取乐吗?”,你看她一日不顺心,就把
新衣裳撕碎剪破,或者整日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
肥鸭;包括她为什么要在贾琏贾珍两个浪荡子的面前做出百种风情,故意撩拨,又立刻把
他们逐出门外,书上竟然说,哪里是男人嫖了她,简直是她嫖了男人。
我看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大块,这也算是一种手段打击那两头石狮子比他们还干净点的贾
府男人吧。
曹雪芹从没有鄙薄尤三姐的意思,不管是尤三姐嘲笑贾氏兄弟的那一出,还是后来著名的
拿起剑做惊天一刎的绝唱,尤三姐的每一次出场都是活灵活现,声色俱全。曹公不是迂腐
的人,也不以凡俗腐儒的名节来判断某个人,因此在他的笔下,尤三姐美丽而爽利,她仿
佛巧笑嫣然,笑语谑言就在眼前。而连贾琏的奴才也说,林姑娘倒和三姨的面庞身段差不
多,红楼梦里从来没有一句废话,既然把她比为林黛玉,可见曹雪芹心里是喜欢尤三姐的
。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为什么如此喜欢尤三姐,或许只是因为她性子刚烈,或许一向这样的
女孩才能吸引我的注意,是的,就像金庸的赵敏、阿紫,就像梁羽生的厉胜男,那些温吞
吞如白开水一杯的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女孩,王语嫣之流,哪有这些淋漓尽致的爱和恨
,知道自己要什么,不顾一切,又执着去追求的女孩们活的一刻是一刻,生的精彩而潇洒
?她们是不会辜负自己的心的。其实她们是一类人,一类人,在不同的时间的长河中,不
同的层次,不同的人生境遇中,在你你我我浮华故事的表层剥落后,近乎一致的人生,这
还包括我喜欢的郝思嘉,她们有旺盛的生命力,虽然尤三姐早死,但也不可否认她象一把
野草般茁壮。
我后来想,或许,我喜欢尤三姐,还有她的有那么一丝丝象林黛玉,她们因真实而可爱,
如果尤三姐读了书,她想必也会说出类似的话“我为我的心”或者是,不辜负自己的心。
尤三姐终于碰到了自己的爱人,他叫柳湘莲。
他是否值得爱,是否值得等待,甚至是否值得尤三姐后来为之自杀,这我们不考虑。然而
柳湘莲出现了,在少女情窦初开的特定年代,他在戏台上绝美的扮相吸引住了她,他的神
彩、他的风度和她周围的男人都不一样,一瞬间,尤三姐的心便成了她的俘虏。
我有时候,把书合起来,闭上眼睛,收紧我的眼睑,我忍不住的想,她可是在主子奴才喧
喧嚷嚷的声音中,在满是珍馐的宴席上,听见清脆的声音吟唱着戏词?她是不是在回眸的
一刻,定睛看到,他猛回首一个精彩的亮相?于是,身边所有的人声都停止了,连时间都
停顿,她目不转睛望着他,而后,心低到尘土里,开一朵绚丽的花?
我常常思索,尤三姐爱上柳湘莲,毋宁说,把他当作完全不同生活的一种标志,他是一个
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于自己熟悉又将就的畸形的生活的闪闪发亮的温暖、爱和光芒
的标志。她心中其实是向往一种宁静和谐的生活,但凡性格看起来暴烈的人,都有一种别
人无法理解的柔情藏驻在胸口,我想,在静夜里,辗转难眠,在嘲笑了贾珍贾琏那些登徒
浪子后,尤三姐一定曾经想过,如果,如果,此刻和我在一起的是他,是那年我在老娘家
戏台上看见的那个作小生的男子,如果,如果,我和他能够在一起,我发誓,我一定从此
改过,我愿意作贤妻良母,我愿意一夫一妻一心一意的过下去。
我想,柳湘莲,曾经是尤三姐的胸口的朱砂痣,可以忽略,可以不去理会它,然而它在,
就在胸口处闪烁;夜阑人静,少女怀春的情绪,独自拿出来品茗――那是男女之间正常的
向往,又是她对现实生活不满的另一种宣泄方式,更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盼望,甚至于,
对于一个只能靠男人来改变命运的古代女子,是全部的理想。
因此,我为她流眼泪,因为柳湘莲曾经给她希望,却又打破了她的希望。
三、
“他不爱我,不要紧,但他不能看不起我,不可以质疑我。”有天晚上我睡不着,我翻书
,我站在窗前,我遥望窗外的夜空,我的脑海里蹦出来这句话,那一瞬,我终于明白当年
尤三姐为什么会冲出来,决绝的提起那把剑,望着那个等了五年的人,却毫不犹豫刺向了
自己的喉头。因为希望破灭了,为之生存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与众不同,注定要吃苦的”;亦舒如是说。我们或多或少比别的人吃的苦多,大概源于
我们自身的不同,或者我们不愿意趋同。尤三姐经历也不同,个性也不同,这注定了她悲
剧的命运。一个有性格的女子,生活的波折原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因为她总想坚持自己,
她不喜欢别人游戏的规则。
柳湘莲原只说要个绝色,又有贾府的公子做媒人,好大的面子,于是聘下三
姐,聘礼是家传的剑。剑悬在尤三姐的闺房里,她日日凝望着它,她以为终身有靠,她以
为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所以自正式宣布等待柳湘莲的那一刻起,果然规规矩矩,言语行
动无不矜持,这其实,是尤三姐向往的生活,她等待一个值得这样做的男人,她收心了。
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不施脂粉,拒绝社交,青灯长伴,整理先夫的手迹;
与尤三姐没有可比性,但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收心,只不过以心死的方式――那时候,她才
意识到,没什么值得她更可以把心放开。
我想等待柳湘莲来娶她的那些日子,是尤三姐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因为
心怀向往,对未来有无穷无尽的幻想。你以为她,日日闭门不出,珍重芳姿,她躲在房间
里做什么?她凝视着那把剑,她在想什么?一遍遍的把剑拔出来,一遍遍的抚摸着剑身,
我如果是她,我会编织着玫瑰色美丽的梦,我会不断的对自己说:“呵,这是柳郎日日带
在身边的剑,他的手掌和我一样一遍遍温存的拭过剑的每一寸,我摸着剑,仿佛能触摸到
他的掌心的温度,我看着剑,剑光如水,恍忽间,我看到他英俊的脸。”
每一个曾经恋爱过,正在恋爱着的女孩子都可以体会,能够感同身受,因
为我们都有过同样的期待和梦想。
忍不住想哭,我为那样单纯的期待和梦想,今时今地不会再来。
柳湘莲算是个没落的公子,又是浪子,他其实和尤三姐是一对。尤三姐的脾
气和风度放在江湖上,就是个侠女,放在花街柳巷的风尘中,起码是个赵盼儿。柳老二暴
打薛蟠,大快人心,和尤三姐调戏贾家兄弟,有得一拼。
一样的绝色,一样的淋漓和爽快,如果这样的男女结成一对,倒真是世间一
道亮丽的风景,我常憧憬的想。
但首先柳湘莲是个正常的人,普通的人。
大多数人,宁愿相信流言,不相信亲眼所见,或者不愿意分析,不愿意仔细
思量,辨别真伪。我不可原谅的是贾宝玉,他多了一句嘴,但是这种事,贾宝玉不说,还
会有人告诉柳老二的。“她们姐俩倒真是一对尤物,偏偏又姓尤。呵呵。”柳湘莲的脸,
我想那一瞬变白了,他顿足,他惊叹,“你们贾府只有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他回马,
他去贾琏的外宅,他急切的要回聘礼,那把剑,他不管不顾,这样一个浪子似的人物,心
胸和胆识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害怕的是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是粉头,这作为一个男
人是难以接受的。
这边厢,尤家的日子太太平平,尤三姐依旧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对着剑,那把
即将离开她,又永远属于她的剑,继续甜蜜的梦想。
“你将是奴的终身依靠。”尤三姐尤自思量。柳湘莲的声音却从隔壁房间,切切传来。她
偷偷的走近,她掀起帘子的
一角,她睁大了眼睛,是的,是的,在三姐梦中出现百次的面孔。
“可是你竟在说什么?你说,你在家订了亲?你说,婚姻大事不应该没有禀
明父母?你说,你要要回聘礼,你要拿回那鸳鸯剑?”
我仿佛在眼前,看到一整出尤三姐的戏,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我同情她,
我总是用放大镜一般的思维,把她的每一个细节扩大扩大,在审视。
"莫不是嫌我是淫奔无耻之流?"“我让这么一个我等了他这些年的人,看不
起,我仅有的希望是他,我做出的改变是他,他居然看不起我,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
思?”
一直以来向往的光芒瞬间毫无预警的黯淡下来,再偷偷的看一眼,帘外,他
拒意已定,“那好,我的去意也决。”
“你们不必出去再议, 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
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
。”
她死了。
毫无预警的,这其实才是柳湘莲见她的第一面。
四、
我只觉得肝肠欲断。又觉得痛快淋漓。因为柳湘莲后悔了。
听说人刚死的时候,意识仍然是清醒的,那么我猜那一刻尤三姐于耳畔,一定能清晰的听
见,他一声声的呼唤“我竟不知道,你刚烈若此!!!”
真是嘲讽。
我每每读到这一段,都要漂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在嘴角:“呵,你竟现在,知道珍惜了?
”
“我原不是为了他的后悔,而作那一刎,喉头划破的刹那,因为我的理想破灭了,我觉得
这个我等待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等;他一度是我的温暖和光芒,可是在他怀疑我的那一刻
,已经失去了我认为他可贵的地方。”寂静的夜里,尤三姐,轻轻对我说,“他和他们有
什么两样?”
我瞧着她雪白的一张脸,透过面前展开的书页。
“他应该是我的良人,只是他自己知道的太迟。”她还是哭了。
我想握握她的手。我想拍拍她的背,因为我知道,当时当地,如果是我,也只能如此选择
。
她的暴戾,她的痴情如斯,她的毅然决然,我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不同的是,我比她幸运,我比红楼梦里的任何人都幸运。
探春说“但凡是个男人,也早出去立出一番事业来了。”尤三姐能出得去,晴雯能出得去
,都会比关在深宅里,活的好。
我不是男人,但我没有被关在某个园子里,我不以恋爱为职业,所有的希望和期待,所有
的温暖和光芒,都不止来自一场姻缘,所以我不需要把全部的智慧和生命放在一桩感情上
做赌注,我不会把自己输掉。
因此,我可惜尤三姐,我喜欢她如喜欢我自己,我可惜她,因为她的剑,一把剑毁灭美丽
给我看,那不是悲剧,又是什么?
小说有个很好的结局,至少我这样认为,柳湘莲出家了。
红楼梦里另外一对,一死一出家的,是黛玉和宝玉。作者不会空穴来风,写出巧合,他一
定有深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尤三姐和柳湘莲;黛玉和宝玉;这两对是相似的,作为一对的他和她在
本质上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
柳湘莲早点知道尤三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爱上她的。他后悔尤三姐的死,他悟了,他
这时真的爱上了她,不过是在尤三姐死后。
伊人不再,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有遁世。
五、
曾经有一天,我希望得到尤三姐的剑。
因为我不想再痛苦下去。
每天晚上,我哭得神智全无,我睡不着,就坐起来不停的背《红楼梦》里,大段大段的诗
,我只能用背书来麻痹自己的意识。
那是我一生中最最艰难的时刻。
我不止一次的希望,尤三姐能把她的剑给我。
我当时想,如果我能象她那样,大无畏,把剑横在颈间,轻轻一抹,那所有不可留恋的,
所有让我失望的,全部放弃,如此简单,该是多么的好。
又或许,你不是借剑让我学你自刎,你可不可以送我一把剑,象当年,送给尤二姐的那样
;我一定不糊涂,我一定毅然拿起来,我一定去杀了那个辜负我的,让我难过的人。
我每每哭得累了,翻书背书累了,便自去睡下。
我一如常人般,吃饭睡觉学习工作,却怀着一个空落落永远填不满的大洞于胸口处。
我希望有一把能斩断情丝的剑,或者能刺穿他胸膛的剑。
而你总是不语,总是不肯。甚至不愿入我的梦来。
我很失望。
后来,后来,就慢慢的淡忘了,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事,我不是被一个园子困住一生的不幸
女子,我有广阔的天地,我自己的舞台。
所以,我说,我比你幸运。
我说,我比红楼梦里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幸运,因为我能走得出来。
我还是梦到了你。
在我再见到他的那天晚上。
你带着剑而来,你对我笑,我静静的看着你。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对你说。
我既不需要让自己受难,也不需要让别人受罚,这把剑,我不要了,那无可留恋的,自然
会随时光消逝,直至了无痕迹。
你携剑而回。
我喜欢你,三姐,我们都是美丽而勇敢的女子。
我知道你当年为什么拔出剑,也谢谢你,没有给我那把剑。
我终于看到了,前方还有好多好多美妙的风景。
写得荡气回肠,巾帼不让须眉啊,这样的女子,好,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