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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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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危层三部曲第二部)1

题记:我不是直到这一刻

才突然悲痛莫名

伊达在离地九千米的高空默默念诵这两句句子,心中多少有些伤感之意。特殊的空间位置使他有足够的心理落差去超越他曾反复上溯的往事,从而使记忆中某些意义所在的部分能够清晰地呈现于眼前。尽管伊达的这种努力似乎正愈来愈接近他所要的──如果说他曾试图从每一寸进入虚无的时光中找回一些什么的话──然而无论如何他此刻所怀有的这份心境对于1999年的夏天而言,实在是来得过于迟缓了一些。

这两句句子出自北方的一位流浪诗人之手。伊达曾在南方的某个城市见过他一面,当时这位流浪诗人尚未完成他的那篇名叫《风之翅》的小说,但他向伊达透露了他动笔的意向。那是一个微凉的秋日午后,两人走在高校校园那铺满落叶的水泥道上。南方的落木大多生长着大片的叶子,飞扬下来的时候令人浮想翩翩,踩在脚下更是哗啦哗啦地响。

“我已经想好了名字,”来自北方的诗人说,“就叫做《风之翅》吧!”

“不错。”伊达笑了起来,“写好了寄一本来看看?”

“那是当然,”对方像是也跟着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他转向伊达,“到完成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也就是因为他的这一问,伊达记住了这位默默无闻然而才华出众的诗人,连带记住了那个午后从南方落木那疏落的枝叶间透出来的点点阳光。与这位诗人分别后的许多年里,伊达总在他流浪的行程中随时随处地想起他的问话。“到完成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呢?”伊达问自己,然而他每每感到无从回答。

事实上伊达已记不真切他是从何时开始了他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涯。也许是因为这份漂泊本没有原初的动因,没有一件值得纪念的标志性的回忆。伊达只记得他小时候比较孤僻,喜欢独处,稍大一些以后他也开始学会与人交际,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不过是见事稍晚一些而已。在伊达的求学时代里,他也曾有过几段“如茉莉花心般洁白”的恋情,不过每次他都是浅尝辄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的同龄人那样去恣意地品尝青春所赋予成长的种种悲喜心情,他只知道每每他被唤起某种潜藏的兴趣时,他也曾表现得认真而投入,然而每每在得到之后他又发现那并非是自己原初想要的,于是他又不得不放弃。在伊达身边自有不少人对伊达这种喜新厌旧的行为颇为不齿,伊达虽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评判,但毕竟不能无动于衷,所以他便开始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到后来伊达便开始觉得即使是一个人也未尝不可。真的,有很多时候伊达想的并非是应该怎么做,或者去习惯怎么做,而是这么做也未尝不可。若要问这其间究竟有何种细微的差别,伊达想,那也许至少说明了一点,他所要的至今仍在前方某处,与他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距离。

那位把人叫做“终有一死者”的诗人特拉克尔有一句名言: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伊达很喜欢这句话。他在人世间漫无边际地游荡,追寻着他所不能确知的梦想,这一切也许仅仅是因为生是一种偶然,而理想总在彼岸,因此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身处异乡。寻找归宿的终有一死者身处异乡,直至踏上永恒而崎岖的归途。

后来伊达还是辗转地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这本小说,当时这本小说的作者已去世多年。据说那是在一次结伴旅行中他失足从山上掉了下去,然而他死后别人却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他的遗书。说是遗书其实不过是一份类似于遗书的文本,上面写着的意思是他已对人生感到厌倦,所以如果他不幸丧生的话,请不要把那个事情当做一次意外,仅此而已。

伊达在后来的旅行中就一直带着这本书。这本书也是那位流浪诗人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一部作品。他生前的时候是一个个体的书商,然而由于北方文人一贯的疏懒,他这一生并没有多少积蓄,因此他不得不借债来出版他的小说。可想而知的是书的印数很少,加上他原本就默默无闻,所以知道这本书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

只有一次,伊达听到有人以极为严重的口吻提起这本书。当时他与这个人同住在一起。有一次两人一起看了部名叫《天与地》的日本古装片,讲的是日本战国时代发生在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之间的一场毫无价值然而却异常惨烈的战役。片子的风格显然受了黑泽明的影响,严谨、唯美,并且意味深长。

伊达很喜欢这部片子,然而与他同住的这个人看后却反应冷淡,只是说了句“唔,结尾的音乐还不错。”伊达对于这个人的反应也未感到诧异,因为在他印象中这个人原是一贯如此,似乎从没有什么能令他受到触动。相识之初伊达也曾问过他:

“难道你从没有被别人的故事感动过吗?”

“叫你这么一问,还真有点罪过呢。”那个人微微地笑了起来,伊达跟着也就笑了。这个问题也就留在了那一个特定的时刻里。

不知为什么,伊达总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与他同住的人虽然与自己朝夕相处,但却始终生活在个人的世界里。他既不想让谁走进他的世界里去,他自己也不想从里面走出来。这个人身上似乎缺少了某种东西,尽管他工作很努力,待人很温和,有着自己习惯的生活法则,看上去也就是很普通而已。但是伊达却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人对身边的一切竟没有半点的好奇心,他好像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活着不过是为了履行某种既定的程序。打个比方来说,这个人就像那种上了发条就会从盒子里出来转一圈的玩具木偶,等到时刻一到便又安静地回到盒子里,他根本不明白他出来转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没有想弄明白的愿望。不过他也并非麻木,你如果给他一些建议,他也会接受,只不过如果你对他说“你应该活得快乐一点”,他会善解人意地朝你笑笑,那个笑容让伊达想起那个在博览会上展出的智能机器人。主持人先是让它抬起一条腿站着,然后再下达指令让它抬起另一条腿。它会站在原地计算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考虑过了,很遗憾,我做不到。”它每每作出这样的回答,下面的观众就会哈哈大笑,但伊达心中却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伊达见到那人的微笑就会产生一种类似的悲哀。

但是伊达竟是与这样一个人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伊达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自从某年冬季与那人在酒吧中结识之后,在哪里都呆不久的伊达竟与他一同住了很久,并且两人之间竟建立起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情感,直至后来那人竟也偶尔向伊达多多少少地流露了一点他的内心世界。

那次关于《天与地》的谈话之后,他就曾叹了口气道:

“其实就算在我而言也有例外的。”

“什么例外的?”伊达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一本叫做《风之翅》的书,”他说,“在大学期间的时候我曾连读了六遍,每一次读到文末的那句话我总禁不住伤感莫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风之翅》吗?”伊达若有所思,感觉上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后来他当然记起来这正是那个北方流浪诗人允诺要寄给他的书,于是伊达便开口问是否这本书还在,那人就把这本书拿了出来。

伊达怀着对他求学时代的深深的怀旧之情读完了这本薄薄的书,第一遍读完之后他竟完全没有找到感觉。书里记叙了一些平淡的琐事,读来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特别是结局,伊达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主人公最后离开的选择,因为看上去毫无动机可言。

“你真的连读了六遍吗?”伊达疑惑地问。

“是的。”那人点点头。

伊达放下书,没有看下去。他知道那人很善于做那种琐碎、枯燥而单调重复的事,比如他的工作就是在电视台从事后期编辑。伊达参观过他的工作,感觉一个镜头有时要重复几十遍,那和坐在电视机前享受节目的乐趣压根是两回事,但那人却已干了许多年。伊达不得不感叹世上的确有别样的人生,正如有人喜欢反复打磨一件金饰一样,那人喜欢将时间打磨成一件可以均匀度量的流逝。当然说喜欢也许不确切,只是生活的内容在那人眼中极为次要,且毫无差别而已。所以伊达想当然地认为如果那人喜欢这本书,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伊达也隐隐感到这是一个悖论:那人对待不同内容的书也应是无差别的,他喜欢这本书本就违反了惯例,更何况他竟然还说他感到了伤感!

直到伊达获知了那位北方诗人的死讯,他才不得不再度拾起这本书,这一次他所看到的彻底改变了。原说好的作品应该使作者在背后隐去,可这部小说却是例外。它似乎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能被理解。伊达获悉了友人之死,带着这种无可理喻的惆怅之情来看这本书,竟然觉得这本书的每一处都回味无穷。他一口气读到了结尾,结尾便赫然是那一句:

我不是直到这一刻

才突然悲痛莫名

伊达顿时浸入了一种无尽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从此伴随着伊达以后的人生。多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远在他的生命之初他就已带着这一份莫大的悲哀,真的并非直到这一刻,他才能回头把它看个明白。

也正是通过这本书折射出的光芒,让伊达开始懂得了凉──凉就是与他同住的这个人的名字──也就像此刻,伊达隔着机舱的舷窗望着外面的朵朵浮云,嘴里默默念诵着文本的诗句,眼前的微薄之光中依稀浮现凉的侧影。伊达仿佛看见他就站在他那离地十七层的居所的玻璃窗前,听着那悠扬而略带伤感的乐声在房间里回响起来。那是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在凉所居住的城市里,每天早晨他都会让自己深深沉浸于这一阙美到极致因而显得如此忧伤的旋律之中。他听着这首曲子,静静地伫立于窗前,凝视晨光中的淡淡雾气渐渐散去,直到显出这个都市清晰而冷峻的轮廓。那个给人抑郁之感的侧影在其它细节逐渐淡化的时候却从未自伊达的脑际消失,反而由于时光的推移而变得愈来愈清晰。想到这里伊达又禁不住悲难自禁起来,因为这个伊达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如今亦早已不在了,虽然伊达多年来从未能接受过这个事实,即便在亲自参加过他的葬礼之后伊达也仍然未能相信,但他确确实实不在了,就像那个北方的诗人一样。伊达不曾亲眼目睹他们的死亡,却曾深刻地沉浸于他们的存在场,因此他们的消失对伊达而言就像一个不可索解的谜一样。他想像不出舍弃这个世界,他们还能去向何方,他们的灵魂在大地上漂泊多年,突然想起要返归故乡,于是他们便悄然启程了。就像作一次远足一样,他们收拾好行囊,整理好行装,也没有过多的道白,就这样平静地踏上了归路。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伊达从不觉得死是一件值得担忧的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努力加油,对于注定的事多想又有何意义呢?伊达这样认为,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在感受了与他密切关联的存在者的消失之后他忽然觉得他已不能如此超脱地对待死亡。在他的求学时代,他一年只有一次远行的机会去他想去的地方。那时他耐心地渡过每一个上课的日子,静待假期的来临。当他终于踏上行程,远离日常生活的全部细节的时候,那种极度的轻快与自由往往令他不能自主地感到狂喜。然而当他毕业以后选择了流浪的生活并一直身处行程之中的时候,那种想逃离什么的愿望倒并不那么强烈了。所以在伊达看来生命中自有精彩与平淡的章节,那些大段的波澜不兴的生活不过是为了极少的精彩瞬间而作的情感堆积,就像全年上课的时光不过是短暂假期的一种心理准备一样。如此说来,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不过也是在作着这样一种预期,预期死亡。就以伊达所认识的这两个人而言,焉知他们在渡过漫长的等待而终于启程远行时不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呢?如果生的世界已无可流连,那么让他们执拗地生存于这个世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伊达反复地问,那个飘浮于异度空间的侧影不曾向他转过头来,给他那个他所要知道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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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 2

伊达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侧影还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六月。那天清晨伊达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醒来,听见耳边回响着熟悉的乐声,便习惯性地望了望窗前,凉一如从前地伫立在那里,神情静穆。

伊达自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并不常有向谁倾诉的愿望,不过他明白他无法像凉那样始终对过往的一切只字不提,直到无穷次的反复上溯使自己宛如患上某种精神上的强迫症。伊达从不过多地流连于往事,那些在倥偬的行程中曾错失的一切在他一无反顾的前行中终于凝聚成一个渺然的刹那,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粒孤单的火种。伊达也曾试图揣度过凉的想法,但每每这样的揣度总会让他晕眩不已。久而久之伊达就决定不再去想了。

就在他掉转头来准备继续他的睡眠的时候,忽然听到凉开口问他。

凉好像是问他昨晚是不是回来得很晚,事隔多年伊达有些记不真切了,不过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凉在他一成不变的宗教仪式中打破谜一样的静默。

伊达怔了怔,“呃,昨晚吗?”他敲了敲依旧发胀的脑壳。

凉没有等待伊达的回答,他像是无心地问了一句,然后又缓缓道:“昨天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在你我相识的那个酒吧里。”

伊达听见凉的话,坐起身来,“你说你看见了谁?”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凉道,“你上次带到这里来的那个。”

伊达定神想了想,印像中仅有一次,伊达带了个女孩子来到凉的住处。伊达知道凉洁身自好,一直过着近乎清教徒的生活,并且他从不曾请过谁到他这里来作客。伊达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伊达既然是借宿于别人的地方,自当尊重人家的生活习惯,所以通常情况下伊达宁愿去通宵营业的地方。自从在这个城市寄居下来以后伊达很快在各处的酒吧之类的地方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也结识了不少志趣各异的朋友。有一回一个贝斯手邀伊达加入他们的乐队,伊达也竟答应了下来,这在往常是没有可能的。伊达一向自命是一位流浪的民间艺术家,事实也的确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伊达向来独来独往,既没有固定的职业,亦不从属于任何的团体,身边除了一把陈旧的吉他之外再无长物。说到吉他,伊达常会在酒吧里弹奏一些耳熟能详的曲子,有时也会弹他自己的原创作品。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他最得意的是那一首《水边的伊达之花》:

“今次可会相逢?水边的翩翩少年,美丽的伊达之花。”

曲调轻快,却又略带感伤,唱来十分地上口。也正是因为这首曲子,伊达才会在一个叫做“部落人”的酒吧里认识了凉。当时伊达演奏完这首曲子,来到吧台旁要了一杯“自由古巴”,伊达喜欢这种类似咳嗽药水似的味道,所以他偏爱“自由古巴”。也就在那个时候旁边的一个穿长风衣的家伙忽然开口问他是不是在旁边的F大就读过。伊达回答说从来没有。“可是,”那人说,“可是在九年之前的一次新生联谊会上我曾听到过你弹这首曲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首曲子是叫《水边的伊达之花》对吧?”

伊达是惰于追想过去的,既然对方将时间与场合记得如此真切,想必其他部分也不太会有错的,于是他答以“兴许是吧”似的神情。

于是那人便感叹了一句:“F大是个好地方,想忘记都不可能。”

伊达听后报以善解人意的一笑。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个孤单的白领。像他这样的家伙多半在社会上混得不太如意,因而对高校生活抱着一种缠绵的流连之意。其实伊达自己也常会有这样的心情,虽不缘自对当下生存境况的不称意,但每每想起林荫道上早起锻炼的身影,想起充满阳光的午后,情侣们从宿舍楼前的车棚里取出车子,以及在教学楼的阳台上看下去三三两两的穿短裙的女生,心中总不能不对那段也许是人生中最明快的日子充满一种念旧的情绪。所以伊达虽不是F大的,但他想他能够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可是既然回想起来如此美丽,那么又何必说什么忘不忘记呢?

就这样伊达便认识了凉。当凉得悉伊达在这个近乎陌生的城市里并无落脚之处的时候便邀请伊达住到了自己家里。

然而伊达毕竟不是一个喜欢规则生活的人,在凉这里搭伙之后反倒令他原本就很闲散的心变得更加慵懒起来。他并不是急于寻找一份谋生的差事,而是继续做他的无业游民,对此凉从来都不曾过问。

所以即使伊达想带个女孩子回来过夜想必凉也不会介意的,因此上说尊重凉的生活方式似乎并非伊达不这样做的主要原因。那晚凉说要加班,晚上不能回来了,伊达知道这在工作繁忙的凉而言并非是偶尔的事,所以也并未太过在意。不过就在那一个晚上,伊达带了个名叫亚男的女孩子回到家来。当时这个叫亚男的女孩子紧紧挽住伊达的手臂道:“带我上你那儿吧?”伊达望了望她。亚男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算不上很漂亮,但有一双稚气的大眼睛。当这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时候常令人误会了她的年龄,然而事实上在这个夏日里她就会从她所就读的大学毕业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和我同住的那人会回来的,到那时你必须得走,这样也可以吗?”伊达问道。

亚男嘻嘻地笑了,“那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啦!”

她笑得很孩子气,看不出有半点的心事。伊达于是便带亚男回到了住处。

当亚男坐到客厅那张宽大的沙发上时,伊达给她倒了杯水。亚男手捧着杯子,忽然感到同伊达根本无话可讲。说来也奇怪,她和伊达往这里一路走来的时候也不曾有什么交谈,然而情形却不曾如此刻这般尴尬,就仿佛引发这种情形的是手中端着的杯子,或者是此刻身处其中的那张沙发。

伊达静静地坐在另一旁,什么也不做,神态倒一如平常。或许他早知道会这样,虽然事情不是如往日的程序那样进行,伊达却也不曾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伊达的这种近乎没所谓的态度反倒让亚男有了一点勇气。

“呃,”她开口道,“能再弹一首曲子吗?很想再听听。”

“哦,今天不了,我有点累。”伊达答道,然后像是怕亚男有什么想法似的又谨慎地补了一句:“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亚男笑了笑,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亚男忽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伊达身边,然后紧挨着伊达坐了下来。“你不抱我吗?”亚男望着伊达道。

伊达默默无言地搂住了亚男的肩膀,亚男便顺势倒在伊达的怀里。那时时近六月,但气候反常,空气中已有了几分夏日里的燥热。亚男穿得很紧,此刻贴着伊达的身体便开始微微发着细汗,伊达于是闻到了那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气息。

说实在的,那天晚上伊达自始至终未曾产生过任何其他的念头,他只是和亚男坐在一起,静静地在流逝中等待第二天的凌晨。

“不讨厌我吧?”亚男问。

“不讨厌。”伊达如实地回答。

“但是也不喜欢?”亚男接着追问了一句。

伊达不响了。亚男似乎很理解似的也没有再问。

不知何时伊达忽然对亚男说起了凉。并且用一种近乎是嘲讽的口吻说起凉如何刻板地遵守时间,生活内容如何地枯燥乏味。当伊达说起那个机器人的比喻的时候亚男禁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这个话题就一下子被掐断在半空中。

后来凉提早回来了,见到亚男依偎在伊达的怀里。

“她睡着了。”伊达轻声地开口道,“不太忍心叫醒她。”

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是吗?原来是叫亚男吗?”凉听了伊达的回答后应道,“我昨晚见到她好像很不开心呢,和你有关吗?”

伊达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与此事无关,伊达还补充说后来也没再怎么接触过。

“可是你多少还是有点喜欢她的吧?否则为何偏偏带她回来?”凉问道。

“并不是那样。”伊达否定了凉的判断,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快,不过究竟为什么会带她回来心底下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怎么认识她的?”凉问伊达。

伊达想了想,道:“有一次在酒吧里看到她在听一个乐队演奏,是那种全是短乐句的曲子,她跟着音乐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很有意思。”说完伊达微微地笑了起来。

“想像得出,”凉也笑了,“完全就像一个小孩子。”

“是的,”伊达赞同道,“就像个小孩子。”

静默了一会儿,凉开口问道:“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怎么可能,”伊达答道,“不过都不太深,忘记也不很可惜。”

凉沉默了,这回轮到伊达来发问了:

“怎么?忽然对我的经历有兴趣了吗?”

凉缓缓地笑了,他说道:“听说你一直在四处旅行,因而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说到这里,音响发出“咔”的一声,曲子结束了,凉从窗前走开来,坐到了伊达身旁。“怎么样,”凉道,“不介意说些有趣的事给我听吗?”

伊达半仰起了头,靠在沙发背上,默默地想了想。

“我一直不喜欢北方的树,你知道,那里的树叶小、脂厚。我也不喜欢常青的植物,虽说生命力很强,但我总觉得会泛黄、会凋零的那才叫树,就像会谢的才叫花一样。所以入秋以后我都会去南方,这已是我的习惯,说起来倒不是因为怕冷。”说到这里,伊达自顾自笑起来,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可是有一次,我因为一些事情,直到入秋后仍滞留在北方。”伊达继续他的话,说到“因为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颊,凉注意到那里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创伤。伊达摸到创伤之处时眼里闪过了一个瞬间的抑郁,就似一头大鸟飞过凝望的瞳孔。“那一次我见到了一种紫色的小花,花朵小小的,茎上像是有一个个突起,像初民记事的绳结。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这种花原初长着对生的叶子,到了秋天叶子脱落了,只留下纤细的茎,然而那时她的花却开始绽放。

“当地人说这种花叫做紫菀,就是传说中的返魂草。传说在爱人早猝之后,她便一直等待着爱人漂泊的灵魂。然而秋天到了,她也将随风而逝,爱人的灵魂却还是不曾归来,于是在绝望中绽放着紫色的小花,那花朵是她最后的守望。”

伊达结束他的追述,转过头来,发觉凉正用一种幽长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还记得那首《水边的伊达之花》吗?”伊达道,“紫菀花的传说像极了纳西瑟斯的神话,于是带给了我创作的灵感。”

“《水边的伊达之花》。”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歌的名字,“能再弹一次吗?还想再听听。”

伊达若有所思地望着凉,一言不发地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吉它。

“今次可会相逢?水边的翩翩少年,美丽的伊达之花。”曲调一如往常,轻快而略带忧伤。在曲子所轻轻泛起的迷离光影中,凉仿佛看到在北方一个清冷的黄昏,一个身背吉他的长发少年独自来到河边,没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只是见到他轻轻拭去右颊上的血痕,然后坐在了河堤上,当风起时他忽然发觉河畔三三两两地开着一种紫色的小花。然而恍然间那长发的少年忽然变成了一个留齐耳短发的女孩,她穿着一袭洁白的衣衫,唇际鲜红,翩然地向自己径直走来。走到面前时她莞尔一笑,开口问道:

“猜出来了吗?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

于是刹那间,她身后晚霞横流的黄昏转眼成为睛朗夏日的西站月台……

一曲既终,凉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了窗前。窗外天很晴,而都市的轮廓依然清冷。凉面对着窗外清冷的都市对伊达说道:

“‘只有会泛黄、会凋零的那才叫树,就像会谢的才叫花一样。’”凉重复着这个句子,“伊达,”凉道,“你这两句话说得真叫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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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 3

这就是伊达与凉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此后凉便动身去了北方。凉的出行十分突然,直到临走时才告诉伊达。当时伊达非常吃惊。

“你要去哪?”伊达问。

“去旅行,像你一样,”凉笑着回答。

“为什么早不跟我讲?”伊达奇道,“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向导的。”

“不必了,”凉笑笑,“我想一个人,你了解的。”

本来伊达还想坚持,但凉的一句“你了解的”堵住了伊达的嘴,让他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行。

伊达拎起凉的行李送凉去了火车站。一路上伊达总觉得有什么横梗于心中,却又说不出来,接近火车站的时候伊达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而且愈是接近站台就跳得愈是剧烈,让伊达心慌得想吐,直到凉踏上那节车厢的台阶,伊达终于叫出口来:

“凉!”

凉驻足转回身望着伊达。

“你,你的行李。”伊达走上前一步,将行李箱缓缓递过去。

“谢谢。”凉笑了笑,伸手去接。可是伊达直直地瞪着自己,竟死死抓着把手不曾松手,凉拽了几下都不曾拽动。

“伊达?”凉奇怪地叫着伊达的名字。

伊达一惊,将手松了开来。

“回去吧,”凉接过行李道,“我的房子现在只有你住了,这下可自由啦,不过别乱来哦!”凉笑着朝伊达扬了扬手。

就在凉刚刚转身时,伊达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他要说什么。“凉!”他开口叫道。

凉再度停步回望。

“那本叫《风之翅》的书呢?”伊达问道,“你放在哪儿?”

“不就在书架上吗?”凉怔了怔,回答道。

忽然之间,凉明白了伊达近乎神经质的眼神究竟是为了什么。明白了这一点后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伸出手来,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轻轻划过伊达右脸颊上的那处创伤,唇边露出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微笑。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凉,我在你这里还得多呆一段,你柜子里的清酒要被我喝光啦。”

“尽管喝吧。喏,这串钥匙拿去给那个叫亚男的女孩子吧,我感觉她和你挺衬的。

“还有,记得常开信箱,我会寄明信片来的。”

“那就说定了,我要上面画风景的那种。”

“没问题。”

“还有特产也要寄一些。”

“哈哈,行!你这家伙!”

凉的列车徐徐地开走了,只留下冷冷清清的月台。直到列车远得终于无可寻迹的时候,伊达方才低下头来,缓缓摊开掌心,看到里面躺着一把钥匙,系着紫色的带子。伊达的鼻子忽然接触到一种酸酸的空气,于是迅速抬起头来张惶地四下望了望。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 …

凉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直到那一刻,他的笑容还是如此地灿烂辉煌。

伊达并不曾料到这就是他见到凉的最后一面,而那入夏季节客站月台的一刻便成为两人的永诀。多年来伊达一直力图能够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次意外,那仅仅是凉在他谨小慎微的一生中的一次偶尔的疏忽。可是尽管如此,伊达终究还是无法对此感到释怀。他本可以阻止凉的,至少可以一同随行,如果他坚持,随性的凉一定不会拒绝,那么,凉便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意外”,而伊达也便不会在后悔与自责中渡过其后的岁月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当时自己竟没有这样做呢?

“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伊达,你对我而言也一样。”

那一幕对白之后听来处处都像是永别,究竟为什么我竟会将心中所有不祥的预感掖藏起来,坐视这种预感的最终印证呢?伊达反复地追问自己,但他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

其实在凉远行后的最初的日子里,伊达觉得他应当可以放下心来,因为他如期地收到凉从各地给他寄来的明信片。如他所要求的,都是以当地的风光为封面的那一种。凉会在背后写上几句简短的附言,诉说他每到一处的心情感悟。这时伊达方才发现凉竟有那样好的文采,虽是寥寥数语,但却令人印像深刻。每当伊达又一次收到凉这样的明信片,他便又多了一分释然。

“伊达,我见到了你所说的那种名叫紫菀的花,不知为什么我发觉它对生的叶子间并没有特别的隆起之处,是不是你回想时的微妙之误呢?我会在北方逗留到它开花的季节,下回见。凉。”

伊达在楼底的信箱边读完凉的留言,然后揣进衣袋里,走向电梯的门。他的心中异常地平静,凉在追寻一种新的生命,伊达相信,那种不同以往的盎然流露于字里行间,纵是带着某种毕竟无可消除的伤感气息,可是凉终究不再是那个关在盒子里的发条玩具,他应是可以期待那个花开的季节的,他会的。

想到这里伊达不禁又记起那个流浪诗人的问话:

“可是到完成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呢?”

真的难以想像此刻身处旅途的竟会是凉,而自己却寄居在这个南方的都市里,两人的生活会不会从此倒个个儿呢?伊达刚刚这样反问自己,便不由得笑了起来。不会的,无论如何他不会成为凉,而凉也不会成为自己。

在凉离开之后,伊达并没有按凉所说的去找过亚男。凉毕竟无法完全明白自己,伊达想,因为他自己对亚男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在以往的行程中伊达遇到过很多的女孩子,伊达同她们之间多多少少也有过不仅仅是暧昧的关系,但伊达的想法从来都很现实。他从不曾试图将这些随处发生的情缘际遇当做他世界中十分重要的事实,他并不想介入太深,更不想带在身上去旅行。这对他而言本是十分容易的,因为他只要启程离开即可,他没有固定地址和相关讯息,用不着费心向谁交待明白。当然他也并不是想要欺骗谁,因为同他交往的女孩子大都明白他的处境。在这个世界上,伊达也并不曾见到一味偏执地追求所谓“永恒”的人,这个时代的人们原本都多少有些浮躁,并不曾试图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深深走进某人的心底,然后静静地在里面安居。因此伊达惯于挥挥手便踏上行程,也不必多说什么彼此珍重或者后会有期。总而言之,伊达非常了解自己,他心中也会有其他留着长发、身背吉他的那类人的浪漫联想,但一旦置身行程,他便无所流连,无论现实与想像有多么遥远的距离,漂泊永远是他的宿命。

在这一点上,凉和自己有本质的区别,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怀念,凉恐怕不会踏上行程。伊达有时不得不承认凉是他世界里的一个悖论,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凉竟还会守着那一份“永恒”,而如果这份“永恒”仅是凉头脑里的一个孤单的影像,那么这种“永恒”甚至仅仅是某种唯灵论,而不是爱情。

伊达如此这般地向凉指出过,凉未置一词。不过伊达并不认为他与凉的区别有多么大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词远非“了解”,而是“相信”。无论凉所坚执的在伊达看来多么无谓,但如果凉坚执,伊达就愿意因此而相信,相信这份坚执于凉自己而言自有旁人所无法理解也不能代替的意义。

一九九五年的夏日众所周知十分地漫长,空气中迟迟地未有丝毫凉爽之意,相反愈近夏末竟愈是炎热起来。伊达不知道凉在北方是否见到了花开,还是一直在静静地等待。伊达知道凉是会这样做的,他会不惜花一个整夜等待一场雨,不惜花一生等待一个人,当然也不惜花一个夏季去等待花开。不过,由于迟迟见不到凉的讯息,伊达的心情在这个夏日即将结束的时刻又开始异常烦躁起来。

伊达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是八月十八日的深夜,他从Touching Couse──凉走后伊达在那个酒吧里的做事──赶回家来。那晚他所加盟的乐队有一场演出,伊达很投入,所以踏上归程时他已感到了些许的疲惫。

当伊达经过楼底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信箱,看到里面躺着一张淡紫色的明信片。伊达本已走了过去,见到这张明信片后马上退了回来。他打开信箱,取出那张明信片,封面上印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的照片。

“紫菀。”伊达默默地念出了它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他犹疑着迟迟不曾将明信片翻过来。他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向电梯走去,最后在电梯门口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将明信片轻轻翻了过来,眼前是凉那异常熟悉的字迹。

“伊达,北方的秋天不知还要等多久,我在此逗留已近一个月,觉得不必再等下去了,我明天动身到别处去,临行时买了这张明信片作为弥补。也许在你叙述中的样子比亲眼见到更美,所以,我并不遗憾。凉。”

看完这段文字,伊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明信片揣进了口袋。“谢谢你,凉。”伊达在心底默念,“祝你一路平安。”停了停又道:“早点回来。”说完,他按下了电梯的揿钮。

凉出行一年后的那个夏季,伊达遇见了他生命中一位极为不同寻常的访客。那时伊达已习惯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他习惯了放下吉他,从酒吧主人那里接过他的薪水,然后到附近的邮局交付各种费用。有一次伊达翻到凉的帐簿,发觉每月付费的回执整整齐齐地贴着,他也便照着做了。当然他偶尔还是会忘记,但是,那对于一生漂荡的伊达,不羁放任的伊达而言,这已可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习惯的还有那条归家的路,不是最繁华,却也并不荒僻,寻常得像是一个随时会被遗忘的角落。伊达每次在深夜的归途中总会不自觉地揣想凉走在这条路上时的心境。年复一年,在这闭上眼睛也可走到的路上,凉究竟会想些什么呢?也许置身于人群中回避着任何被认出的可能?也许当车灯闪过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阴影里?伊达忽然觉得在这种庸常重复的生活中他也竟开始体会到凉那些不可触及的心情,诸如伊达会在走到居所的楼下时忽然停步,想像着凉抬头仰望整座大厦辉煌的灯火,然后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喟叹。

“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亚男见伊达停步叹息,不解地问了一句。

“如果将一天延展成一生的时间,那么你忙碌一天之后在入夜时分走到这里你会想些什么呢?”伊达反问道。

“到家了。”亚男静静地答道。

伊达闻言一怔,回头望了望亚男,亚男也安然地望着伊达,两人忽然间静默无言了。

这一年中亚男来的次数不算少,有时也会整夜呆在伊达这里。亚男这时已在一家小公司里工作。有时两人一同到超市采购,然后回到住所做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亚男总是很体谅地主动去洗刷餐具,而伊达则会坐在沙发上弹奏一些自己创作的曲子。

“想过自己的未来吗?”有一次伊达像是无心地开口问道。

亚男停下洗刷餐具的动作,直起了身子。

“有想过的,”亚男答道,“辛苦地工作,存一大笔钱,然后一次性地花掉。”

伊达抬头看了看亚男的背影,“然后呢?”他问。

“不知道。”亚男回头嫣然一笑,“也许找个既有钱,心地也好的男人嫁了。”

“唔。”伊达没有去接触亚男的目光,“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啊。”

“那也没办法,”亚男耸了耸肩膀,“到了一定年纪,我若是不嫁人的话,妈妈会哭的。”

伊达默然了。他觉得他本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又发觉不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真的,在这样一个个庸常琐碎的日子里,时间均匀地流逝而去,有好几次伊达伸手触及袋里那把系着紫色带子的钥匙,几乎一时冲动将它拿出来,可终于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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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夏季即将结束的某一天,伊达收到了凉寄来的第二十九张明信片。凉在那上面说他开始动身前往西部,因为他还想领略一下高原草场的风光。“这个家伙!”伊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走进电梯里。

在电梯里伊达独自吹起了口哨,习惯性地将手揣进他那条陈旧的牛仔裤的口袋里,将钥匙弄出叮当的声响。凉是有这样的习惯的,伊达在睡梦中也能辨认出凉的脚步声。

就在电梯的两扇门悄无声息地忽然向两边打开的时候,伊达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转过来,发觉住所的门前坐着一个女孩子,低着头,长发披肩,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其实若是仔细回想起来,那年夏季的一个寻常的夜晚,在住所门前抱膝而坐的女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神情,伊达是完全记不起来的。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并不来源于任何一种特别的姿势或者眼神,那个女孩只是在那里坐着,仅此而已。

听见伊达的脚步声,女孩子抬起头来,清亮的眼波一晃。在伊达走近前去的过程中,女孩子一直紧紧地注视着伊达,见他停在了面前,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于是伊达发觉这个女孩有一副高佻而瘦削的身材,她穿着一套学生装,脚边还放着一只硕大的旅行皮箱。有一个瞬间里,伊达想到了亚男,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有着相仿的年龄与气息,只不过看上去要比亚男漂亮许多。

“你找谁?”伊达开口问道。

女孩子仓促地转身望了望门上的号码,然后转过身来,用一种迟疑的语调问道:“凉不是住在这里吗?”

自从与凉结识以来,伊达还是第一次遇见凉的访客,也许这本身就不太寻常。一种异乎寻常的关注使伊达不自觉地再度打量起对方。女孩子面色苍白,掩不住旅途的倦意,然而尽管如此她全身上下仍是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气息。如果她这样的女孩子走在马路上一定有着相当高的回头率,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孩子的非同凡响的美丽竟让伊达不自觉地心情烦躁起来。

见到伊达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并且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女孩子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她欠了欠身,拎起行李箱便抽身离去。

刚走出两步,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伊达平淡的声音:

“凉是住在这里,你没有走错。”

听见这句话女孩子霍地转过身来:“他……”女孩只说出这一个字便打住了。伊达正将钥匙插进锁孔里,一转便打开了门,发觉女孩子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他便侧首望了望,于是伊达见到女孩子定定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那把钥匙。伊达低头看去,发觉自己无意间掏出了那把凉临走交给他的钥匙。

看着钥匙上拴着的那根紫色的带子,伊达似有所悟。

“原来竟是紫色的吗?”女孩子低低地呢喃道,那声音听来竟有一种分明的痛苦之意。

“哦,这把钥匙吗?”伊达抬了抬手,“凉走的时候留下的。”

“走?”女孩子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是啊……”伊达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叙述,但随即想起此事说来话长,很多地方自己也一样不明所以,于是便打住了。

“不进来坐一会儿吗?”伊达问道。

听见伊达的邀请,女孩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接受这个邀请。伊达上前想替她拿行李,女孩子很客气地道了声“谢谢”,说自己来就可以了。

从一开始,这个夜晚就如此不同寻常,先是伊达收到了凉的明信片──那是距上一张明信片寄来已有一个多月之后,接着是遇见了凉那意料之外的访客,直至自己不经意间违背常规地摸错了锁匙那相比之下已微不足道了。

然而更为不寻常的恐怕是伊达和来访的女孩子都始料未及的。

原本开始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伊达与那女孩互道了姓名,因而伊达知道面前的女孩名字叫做“林苏”。然而由于凉对往事的绝口不提,使得伊达对这个名字毫无概念。若是伊达多少知悉一些凉的往事的话,也许不会在林苏面前一再提及凉的名字,然而这也很难说,因为对于与凉分别已久的伊达和林苏而言,凉当然是他们之间相通的唯一话题。

事实上两人之间愉快的交谈也正是由此而起的。两人饶有兴味地说起凉的一些生活上的小习惯,比如对衣着十分讲究,出门前总是要不厌其烦地照照镜子,又比如凉回到家时总是哗啦哗啦地摆弄着钥匙,也言及凉与人见面时从不先招呼别人的名字,总在别人叫他之后回应一声“你好”等等。然而交谈间伊达还是隐隐地意识到林苏在有意无意地规避着某些特定的情节,她从不曾提及她如何与凉相识,不曾提及又是如何与凉分开的,自始至终林苏小心翼翼地掖藏起她与凉之间任何相关的蛛丝蚂迹。

“凉这个家伙,”伊达道,“二话不说就出了远门,平时他总是两点一线的,到了那时候又好像很果断似的。”

林苏笑了笑,也就在一转瞬之间,林苏的笑容缓缓凝固了起来,清澈的眼底泛起了一抹隐隐的担忧之色。

伊达马上就感觉到了,在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与面前这个女孩子之间存在着某种息息相关的东西。

“他一直有明信片寄来的,”伊达马上道,“刚刚我还收到了一张。”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明信片递上前去。

林苏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又看,表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所以,”伊达笑了笑,“若是你问我他何时能回来,我恐怕还真说不上来,挺不好意思呢。”

林苏将明信片递还给伊达,同时微笑着摇了摇头。

“看得出,他是把你当作一个很重要的人的。”林苏道,“你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想我明白凉这个人。”

“是吗?”伊达听见林苏的话,心头一暖,尽管那话很平淡。“我给你看他以前寄来的东西,”伊达站起身来,向房间里走去,“我都收得好好的,你等一会儿。”

伊达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林苏的声音:“不必了!”

伊达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见林苏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

“改日吧,”林苏欠了欠身,“我该走了,很晚了呢。”

伊达抬腕看了看表,镜面很脏,于是他用袖子擦了擦。

“才十点不到,不算晚啊。”他道。

林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伊达,半晌道:“我刚下飞机就来了这里,还没有找过住处呢。”

伊达拍了拍脑门,“说的也是。”他笑起来。

两人站在原地,静默了半晌。最后伊达开口道:

“我送你吧。”

林苏没有吱声,只是拎起了她的皮箱。

伊达替林苏打开了门,林苏双手拎着皮箱默默地从伊达面前走过。

就在林苏走出门口的时候,伊达忽然道:“住下来吧。”

“什么?”林苏回转身,微微地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住处不好找的,”伊达道,“何况,我还想多听你说一点凉的事,有关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知呢。”

林苏被伊达的这个唐突的要求一下子弄糊涂了,但心底却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并不想就这样离开。“可是……”林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这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这里住下总是有些不妥呀,她就这样在原地犹豫着。

“这样吧,”伊达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挂着紫色带子的钥匙,“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那么你就住在这儿,晚些时候我到朋友那里去,没问题的。”

“可是,”林苏益发不知所措了。

“别可是了,”伊达打断道,“拿着这个。”他把钥匙抛过去,林苏本能地抽出一只手接住了它。

“我原本就是借住在这里的,”伊达接着道,“再说,这把钥匙原本不就是属于你的吗?”

林苏缓缓摊开手心,看着那把钥匙上挂着的紫色的带子,眼底又流露出了先前的那抹分明的痛苦之意。

“凉他一直没有忘记你呢。”伊达深深吸了口气道,“虽然他从不曾开口提起过,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每天早晨都站在窗前反复地听那首莫扎特的曲子,每当那个时候,平时很平和冷淡的凉脸上就分明地写着‘想念’两个字,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开的,但我想凉心里一定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从前的事情,他在等你回来,我知道的,所以,你就住下吧!别走了!”

听到伊达的最后几句话,林苏浑身一震,她抬头望了望那扇窗户,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你说,他每天都这样吗?”

“是的,”伊达用力点了点头,“每天如此,到走的那天也一样。”

林苏的目光慢慢在客厅的各项物件上游移着,从洁白的窗帘到中央的沙发,又到房间角上的装饰柜。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装饰柜里放着的一只玻璃船上。与此同时,一滴清泪终于无可遏制地落了下来,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上。

她紧紧地攥起了那把钥匙,将它贴近自己的心口。

“这把钥匙是我的,”她的话音略带颤抖,“可是伊达,你知道吗?”她转而望着伊达:“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伊达望着林苏,望着林苏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那个人,”她道,“那个凉多年来每天都想念着,一刻都不曾忘记的人,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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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林苏没有走,伊达也没有走,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听完了林苏对往事的追述。他第一次知道了凉的过去,知道了那个让凉的生命凝固成一种悠长深远、无边无际的想念的名叫苇的女子。

在一个遥远的西站月台上,这个名叫苇的女孩子与凉错过了火车。他们在山坡上并排而坐,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在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两人就这样谈着,说着。有时凉仰天躺倒在山坡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西部异常明净的蓝天,望着慵懒而过的朵朵浮云,耳边传来苇稚嫩而细碎的语声。这一定是凉那平淡无奇的人生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妙时刻。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一切仿佛前生注定的际遇的来胧去脉,就像诗中所写的:

我知道月下盛开的/莫不是最早到的花期/而花前你我谈论的/莫不是最闲散的话题/就这样走着/从邂逅走到分离/你我似乎从不曾提起/眼前错失的/莫不是最美丽的岁月/岁月中流逝的/莫不是最美丽的记忆

凉一定将那次际遇当作他生命中一次充满小小惊喜的短暂假期,伊达甚至可以揣想凉携苇的手再度登上西去的火车时,凉一定并不以为他的未来会因这假期而有任何的不同。结束这次旅行之后,凉又回到了他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并不厌倦,却也没有任何的好奇。惟有在偶尔的时刻,凉回想起这次的旅行,回想起那个给他出了一道奇怪的谜题的小女孩子,就在转过那条千百次走过的街角的时候,凉的嘴角现出一抹乍现即隐的笑容,没有人觉察,然而凉走过无数次的回家的路却有了一点小小的不同。

然而凉却无法知道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苇所有纤微而不可碰触的心情,即便是在苇再一次走进凉的生命,并终于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凉之后,凉还是无法想到苇是如何鼓起她全部的勇气,在那个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的温暖而潮湿的夜里献出了她如窗帘和枕巾一般洁白的初次。那一夜,虽然一切并不显得仓皇与突然,然而凉还是从苇的眼底触及到了那一份近乎偏执的坚持。

“凉,你是我的第一次啊。”

“为什么说这个?”

“不知道,”苇口齿不清地答道,“我就是想告诉你啊。”

在多年之后,苇的话想必一次次地触发凉心底永无可能愈合的创痛,就像那夜苇紧紧抓住凉左肩的手,苇抓得是那样地紧,仿佛要就此抓住缓慢然而却不能遏止的时光的流逝,抓住凉全部的生命,永远永远地停留在那一个不再转动的时刻。

这个名字叫做苇的女孩是七年前去世的。她死于一种叫做“三尖瓣闭合不全”的心脏病。据说这种病是与生俱来的,换言之死亡对于她而言是一个随时悬临的东西,历史上的确有伴随生长发育而自愈的特例,但大多数人会在十七八岁这样青春最盛的年华中死去。

更可怕的是苇知道她所患的病,从来都知道。自从她遇见凉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无论是林苏还是伊达此刻均已不可能揣度到苇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里是如何作出了走进凉的世界的决定,亦无法揣想她又是何以在与凉的深深爱恋中撒手而去。林苏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是苇,在那个情况下,就不应该再选择去走近凉,而是应该将这份绝望的情感深深掖藏于心底,然后眼睁睁地让凉从自己的生命中走过去而坚持不发一语。可是,在许多年以后,林苏慢慢地明白,如果说选择这样做需要极其巨大的勇气和承受极其巨大的痛苦的话,那么选择走近凉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承担更为巨大的悲痛。苇这样做是对的,就凭凉这许多年来从未逝去的追忆就足以为证,如果凉错过了苇,那么,世间就绝不仅仅是错失了一份如此炽烈而绝望的爱情而已。

苇是值得的,值得凉为之守候一生;凉也是值得的,值得苇献出自己只绽放一次的绝世美丽的青春。

林苏并非到这一刻才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苇死后的第二年便离开了这个城市,前往澳大利亚继续她的学业。走的那天,凉还赶到机场去送她。在机场两人都相对无言,林苏原本有数不清的话想说,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凉最后开了口,叮嘱她在异国他乡要当心自己,还有,要稍稍收敛起她那些任性的小脾气。

凉,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自然平直?你充满悲恸的眼神在哪里?你流血不止的内心在哪里?为何在苇的葬礼上竟不曾流过一滴泪呢?

“凉,”林苏呜咽道,“你也要当心自己,还有,要记得小白啊。”说完,林苏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果真长大了呢。”凉微微地笑了,“懂得关心别人啦。”他轻轻地抚摸着林苏的短发,话语里仍是充满最初的怜惜之意。

“我不要长大,”林苏拼命摇头道,“我要永远做你的小白!”

“别说傻话,”凉温和地道,“那天你出门前不是说好的吗?”

林苏知道凉指的是凉和苇为她举行生日Party那天的事。那个Party结束的时候林苏哭闹着要求凉与她跳一支舞,林苏还记得那首舞曲的名字叫《最后的华尔兹》。苇没有让凉为难,事实上,苇和凉一样,从来就是那样温柔地怜惜着自己。可是当时的自己是如此的任性和不懂事,自以为成熟地可以洞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散聚。

一曲既终,林苏紧紧地抱着凉,许久不曾放开,最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走时甩下一句:“我不再是你的小白,你也不再是我的凉,我叫林苏,而你是我的凉大哥。”

当时林苏自以为说尽了人世间最凄美的一句告白,然后转身而去的,可是机场送别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是如此的幼稚,充其量只是在自己编织的剧情里独自体味那一种刻意的美丽。她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然而,即便是这样林苏也还是知道凉从来就不曾因此对她稍有责怪,凉从来都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等待自己从稚嫩的梦中醒来,然后去面对此后也许流离颠沛,也许平淡无奇的人生。

在阳光温和的六月里,在机场宽阔清新的草坪上,林苏最后一次亲证了凉的沉默与坚忍──自始至终,凉都不曾流露他的憔悴。

林苏留给了凉一封信,信上附着她在那个国度的联系地址,同时,她也留下了多时以来一直保留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凉交给她的那把房门的钥匙。

“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忘记凉的,”林苏在结束对往事的追溯的时候说道,“可是在后来搬了一次家失去了联络之后的一天里,我突然意识到我已好久没有想起凉了,我一下子害怕起来,于是便立即搭上飞机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她又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可是,刚才你开门的那一刻我发现拴着钥匙的带子是紫色的,可我一直记得是蓝色的。”林苏一下子又掉下泪来:

“我竟连这样重要的细节都忘记了。”

伊达动容了。在林苏开始她的叙述的时候伊达就一直在心里无以言表地感动着,可是听到结尾这句话伊达方才一下子陷入了某种冰凉的痛彻之中。

一个生命中对你而言如此重要的人难道也会摆脱不了被遗忘的命运吗?那么,要多少深切的东西才能让人铭记一生呢?凉会终于忘记了苇吗?伊达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这样的!”伊达大声道,“往事在千百次上溯之后是会带上很多别的东西的。并不是你记错了,并不是的。”

林苏抬眼望了望伊达,从彼此的目光中两人都各自体会到了某种厚重而深切的东西。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伊达站起身来,“先洗个澡,洗去一路上的疲惫和风尘。”

林苏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已很深了。从窗口看去,四下的灯火已渐渐熄灭,都市归于一片梦境一般的沉静。在林苏进去沐浴的时候,伊达打开了音响,放入一盘肖邦的夜曲。然后他来到阳台上,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凉,你此刻身在何方?头枕着唐古拉山脉融雪汇成的河流吗?背倚着黄土高原一望无边的梯田吗?在草原芬芳清新的气息中安然入梦,还是抬头仰望着满天灿烂的群星呢?在你这一次突然起意的行程中,你在寻找着什么呢?在你匆匆逝去的三十多个年头里你曾找到过吗?虽然我原是你人生里一个极为寻常的过路人,虽然我也许永无可能明白你每一刻内心无法触及的心情故事,但你是否能感觉到我的魂灵正一路追随你向前行去呢?在过去的漂泊中我可能并不明白为何我总停不下脚步,然而此刻我却知道我如此热切地期待着你的归来。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夏日。伊达在凉那离地十七层的住所的阳台上静静伫立,试着让自己归复到与凉结识之前的寻常岁月中去,但那几乎已无可能。

直到他听见屋内传来林苏的声音。

“什么事?”伊达折回客厅里,冲着浴室的门应道。

“对不起,”里面传来林苏怯生生的声音,“你能不能,”声音停顿了一会儿,“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吗?”

伊达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林苏指的是什么。

“在右边的格子里。”林苏的声音很轻。伊达没有应声,他走到箱子边上,打开了它,然后照林苏说的从右边的袋里取出了她要的东西。

来到浴室门前,伊达敲了敲门。

门随即打开了一条缝,伊达迟疑了一瞬,然后缓缓伸出手去,绕过那道门边,递了进去。

在林苏去接的一刹那,指尖触及了伊达的手。伊达感觉宛如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浑身一颤,随即翻转手来紧紧握住了林苏的手。

伊达分明地感觉到林苏的小手在同样地颤抖,先是在伊达手心里顽强而迟缓地挣脱着,只是过了一会儿,便没有了动静。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夜晚。伊达和林苏就这样紧紧握着彼此的手,隔着浴室那道门静静地伫立着。谁都没有尝试着将那道门打开,谁也都没有再试图将彼此的手甩脱。

直到音响“咔”地一声停下来,并且不再转动。

此后几天林苏就住在了伊达这里。伊达没有去工作,他带林苏到就近转了一转。两人也没再谈起过凉。有几次,经过某些地方的时候,伊达从林苏的眼底里看到过瞬间的黯淡,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次林苏对伊达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告诉伊达自己原本不叫林苏,她原本应该姓季,是某位官员的私生女儿。她现在的父母是那位要员的世交,因此她被托付给了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从小就不曾被真正严厉地管束过,由此她养成了放任的性格。林苏很早就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因为那个官员定期会来看她。林苏在知悉了身世之后就益发放任了,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逃夜,学会了乱花钱。伊达听过了林苏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未发一言,以致于让林苏觉得伊达开始越来越像印像中的凉了。不过林苏却从来都不曾对凉提及过她的身世,这一点让她大伤脑筋。难道我对他比对凉还好吗?林苏不自觉地想要疏远伊达了,对此伊达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他选择了非常谦逊地退缩在凉的阴影之后。这样一来林苏反倒在心里觉得不自在起来。

“我想我还是搬出去住吧。”好几次,这句话到了林苏的嘴边,但却又不知为何终于没能说得出口。

但事情终于有了变化,有一天晚上,亚男突然不期然地敲响了伊达的房门。

“我去酒吧找过你,他们说你最近都没有上班。”亚男站在门口仰头对伊达道。

“哦,我有点事。”伊达支吾了一句。亚男很快发觉到这回伊达不曾有让她进去坐一会儿的意思,随即她便看到了林苏,林苏正穿着很贴身的小背心,在伊达身后怯生生地站着。

“是因为她吗?”亚男干涩地问了一句。伊达尚未及应答,亚男便掉头就走了。

伊达对林苏道了声“对不起”便追了出去。

“亚男!”伊达在电梯口叫住了亚男。

“你什么都不必解释,”亚男回头道,“没有必要的,我们原本就没什么的,她很漂亮,我只有为你高兴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伊达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是不是都不打紧,”亚男笑了起来,眼底却带着泪光,“你有很多女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有。我不是要为自己不平,但是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停下来去爱一个人呢?”

伊达本是无心去解说什么的,但听见亚男这句话他却忽然抬起头来,“你不明白的。”他狠狠地说了一句,眼里却分明流露出痛苦之意。

亚男忽然闪过了一丝迷惑,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在让伊达如此痛苦着,这种痛苦是她所从未见到伊达流露过的。

电梯门开了,亚男转身走了进去。在门合上之前她转身向伊达招了招手:“伊达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电梯降下去了,伊达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了回去。

回到房间他发现林苏正在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伊达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因为别的,”林苏急忙道:“只是实在不愿打搅你。”

“你怎么会是打搅我呢?”伊达近乎无望地喊了出来。

“可是,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友吗?”林苏问。

“当然不是,”伊达回答,“我压根就没有什么女友。”说着,伊达跌坐在沙发上,不再出声了。

“但你还是在乎她的吧?”林苏问道:“否则你不会这么急切地追出去。”

伊达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林苏别再往下说了。

林苏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好,过了很久,伊达用一种沉缓的语调开口道:

“有一次,”他说,“凉就在这个房间里忽然问我,他问我,‘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回答说怎么可能,只不过都不很深,所以忘记也不可惜。”说到这里,伊达抬起头来,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不是了,凉,再也不是了啊!”

林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抓着行李箱的手缓慢地松弛了下来。她并不想明白伊达说的到底是什么,完全不想明白,但她已经被伊达话语中的一切丰富而不可诠解的内涵所深深浸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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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伊达去酒吧开始上班,日子仿佛又回复到庸常的状态。林苏每日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而回到住所之后与伊达也不再有什么交谈。

有一次伊达自顾自弹起了吉他,林苏听见后忽然道:

“凉以前也弹过吉他的。”

伊达吃了一惊:“凉也弹过吗?可为什么从没听他提过呢?”

林苏没有回答伊达的问题,她继续道:“凉会的,我还记得他最喜欢弹那一首名叫《水边的伊达之花》的曲子。”

伊达怔住了,他开始费力地回想什么,林苏仍旧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那次凉让我记下这首曲子的谱,他唱我记,我在母亲的钢琴上第一次将它弹奏成曲,然后凉便用吉他将它弹奏出来。”

“等一等,”伊达打断道,“我记得你说起过苇后来再遇到凉是在一次联谊会上?”

“是的,”林苏答道,“是苇那一届新生的联谊会上。”

“是了,”伊达深吸了一口气,“就是那样了。”

林苏不明所以地望着伊达,伊达于是拿起了吉他。

熟悉的旋律再度回响起来,轻快、流畅,然而略带忧伤。正是那首《水边的伊达之花》。

“原来……”林苏脱口而出,“我怎么会没想到呢?曲名里有你的名字的。”

“今次可会相逢?水边的翩翩少年,美丽的伊达之花。” 伊达默默念诵道,“那原来是苇和凉的美丽重逢啊。我竟在那时就注定要走进凉的生命了,从一开始就。”

林苏忽然哽住了,她望着伊达溢满感伤然而却同时洋溢着一种深深的快乐的脸庞。天意有时还真是难以揣测呢!多年前的那一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凉、苇、伊达,还有自己,都在不可揣度的时刻走进这悲欢缠绵的一季,从此邂逅一个扑朔迷离的开始。

“告诉我,”伊达问道,“这首歌凉唱得好听吗?”

“难听极了。”林苏立即回答。

两个人都“扑哧”地笑起来了,那个迟缓而无以名状的笑容久久地停留在两人脸上。

那晚林苏从她的房间溜了出来,钻到了伊达的床上。伊达从睡梦中惊觉,一伸手触及了林苏身上紧绷的小背心。

“不要说话!”林苏大叫着,“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在这睡一会儿!”于是伊达没有收回他的手,伊达的手在林苏绷紧的背脊上轻轻地婆娑着,沿着暗夜里看去依然光洁的后颈,一直到林苏流水般倾泻下来的长发。

林苏又开始颤抖了。她将自己贴紧伊达的胸膛,头埋得深深的,仿佛想拼命地钻入到什么东西里面,紧紧地闭着眼睛。每一次伊达指尖温柔的触及都让她颤抖得更为剧烈,在这种颤抖达到顶峰的时刻,林苏泪流满面地大喊着凉的名字。

伊达第二天没有回家,他找到了亚男,对她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我会慢慢喜欢你的。”

亚男听了当时就哭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哭道,“可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呀!”

伊达一把紧紧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道:“不要再哭了,这个世界上眼泪已经太多啦。”

亚男听着反倒哭得更厉害了,但最后,她止住了抽泣,轻轻挣脱伊达的怀抱。

“我不哭了,”亚男努力地现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笑容,“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来爱我。”

伊达缓缓地点了点头。

伊达将这件事告诉了林苏,并且说他要林苏住在这里,直到凉回来。林苏咬了咬下唇,然后答应了下来。伊达也在和亚男一起的时候说起了凉的事,他本是从心底隐隐觉得不该告诉亚男的,然而他担心亚男终究会对林苏的存在心存芥蒂,所以还是告诉了她。

然而事情并未变得如想像中那样容易,亚男从不愿和伊达在一起时旁边还有林苏的存在。每当林苏出现亚男便立即起身告辞,用一种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说声再见。

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伊达总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尴尬。有一次伊达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林苏望着伊达仓皇的背影,却不知不觉地感到了几分酸涩。

那个晚上林苏下定了决心无论伊达再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离开的了。她在自己房间里默默地理好了行李,然后走进客厅里,看见伊达坐在沙发中央,摆着一个孤单落寞的姿势。林苏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再心软,绝不可以。

“你还是决定要走了吗?”伊达突然开口问道。

林苏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我会常来这里串门的,只是搬一个住处而已……”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伊达粗鲁地打断了林苏的话。

“我并没有骗自己。”林苏抗声道,“我并没有。”

“难道你真的想离开这里吗?”伊达站起身来大声反问道,“难道你真的想离开这个凉无处不在的地方吗?真的想吗?”

“你不用说了,”林苏决然地转过身去,“我走出这道门之后,请你千万不要追出来,千万不要。”

说完,她咬咬牙走出门去。伊达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林苏迈步朝外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斤,每一步都将心底的疼痛碾成千千万万个碎片,再一步,每一片又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小白!”伊达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像是突然苏醒的雕像似的,向门口急奔而去。

然而门却“砰”地一声合上了,林苏紧紧地拽住了门把。

“不要追出来!”她呻吟着,“不要。”这最后一声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缓缓地倚在了门边上。

两人隔着一扇门对峙着,久久地。

“听我说,”伊达在这一片对峙的沉寂中开口道,“我不是要拦你,我只是请你把钥匙还给我。”

林苏闻言一震,直起身来。

“既然你决定要走了,就请你把那把钥匙还给我。”伊达的声音忽然坚硬如冰凉的刀锋。

林苏梦游一般从袋底摸出了那把钥匙,这时房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伸出了伊达摊开的手。

林苏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姿势,禁不住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然而,这一次那只手不再是递来她所要的,而是正相反,它要带走此刻她最想保留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伊达的手已触及了那紫色的带子。

“不!”林苏绝望地叫了出来,一下子攥紧了带子的另一头,她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往门里扯,于是她便死死地扯住绝不放手。就在这时,伊达的手反转过来抓住了林苏的手,一股无法推拒的力量猛地将她 拽进了门里,那道隔在两人之间的门如此脆弱地闪在一旁,而门里是伊达坚强而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我不能。”林苏在伊达怀里虚弱地挣扎着,“原谅我,我做不到。”

伊达缓缓松开了他的手,然后用他的指尖错落着林苏额前散乱的头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做不到的我也一样做不到的。”他缓慢然而却明白无误地开口道。

林苏一颤,抬起头来,“你心底还是喜欢亚男的吗?”她问道。

“不是。”伊达收回他的手,凝重地转过了身去。

“那么……”林苏望着伊达高大而坚硬的背影迷惑了起来。就在突然之间,林苏想到了一些什么,就好象黑暗道路的尽头闪过一线的灵光,随即林苏仿佛听见了某种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深深缠住伊达的内心的痛苦是什么,她明白了提及那首曲子时伊达脸上伤感中透着欢乐的神色,她明白了那夜她大喊着凉的名字的时候伊达在她的背部希冀着一些什么的双手。这一切的一切,林苏都完全明白了。她本该早就明白的,可她终于还是明白了。

“伊达,”林苏的声音如此飘忽,仿佛从遥远的荒原上掠过的微风,“我们去找他吧。”

伊达的背影一震,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

“找?”他苦笑了一声,“上哪里去找呢?”

林苏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问道:“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你知道吗?”

伊达怔住了,“难道你猜出了谜底?”他问道。

林苏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男生,永远都不会明白女孩子的心的,”她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比任何人都要早。”

伊达没有分辩什么,他怕稍微出一点声音林苏就会就此止住不说了。

“凉是什么时候出发的?”林苏问道。

“一年前,”伊达道,“准确地说是一九九五年的六月十八日。”

林苏听见这个准确的日子,眼底显露出一抹凄凉的神色,然而伊达并不知道,他一直不曾转过头来。

“就是这个日子,”林苏道,“那是苇和凉在西去列车上相遇十周年的日子。”

伊达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模糊了,但他只是抬了抬头,眼前又恢复了清晰。伊达选择了漂泊之后的日子里,伊达就从不曾再触及那种令他会落泪的感觉,然而最近的日子里,有好几次都到了落泪的边缘。但是他一旦想到凉,想到伫立于窗前凝望的侧影,想到在每一瞬间凉都可能向他转过来的侧影,他又抑止住了。伊达现在已明白地知道,世间最深沉的情感远不是每天无微不至的关怀,亦不是日复一日无止境的想念,而是走下去,即使失去一切也要偏执地走下去,将人生走成一首只流传一次的绝唱。

“可是,”伊达的喉咙口泛着白沫,“我们都走了之后,谁来每天等着收凉的明信片呢?”

林苏听见伊达的问话也怔住了。不能没有人留下来,不能没有人接收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线索,可是自己和伊达之中究竟谁该留下来呢?

“我来吧。”就在这时,两人的背后忽然传出了亚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伫立在门口。伊达和林苏同时转过了身去。

“我来吧。”亚男脸上仍旧是一副没有心事的天真的笑容,“我会天天开信箱的,你们放心走吧。”

伊达与林苏相互对视了一眼,伊达从口袋里掏出了信箱的钥匙。

“还有这个!”林苏亦将手中拴着紫色带子的房门钥匙交到亚男手里。

亚男攥起了两把钥匙,冲着林苏和伊达灿烂地笑着:

“每天傍晚我会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们的电话的。”她道。

林苏和伊达无言地听着,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动。“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呀!”亚男喊道。像是身上的泥塑被击碎了似的,两人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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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末路 7(第二部完)

九月,遥远的西站月台。

山坡上风很静,草地清新,四下里充满明亮的阳光。惟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一道淡淡的带状的云彩伸向远方,仿佛向世界的尽头伸出一只想要留住一些什么的手臂。然而,无论是对这流转的时光还是对这静止的山脉而言,这个姿势永远是徒劳的。就像此刻,任谁也不能向林苏和伊达再现十一年前的那一幕,天地间只留下无尽的揣想。

“你觉得凉真的会来到这里吗?”伊达在月台的尽头向另一头的林苏大喊道。

林苏凝望着铁轨消失不见的远方,没有应答,但是伊达想像得出她脸上坚定不移的神情。一路之上林苏的脸上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伊达则坐在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一次,林苏是决定再也不放手的了。虽然林苏没有开口这样说,但伊达能体会到,林苏再也不愿意让心底关于凉的记忆渐渐淡去了,因此她定定地望着车窗外。虽然这样望着,但伊达明白她一定什么也没有望到,她只是死死地攥紧这份回忆。远在澳大利亚的时候,由于时空的阻隔,由于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她本已开始淡忘了,这份淡忘也许意味着她又可以接受一个全新的开始了。然而她却对这样的开始极为恐惧,于是又折回到凉的世界里来。在凉所居住过的地方,看着凉所看到的风景,听着凉所听过的音乐,林苏终于可以蜷缩在里面,孤单而绝望地享有着她所期望的内心的安宁。

就这样望着林苏的脸庞,如此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如果不是那双隐藏着幽深的心事的眼眸,伊达甚至可以揣想林苏陶醉在所有小女生都会有的浪漫感觉中的模样。于是伊达又止不住困惑起来:他究竟是期望着林苏能见到凉呢,还是宁可她将凉遗忘?有时伊达体会到:相比记忆而言,遗忘乃是岁月留给人们的一份更为昂贵的馈赠。可是,他会希望凉将苇遗忘吗?他能够如此吗?逝者已远离了我们,生者又当如何呢?如果说凉和苇还曾在那一段特定的时刻里见证到某种永恒的话,那么林苏和自己呢?面对如同生死之隔一样无能为力的界限永远希望着吗?还是终于不堪岁月的重负而转身放弃呢?

在这种反复自问之中,伊达的大脑又开始胀痛起来。他每每发觉他不能直接看明白他自己,他惟有借助什么人的折射之光才能将自己看清,也许他终究还是那种置身行程中的性格,尽管他曾在那一天强烈地感到他已不能如此洒脱地挥手上路了,他心里毕竟也有了某种莫名的牵挂,但是当他这一次再度踏进旅程,那种如惯性一般的轻快与自由感立即又俘获了他。在这个时候,伊达只要一想起凉,甚至只需一接触林苏的目光,他的内心就会立即被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所淹没,仿佛他又看到亚男在电梯口大声地问他:

“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停下来去爱一个人呢?无论是谁,你爱过吗?”

伊达忽然被内心的追问激怒了。

“为什么嘛!”他心里大喊道:“为什么非得这样?这不过是人生的一种选择嘛!大多数人不还是得继续他们的生活吗?他们未必就不快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这样问自己,然后从这样的争执中醒来,发觉面前是空阔的旷野,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在和他争辩。

“凉!”伊达忽然大叫起来,“你在哪里啊!”

没有回答,山坡上回荡着伊达的声音。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

伊达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山坡上扔去:

“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开始恨你啦!”

这一次,伊达充满莫名怨恨的声音甚至惊动了林苏。她默默回转过头来,冲伊达道:“去打个电话吧,已经是傍晚了呢。”

伊达站得那么远,兀自喘着气,林苏的话他根本没可能听见。

当然后来伊达还是打了电话,可是电话那头亚南的等待也同样一无所获。

伊达与林苏在车站旁的小旅店里住了下来。日复一日,天气渐凉,这个夏季虽然漫长,但终于还是过去了。

渐渐地,林苏凝望远方的目光开始变得迷蒙了,有一次她忽然道:“兴许是我猜错了呢,那个谜语可能根本没有答案的。”

伊达望了望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你说凉为什么能天天站在窗前凝望呢?”林苏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他总是听着同一首曲子呢?”

“莫扎特。”伊达吸了口气,“也许我知道为什么。”

林苏闻言慢慢地转过了头来,“为什么?”她问。

“你看过那部名叫《走出非洲》的奥斯卡经典影片吗?”伊达问道。

“你是说……”林苏想到了一点什么。

“当女主人公终于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的眼前就会浮现那样一幅画面:男主人公背着猎枪,孤零零的背影印在霞光四溢的天边。一望无限的非洲草原上,远远地,有几只狮子闲散地游走。每当这个时候,单簧管那独特的音质就这样悠然地响起来,回荡在四野。”

听完伊达的独白,林苏又陷入了沉思。

两人在月台上并排坐着,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林苏又开口问道:

“你说,男主人公的死是可以避免的吗?”

“不可以吧?”伊达不确定地答道:“导演恐怕别无选择的。”

“不是问这个。”林苏连忙摇了摇头,“我是说,呃,本来会是这个样子吗?”

伊达知道眼前这个小女生又沉浸到他刚刚所叙述的剧情中去了,亦或者这个剧情又让她联想到了一些什么,这只是一部电影么,又有什么“本来”呢?

“其实将大师的音乐配上电影的剧情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媚俗的,”伊达大声道,“大师的音乐本就不可以放在特定的情境中去理解,而是应该具有无限丰富的可诠释性,我对这首曲子的感受就有所不同。”

林苏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她便问:“你怎么想呢?”

“我感受到的就是无忧无虑的欢乐的童年。”伊达说道。

“可是,这首曲子很忧伤啊。”林苏反问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伊达念诵着《诗经》里的句子,“美丽的东西总会让人感到些许忧伤的,本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一点在古今中外而言并无不同。”

林苏点了点头,安然地沉默了。

“我们做点什么吧?”伊达忽然开口道:“不要傻呆在这儿等。”

“我们做什么呢?”林苏问。

“凉很喜欢花花草草的,我们到山坡上给他摘些野花吧!”伊达提议道,“他或许就来了也不一定呢。”

林苏被说动了,于是两人离开月台,向山坡上走去。

此后的事情伊达无论如何追想也记不真切了。后来他头脑里的影像就只剩下最后的那一刻。真的,在那如最终审判一般的一刻到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伊达已完全回忆不上来了。伊达记得那一刻林苏站在月台那一端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道花环。是的,伊达记得那一道花环,这么说他和林苏的确在山坡上做过一些什么。他们采了许多野花,将这些花编成花环,然后呢?然后是林苏自己把它戴上的吗?还是他给她戴上的呢?记不起来了。那一刻林苏戴着那道花环,亭亭地立在那里,伊达记起来的是她的侧面,伊达记得那一刻林苏的脸上略带笑容。她为什么在笑呢?这个笑容如此地熟悉,好像在山坡上林苏也曾这样微微地笑过,她在笑什么?伊达努力地想,她是在笑他对她说的话吗?在那一片异常的光亮中,两人在山坡上奔跑着,相互追逐着,忽尔又一起跌倒,伊达就这样顺势将林苏抱在怀里。伊达想不真切他是不是在冲动之下吻了她,我吻过她吗?伊达真的想不明白,那一幕幕画面就像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玻璃,怎么样也看不真切。然后呢?然后伊达去打电话了。“如果还是没有消息的话我们就回去吧?”伊达问了这么一句,林苏仿佛微微地点了点头,于是伊达站起来走了。

真的,多年以后伊达所能清晰地记得的惟有那一刻。那一刻林苏站在月台的那一头,头上戴着花环,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然后她便意识到伊达向自己走过来了,于是她便转过头来。伊达清晰地记得林苏的神情如何瞬间地起了变化,她看到了伊达那张惨白的面孔,看到他向她走来时踉踉跄跄的脚步,于是她突然明白了。

在明白了的那一刻,她弯下腰,缓缓地、缓缓地在原地蹲了下来。

伊达与林苏回去后正赶上参加凉的葬礼。在葬礼的前一刻伊达都还没有准备相信凉已经死了,他暗自决定要好好地看一眼凉最后的面容。他觉得他一定能够将凉从梦中叫醒过来,然后哈哈大笑着说:“原来是吓唬人哪!”于是大家欢快地笑着。伊达想一定会是这样的,他坚信不移。他简直太相信这一点了,以致于当他只是在玻璃灵柩里面看到一只黑色的骨灰盒时顿时在原地头晕目眩起来。他一时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他问林苏:“凉呢?凉在哪儿?”林苏低低地回答道:“他们说一运回来就火化了,因为已经不像样子了。”说完开始抽泣起来。而伊达根本没有听进去,兀自在心底问着:“凉呢?凉在哪儿?凉呢?他在哪儿?……”

当然伊达最后还是明白过来的。在他明白过来以前林苏一直在旁边安慰着他,好像本应该反过来才对,然而事情的确是这样。

凉的葬礼后的一个星期,林苏飞回了澳大利亚。那天伊达同亚男一道,到机场去送她。在最后的一刻林苏似乎转身有话要说,但伊达没有动。亚男推了推他,“你过去呀。”伊达这才走上前去。林苏朝他笑了笑。

“好好照顾自己啊,”她笑着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不必了,”伊达答道,“我也不准备留下来的。”

“你要去哪儿?”林苏吃了一惊。

“不知道。”伊达耸了耸肩膀,“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太久啦。你知道,我习惯了四处流浪的。”

林苏听伊达这样说,心情不由得黯淡起来。

“那亚男呢?”她问。

伊达又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有回答。

林苏走后第二天,伊达便辞掉了酒吧的工作,然后到凉的住所收拾东西。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他站在客厅中央四下环顾了一番。林苏走的时候不曾带走她的玻璃船,她像是决心要忘掉一切似的。而伊达同样什么也不准备带走。

最后伊达还是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本北方流浪诗人的遗著。此后伊达在他流浪的行程中就一直带着这本书。多年来他不曾刻意地去遗忘这一切,也的确不可能忘掉。他时常想起那位流浪诗人问他:

“到完成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伊达在哈尔滨、在乌鲁木齐、在南沙群岛或是在青藏高原随时随处地想起这句问话,真的,他忘不了。

那天临走的时候亚男请了假赶来送他。他叫她不要送的,可她还是来送他了。在站台上亚男问他:“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伊达答道。

“会回来吗?”亚男又问。

“不知道。”伊达仍旧答道。

“不过,你答应过我会慢慢对我好的。”亚男笑起来了,“我记着呢。”

“对不起。”伊达的喉头有点哽住了。

“干嘛说对不起?”亚男胸无城府地笑着,“自打第一次见着你就一直听你对我说对不起,以后不许再说了。”

伊达望了望她,想说“对不起”,但是忍住了。

“这就对了,”亚男笑道,“我答应过你不哭,我就绝不哭。”

伊达上了车,隔着车窗见到亚男朝他挥手。

车开动了,伊达挥手示意亚男回去,但亚男没有动。忽然,她跟着车子跑起来了。

“伊达!”亚男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记得我等你回来呀!”

伊达终于忍不住哭了。当第一滴泪流出来的时候就再也不可收拾。他用力别过头去,靠在窗边上,任凭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模糊,任凭多年以来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地流淌。当列车轰鸣着奔向远方,当四下里末路的歌声在寂静而热烈地回荡,伊达知道,真的,他深深地知道──

并非直到这一刻

他才突然悲痛莫名

(末路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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