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周南 螽斯 -- 重耳
螽斯羽，诜诜兮。
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
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
宜尔子孙，蛰蛰兮。
这首诗的字面很浅。看上去就是给家长祝寿、或者祝贺人新婚：祝你多子多福，多子多福……话是土了一点，可是一叹三唱，心意很诚恳。
读《诗经》必读《毛诗序》。《毛诗序》很好，立论光明正大，真如孔子所说的“思无邪”。可是有那么一些个别的地方，牵强附会有点让人受不了。比如这首《螽斯》，《毛诗序》说：“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这个，未免有点太扯了吧。
对古书古文的态度，我觉得还是应该遵循孔子的说法，“信而好古”。不仅是《毛诗序》，所有的书，除非有确切证据明证其伪，我的态度一般是信。没必要抖自己的机灵，看见什么都“无罪推定”一把，从不信开始分析。几百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有它传几百几千年的道理。虚心好好学学，能长些一生受用的见识。《毛诗序》在这里扯得有点远，需要捏着鼻子来接受。捏着鼻子接受了，修身齐家又多了条标尺，有啥不好呢？
《毛诗序》还说了，螽斯羽振振，意思是仁厚。这是不是有点更扯？不扯。汉代的训诂小学，盯着“螽”字，训为“冬”、为“终”，然后想到孔子的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对“斯”字和“羽”字也有类似的训诂方法，一层一层剥下去，一直剥到儒家价值观的深处去。这是真的读经的方法了。看人家这么读书，我真是要瞠目结舌，自愧不如。读《诗经》的时候，确实要经常给自己提个醒，这是《经》，不是《古代民歌大全》。睡不着觉拿它当故事书看，可以。如果是醒着的时候看，就要努力蹬着前人的肩膀，把自己提高一下。做不到这一点的话，真如汤斌所说“平日袖手谈心性，也是玩物丧志”。读《诗经》读出自己比前人聪明的感觉来，就闹笑话了。
《诗经》也有实际的用处。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今天学了《螽斯》，下次参加人家婚礼的时候，就可以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儿子孙子像蝗虫那么多啊。”那会有多开心，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毛诗序》说，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这个说得挺好。
其实读这首诗的时候，根本不用板着脸。这么美的诗，自古少有，随便什么时候拿来一读，总是立刻心花怒放，美滋滋的感觉。眼前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艳阳高照，花事荼靡，浩浩荡荡的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走过来。满眼艳丽的色彩，满耳欢快的音乐和人们的欢笑。开心、喜庆、对美好生活的满足、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总之全都是好的感觉。高兴吧。
高兴的时候要做两件事。第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要敞开心扉，将眼前的快乐彻底享受，来个酣畅淋漓。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及时享受，何以遣有生之涯。这一点容易做到，也不容易做到。总之要虚心，没那么多顾虑，人生的开心事就多了。第二，要知道天道轮回，开心到头就该不开心了。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持盈保泰总有持不住的时候。与时舒卷不是市侩，其愚不可及也，这是大本事。这一点不容易做到，也容易做到。不开心几回，跌几个跟头，摔啊摔啊就学会了。
新郎青春年少，新娘貌美如花。小子，记住这一天，这是你一生中最美的日子。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免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军队是国家的干城。“干城”这个词儿是这里来的。军队要非经训练演习没有用。无故演习是穷兵黩武。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怎么办？孔子支你一招：“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者凶事，不可空设，因蒐狩而习之。”有空率领着兵将打兔子去。通过打兔子，可以培养训练精兵，可以辨别提拔良将。
人生处处如战场，不用天天领人打兔子去。日常工作的每时每刻，存着好逑之心，留意观察一下，很容易发现谁是赳赳武夫，谁可为干城、腹心。如果对谁有疑虑，特别是筚路蓝缕、艰难创业的时候，对有疑虑的人，最好还是算了放弃吧。这个可是我亲身经历的教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每次一想起来，眼泪哗哗的。
《毛诗序》说：“兔罝，后妃之化也。关雎之化行，则莫不好德，贤人众多也。”看到《毛诗序》的高明之处了吧？处处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人。这个样子写书，真是令人钦佩不已。“莫不好德，贤人众多”，这是理想。现实与理想总会有点差距的。孔子那时候就会感叹“人心不古”。两千多年下来，仍旧是“人心不古”，不禁使人怀疑，人心是不是曾经有过“古”的时候。不过，不用灰心，人分贤愚不肖，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不好。只要心里揣着一个《毛诗序》这样的理想，生活里“友直友谅友多闻”，不时能够从者五六、六七人，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复何求啊。
采采芣莒，薄言采之。采采芣莒，薄言有之。
采采芣莒，薄言掇之。采采芣莒，薄言捋之。
采采芣莒，薄言袺之。采采芣莒，薄言擷之。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就来了。芣苢，也写作“芣苡”，读作“扶椅”。两个字都是草字头，不是草就是树。到底是啥，不知道，糊涂着吧。
好像，芣苢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近代才糊涂的，早就糊涂了。
《尔雅》上说：“芣苢，马舄。马舄，车前。”说芣苢就是车前草。
《逸周书》说，芣苢等于桴苡，“其实如李，食之宜子”。说芣苢是一种果树。
到了汉朝，《韩诗传》好像还算说得清楚。《韩诗传》失传了，据后人的引述，基本上是说，芣苢是棵树，果实像李子，吃了有利于生儿子。
而《毛诗传》，就开始两种说法混着来，“芣苢，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妊焉”。
到了许慎写《说文解字》，干脆就是一碗浆糊：“芣苢，一名马舄，其实似李，食之宜子。周书所说。”车前草能长李子吗？
无论如何，《毛诗》对“宜怀妊”的说法很认真。《诗序》说：“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把这首诗拿来读读看。读出什么感觉没？方玉润说，静心一读，联想到江南女子采茶调。是这个感觉吧？生活方式改变了，古代的好些东西我们现在没办法知道到底是什么了。但沧海变桑田，人心不会变，美好的感情不会变。
不想了，不想了。一想到江南，就一眼眶的眼泪。纳兰容若本是满人，出了关居然写，“风一声，雨一声。故园无此声。”太矫情了，我可不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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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没错呀。如果说《诗经》没有霸气，那就对啦。它是宣扬王道的，有霸气还了得？
如果说我写的这几段东西没有霸气，那我还真得好好检讨一下。好几个月了我总是哭哭啼啼的，用矮凳的话说，是“没有出息”。看哪天灵机一动，我也能整点霸气的文字出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什么事儿都可以从两面看。比如这首《汉广》，在我看来就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小伙子被小姑娘甩了。甩了就甩了呗，多大个事儿呀。人家结婚，你啰里啰嗦这么大一篇儿，至于吗。失落感免不了，自己憋一会儿就好了。不用到处瞎嚷嚷，祥林嫂一样，被人小看了。该读书读书，该工作工作。日子长着呢，世界大着呢。老天往这里发人的时候，都是两个一船的，早晚有遇到跟你同船而来的那个人的一天。时候没到，急也没有用。不合适的，早点分手也不是坏事儿。用不着哭哭啼啼耽误了前途。
可是按《毛诗序》的说法：“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意思说，被甩的小伙子，自个在家哭两鼻子，没有出门杀人放火、上吊跳河，这是知礼的表现。连南蛮之地的小家伙都如此知礼，这一定是受了文王的影响。好事儿，值得鼓励。《毛诗序》的作者不管是谁，处处宽大为怀，真是好人呐。
我念书时候的学校里，每年都有杀人放火、上吊跳楼的事儿。大多都是小伙子想不开闯的祸。偶尔一年没凑齐名额，第二年准会补齐了，灵着呢。有一回我上完早上的两节课，随着人流往外走。走到学校大门那里，忽听人群一齐喊，抬头看见一个人从对面的大楼上跳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下。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场景还仿佛就在眼前。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太大了。
年轻的男孩子，心底里多少都有点不拿生命当回事儿的情节。我小时候就觉得拿把利刃在脖子上一抹，或者万尺高空凌空一跃，是件挺酷的事儿。遇到了挫折，脑子里忍不住就幻想起自己抹脖子的场景来，挺认真地考虑是不是做这样的选择。可是自从那次亲眼看到那位同学在我的眼前摔成一个煞了气的口袋样，看到鲜红的血漫出来，我再也没想过抹脖子。学田横、项羽是一回事。可是一般人在一生中不会有机会做这种不得不然的大英雄。忍一忍，把挫折熬过去，想出办法从低点向上走，这才是自己的英雄。
那位同学，在你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你从楼上跳下来，你的生命就停在这个失败的点上了。你忍住一口气，等一天两天，这最艰难的时刻就过去了。往前走都是上坡路，失败之后就是成功。何苦要跳楼？下辈子可别这么傻啦，记住啊。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
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家贫思贤妻。”贤妻什么样，就是这个样子呗。对丈夫很依恋。对丈夫所从事的大事业多少有点担心。心里多希望丈夫留在家里，说出口却是“多陪陪老人吧”。正所谓“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
但凡有一口青菜豆腐吃，谁不愿意呆在暖暖和和的家里，好好陪着父母妻儿呢。“学会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犹有可说。可是像我这样在这没吃没喝的腥膻烟瘴之地每天起早贪黑吃苦受累，这是图个啥？为了给自己买个伯爵手表？为了给老婆买个夏奈尔皮包？老婆不稀罕这个，我也不稀罕这个。只是不知不觉就把人生路走成了这个样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仅此而已。
其实人生是个圆形。来自虚无，归于虚无。由我们自己所有的，不过是这白驹过隙般的短短几十年。内容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在哪里也是过，怎么过也是过。不就是一辈子么，一眨眼就没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稍为有点意义的，不过是自己的一颗心。这颗心有感受，有着落，从小被父母呵护着长大，慢慢学习着被人爱、爱别人。不知不觉长到古稀年纪，忽然有一天豁然开朗，体会到天地人心原来是一体。那时候才明白，哦，原来人活一辈子，是这么回事啊。
“十有十五志于学，”是有一个目标在那里的。就好像一根尺，刻度、方向、目的都画在那里了。未见目标之时，惄如调饥。一旦达到，那就会风雨为之变色，天地为之欢呼，咔嚓一声… …嘿嘿，我也还不知道到时候会怎样。还有好几十年呢。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周南以《关雎》始，以《麟趾》终。“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父母仁厚勤勉，儿孙当然正直有出息。这首诗的公子、公姓、公族，应该是说周公旦的后人。周公是圣人，子孙后代不用说个个是好人。所谓“麟儿”。
读《麟趾》，免不了要联想到《春秋》，鲁国获麟。这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其意义、影响，怎么说也不过分。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左传》上说：“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锄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
孔子是圣人，无所不知。什么东西不认识，问孔子，准知道。陈国来了只带着大箭的大鸟、楚国看见大萍实、齐国见商羊、会稽发现防风氏的大骨骸，大伙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问孔子，来龙去脉，他都给讲得头头是道。其实也不是“圣人无所不知”这么神，照《论语》里所说，孔子无所不知有两个根据。第一，他老人家读书多，见识的事情多。第二，他老人家懂得“道”，知道事物运行变化的规律，遇到不懂的东西，“执两用中”，根据线索一分析，就懂了。一个勤奋、一个讲求方法，有了这两样，谁都可以努力致圣人。
回头再说鲁国获麟，这事儿为什么是大事儿。《公羊传》说，有人告诉孔子，抓到麟了，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
麟是灵兽，麟凤龟龙，以麒麟为首。“王者至仁则出”。春秋乱世，麒麟无故被“获”于小人之手，孔子也想不通了，于是感叹“吾道穷矣”。孔鲤逝世于两年前，颜回于这一年之前不久去世，子路则于下一年死于卫乱。孔子在这样的境况下看到麟出非时，真是很伤心。据说孔子从这一年开始就停止编《春秋》了。《公羊传》和《谷梁传》都在哀公十四年戛然而止。只有《左传》，还忍着替孔子又多编了两行，到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仲尼从此后再不言，不也是长夜？幸亏孔子还说过那些话，编过那些书，长夜里才有了指路照亮的星星。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当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所想的不是哎呀我多想你，而是你如何，你在做什么，你过得好吗，你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果不开心，你就喝点酒吧… …这个样子，才是真想。
这样想她想了二十年。
为了不想她，流浪了二十年。
可是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她一直都跟着我。这二十年里，每次想起她，都好像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淋得我不能说话，不能呼吸，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痛得我浑身冷汗。二十年，每一天，在莱茵河边的小城，在柏林，在罗马，在巴黎，在雅典，在费城，在纽约… …不论在做什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从心底痛起来。
这首三千年前的诗，直接拨动了我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好疼啊。好诗。
三千年来，这世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世界确实是在变化，衣服发式、飞机汽车、房子马路，这些东西的样子都变了。可是人变了吗？人心变了吗？为什么三千年前短短的几句诗，让我心里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
据说陈寅恪先生说过，中国书能读的也就那么十几本。可惜陈先生没有开出一张书单来，说一说到底是哪些书能读。于是研究他老到底是指哪十几本书，也成了一个课题。我现在透露一份答案，这十几本书里面一定有《诗经》。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一首《卷耳》，这么直接地说中了我的心事。
世界与人心是一体。人的智慧活动不过是为了了解这世界。写书，就是为了告诉别人，我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从这个角度看，《论语》与《红楼梦》，与《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儿，区别不过是说了多少而已。好书，实际上只有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