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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荷姐姐 -- 藏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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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荷姐姐

那年暑假的尾巴,刚下火车,就接到师父电话:新来了一个留学生,她的题目做大木,和你的兴趣一致,过来认识一下。

就这样,认识了荷姐姐。传说中竟然要研究中国大木的洋师姐。

荷姐姐不姓荷,姓一个以Ha开头的德语姓。“荷”是她为自己取的中文姓。

她很自豪地告诉我:我知道中国的姓只有下面的部分,但我特别为自己取了这个荷字。我喜欢荷花。

后来分别的时候,我送了她一只石镇纸,上面是我刻的荷花。

荷姐姐是交换生。她的博士学位在美国,梁思成的母校。

她的博士论文真的做山西的宋金建筑,正是我刚刚写过一系列小论文的方向。难怪师父把她交待给我。

我确实给荷姐姐帮了很多忙,手续上,生活上,研究上。刚到中国的时候她的汉语还说得很费劲,几乎一切手续都要来找我。语言课的问题请我帮她给国家留学基金委打电话,解释着当中,她的汉语便明显不够用了,“没关系,咱们可以讲英语”,我安慰她,她说不出话,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

在桂花飘香的校门口,我陪荷姐姐坐在台阶上,她流了半晌眼泪说,才慢慢地开口,“我一着急,就不会说汉语,也不会说英语,只会说德语”,“我很笨,就像一只…”,她不会说汉语的蜗牛,比划着“背上背着房子的那种动物”,“我爬得很慢很慢,但我向着目标一直不停地在爬"。

我报之以沉默。突然很心酸。

多么熟悉的比喻,正是我描述过的自己,仅仅换成一口吃力的中文。

从那之后我对于她,有求必应,救人到底。也许是因为觉得她在我面前流露最为脆弱的一面,是一种特殊的信任。也许是因为她就是我的一面镜子,映射出若干年后的自己。

只身去往第二外语的国家--她来到我的祖国,我来到讲她母语的国家;年已不轻,没有收入,怀着对父母的愧疚,和对前路的坚定,为了那愿为其奉献一生的热爱,中国建筑史。

我比她幸运,中国是我的祖国,中国建筑史是我血脉的图景。我无法想象如她一样,把我的一生交给别国的历史。

荷姐姐很快便很“中国”。

她的汉语进步得很快,并且极喜欢用成语。凡能用四字习语的地方,绝不用俩字的词,直到滥用的程度。“我高高兴兴”,几乎成了她语言的“防伪标志”。

她的电脑装中文系统,拷走了我所有的盗版软件。并很快学会了和小贩砍价。

她爱吃中国的火锅。但每一次在点炒菜,她会特别强调要一份不放油、不放味精,只用水煮撒点盐的“水煮生菜”。

某次无意聊到中国的属相,我们问她:你属什么?荷姐姐一下子跳起来,大笑:“我知道,你们想打听我的年龄!我不上当!”

白人一般显老,她却很年轻,呆呆可爱的书卷气,几乎像与我们同龄。

其实我知道她的年龄。在帮她办理手续的时候,表格上有出生日期。比我早生整整十年。(其实是由于奥地利与美国的学制上的差别造成的。)

面对这面西洋镜子我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希望自己在十年以后,不是仍然挣扎于Ph.D,挣扎于面对机票和语言课花费时对"爸爸的钱“的内疚。

中国人的论文,喜欢定位巨大的题目,动辄类型学通史。美国的博士,往往只细细剖析一两只麻雀。荷姐姐选择了中美之间,折衷的选取了八座建筑。我帮助她无数次讨论她的题目。她列取了若干份巨大的word表格。细细密密地分门别类地记录那些宋金遗构的细节构造、特点问题。我在心下暗暗欣慰,原来奥地利和美国人的研究方法,与我们这些中国土著是一个样的。

一年以后,荷姐姐动身晋南山区调研。中国学生尚要结伴而行的旅程,她一个人出发。当然,带着我们提供的所有建筑遗构资料与乘车、住宿信息。 但那些没有公共交通的穷乡僻壤,不挂牌子的家庭旅店,需要向当地村里的文保负责人费些口舌才能打开的古殿大门,不是每个中国学生都能做到的一切,荷姐姐都做到了。

我不知道那漫长的一个半月里,她是如何在每一个不同的小店,向那些操着几乎与她完全不同的“中文”的餐馆老板,点一份不放油、不放味精,只要煮熟撒点盐的水煮蔬菜的。

柏林的一个机构,邀请她去用德语写作中国建筑研究。她很开心地说,她可能将是最早的德语深入研究中国建筑的西方学者。

其实18世纪西方世界的第一部全球范围的建筑史,德法双语的作品,已经包含了中国建筑的图像。20世纪初更有两位中国人相对熟悉的德国学者,系统研究介绍过中国建筑。

就在她的母校,另一位奥地利学者,在若干年前出版了欧洲与日本建筑的对比研究,并且在最近几年将日光投向中国。

但荷姐姐无疑是迄今德语学者中,研究最为深入的一位。她文章谈论中木作构造,我需要仔细地查阅资料才能回答她问我的细节问题。她整理了汉语木构名词,纠正今天中国学者尚在混乱使用的古代术语。

荷姐姐说,今天的德语世界,开始对中国建筑产生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促成今天我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

最近荷姐姐刚刚在美国答辩成功,取得博士学位。

她很开心地告诉我,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国学者邀请她到中国访问,研究“中国风”。

我惊讶而喜,还有更巧合的吗?我正在关注相同的题目。西方世界眼中的中国。

也许我比她更懂中国,而她得天独厚的跨文化眼光,更可以发现中国学者熟视无睹的问题。(e.g., 中国塔

命运是件奇妙的事。在适当的时间、地点,投下一面神奇的镜子。

我的镜子,文化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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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送花坐沙发
家园 好文,好志向

做学术的人,大抵如此。

认识一些在中国做中国研究的西方人,中文都说的相当不错

我也随你这个题目写一点吧

家园 厉害啊,晋南山区说普通话的人可不多啊。

她选取的八座建筑都在晋南?不知道有没有运城解州的关帝庙(那个“解”字,没去过的根本就猜不出当地人的读音 hai4),芮城吕洞宾的永乐宫。据说建三门峡水库时,永乐宫要被淹没,就整体搬上来,它的每一块材料都是编了号的,最后重建好后,材料还是多了一些,往哪安都不合适。

不知道你师父是否参与这类工程?这管导师叫师父是建筑业的行规?

家园 我也无法想象她是怎么跑下来的...

但她做到了。

她的题目不包括关帝庙和永乐宫。这两座对中建史的人来说都太著名了,研究得也比较多。她选的八座更偏更冷的...

管导师叫师父可能是我们中建史的特别称呼。外建史和建筑学都不这么叫。不知道是不是仅限于我们学校。因为我们专业比较有历史传统,学生很看重“师传”。我们会说我们是“×门”的人(×是导师的姓)。

家园 搬板凳蹭过来~
家园 有意思,看来学位越高、越要偏冷。

中建史的称呼跟传统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庙里、要不就是工地了。梁门算中建史的一大门吗?根子上都是鲁门的吧?

家园 可以写字...
家园 根子上除了鲁门(其实该叫公输门),还有墨门
家园 花做学问的人

想自己刚毕业到杭州时,有兴趣想收集所有风景区的楹联,爬了几座山后,就虎头蛇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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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之!安心做学问的人,心态好!
家园 这样的心路历程也有过
家园 淡雅之心,常驻之学

要在浮躁的人情世故中,坚定踏实的心,克服万般的难,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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