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此情可待》之一 -- 无心之云
1.我有话要说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寇一路往南推进,没多久就打到临江城附近。临江城顿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留在危城里的人都在紧张地观察着局势,等待着不可知的明天。
旅欧留学归来的青年学者白易生也在紧张地思忖着,要不要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最后他决定不该保留这个秘密。于是他走出寓所,往秋霞路走去。走在萧索的秋霞路上,他紧张得浑身冒汗。他在脑海中不停地模拟着申江寒听到他的这个秘密时会有的反应,以至于眼睛根本看不到路,走得跌跌撞撞。好在秋霞路上的人已没有往日的稠集,要不他肯定会撞倒某个人。尽管如此,等他停止了脑部活动,站住脚时,却发现自己走过了申江寒的寓所足有三十多米。他回身走到申江寒的寓所前,做了个深呼吸,摁响门铃。
申江寒是他在法国里昂认识的朋友,当时他正在里昂第一大学攻读物理化学博士,申江寒在里昂第二大学读古典哲学,他们是在一个小型的聚会上认识的。那次他还同时认识了在巴黎学艺术的陈紫燕,白易生家学渊源甚深,他虽然学的是理工科,但对文艺并不陌生,因此他和陈紫燕两人相谈甚欢,聚会之后两人通起了信。一年后,申江寒学成回国。再一个半月后,申江寒在给白易生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子就是陈紫燕,他们俩早在来法国留学前就已订了婚。白易生有点生陈紫燕的气,她在法国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竟然一点都不提及她要回国的事。
白易生获得了博士学位后也回了国,来了临江大学任教。他本来不想马上求职,同时还另有去燕京大学的选择,但申江寒的一封邀请信使他来到了临江城。在法国时,他一直和申江寒夫妇保持着分别的通信,即申江寒和陈紫燕是各自与他通联。他们夫妇很有意思,在信中跟白易生无话不谈,他们之间的一些小风波也各自在信中以不同的表达方式写给了白易生。他们寄给白易生的信往往是同时到达的,白易生看到同时发出的信中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表达的段落时就笑不可抑。
在临江城,他们的寓所一东一北相隔较远,但他们的往来很亲密。在大学里,白易生听到一些关于申江寒和陈紫燕的风言风语,说他们两人有左派倾向。白易生对这样的流言都一笑置之,他才不相信如此前卫的人会是左派。即便是又如何,他才不怕被他们赤化呢。他照样在空闲的时候,走一段长路去拜访申江寒夫妇。有时白易生进了申家,刚坐下,和申江寒没谈几句,陈紫燕忽然动了某种雅兴,要白易生陪她去某个地方,白易生便欣然答应,撇下申江寒一人在家。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双方都心中磊落。
不过,最近的一次,白易生忽然发现自己再不能那么磊落了。他发现自己爱上了陈紫燕。这爱会不会是忽然而起,也会忽然而落呢?白易生将自己关在寓所里观察了好几天,认定这爱他再也摆脱不了。又思考了一整天,决定要将这爱坦白,当着申江寒和陈紫燕的面坦白,然后接受判决。
门铃响了很久门才打开,陈紫燕开的门。一见白易生陈紫燕就嗔道:“易生,这么久都不来,我和江寒打算今天去你家找你呢。”白易生撩了一眼陈紫燕,急促地问道:“江寒在家吗?”陈紫燕被白易生那古怪的眼神撩了一下,脸突然红了,低头说道:“在客厅,来了客人。”白易生说道:“我要和你们单独说话。”陈紫燕低声说道:“你先进来吧。”
白易生站在玄关处等陈紫燕,陈紫燕关上门后走过来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要和我们说什么?”白易生说道:“这话我要当着你和江寒的面才说。”陈紫燕说道:“那今天不方便,要不改天吧?”白易生摇摇头,他今天贾勇而来,过了今天可能就没勇气了。
他大踏步走进客厅,果然有一个人正在和申江寒谈着话。那个人他不认识,给他的第一眼印象是有阅历有城府的人。
申江寒见到白易生,马上就向客厅里的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里昂第一大学物理化学博士白易生。”接着他对白易生说道:“易生,来。这位是谭先生,我来介绍一下。”
谭先生站起来向白易生致敬,但白易生已顾不得礼貌了,他的眼睛只盯着申江寒和走过他后站在申江寒沙发旁侧身对着他的陈紫燕。他咽了咽干燥的咽喉,说道:“江寒,紫燕,我有话要说。”申江寒带着纵容的微笑说道:“好啊,你说。”他一直很纵容白易生的种种怪癖,现在也不例外。
白易生说道:“江寒,我爱上紫燕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喉头剧烈地颤动着。
申江寒错愕地看着白易生,良久,说道:“说完了?”白易生点着头,眼泪簌簌地落下。申江寒倏地站起来,向白易生走去。近前,张开双臂猛地抱住白易生,说道:“恭喜你易生,你对女人有感觉了。”他回身叫来陈紫燕,将三人的手攥在一起,说道:“易生,紫燕,我一向认为爱不怕宣示,不怕选择。紫燕,现在有两份爱在你面前,你选择吧,你宣示吧。”
陈紫燕看着他们俩,说道:“江寒,易生,不是因为太突兀,也不是因为我矫情。在当前这样的情势下,我不会做出选择。”
一旁的谭先生再次站起,赞同地说道:“对,在当前国难当头之时,儿女私情确实应该先放一放。华东危急,华北危急,而我抗日将士缺枪少药。江寒,你还是把我们商量的事情告诉给白先生,征求下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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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别那么自私
大家重新坐下之后,申江寒对白易生公开了他们三人的真实身份。申江寒是中共临江区委书记,陈紫燕作为妻子是他的助手和掩护。而谭先生是中共上级机关派来的特派员,身负一项重要的任务。
谭先生在身份公开了之后,对白易生说道:“你看,白先生,我们是信任你的。你的情况呢江寒同志也跟我说过一些,你是里昂第一大学的物理化学博士对吗?听说你曾在布雷斯特兵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你能跟我们具体说说这件事吗?”
白易生确实到过布雷斯特兵工厂,这件事他曾经给申江寒写信谈过。但是,他认为那段往事纯属私事,他自己甚至没有将之写在简历上,申江寒却将之透露给他的组织很不应该。他很不情愿地点点头,说道:“我到过那地方,不过不是工作,而是出于一时的兴趣而作的研究。”谭先生很感兴趣,追问道:“是研究什么方面的?”白易生看着急不可耐的谭先生,本不想说,但又看到申江寒也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说道:“炸药的改进,以及无烟火药的改进。”
听到这里,谭先生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这回轮到白易生错愕了,他询问地看着申江寒。
申江寒对他说道:“你知道八路军吗?不久前由红军改编而成的军队?八路军是我们共产党的军队,虽然蒋先生承认八路军,发放了一些枪支弹药,但远远补充不了我们的消耗。所以八路军总部决定成立自己的兵工厂,现在我们急缺技术人员。”谭先生补充道:“特别缺像白先生这样的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同时,白先生对炸药有过研究,那对我们来说是太需要了。”原来谭先生此次身负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八路军军工厂物色技术人员。
话说到这里,申江寒意味深长地看着白易生说道:“易生,你能加入我们吗?”
白易生避开申江寒殷切的眼睛,说道:“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空气短暂地冻结,随后,申江寒低沉地咆哮起来:“这不是政治,易生!你可以不管政治,但你不能不管国家!国家现在这个样子,你忍心躲在一边吗?”白易生也激动起来,对着申江寒喊道:“我不是躲,我只是和你的选择不同。我在教书,也是在为国家出力。你能说教书就是不爱国吗?”
两人像斗鸡一样互相瞪着,都激动得说不出话。这时,陈紫燕在一旁说道:“易生,你有过那样的研究经历,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不派上用场,是不是可惜了?”白易生不好对陈紫燕呛声,轻呼一口气说道:“其实不是我不想加入你们,而是我已经答应了叶子涵先生去长沙。”接着,他试探性地转移话题,说道:“学校已经在往那边转移了,听说你们决定不去?”申江寒忿忿地回道:“不去,整个国家都要倾覆了,还去什么象牙塔?”
谭先生对这个结果深感失望,但还是决定做最后的努力,他对白易生说道:“白先生,对我们的提议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白易生摇摇头说道:“本来两天前我就该走的,昨天校务处给我送来两天后的火车票。”申江寒听到这里,冲着白易生喊道:“你别那么自私好不好?”
听到这话,白易生觉得申江寒完全不可理喻,气得很。他强忍怒气,说了声:“告辞!”站起来就走。陈紫燕叫住他,说道:“易生,你等等,我送你。”已经走到客厅门口的白易生站住脚,等了起来。
陈紫燕进了书房,拿了一本书出来。她走到白易生面前,将书递给他说道:“这本书送给你,留作纪念。”然后,她陪着白易生走到大门口,打开门,送白易生出来。站在门口,陈紫燕对白易生说道:“不要说抱歉,各自努力。”白易生说道:“你们真的不走?”陈紫燕点点头。白易生涩然说道:“你对我很失望吧?”陈紫燕说道:“正相反,我对你有很大的期望。”
白易生难过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走了两步,返回头,看到陈紫燕仍站在打开的门边,于是他说道:“紫燕,告诉江寒,我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来的。”陈紫燕笑着摇摇头,说道:“珍重。”在白易生再次转过身的同时,陈紫燕也将门关上了。
转过第一个拐角,白易生急急地将书拿出来翻看。这是一本叶芝的诗集,法文译本。白易生翻遍全书,没有找到一个陈紫燕的题字。他正疑惑陈紫燕为什么送他这本书时,手指正好翻到印着《深沉的誓言》这首诗那页,那页有一道轻微的折痕。稍一思忖,他明白了。
《深沉的誓言》是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给他终身爱慕的恋人毛德冈的,毛德冈是一名坚定的爱尔兰独立运动成员,叶芝爱她,但他却没能和她并肩战斗。叶芝选择的是复兴爱尔兰文化,和毛德冈的理想可谓殊途同归。毛德冈先是嫁给了一位爱尔兰少校,后来又离婚了。有意味的是,毛德冈一生都在拒绝叶芝的求婚。
白易生靠在墙上,望着天空。剧烈的心痛令他难以自拔,他在想是不是回去找陈紫燕,对她说他答应加入他们?然而,顽固的自尊却像一道绊索挡住去那边的路。
足足呆了一个小时,白易生才心情沉重地回家。在他的寓所,行李已经打好。那个小一点的皮箱子里面,珍重地装着他和申江寒与陈紫燕的所有通信。书桌上,那张两天后的火车票静静地躺着。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远方隐隐的传来炮声,并轻轻地摇动着他的房子。
3.我们是来和你道别的
城外的炮声一直响到傍晚,然后替代的是零星的枪声,从声音上判断,日军已越来越近了。白易生在零星的枪声中睡下,在落枕前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要是明天守军守不住的话,怎么办?他摇了摇头,心说,不会守不住的,听说有十万守军,一天还守不住?不对,得守住两天,得守到火车开走后才行。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着对自己说:你难道真的很自私?他就这样杂七杂八地胡想,把注意力从陈紫燕身上引开,把脑神经弄得异常疲倦,半梦半醒地捱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晨,异常的宁静,枪声炮声全都没有。他下楼到对面的西式茶点店吃早餐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说,守军将日军的进攻打退了,日军已经后撤二十里,三天之内估计不会再发起进攻。
白易生听到这里,心里泛起的一个念头就是:可以安全的离开了。不过,他也发觉,自己对此并不是非常高兴。
这一天,白易生一直在克制着自己想再见陈紫燕一面的冲动。从昨天开始起的别离,到不知何时的重逢,这段时间的节点就是今天。为此,白易生破天荒地买了一瓶威士忌,躺在床上慢慢地喝着。剩下小半瓶的时候,他睡着了。醒来时是在半夜时分,饥肠辘辘,他看了看受着灯火管制的城市漆黑的夜晚,干脆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直到窗口灰灰地亮起。
他匆匆地梳洗打扮,得赶去车站。搭火车离开的人太多,听说有人在车站里整整守了三天才挤上火车。他这样现赶过去,虽说有车票,但也不敢保证一定坐得上火车。
街上的人比前几天多了些,白易生叫了辆人力车赶往火车站。火车站的人真多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这些逃难的人真是沉重的暗色调。好在天正在像蛇蜕皮一样艰难地蜕出光亮,一点一点往这暗色调上打着光。
白易生付钱给人力车夫时,毫无征兆地,枪炮声大发作。一颗炮弹落在离他几十米的人堆里,立刻血肉横飞。火车站炸了营,所有的人全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又一窝蜂地站起来往站台跑去,想挤上火车,侥幸逃走。白易生的周围变得空荡,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人力车夫正在给白易生找钱,这时停下手说道:“鬼子抄了我们的后路,看来火车开不了了,先生要不我拉您回去?”白易生从茫然中回过神来,看到自己风衣的袖子上有两三点血迹,凄然地笑了。他向人力车夫摇摇头,拒绝收他找来的钱,说道:“你走吧,我再等等看。”人力车夫还想劝,见他把眼睛望向别处,知道他心意已决,便说了声谢谢,拉着车原路跑回。
又一发炮弹落在站台附近,将里面的人赶了出来。白易生看着蚁群般四散而逃的人,心中悲悯不已。一大股的人往他站着的方向逃奔,一个肩扛一大箱子的壮汉经过他的身边时喊了一声:“愣着干啥?逃命吧,没火车了。”白易生一动不动,直到他的那只小皮箱被慌不择路的人踢出好远他才匆忙跑过去将小皮箱提在手中。小皮箱里有他全部的信件,他是不舍得丢的。
他弓着腰的时候,肩膀被人重重的扳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打扮成工人模样的老谭站在他身后。老谭对他说道:“快点跟我来,江寒和紫燕都在找你。还有箱子吗?”白易生向几米远的大箱子指了一下,老谭跑过去提起就走,白易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刚走出车站,只见申江寒和陈紫燕从车站的另一个出口跑了出来。他们看见了白易生和老谭,直打手势让他们不要停下来。
老谭将白易生带到一个拐角,那里停着一部黑色轿车。老谭将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打开车门让白易生坐进去。刚一进车,申江寒和陈紫燕也赶到了。陈紫燕拉开后车门,跟白易生坐在一起,申江寒坐到副驾驶位置上。车马上启动,向城里驶去。
白易生在车里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申江寒笑道:“本来是来和你道别,顺便帮你挤火车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开着车的老谭笑道:“白先生,老申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呢。说实话,我们是听到负责包抄的森田联队昨天晚上到达攻击位置,而在麒麟山方向布防的五十二师乘夜不战而撤,知道火车开不了,怕你有危险,特意来接你的。”白易生叫道:“什么?布防的军队不战而撤?他们的长官胆子也太大了吧?”申江寒苦笑道:“应该说是胆子太小。”
陈紫燕注意到白易生的袖子上有血迹,问道:“易生,你受伤了?”白易生摇摇头说道:“这不是我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说,国军的阵地上根本就没有人?可日本人为什么还要打枪放炮呢?”
申江寒思忖了一下说道:“可能是为了威慑,同时向中国平民炫耀武力。”停了一会,为了缓和车内悲愤的气氛,申江寒开玩笑说道:“易生,怎么样?日本的炮弹不好闻吧?”白易生低头不语,陈紫燕见状,说道:“好了,车站的事就说到这吧。易生,你的寓所已经退了吧?这么办,先到我们家住着,有什么事到家后再说。”
车子开进秋霞路,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4.他胜利了
白易生和申江寒夫妇下车进屋,老谭将车开走,和他们约好,两天后会面。日本兵今天进城的话,那有两天肯定乱的很。
进屋后三人相对而坐,都不说话。良久,申江寒打破沉默,向白易生问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去长沙吗?”白易生疲倦地摇摇头说道:“你说的对,国家都要倾覆了,哪里还有象牙塔?”申江寒喜道:“那你准备考虑我们给你的建议了?”白易生说道:“不,我对军人失去了信心。一枪一炮都不放,就把老百姓丢给仇寇。从三百年前的扬州开始,中国的兵就没有血性。”申江寒连忙解释道:“八路军不是这样的,我们——”白易生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不想听有关贵军的介绍,我现在哪一派的中国军队都不相信。从七月到现在,不到两个月,丢城失地到何种程度?军人呢?成绩在哪里?包括贵军?”
申江寒还想反驳,陈紫燕用眼神制止了他。然后她问白易生:“那么,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总不能因为灰心,什么都不做吧?”白易生点点头说:“我有一个计划——”刚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喧嚣的军乐声,白易生把刚才的话头打住,跳起来说道:“日本兵进城了,咱们看看他们的军容。”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申江寒跟过来,建议道:“咱们还是到楼上看吧?”白易生说道:“不,我就站在地上,看看日本兵到底是丈八金刚还是凡胎俗骨。”申江寒不再说话,挨着白易生的肩站在窗前,陈紫燕也默默地过来站在一起。
一个瘦小的日本兵挂着硕大的定音鼓走在军乐队的前面,后面跟着高矮参差不齐衔着各类吹奏乐器的军乐手。军乐队后面两米,走着脚步整齐划一肩扛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士兵。日本兵以四纵队队形走在秋霞路上,每一方阵的每一纵队大约一百多人。连续走了两个步兵方阵,随后而来的是日军的军官方阵,人不多,三四十人,骑着马。走在军官方阵前面的是一位日军大佐,骑着一匹黑马,手戴白手套。左手揽缰绳,右手抚在挂在腰间的军刀的刀柄上。顾盼自雄,志得意满。
看到那位日军大佐,白易生轻轻说起了法语:“他胜利了,他胜利了,血液是多么的平静,而手指却擦拭着一柄刀剑……”这是法国诗人佩斯的诗句。申江寒和陈紫燕听到他念出这样的句子,都奇怪地望着他。
只见白易生脸部显出迷狂的神色,嘴里继续在念叨着:“以一匹夫换彼酋帅,应知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天下缟素。”陈紫燕听了,惊道:“易生,你要做刺客?”白易生隔着窗指着日军大佐说道:“我要炸死他!”申江寒赶紧一把将他的手按下,把他从窗前拉开,拉上窗帘。
申江寒将白易生拉回沙发上,轻声地询问:“你真的有这种打算?”白易生瞪着他说道:“怎么,你为我害怕?”申江寒说道:“这件事,可不能凭一时冲动去做。我问你,你要炸死那个日本军官,可是,你能接近他吗?不能。这就很危险,弄不好你把自己赔上了却伤不到他什么。或者,你炸死几个日本小兵,那有什么意义?你懂炸药,如果去兵工厂帮八路军制作炸药,你算算,有多少人可以用你制作的炸药去炸鬼子?”白易生说道:“我说了,我对中国军人不抱什么希望。至于如何接近那个日本军官,我自有办法。古有豫让漆身吞炭自毁形容去接近赵襄子,今天白易生为什么不可以自毁名节卖身投靠去寻找机会?”
听到这里,申江寒和陈紫燕异口同声惊叫道:“你要去做汉奸?”白易生坚定地点头说道:“对!百年之后当知我,举国如狂欲语谁!”
申江寒叹了口气劝道:“易生,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不是你加入他们就会得到他们的信任,弄不好你身败名裂却无法竟功。名节如白璧,受不得沾染。你再好好考虑。”
白易生决然说道:“我意已决,我是学理工的,绝无一时的冲动。只要机会来了,我就进行。”申江寒忿忿说道:“在我看来,你这个学理工的,比起学艺术的紫燕更加冲动。”
他们三个人又一次没谈拢,闷闷的在一起度过了临江城沦陷后的第一天。
一口气看到《之四》,情节紧张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特别是白易生的那种典型的旧知识分子的性格,清、迂、傲、倔、痴等,刻画生动细腻,好看,呵呵
5.我真的不是因为紫燕
五天之后,老谭再次过来。这次,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笑容,一进门就轻声对他们三个人说道:“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这下能让白先生感到高兴。”申江寒问道:“是前线的消息吗?咱们的部队和日军交手了?”老谭连连点头。申江寒追问道:“战果如何?是那只部队?”老谭说道:“我要卖点关子,有酒吗?喝点。”陈紫燕去拿酒和杯子,老谭走到收音机前,打开,调到一个频道,将声音旋到很小。四个人坐下,老谭将酒为大家倒好,举杯碰杯。
喝下一口酒,申江寒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老谭嘘了一声,说道:“先听听收音机。”
他们收听的是南京电台的广播,柔美的女声正在播报一个听起来可不美好的新闻,她正在播报沦陷各地区出任伪职的人员名单。在长长的名单中,申江寒夫妇和白易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叶子涵,他出任临江城伪政府秘书长一职。
申江寒蹙着眉头向白易生问道:“叶子涵他没去长沙?”白易生说道:“他负责学校的善后事宜,可能跟我一样,没跑出去。”申江寒看着老谭说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消息,那真是见鬼了。”老谭说道:“别急,听下去。”
电台继续播音,换了一条新闻:昨25日晨7时,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所部115师,在山西平型关一带设伏。日军板垣师团一部进入伏击圈,遭到迎头痛击,伤亡惨重。此役,共歼灭板垣师团3000余人,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一举破灭。蒋委员长特发嘉奖令……
还没听完,申江寒就跳了起来,双手攥拳举在头上。再看白易生,脸上也有了一丝久违的微笑。
老谭即骄傲又郑重地对白易生说道:“这是从蒋先生宣布全民抗战以来中国军队的第一个大胜仗,也是中国军队第一次主动出击日军并大获全胜的战役。白先生,这下能扭转你对中国军队的看法吗?特别是对八路军,有没有新的认识?”白易生点点头说道:“我和你们一样,对这个胜利充满喜悦。”老谭趁热打铁问道:“那,白先生能否再考虑一下加入我们的建议?”白易生说道:“我可以考虑一下。”老谭说道:“希望白先生能尽早下定决心,因为我得到通知,过两天就要带技术人员走了。另外,老申,小陈,你们的工作也有调整,要调你们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工作。这两天你们也准备一下,随时就走。地下交通线路已经安排好了。”申江寒兴奋地说道:“我对这一时刻简直等不及了。”
晚上,昏黄的灯光之中,白易生坐在收音机旁边,听着里面播放的音乐,陷入沉思。申江寒轻轻走来,在他旁边坐下。
申江寒说道:“易生,今天你虽然答应老谭考虑要不要加入我们,不过,我知道你是下定决心要执行你自己的计划的。我只想问你,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紫燕?你是不是怕像叶芝失去毛德冈那样失去紫燕?”
白易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说道:“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但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是为了紫燕。”
申江寒叹口气说道:“易生,我们三人就像我一直很仰慕的金岳霖先生和梁思成与林徽因一样。我会像梁思成,绝对尊重你和紫燕的情感,也绝对接受你们的任何选择。上次紫燕没有选择,但我看得出她心中是放不下你的。我想,她是很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走,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不是想用她的情感诱惑你,我是真的觉得你应该审视一下你的计划。”
白易生避开第一个问题,笑道:“其实实行我的计划的机会来了,我要去投奔叶子涵。”申江寒沉默半晌问道:“你认为他会信任你吗?在学校你不是认为他很阴鸷吗?”白易生说道:“我对他的观点可从没跟他说过,他应该不知道。另外,他刚任伪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他是会欢迎像我这样的,他的老人的。还有,我虽然讨厌他,但我也知道怎样才能获得他的信任。”申江寒说道:“即便你获得叶子涵的信任,你所能接近的也只有伪职人员,日军的重要人物你还是接近不了。”白易生把头靠在沙发上说道:“江寒你难道忘了,我可是打小就跟家父学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九一八事变之后,我们父子俩就绝口不说日语了。以我的日语水平,再到伪政府混个伪职,接近日军上层人物还是有把握的。”
申江寒见说服白易生彻底无望,便说道:“过两天我和紫燕就要走了,从此我们可能无法再见。我希望咱们虽然人分天涯,但不要南辕北辙。”
白易生凝视申江寒,缓缓说道:“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另外,你们走之前我会送你们一件礼物,作为贵军今天带给我的喜悦的回赠——黑索今的改进配方。这是我的导师维埃里送给我的礼物,他说,白,这张配方能让你成为百万富翁。带上它,多制造些炸药去打鬼子吧。”
两天后,申江寒和陈紫燕收拾好必要物品,准备跟地下交通员走。白易生走过来对申江寒说道:“江寒,我跟你讨件礼物行吗?”申江寒说道:“想要什么你说。”白易生说道:“我想要你那块怀表。”
申江寒的怀表是陈紫燕送的订婚礼物,这一点白易生也是知道的。申江寒难得的在白易生面前显露出犹豫,他看了看白易生,见他非常认真,于是笑着将怀表掏出来,那是一块硕大的怀表。申江寒说道:“成,送给你做个留念。”
白易生接过怀表,说道:“我们就不要说再见了。珍重。”回转身,他就上了楼。没多久,地下交通员来了,申江寒夫妇跟着交通员离开了寓所。
6.我的伤还没彻底愈合
两年之后,白易生当上了临江城伪政府秘书长,接替了升任市长的叶子涵的原职位。在此期间,森田联队早已开拔,参加了攻打南京的战役,从此再没回过临江城。自然,白易生要炸死森田的誓言落空了。而白易生自进入伪政府后,尽心竭力臂助叶子涵,将临江城管理得相当的稳定,以至于临江城被日方评定为共荣圈的模范城市。在他接任秘书长一职之后,更加发挥了他协调管理的才能,将临江城进一步推向繁荣,成为日军最可靠的后勤基地。一切的迹象表明,白易生根本不打算实践自己的诺言。他曾经和好些个比森田的军阶高多了的日军将领亲密相处,却没有对其中的一个下手。他兢兢业业地帮助日本人管理临江城,自己仍旧非常自律地过着乏味的单身汉生活,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弄他的那套化学实验器材。
在重庆国民政府的绝密文件上,白易生上了黑名单,属于要不惜代价追杀的级别。在延安,新华社发表一系列评论员的署名文章,对临江城伪政府中的铁杆汉奸逐一评论,其中抨击的最厉害的就是白易生。那些新华社文稿的作者叫江寒,就是申江寒。
然而,国共机构对白易生的定位通过秘密渠道反馈到日方那里,白易生更加受到日方的重视。同时因为白易生的廉洁自律,日方动了要用白易生顶替叶子涵现任的市长职务。他们派要员跟白易生谈话,想听听他的意见。白易生一口拒绝了日方的建议,他回答说他是由叶子涵引荐进来的,他不能顶掉叶子涵。日方为了让白易生答应接任市长,向他提出了一个超规格的荣誉待遇。
叶子涵不久探听到一点风声,马上行动起来。他让人散播白易生和新华社著名评论员江寒夫妇的交情,并对临江城沦陷初期白易生就住在申江寒寓所一事予以揭露。这些还只是延缓日方换人的速度,另一方面由他掌握的媒体将白易生的寓所以及白易生的工作日程安排巧妙的公开,使白易生一下子成了透明人。叶子涵的后一手,增加了白易生遇刺的可能。
白易生果然遇刺了。
那天中午,白易生从寓所出来。上车前,发现一份重要的文件没有带上。他的一个贴身保镖回去帮他拿文件,他上车等着。也许是稍微等久了些,白易生觉得车里空气很闷,就将防弹车窗玻璃摇下透气。还没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一把手枪从车窗外飞快地伸进来抵住他的胸口。
刺客开枪前大声说道:“白易生,你这条狗汉奸!”枪响了,白易生胸口洞开。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另一个保镖还没来得及反应,刺客将手枪丢在车内,飞快地转身逃跑了。
白易生被迅速送往日本人的医院,好在刺客并没打中内脏,只形成胸部穿透伤。送到医院的时候白易生还没出现休克,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白易生从死亡的边缘被抢救了过来。
刺杀事件引起日方的高度重视,一番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刺客很可能来自共产党的地下武工队。而白易生的遇刺多少和临江城媒体对白易生的居行过多透露有关联,那些媒体的幕后正是为保市长宝座的叶子涵。刺客没能抓住,日本人的震怒便全部倾泻于叶子涵身上。要不是叶子涵是老牌汉奸,为日本人效过汗马之劳,这一回他可能就会被秘密处死。不过,日本人虽然不杀他,但立刻决定撤掉他的市长一职,先找人代着,一待白易生康复,就由他来接任。
在病床前,日方要员向白易生宣布了这项决定。同时跟他说,为了表彰他的高效管理和抚慰这次光荣的受伤,在他接任市长一职的仪式上,日本驻华军最高司令朝香宫鸠彦亲王——日本陆军大将——要亲自前来为他授勋。日方要员暗示白易生,鸠彦亲王的行程已经确定,如果白易生还是坚持不肯接任市长,那就将是对日本皇军的蔑视。
一个月后,白易生康复了。一星期之后,鸠彦从南京启程,两天后到达临江城。第二天,在临江城最大的饭店,新市长的上任仪式开始举行。
饭店门口军警林立密布,门口的岗哨是日本特工。白易生进门前岗哨拦住他他,要他接受检查。陪他前来的日方要员在一旁默认了岗哨这一侮辱性的要求,毕竟,今天的主角是一位日本驻华最高军官。
白易生微笑地接受检查,岗哨在别的地方没发现异常,但在他的胸膛左边部位摸到一块隆起的物品,质问白易生那是什么。白易生解释道:“我的伤口还没彻底愈合,还要敷药,打绷带。”边说,他边解开衬衫,露出斜打着的绷带。在一旁的日本要员这时开口说道:“这事我调查过,白市长现在确实还需要打绷带。”岗哨这才点头放行。
在大厅等候朝香宫的时候,白易生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约还要等一个小时。于是,他上了趟洗手间。等他回到大厅时,临江城的日伪要员全部到齐,就差朝香宫亲王一行了。
大厅里镁光灯闪烁,那些军政要员见到白易生,纷纷上前道贺。白易生也主动地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和每个人打招呼。等他回到他的位置上时,门打开了,一名特工进来报告说:“亲王殿下的车队到了。”
7.我给自己的发言限制了时间
朝香宫穿着日本陆军军服,带着侍卫走了进来。他的胸口挂着功一级金鴙勋章,那是日本天皇为表彰这位大将在南京大屠杀的功劳而颁的。从进门后,朝香宫就对大厅里肃然站立两边,长久弯腰鞠躬的日伪人员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白易生面前,接受了白易生的鞠躬之后,挽起了他的手臂,对他说起了法语。
朝香宫说道:“听闻你曾到法国留学,是一九二五年去的法国?啊,刚好那年我从法国回了日本。我在法国住了四年,受过一次伤。我很怀念那段日子,在那时我学会了打高尔夫球。你喜欢高尔夫球吗?”
白易生谦卑地回答说道:“殿下,我那时只是个穷学生。”
白易生的回答令朝香宫大为赞赏,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听出了白易生说的法语和他说的法语同是卢瓦尔地区的法语,又名帝王谷法语。这法语被认为是最纯粹的法语,贵族法语。鸠彦因此对白易生由衷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看着白易生的目光令那些日本要员对白易生欣羡不已。
朝香宫挽着白易生走上大厅前端临时小台上,一摆手斥退了跟过来的侍卫。仪式正式开始了。
本来,预定的流程是,任命状由临江城占领军最高长官颁发,由朝香宫颁发勋章。由于朝香宫对白易生另看了一眼,决定两样全部自己来。当他向临江城占领军司令要过任命状时,台下一片啧啧的惊叹。这样的荣宠,是很多日本高级军官所梦想不到的。
颁过勋章和任命状后,朝香宫很绅士地向白易生行了个法国礼,请他发言。白易生还礼后,往前走了一步,从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当他掏怀表时,朝香宫的脸色变了一下,他的侍卫也蠢蠢欲动。
白易生笑着亮了下怀表,用日语说道:“这块怀表,是我的爱人送给她的丈夫的订婚礼物,后来她的丈夫将怀表转送给了我。”
他的这段带着暧昧的三角关系的话,使台下发出一阵猥亵的笑声,气氛又正常起来。
白易生接着用日语继续说道:“我给自己的发言限制了五分钟时间,希望能够将我对亲王殿下的感激表达清楚。”他整理了一下嗓子,因为他的嗓子突然哽咽起来:“两年前,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日,临江城沦陷。那天我在火车站准备逃往长沙,一颗日本炮弹在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爆炸,那个地方站满了等火车的人。其中有一位年龄和我的爱人相仿的中国女人,被炸死。她的血飞溅到我的衣袖上。同年的十二月十三日,中国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沦陷。攻陷南京的日本士兵接到一份最高命令:把俘虏全部杀掉。我看到日文内部通讯时,刚好是那年的春节。我的三十万同胞的血压得我不能呼吸。那个卑鄙的命令就是由站在我旁边的朝香宫亲王下发的,这是份怎样的灭绝人性的命令啊。”
白易生慷慨激昂的发言和发言中突兀的内容令大厅里的日伪人员听得震惊,他们忘了作出反应,直到白易生最后向鸠彦大将发出谴责时方才如梦初醒。侍卫拔出手枪,欲向白易生射击。那个陪同白易生的日本要员突然想起什么,慌忙喊道:“不要向他开枪,他身上绑了炸药。”另有日本人看出白易生手上持着的怀表,表链竟然是电线,喊道:“他的怀表是用来定时的!岗哨该枪毙!”
听到有炸药,朝香宫慌忙往台下逃走。白易生笑着说道:“不错,我身上绑了两公斤黑索今炸药,现在时间只剩下十秒钟了。屠伯殿下,你认为你能跑出去吗?”
到了小台下的朝香宫绝望地转过身来看着白易生,只见白易生从容地数时:“十,九,八……”
大厅里的人呈现两种不同的动作,日本人往前挤,争着来为朝香宫抵挡炸药。汉奸官则往后跑,挤着出门逃命。两边都拥塞住了,中间空了出来。
朝香宫被日本人扑倒,一个个日本人奋不顾身扑到鸠彦身上,叠起了一个高高的罗汉。这时,白易生已经数到了一,扑着朝香宫的日本人齐声高喊:“永别了,殿下!”
白易生怒发冲冠,怪叫着扑向那堆日本人。
8.我年轻的命运女神
延安宝塔山下,延水轻缓地流着。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陈紫燕和申江寒并肩坐着,阅读一封刚刚送到的信件。这封信是由临江城的地下交通带出来的,经过艰险的转送,两个月后方才到达。
信是白易生写给陈紫燕和申江寒的,他行刺朝香宫的消息比信更早到达延安。
原来,白易生自进临江城伪政府后,很快获得了叶子涵的信任,一步一步被提拔上来。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森田联队很快被调往南京方向。不过,也就在任伪职期间,白易生对自己行刺的目标也有了修改。他冷静下来,明白刺杀一名日军中级军官并不能震慑日本人,要刺杀更高级的军官才有作用。很快,发生了南京大屠杀,令他更加坚定了要刺杀一位他所能遇到的最高级的日本军官。
两年期间,他一步一步受到重用,能见到的日本军官的级别也越来越高。但他仍沉着地等着,直到日本人要让他顶替叶子涵时提出一个诱惑他的条件时,他才认定,时机到了。
那时,日本要员给他的条件是,因为知道他廉洁,所以给他足够的荣誉光耀。他们决定由华东占领军司令亲自来给他下发任命状。
白易生决定炸死日本华东占领军司令,但是,炸药怎么带在身上能躲过严密的检查呢?他秘密地找来老谭。
老谭在带着第一批军工到了太行山后,跟上级汇报了白易生的情况。上级对白易生献出黑索今配方的举动非常赞赏,决定将老谭派回临江城,看看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做地下情报工作。老谭秘密见到白易生后,白易生没有同意他的提议,但给了他一个他们之间秘密的联络方式。两年,他们只见了那一面。
这次,白易生找来老谭,跟他说了自己的刺杀计划。他要求老谭先刺杀他。他在自己胸口指了一个地方对老谭说:“你用枪往这里打,只会造成穿透伤。我需要身上绑绷带来藏炸药。”老谭回去用密电请示上级,上级考虑后答复为同意。
被刺杀的那天,白易生将一件随身常带的东西故意落在房内,出门后寻找起来,然后再支派走一个保镖回去拿,争取时间给老谭,同时也减少一分老谭的危险。当他看到老谭出现时,他进了防弹车。默数时间,到老谭应该走到的时候,他飞快地打开车窗玻璃。在留在车内的另一个保镖来不及制止时,老谭快速地迈到车门前,将手枪伸进来,抵住白易生指给他看过的胸口部位,开枪后迅速逃走。
白易生没想到的是,他制造出来的对自己的刺杀换来日本人更隆重的礼遇,在病床前,日本要员跟他说,给他颁发任命状的人由华东占领军司令改为朝香宫亲王。
举行任职仪式的那天,白易生拆开身上的绷带,在里面藏好两公斤黑索今炸药。这些炸药是他两年来精心制作出来的,用的就是那套化学实验仪器。他将电线与雷管藏在特制的鞋跟里,过了门口的盘查后,他去了趟洗手间。在洗手间里,他将雷管和电线取出,然后将雷管放进绷带内,将电线接在早就预作改动的怀表上。
在发言前,他掏出怀表,借着和台下日伪调笑的掩护,临时调好爆炸时间。五分钟后,由白易生带在绷带里的两公斤黑索今爆炸了。黑索今的威力巨大,在原子弹出来之前,是所有炸药最具威力的。白易生身上的黑索今又是经过改进的,威力又进一步。
和老谭的最后一次会面,白易生交给老谭一封信,请他转交申江寒夫妇。那封信老谭黏上鸡毛,郑重地托付给地下交通员。
那封信和白易生的性情一样,显得古怪。信封上写着申江寒与陈紫燕两人的名字,信的抬头却只有陈紫燕一人的名字。显然,这封只是写给陈紫燕的信,不过白易生也希望申江寒能看。
信上写着:
紫燕吾爱,见字如面。自分别以来,魂梦无一日不牵。余知吾爱以民族仇痛为先,余以须眉甚惭污浊。日寇之强大,国民政府之颟顸,俱令人有长夜难晓之感。余性急躁,苦等不及。又自分病躯难耐干戈之劳,故数辞江寒所请而愿为刺客者,乃选其易为之事也。吾爱与江寒兄所任甚重甚难,万里遥祝成功。
今次有日酋华东占领军司令赴门送死,余已决心与其同归于尽。定时炸药已备好,激发之物乃那块怀表。当日向江寒讨要怀表正为今日,以表我们三人同仇敌忾,共沥敌血!微躯成灰之日,便是解脱之时。万望闻讯勿悲,此乃吾临死之至托也。
前时汉奸余闲,翻阅吾爱所赠叶芝之诗,偶译一阕,以托相思。名之为《白发吟》:亲爱渐年老,白发如霜草。吾心仍坚执,不曾稍泯少。
信的最后一行是法文,写着:你是我永远的年轻的命运女神。然后是签字具名。
那天,申江寒问了陈紫燕一个问题:“易生要做刺客的时候,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他?只有你能阻止他,你也知道他说了就会去做的?”
陈紫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久,她向组织提出上前线去。一九四二年在八路军总部遇袭时牺牲。当时,她和十几名她领导的剧团的女演员被日军追上一处悬崖,陈紫燕带头跳了下去。
申江寒一直在陕甘宁,他看到了抗战胜利,一直活到解放以后。他没再娶过妻子。
结局对日伪而言,是胜利;对白易生而言,是悲壮;对陈紫燕而言,是痛而无言;对我等读者而言,是钦敬而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