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巴黎黑与白 （原载《上海文学》） -- 萨苏
棋道，我的看法和武道或者作人之道竟然有些相通的。
------------ 萨苏
一??
午后阳光斜过蓬皮杜文化中心的高大建筑，给夏德莱广场周围的马路留下一片清凉的阴影，这个位于巴黎市中心的街区开始热闹起来。自娱自乐的街头小乐队摆开场子，以最流行的曲子吸引游人停下脚步，这样乐队跟前的空琴盒里便会接连不断地响起硬币跌落下来的美妙声音。活人雕塑也粉墨登场，被石膏粉涂得浑身雪白的塑像一动不动地钉在路边，只有当游人把零钱放入塑像跟前倒置的帽子里，那塑像才会朝你眨眨眼表示谢意，这样扔过钱的游客也可以大大方方跟塑像照个合影。至于那些抛飞碟的，口吐火焰的，变小魔术外带卖饮料的三教九流都会在这个时候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般充塞在广场和附近的每一条小路上。
杨更新刚刚在蓬皮杜文化中心看完一场电影，踩着夏德莱广场的石子地面随意闲逛，他觉得巴黎这个老街区很像北京天桥上海城隍庙和南京的新街口，积淀着厚实的民族文化底蕴，如果你是一个异族人，那么往往会对这样的地方流连忘返，永远不会有看够的时候。不过今天杨更新不是来看街头卖艺杂耍的，他要寻找那间让他向往已久的“拉斯科”咖啡馆，准确地说是来拜访这家围棋咖啡馆的坐馆大师金泳善。杨更新在中国时已获得围棋业余五段称号，在法国南方图鲁兹留学的几年中，无论跟中国人还是欧洲人交手，他都是胜多负少，占据绝对优势。这个夏天杨更新考上了巴黎大学数学系博士，来到这座世界文化名都，刚把行李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坐地铁来到夏德莱广场。他在图鲁兹时就听说过巴黎的拉斯科咖啡馆，韩国人金泳善更是被法国人尊为“法国围棋之父”，与金大师交手是杨更新来法国后多年的愿望。两个多小时前他已经找到了拉斯科咖啡馆，老板说金大师每日午饭后雷打不动得午睡，天塌下来都不能去叫醒他，于是杨更新只好呆在蓬皮杜文化中心里孵冷气，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电影，现在估计时候差不多了，再向拉斯科咖啡馆踱去。
拉斯科咖啡馆门外的露天咖啡座已是座无虚席，每张桌子上都摆开了一副围棋，来喝咖啡的顾客都是棋迷，他们愿意花贵几倍的钱来喝一小杯咖啡，因为老板提供棋具，客人可以在此以棋会友。杨更新瞥见咖啡馆内有位亚裔老者，银发白髯脸色红润，长一个醒目的酒糟鼻子，那双眯缝的眼中却透着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与众多顾客不同的是，老者不喝咖啡，而是双手捧着个炮弹筒般粗的啤酒杯猛灌，法国侍者不得不时常踏着小碎步过来替他续满杯子。杨更新决定先不贸然开口，装着像个巴黎夏日里的匆匆过客，站在一张张咖啡桌后面观战。这些下围棋的法国人大多属于初识黑白世界的新手，有几个连死棋活棋也没弄得太清楚，来拉斯科咖啡馆下围棋就像去巴黎十三区的中国街买回一张写着“龙”或是“福”字的中国书法招贴，玩一回新鲜的东方玩意而已。而其中的几张东方面孔，棋力高下就大不相同。棋子从他们的食指和中指间拍下去，声声惊人，犹如快刀斩乱麻般干脆利落。有一盘棋明明已分出胜负，可下棋的双方都没有停下手来，直至收完最后一粒官子，棋盘上布满了黑白棋子后才罢手。那个下棋的法国人擦去脸上的汗水，沮丧地掏出钱来，轻轻推到对手跟前，那东方面孔说了声“谢谢”收起钱，将棋盘上的棋子黑归黑白归白理出来，点起一支烟，神情悠闲地等待下一个对手。
杨更新全明白了。在这个咖啡馆下棋并非纯粹的娱乐，而是带彩的，对弈双方先讲好价钱，下完棋后付钱走人。在中国很多棋室里也有下彩棋的人，有的人甚至凭着棋力专靠下这种赌博棋谋生，被围棋圈内人称作为“狼”。而那些尚欠火候又想找高手过瘾的围棋爱好者便成了“羊”。狼自然是要吃羊的，一日之中若能运气好逮到几头肥羊，狼的日子就很滋润了。比如杨更新关注着的那张东方面孔，两个多小时里已经吞下三头法国羊，四十多欧元装进腰包，一脸得意。
咖啡馆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杨更新身后：“请问先生是远道来巴黎的吗?t要不要坐下喝一杯?t”杨更新这才想起今天来拉斯科咖啡馆的目的，再说不掏出几文钱来，站着白看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料老板把杨更新引入咖啡馆里面的一个小间说：“先生，这儿有人要请您喝咖啡。”鹤发童颜的金泳善大师端坐在咖啡桌一侧，对杨更新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说：“请问先生是哪国人，何等段位?t”杨更新诚惶诚恐地坐下，说明身份来历，却在话到嘴边时想谦虚一番，瞒下了业余五段的实力，只说自己是个围棋爱好者，专程来拜见金大师的。金泳善仰面大笑起来说：“若不是今天喝多了，定要好好与杨先生手谈，不过为了不拂杨先生的美意，可以让我的越南徒弟黎文清来陪陪杨先生。”金泳善跟服务生打了个招呼，不一会黎文清就进来了，原来就是刚才赢了不少钱的东方面孔。黎文清在金泳善跟前毕恭毕敬，像是金大师的孙子辈，他拿起黑棋说了声“请教”，便在棋盘上拍下一粒黑子。杨更新好些日子没摸棋了，现在大师请他喝咖啡，大师徒弟又陪他下棋，不免受宠若惊，忙抓起棋子说了声“不客气”便应了一手。
棋下至中盘，局面胜负形势仍不明朗，杨更新突然发现黎文清行棋中规中矩，且带着点文人雅士的潇洒飘逸风度，与刚才在咖啡馆外凶猛博杀的棋路简直判若两人，全然没了狼的凶狠劲。杨更新心里清楚彼一时此一时，刚才在门外是为了赢法国人的钱，黎文清的招数自然是越凶越好，而且还带着不少引猎物入圈套的骗招。此时奉师傅之命陪客，与博彩无关，黎文清的棋风倒可能更多地展现出真实的一面。金大师自始至终在一旁观战，杨更新眼神偶尔掠过，见金大师一脸清醒，毫无醉意，对杨更新落下的每一颗子都十分关注，甚至带了点研究的神态。杨更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金大师跟他素味平生，为何要主动请他喝咖啡，还让徒弟出来陪他下棋，也许因为他的出现给这师徒俩带来了某种不安甚至是威胁。于是杨更新决定将自己的实力隐藏起来，在收官子时连出几步昏着，最后输给了黎文清。杨更新知道自己最后的几步棋走得很逼真，看不出是故意的作为，给人一种开局有力而收官子水平低的感觉，至少算不上个业余高手。金大师和黎文清都松了一口气，这个在咖啡馆门外遛达的中国人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还不至于威胁到师徒俩的生计。刚才在门外看到杨更新时，金大师还真像杨更新猜测的那样，生怕来了个撬饭碗的主。
巴黎黑与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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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十多年前，汉城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员金泳善因为参与政治活动，被当时专制的军政府定性为不适合担任公职而离开学校，丢掉了饭碗。金泳善自幼学棋，十五岁入段，拥有韩国专业围棋四段证书。由于家学渊源，若靠围棋吃饭总让家族里的人觉得有点离经叛道，所以金泳善才当了中学教员。被逐出校门后，未婚妻娘家主动提出与金泳善解除了婚约，这对已经三十多岁的金泳善是个很大的精神打击。那一年年末，有个东南亚国家的旅游团来汉城，想找几位业余围棋高手过过招，金泳善被朋友介绍了去。跟他下棋的是个橡胶大王的公子，财大气粗，当下就聘请金泳善当他的私人围棋教练，跟他出国。呆在汉城看不到生活希望的金泳善就这样来到东南亚某个小国，给橡胶园小开当了私人围棋教练，这份活一干就是十年。若不是橡胶园小开后来遭黑社会绑架又被撕了票，金泳善恐怕不会辗转万里来到法国巴黎的咖啡馆摆围棋摊。
踏上花都巴黎的时候，金泳善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杯咖啡钱，他坐在拉斯科咖啡馆里，杯子早就干了，却不愿走人。不知是上帝的指点还是命运安排，金泳善在咖啡馆的墙上看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很神秘很东方味地悬挂在这家法兰西咖啡馆里。金泳善呆了十年的东南亚小国原是法国殖民地，他在那儿学了一口不甚标准但可运用自如的法语，当咖啡馆老板拉斯科先生请金泳善为他解释一下阴阳太极图时，金泳善的法语帮了他很大的忙，以至于老板当天就请金泳善在咖啡馆住下，两人彻夜长谈。老板拉斯科先生年轻时去老挝服过兵役，那张阴阳太极图就是从那儿带回来的。
阴阳太极图给金泳善带来一丝求生的希望，他向拉斯科先生建议，以一家充满东方情调的咖啡馆来吸引富有好奇心的巴黎人和外国游客，而他自己可以在咖啡馆教授神秘的东方游戏围棋，拉斯科先生欣然答应试试看。十几副从巴黎中国城买来的围棋放上了咖啡桌，果真吸引了不少顾客，开始时客人只需多付几法郎的咖啡钱，就能得到金大师的指点。后来有的客人着了迷，棋瘾大得很，经常来请金泳善下辅导棋，这样金泳善便收取一点讲棋费，再后来下棋的人越来越多，水平也日渐提高，都要想跟金大师对阵就不太可能了。于是客人中有人主动提出下彩棋，根据自己的实力跟金泳善讲好价钱，输了钱只当付学费。客人跟客人之间水平也参差不齐，这就有了下彩棋的基础，反正是两厢情愿的事，成了拉斯科咖啡馆常客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金泳善就这样在拉斯科咖啡馆住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是孑然一身，老板拉斯科早已视他为自己家人。近年来金泳善潜心整理棋谱著书立说，有几本棋谱被翻译成法文在巴黎出版，金泳善也被誉为法国“围棋之父”。法国人只知道拉斯科咖啡馆有位金大师，他的本名倒渐渐让人淡忘了。如今金大师年事已高，亲自下棋的机会少了，咖啡馆的门面主要靠他的几个徒弟撑着。只不过徒弟并不都像师傅那般心平气和，学了点招数就摆出狼的凶劲来，专逮那些傻呼呼的“肥羊”，越南人黎文清就是一个。金大师不太管束徒弟们的个人行为，只要他们能够吸引顾客就行。二十多年来金泳善始终抱着这样一个念头，只有拉斯科咖啡馆生意兴隆，他才对得起老板拉斯科先生当年的留宿之恩。让金泳善感到欣慰的是，尽管他带出的徒弟有的棋力已很强硬，但从没有哪一个背叛师门，在巴黎另找一家咖啡馆自立山头的，师徒之情意由此可见一斑。因而每当咖啡馆出现一张陌生的亚洲人面孔，金大师都会万分小心地摸清来人底细，就像今天请杨更新喝咖啡下棋一样，他要时时提防有人模仿他的作为，跟他抢饭碗，拉走拉斯科咖啡馆的客人。
巴黎黑与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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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个暑假对杨更新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悠闲，博士课程要到九月底才开始，而奖学金已经转到了他的银行账号上，虽然数目不大，但可保证他在巴黎生活无忧，也不需再像从前在图鲁兹留学的那几年中，逢假期就四处打工挣下个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杨更新感觉到自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以来，他一直像匹被鞭子驱使的奔马，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而现在到了巴黎，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他可以跟那些正在度假的法国人一样，彻底放松一下身心。巴黎有太多的诱入之处，闻名世界的建筑物和名胜古迹，数不清的博物馆，让人神魂颠倒的劲歌艳舞场所。仅仅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喝杯咖啡，看看巴黎女郎修长的美腿和魅力四射的浑圆臀部，眼球也幸福死了。不过杨更新最终决定用这个难得的假期去拉斯科咖啡馆下围棋，好好过把围棋瘾，能学上几招金大师的真本领就不算辜负大好时光。那天去拉斯科咖啡馆拜访金大师，没有在棋盘上向大师请教，只跟大师的徒弟黎文清下了一盘，杨更新多少有点遗憾。
拉斯科咖啡馆门外的桌子旁已坐了不少人，有个大学生摸样的“金头发”正在独自摆着棋谱，看来还没有找到对手，杨更新刚一入座，“金头发”马上凑过脸来问道：“先生，下一盘吗?t老规矩，你让几子?t”来这里的法国人都不爱跟自己同胞对阵，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浪费钱，但只要有黑头发的东方人一坐下，围上来的法国人就不止一两个。杨更新不知道“金头发”所说的老规矩是什么，他想起那个越南人黎文清是靠下赌博棋挣钱的“狼”，没准“金头发”就是酷爱围棋的“肥羊”，他把杨更新也当成一头新近下山的“狼”了。杨更新想要是赢了棋还能赢钱也没有什么不好，两厢情愿的事嘛，从外表看“金头发”不像个业余高手，一脸稚气，嘴唇上的毛还是软茸茸的呢。不过杨更新还是记起了中国的老古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于是便谨慎地回答：“初次交手，不知深浅，你拿黑棋，我让个先吧。”“金头发”没说什么，拍下了第一颗黑子。
这是一盘实力相差悬殊的对局，尚未下至中盘，杨更新就几乎让“金头发”崩盘，丝毫没有挽回失败的可能。可是“金头发”尽管拿棋子的手都在颤抖，还是坚持要下到收完官子，不想坏了规矩。杨更新这才明白老规矩是什么，输了棋的除了要付盘费外，还要外加输掉的棋子数钱。难怪黎文清那条“狼”在逮法国“肥羊”时频频使用狠招，同样赢下一盘棋，赢的棋子数多少就大不相同了。杨更新忽然怜悯起面前的“金头发”来，这盘棋“金头发”一共输掉了三十多欧元，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半个月的零花钱，也可能是打了三天工挣下的辛苦钱。刚从穷学生脱贫的杨更新此时无论如何不忍心收下这么多钱，否则有点像大人骗孩子东西吃，太丢人了。于是他只拿过一张十欧元纸币，把另外的钱推回“金头发”手边。杨更新把棋子重新摆上棋盘，复盘给“金头发”看，给他讲解刚才下的每一手棋，指出他所犯的错误，等于给“金头发”上了一堂辅导课。只有这样，杨更新才觉得这十欧元收之无愧。“金头发”感激得要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棋艺高超又不贪图钱财的中国人，当即就与杨更新约定，第二天同样的时间，还在拉斯科咖啡馆见面手谈。
巴黎黑与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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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像黎文清这样在拉斯科咖啡馆靠逮“肥羊”为生的“狼”还有不少，他们都是金泳善大师的徒弟，秉承了金大师的棋路棋风。每天晚饭后，若金大师心情好，还会跟徒弟们一起摆摆棋谱，教几手新招，众徒弟跟着金大师几乎日日都在长棋。当然金大师只是教棋，也就是教会了他们做“狼”的基本功，至于如何逮到“羊”，而且是有勇有谋地逮到肥羊，就看各人的本领了。金泳善知道徒弟们在靠下赌博棋为生，他有点无奈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错，反正不偷不抢全凭双方两厢情愿。再说如今大师年纪大了，下不动棋，大多时间在咖啡馆里面的小屋内潜心研究棋谱编写棋书，日常生活由老板拉斯科先生供给，徒弟们每天拿出当日收益的百分之十来孝敬师傅。这些徒弟都算有良心的，知道没有金大师就没有今天他们这个饭碗，对师傅从不怀二心。众徒弟中要数黎文清跟金大师感情最深，因为黎文清也是单身，就在拉斯科咖啡馆附近租了间小屋栖身，每天晚上都伺候金大师睡下后自己才回家。黎文清的棋是金大师教的，而他逮“羊”的本领却属于无师自通，因为他的手段若真让金大师知道了，也未必会赞成。
一年多前，黎文清曾逮到过一头超级“肥羊”，那是个姓秦的中国福建人，在巴黎十三区开了家中国酒楼。秦老板嗜围棋如命，水平不高自我感觉却永远良好，再加上口袋里有几个钱，很快就掉进了黎文清等诸狼设下的圈套。那时候黎文清的棋力可让秦老板三至四粒子，可黎文清往往只肯让一至二粒子，以保证自己的获胜率。黎文清为了让秦老板相信他二人之间棋力相当，即使赢棋也往往下成险棋局面，十盘棋中他赢了八盘也会故意输给秦老板两盘，这样秦老板就不会跑掉，天天丢下酒楼里事情不管，来拉斯科咖啡馆找黎文清厮杀。秦老板偶然赢了棋就会忘乎所以，博彩数目开得很大，反正他腰包殷实得很。那些日子黎文清赢了棋，和师兄弟们常常去“丽都”或是“红磨坊”看脱衣舞女郎的大腿，口头禅便是“秦老板请客”。秦老板跟黎文清下棋时，众“狼”也会在一旁敲边鼓，给秦老板加油鼓劲，有时候秦老板局面形势好，还会让观棋者在他跟黎文清头上“飞苍蝇”。
这“飞苍蝇”是观棋者和对局棋手联合参与的一种赌博，很有点类似如今的足球彩票。众人在对局双方身上押赌注，开赔率，赢的时候可以一人赢几份钱，反之输了也得付出几份银子。秦老板不知道这是个圈套，还以为自己棋力大长，众人都看好他了，所以财大气粗地把赔率越开越高。开始秦老板在拉斯科咖啡馆每天至多输掉一百来欧元，后来就是上千上千地输，一家小酒楼怎好经得起这样折腾，很快就败落下来。酒楼老板娘曾领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跪倒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想劝秦老板回家。输红了眼的秦老板丢了钱又丢了脸，几个大巴掌把老婆孩子打走了。这天夜里老板娘在酒楼里上了吊，从此秦老板也不见了踪影，听说是带着一双儿女回中国老家去了。黎文清后来还直懊悔，不该把秦老板逼到那种地步，应该放长线钓大鱼，细水长流，到底这种傻呼呼的肥羊不是容易遇到的。
这些年来黎文清身经百战，也练就了一副识别各类羊儿等级的眼睛。那些落子前犹犹豫豫讲价钱的属于爱好围棋腰包却不很坚挺的主，输棋后也比较理性，不再轻易挑战，而是会去找棋力相当的人来过把瘾；若下棋时手动嘴也动，嘴里不停地催促对手快走，自己一只手在棋盒里翻掏，把棋子弄得哗哗响，则多为棋品较差的。这种人输了付钱倒不是问题，但你得奉送几句好话，诸如“这一步棋你疏忽了，本来我是赢不动你这么多的”，或者“其实你我棋力相差不多，今天我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让对手面子上满足了，掏出钱来的速度也快一点，否则真遇上个赖皮的，黎文清一点辙也没有。下博彩棋本来就属于黑吃黑，又不上税，真要让人赖掉钱，是不可能报警的。所以像黎文清这样的“狼”，最爱逮黄头发的法国羊，法国是个契约社会，双方约定的事不会轻易毁约。
这个下午黎文清的运气不太好，客人不多，黄头发就更少了，那些亚洲面孔讨价还价好一会方肯落子，坐了大半天才挣到二十欧元，黎文请沮丧得闷头抽烟。这时他看到那个中国人杨更新坐了下来，那天当着金大师的面黎文清赢过杨更新，看来这个中国人棋力不怎么样，瘾还挺大。黎文清感到机会来了，神情也为之亢奋起来，主动上前跟杨更新打招呼。杨更新明白黎文清的用意，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外，黎文清是从来不下无彩棋的，他没有那份闲心和工夫。杨更新看看与“金头发”约好的时间尚早，便有心跟黎文清交手一番。上回金大师借故不肯与杨更新对弈，只遣了黎文清来试探他的实力，今天金大师不在，杨更新倒也想探探这位大师高徒的本事。杨更新称上回已输过一盘，这回黎文清该让他两粒子，黎文清吓了一跳，让两粒子他还有什么赢面。他记得上回杨更新只不过后半盘差了点，开局及中盘还是很有几分功底的。讨价还价的结果是黎文清让杨更新执黑先走，让了个先。
其实杨更新心里是有底的，黎文清的实力想赢杨更新很难，让了先就更没有什么胜算了。果然一开局黎文清就露出了狼尾巴，杀心很重，无理棋频频出手，欲置杨更新于死地。杨更新则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旦抓住黎文清的漏洞就不放过，局面形势很快就出现了逆转。黎文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杨更新明明后半盘棋力很差，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愈走到后来愈是滴水不漏。而黎文清好不容易成形的一条大龙，此时倒被杨更新生生活吞。杨更新胜券在握，不免有些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意，竟轻松地哼起歌子来：巨龙巨龙你差两眼??擦亮眼??，永永远远你差两眼??擦亮眼??。谁都知道围棋盘上的大龙差一只眼就死路一条，何况黎文清这条龙差了两只眼呢。黎文清不知道杨更新在唱什么小调，为了表示自己输得起，他忍气吞声坚持到收完官子。这盘棋黎文清输掉三十欧元，算上刚刚赚来的二十欧元，还倒贴了十欧元。想起晚上要孝敬师傅的钱，黎文清心里不平衡起来，他提出要与杨更新再来一盘，想捞回点本钱来。杨更新看到“金头发”已如约而至，还带来了几个朋友，便对黎文清说了声抱歉，坐到另一张咖啡桌旁。
巴黎黑与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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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金头发”叫阿莱克，巴黎高等商学院的学生，自从在拉斯科咖啡馆结识杨更新后，便认定了这位中国师傅，几乎天天跟杨更新相约在咖啡馆见面。阿莱克是在两年前去日本和中国旅行后迷上围棋的，棋盘上缜密的逻辑思维，千变万化的局面，都让阿莱克深感东方文化的神秘和充满奥妙。他不仅自己来向杨更新学棋，还带了几个同样对围棋感兴趣的朋友，一伙人都打算把这个暑假泡在拉斯科咖啡馆。在认识杨更新之前，阿莱克大多是和黎文清等专门下彩棋的“狼”过招，输了不少钱却学不到棋。因为“狼”们喜欢在棋盘上大开杀戒，用骗招狠招赢棋赢钱，从不肯给输了棋的对手讲解什么棋招的。当然杨更新也收了阿莱克等几个的钱，但他在心里是把自己跟黎文清之类的“狼”区别开来的，他收的是辅导费，就像当家庭教师一样，用自己的围棋知识挣钱，这样他才觉得心安理得，没有让铜臭辱没了围棋的高雅。
一连许多天阿莱克和他的朋友围着杨更新下辅导棋，倒把黎文清等拉斯科咖啡馆的主角给冷落到一边去了，常常因为逮不到羊而只好对着街景发呆，这就不免感到了生存的危机。黎文清对杨更新很是有气，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国佬是个抢饭碗的主，一样靠赢棋挣钱还假模假样地充文雅善人，下什么辅导棋。拉斯科咖啡馆既不是大学也不是教堂，而是活生生的人生战场，是黎文清等人的全部生活来源，怎么能叫一个中国人搅了。
这天傍晚杨更新下完棋想起身离去，很少到咖啡馆门外来露面的金泳善大师突然走了过来，大师的双手搭在杨更新肩上：“年轻人，我能否有幸跟你下一盘?t”杨更新这一刻几乎乐晕了，他知道这些年来金大师已很少跟人下棋，除非巴黎华侨界的头面人物来请，他才会表演性地出出场，金大师已成了拉斯科咖啡馆的一块招牌，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金大师当然是不能坐在马路边上下棋的，杨更新跟在大师身后走进咖啡馆里间小屋，他特意去洗了洗手，才毕恭毕敬地拿起黑子向大师请教。这盘棋金大师让了杨更新一个先，谁料一向落子稳健的杨更新在开局后就找不到下棋的感觉了，金大师的棋路对他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和难以招架，他甚至想不出法子从金大师一气呵成的围追堵截中逃生。下至中盘，杨更新不得不投子认输，金大师让他认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手。杨更新低眉垂脸地坐在大师跟前，很多年来，他不记得有过这样惨败的经历。金大师却一脸和善，重新摸起黑白棋子放上棋盘，给杨更新复盘，细细解说着每一步棋的优劣之处，听得杨更新如雷贯耳，茅塞顿开。
下完棋后，金大师执意要请杨更新留下吃晚饭，让黎文清等两三个徒弟作陪。几杯酒下肚，金大师开口了：“杨先生，我向来认为围棋是项高雅游戏，实在不应该被充作赌博挣钱的工具，可是我这几个徒弟跟我学了好几年棋，又没有什么别的吃饭本领，所以才会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吃这一碗饭。杨先生是有身份之人，想必也不至于靠围棋谋生，若真爱好对弈，不妨进里面来，老朽陪杨先生消遣，门口的地盘就让我这些徒弟们混口饭吃吧。”杨更新来拉斯科咖啡馆的目的就是拜见金大师，要真能常跟金大师学棋，他自然愿意放弃在门口那种小打小闹的辅导棋。再说他如今有了奖学金，完全没有必要跟黎文清那群“狼”抢夺食物。
巴黎黑与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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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每日下午，待金大师午睡后起身，杨更新都会准时恭候在拉斯科咖啡馆，先陪大师喝几杯茶，聊会儿天，然后再拿出棋具来跟大师手谈。金泳善不愧为金大师，年过七十宝刀不老，杨更新连丁点获胜的机会都没有，输得口服心服。因为是跟高手下棋，杨更新觉得自己近来天天在长棋，很多从前打个平手的棋友现在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当然，杨更新也是信守承诺的，他不再去咖啡馆门口下棋，把地盘全部让给黎文清等几个做“狼”的。金大师跟杨更新下辅导棋不取分文，条件就是他不去抢大师徒弟们的口中食。
金头发阿莱克依旧天天来拉斯科咖啡馆，不见了杨更新，难免有几分失望，可是瘾大手又痒，就抱着侥幸心理跟黎文清一伙干，但还是输多赢少。那群做“狼”的个个身怀歪技，无理棋套路多得数不清，阿莱克等人单从棋书上学来的正规路子很难敌得过。阿莱克给杨更新打过好几回电话，目的无非是想跟他继续学棋。杨更新心里也同情这些法国“肥羊”，可他好不容易拜上金泳善为师，怎好为了这几个原不相识的法国人错失自己的学棋机会。金大师说得很有道理，围棋是高雅游戏，可是那得由锦衣玉食的高雅人士来玩方显得出高雅。而像黎文清一伙将围棋当作谋生工具，日日虎视眈眈盯着围棋爱好者的口袋，真像饿极了的狼一样，恨不能将面前的肥羊活生生吞下，这种时候的围棋还有什么高雅可言。若是给自己在围棋上分出个雅俗来，杨更新倒先感激那份博士奖学金，因为有了奖学金衣食无忧，他才可能装出不贪图钱财的清雅棋手风度来。如果还像从前那样靠打工挣学费生活费，那么他现在一定会首先想到来拉斯科咖啡馆做“狼”，对他来说，这种脑力活要比体力活容易得多了。
这天下午阿莱克等几个法国人簇拥着一个阿拉伯模样的男子来拉斯科咖啡馆找黎文清挑战。那阿拉伯人叫毕拉，一脸大胡子。毕拉曾在中国北京留学过三年，据说跟着个中国职业棋手学过棋，棋力很是了得。毕拉如今在阿莱克就读的巴黎高等商学院当助教，入了法国籍，可是其家族在中东某个产油国有着大宗的石油股份，所以毕拉喜欢下彩棋，而且从不怕输钱。阿莱克等几只小肥羊在拉斯科咖啡馆让黎文清等宰苦了，就回去把毕拉请出来，毕拉有钱，生性豪爽又喜欢玩刺激，没准能替小肥羊们出口闷气。
黎文清见毕拉胡子拉碴一脸狠劲，知道来人不是个善者，于是提出不让棋子，按常规下。阿莱克有点急了，平时他们几个跟黎文清交手，黎文清就是让两粒子也让得动，没有人知道黎文清的真正实力，阿莱克怕毕拉会吃亏，叫他不要接受“平走”。毕拉没有听阿莱克的劝，在他眼里，又瘦又小的越南人黎文清怎么也不是他的对手。这盘棋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黎文清最后艰难地赢了毕拉半目棋，赢得心惊肉跳。因为这盘棋的彩额是毕拉提出来的，盘费就是五十欧元，输子另算，幸好毕拉只输半目棋，付盘费就行了。毕拉爽快地掏出五十欧元纸币放在棋盘上，对黎文清说了声：“我会再来找你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心。
巴黎黑与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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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巴黎东南方六十公里处的郊外，有一片草木青翠，泉水流淌的皇家园林――枫丹白露。从十二世纪起，法兰西的历代皇帝都喜爱在这片景色优美的世外桃源狩猎，直至今日，枫丹白露依然是游人们清静的好去处。自从在拉斯科咖啡馆输棋给黎文清后，毕拉和阿莱克几个围棋迷就来到枫丹白露，他们在湖边的草地上搭起了露营帐篷，天一亮就走出帐篷，在树荫下铺张草席，席地而坐下围棋，废寝忘食地研究黎文清一伙人的棋风棋路，颇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虽说围棋是东方人擅长的玩意儿，可是毕拉和阿莱克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具有现代数学武装起来的头脑，逻辑思维推理能力极强，不相信就玩不过那几个亚洲人。
杨更新也被阿莱克邀请到枫丹白露来度假，充当了这支法国围棋军团的临时教头。只要离开拉斯科咖啡馆，不在金大师的视线范围内，杨更新即使教法国人下围棋去对付金大师的徒弟们，心里也少了许多不安。他对自己解释说，阿莱克他们跟我都是朋友，教朋友下棋原本是件平常事，至于他们长了棋力去跟谁赌彩，那就不是他杨更新的事情了。
在枫丹白露的集训队里，杨更新还认识了毕拉的女朋友亚丽达，这个一半法国血统一半非洲血统的女人是位电脑软件工程师，对一切需要运用逻辑思维能力的事情有着天然的兴趣。亚丽达的围棋水平大约在业余二段左右，却已连续几年获得了法国女子围棋冠军，毕竟在法国下围棋的人还不多。亚丽达抽烟抽得很凶，年纪轻轻手指和牙齿都已被香烟熏得发黄。她喜欢吐着烟圈跟人对弈，连杨更新这个临时教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吐着烟圈常常会下出让所有观战者包括对手都叫好的妙手来。应该说，除了感情因素以外，毕拉凶狠的棋路和亚丽达处理棋细腻有韧劲的风格，也是可以互补的一对儿。
毕拉已经向以黎文清为首的拉斯科咖啡馆“群狼”发出了挑战，这个周末展开一场四对四的博彩棋团体赛，博彩总额为两千欧元。若是法国人输了，则无话可说，要是“群狼”败落，那么以后谁都有权到拉斯科咖啡馆来做“狼”，黎文清等人不得有意刁难。而靠着宰法国“肥羊”过了好些年滋润日子的黎文清等自然积极应战，为了将这些法国羊宰得痛快些，黎文清还主动提出可以让观棋者“飞苍蝇”，将赌注押在对阵的任何一方，这也就意味着赢棋者可以成倍的赢钱，输棋者也得翻着倍儿地输钱。
杨更新对双方的实力心里有数，他决定到时候把胜券押在法国人一边，因为黎文清等虽然下惯了赌博棋，只不过是前半盘凶狠，越到后面力道越差，而且下团体赛需要有整体均衡实力，那群狼里头除了黎文清略微厉害，其他人也是三天两头会走出臭棋来的主。再说下惯赌博棋的人最缺乏耐心，恨不能三分钟就让对手投子认输掏钱，只要耐下性子跟他磨，这些“狼”的战斗力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把赌注押在了法国人一边，杨更新在枫丹白露集训队里就教得十分上心。他将自己多年来所遭遇过的强硬手筋和赌博棋套路一一回忆出来，摆出棋谱让毕拉、阿莱克等准备参赛者细细琢磨，临阵前见过的棋路定式越多，到了比赛时应变能力自然也就越强。杨更新还给法国人讲了个中国典故“田忌赛马”，既然是团体比赛，不妨用田忌赛马的方法去碰撞对手，很可能会起到出奇制胜，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胜利的效果。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都十分赞同“田忌赛马”，他们觉得这个中国典故本身也和围棋一样，充满了神奇的魅力。
巴黎黑与白（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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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比赛是在星期天下午开始的，因为观棋者可以参与“飞苍蝇”博彩，整个拉斯科咖啡馆门外的便道上站满了人，连蓬皮杜文化中心广场上的游人也都走过来探头探脑，不知这儿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可看。
法国人完全按杨更新教他们的田忌赛马法出场，由一个学棋才半年的新手打第一台，作为敢死队去碰掉黎文清，而毕拉、亚丽达和阿莱克则依此对付黎文清身后的那几个棋力较弱的“狼”。黎文清不知道其中奥秘，还以为是毕拉输怕了，不敢再与他交手，不免有些得意。直到开局后才知道上了当，这新手根本乳臭未干，像样点的定式一个都走不出来，刚下到中盘就投子认输，输了棋还满面笑容，像赢了棋一般。因为他的任务是只要黎文清在他对面坐下来，落了子，他怎么输都不成问题。另外三台棋桌上，那几个做惯“狼”的确实如杨更新所料，只是开局凶狠，三斧头过后就没什么招了，而且下赌博棋出身的人真正临到比赛，心理上先输了一大截，一点都沉不住气，败招连连，就连旁边观棋的人也大跌眼镜，不知日日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靠赢棋吃香喝辣的这伙“狼”，今儿怎么变得如此软弱可欺。
比赛结果跟田忌赛马的结果一样，法国队三胜一负，除了赢得讲定的赌彩额两千欧元外，他们让参与“飞苍蝇”的观棋者也意外地赢得了钱。一时间，拎着塑料冰桶在蓬皮杜中心广场上兜售啤酒的小贩乐晕了，冰桶里的罐装啤酒被赢了钱的观棋者一抢而光。杨更新赢了三十欧元，尽管整个比赛过程中他像个局外人一言不发，内心的激动是难以言表的，因为比赛结果正如他事先预料到的一样，三比一，而他则是这幕好戏的设计者。杨更新看到了黎文清的那一脸沮丧，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今天真正出手教训这群“狼”的是他杨更新。不过还是有一个人想到了，那就是金泳善大师。金大师得知弟子们惨败后，第一个就想到了杨更新这个中国人，只有中国人才会如此足智多谋地把脑筋动在棋力以外的地方，用计谋来帮助取胜。金泳善知道杨更新是不甘心袖手旁观的，这一点他在跟杨更新下棋的棋盘上就悟到了。杨更新在金大师跟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一副虔诚的拜师模样，可他落下的每一粒子都在吐露心声，他要战胜金大师，他不是个轻易肯服输的人。今天他让法国人赢了金大师的徒弟，其实也就是在精神上想战胜金大师，这是金大师通过下棋把握到的一个真实的杨更新。
杨更新好些日子没有去拉斯科咖啡馆了，那日赢了钱后，他和参加比赛的法国人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的酒吧狂饮了一通，喝得醉熏熏回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衣服上都是香槟酒气味。这个时候杨更新彻底清醒过来，冷静下来了。他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对不起金大师，他帮着法国人打败了金大师的徒弟，往后他们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混饭吃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杨更新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像汉奸，帮着法国人赢自己同胞的钱，因为除了黎文清，另外三个做“狼”的都是中国福建人。不过杨更新很快就为自己解脱了，在围棋这个黑白世界里，很难分出是与非，正与邪来，只要能赢棋就行，赢棋才是黑白世界的最终目的。
巴黎黑与白（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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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两年一度的欧洲围棋锦标赛在巴黎卢森堡公园举行，由于参赛者都必须是欧盟各成员国公民，杨更新只能作壁上观。不过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鉴于上次成功击败拉斯科咖啡馆群狼的经验，执意请杨更新充当教练，哪怕每盘棋下来帮着他们复复盘，找出点漏洞来也是好的。杨更新知道金大师和他的徒弟们虽然都有了一纸法国国籍，但是决不会来参加这种没什么经济利益可言，纯属附庸风雅的比赛。围棋对于很多欧洲人来说是一种神秘新奇的游戏，在金大师和黎文清看来，将其当作一种谋生工具恐怕更真实一点。
卢森堡公园中央有一条宽阔的长廊，长廊两边排列着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天使雕像和巨大花盆，花盆里栽满了色彩斑斓的草本小花，像是给长廊绣上了一条五彩花边。几十张围棋桌安放在长廊里，只听得见黑白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声响，听不到半点窃声低语，连空气都静极了雅极了，跟拉斯科咖啡馆门口的气氛完全不同。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围棋才找回了它原有的高雅韵味。
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的战绩都很不错，已经分别战胜对手进入了第三轮。杨更新充当了大赛的志愿者，给棋手们记记棋谱或是计算一下等级分，更多的时候是为三个法国朋友复盘讲棋分析对手的棋路风格。杨更新做这些事情是没有什么酬劳的，然而他却做得十分投入，对一个真正热爱围棋的人来说，这种全身心的投入给他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快乐。杨更新甚至想过，等读完博士学位，是不是应该考虑加入法国籍，不为别的，就为了每隔两年能参加欧洲围棋锦标赛也值。
大赛进入第四轮那天，卢森堡公园的长廊里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这个女人的露面，在所有参赛棋手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杨更新很快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前中国围棋院的职业五段棋手林敏敏。十多年前林敏敏开始旅居比利时，靠着下围棋的本事在欧洲大陆闯天下，一直保持着欧洲冠军头衔，带出的徒子徒孙遍布欧洲各国。如果说金泳善大师被誉为法国围棋之父，那么林敏敏就是当之无愧的欧洲围棋女皇。
亚丽达在第四轮中恰恰就遭遇了林敏敏。前一天晚上，杨更新找来不少林敏敏从前的棋谱，一份份摆在棋盘上给亚丽达看，研究应付对招，他做得很耐心很细致，连亚丽达的男朋友毕拉都有点吃醋了，毕拉承认自己的围棋功底帮不上女朋友这么多的忙。
这盘棋是林敏敏自到欧洲闯天下以来为数不多的艰难对局，她不相信一个首次与她对阵的法国女棋手居然会如此熟悉她的棋路，每一招都应对得滴水不漏。林敏敏今天走的是“中国流”布局，那是二十年前在中日围棋对抗赛时流行过一阵的布局，而亚丽达偏偏连“中国流”都了如指掌，走出好几步妙棋，林敏敏不得不暗中惊叹。最终两个女人都下得精疲力竭，用时五个多钟头，双方几乎同时进入读秒阶段，幸好林敏敏经验丰富，在收官子时抓住亚丽达一个细小的错误，才以五目半的优势赢了下来，赢得她大汗淋漓，心惊肉跳。林敏敏此番就是冲着卫冕欧洲冠军宝座的目的才来巴黎的，谁知险些栽在这个法国女棋手跟前。亚丽达则是虽败犹荣，能跟全欧洲冠军下到这种难分难解的地步，本身也是一大胜利，她当然要感谢杨更新这个幕后教练。
围棋大赛终于落下帷幕，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虽然都在第四轮止步，但都是输给了亚洲面孔，而他们各自在法国围棋界的等级分则大大提高，亚丽达依然保持着法国女子围棋第一人的地位。在大赛组委会举行的闭幕酒会上，林敏敏打听到亚丽达在赛事中是由一个中国人辅导的，于是这位开着宝马车，带着爱犬和女佣人来巴黎参赛的围棋富婆，举起半杯香槟酒朝杨更新走来，诚恳地邀请杨更新去她比利时家中小住，切磋棋艺。
要是倒退二十年，杨更新必定会抬起脸来仰视林敏敏，那时候杨更新还是个热爱围棋的少年，而林敏敏已是中国棋院的五段高手，杨更新从来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能与这样的高手切磋棋艺。后来林敏敏旅居欧洲，在国内围棋界便销声匿迹了，再后来杨更新也出国留学，被学业和生存压得喘不过气来，围棋最终成了他留在童年的一个最美好的梦，只要有一丝空闲，他便会去重温一下这个黑白世界的美梦。而如今，从前的偶像高手林敏敏就那样真实地站在杨更新面前，杨更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抵御跟林敏敏下一盘棋的诱惑，于是他坐上了宝马车，来到林敏敏比利时的家中
巴黎黑与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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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布鲁日是比利时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水城，被欧洲人称为欧洲北方的威尼斯。夏日里这个幽静的小城几乎见不到汽车，即使是旅游者，也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惟恐惊破小城的宁静。林敏敏家的别墅建在一处稍稍隆起的坡地上，门前有五百多平方米的花园，花园一侧的游泳池刚刚打开电动盖子，蓝盈盈的池水给人一丝清凉的感觉。杨更新的目光停留在花园中央的大理石圆桌和石凳上，那中国式古色古香的桌凳，真是落子敲棋的好地方。女佣人拿来了足有十公分厚的楸木棋盘，用洁白细藤草编成的棋罐里装着黑白两罐高级云子，那黑棋子拿在手里朝亮处晃一眼，会透出墨绿的玉石成色。杨更新暗自感叹，林敏敏到底是有钱人，有钱人当然连下围棋也要格外讲究的。不像他自来到法国留学后，身边只有一副从国内带出来的塑料围棋，连棋盘也画在一张塑料纸上，寒酸得不得了。
林敏敏好像并不急于跟杨更新手谈，而是兴致勃勃地领着杨更新参观她的豪华住宅。她对杨更新说幸好当年选择了出国发展，不然的话就是在国内下成了九段棋手，也未必享受得到如此高质量的生活。杨更新对林敏敏来欧洲后的生活经历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期待着好好跟林敏敏过几招，只是出于礼貌，才应付着称赞林敏敏的豪宅。
从前林敏敏在中国棋院当职业棋手时，正是中国围棋发展势头最旺的年头。几届中日围棋对抗赛，把多少懂围棋和不懂围棋中国人的爱国热忱全都激发出来了，围棋成了凝聚民族精神的有力武器。那时候中国棋院高手如林，女棋手更是人才辈出，已经是职业五段的林敏敏被挤落到二流队伍里，连一些重大比赛的参赛资格都拿不到。有一年夏天林敏敏认识了一位刚成为鳏夫的比利时商人，商人有一半中国血统，喜欢东方文化，对围棋也一知半解。商人劝说林敏敏去欧洲发展，那时的欧洲人根本不知道围棋为何物，林敏敏的发展空间可以说是无限大的。在中国棋院不得志的林敏敏嫁给了长她二十多岁的商人，来到比利时定居。婚后不到一年，商人因脑溢血去世，把钱财房子和无尽的寂寞统统留给了林敏敏，那年林敏敏还不满三十岁。曾嫁作商人妇的林敏敏这时重又想起了围棋，办了一所青少年围棋学校，以锻炼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为口号，倒也很能打动西方家长的心，纷纷把孩子送来学习这种神秘的东方游戏，围棋学校生意很是红火。跟商人丈夫生活的时间虽然不长，林敏敏的生意经头脑倒已经练出来了，她不仅仅满足于挣点学费，而是广交文化界体育界的朋友，把围棋学校的牌子打向全欧洲。如今这个世界上，品牌和名声就是钱，或者说可以换来钱，谁见过一个社会名流是穷人呢?t
林敏敏也身体力行，不断地组织筹办和参加各类围棋比赛，以她的实力，自然打遍欧洲无敌手，数不清的冠军头衔等着她去拿。反观她那些留在中国棋院的队友，跟她段位差不多的都早已退居二线队伍，有的仅能教教小孩围棋混个温饱而已。林敏敏庆幸自己及时急流勇退，跑到欧洲来开辟了一块新天地。锦衣玉食的林敏敏现今最大的缺憾就是生活中的另一半，她一直想找到一个能让她喜欢而又懂围棋的男人，这个男人可以没有钱，因为她林敏敏不缺钱。可是上帝给了你一些东西必定要夺走你另外一些东西，不会让你全部占有，在比利时的美丽水城布鲁日，林敏敏这些年来就是跟几条爱犬和女佣人一起过日子的。
在卢森堡公园赛场见到杨更新后，林敏敏心底泛起过一阵波澜。杨更新年轻有教养，谈吐不俗，棋力也称得上是业余棋手中的佼佼者，更让林敏敏觉得理想的是杨更新的清贫。巴黎大学的博士奖学金只能维持他温饱的生活，要想在欧洲这方金钱世界过上有质量的生活就不太容易了。林敏敏暗暗庆幸能在巴黎遇上这样一个除了棋艺别无身外之物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比她小十来岁，不过要是这个夏天布鲁日的别墅里有了这样一位棋友，她是不会寂寞的。杨更新接受林敏敏邀请的理由也很简单，跟任何一位围棋高手过招对他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就像他去拉斯科咖啡馆拜访金大师一样。当然，能去布鲁日这个漂亮小城住上几天，又有围棋相伴，要杨更新拒绝那就真太困难了。
巴黎黑与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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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杨更新的记忆中，自来法国留学后，还从没有过这样悠闲舒适的日子。每天上午林敏敏会牵上狗，陪同杨更新在布鲁日那些古老的小街上散步。这座城市的每一处石子路或是雕塑，都有资格进入历史博物馆，让人看都看不完。走路走累了，可以去哪些被盆栽鲜花镶嵌起来的露天咖啡馆小憩，喝一杯咖啡，聊聊中日韩三国围棋界的名人轶事，是林敏敏和杨更新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下午杨更新可以在花园的游泳池里游泳，游累了，树荫下的石桌上已摆好了棋具，林敏敏总是在杨更新情绪最好的时候提出下一盘，从棋盘上溜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林敏敏的棋力显然要高出杨更新一大截，但她总有办法让杨更新输得不太难堪，这种滴水不漏的下法只有高手才做得到。每盘棋下完，林敏敏都会耐心地为杨更新复盘，在关键的几手棋处她还会讲几出新招，告诉杨更新应对的妙手，让他眼界大开，杨更新感觉跟林敏敏对阵比从金大师那儿学到的东西还多。
这天下完棋后，杨更新的精神十分亢奋，这是他自与林敏敏对局以来发挥得最出色的一盘棋，仅以二目半的劣势负于林敏敏，而且林敏敏在复盘时指给杨更新看了那一手败招，如果不是这小小的错误，杨更新几乎可以战胜面前这位欧洲围棋女皇。林敏敏纤细的手指在黑白棋子间滑动，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享福女人才可能拥有的保养得十分滋润的手。杨更新看着这双手，不知从身体哪一部分涌出的激情，竟然伸出手去大胆地握住了这几根玉石般白嫩的手指。林敏敏并没有把手抽回去，反而向前挪动了一点，以至于可以完全被杨更新的手掌握住。杨更新这一瞬间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孤独和渴望，他受惠于她，理应作出回报，而且林敏敏虽然比杨更新大了十来岁，除了棋艺之外，还能让杨更新为她的柔情和身体所吸引，在这短暂的一刻，杨更新感觉自己也是孤独的，心里也充满了渴望。
杨更新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林敏敏的卧室，林敏敏没有显出吃惊的神色。两个人都在祟尚理性的自由国度里生活了多年，完全明白再理性设置的人为防线，也经不起情欲的冲击。反之要是杨更新对林敏敏的暗示无动于衷，倒会让她感觉惊讶了。与杨更新不同的是，林敏敏在两人的激情戏高潮退下去后，很快就恢复了她理性和现实的一面，如果没有这种自制力，她也不可能在围棋事业上达到这样的高度。而杨更新则依旧沉浸在他的激情中，他在林敏敏身上尝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他舒服得几乎想大声痛哭一番。
第二天早上在餐桌边，林敏敏向杨更新全盘托出了她为他设计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林敏敏觉得杨更新完全没有必要去拼读什么博士学位，有了学位又怎么样，还不是为了能找到份好职业有份稳定的生活吗?t林敏敏建议杨更新住到她的别墅里来，帮她一起打理围棋学校，许多年来林敏敏一直在找一个能与她共悟棋道的搭档，却一直未能如愿，而杨更新恰恰就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一个。至于同杨更新的关系，林敏敏看得更开，她可以让杨更新无条件地住在她的别墅里，却不需要用一纸法律文书来束缚他的自由，他们可以是同居的性伴侣，也可以是生意合伙人。
杨更新这会儿彻底清醒了，他在布鲁日的豪华别墅里与少年时代的围棋偶像共同演出了一场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生激情戏，现在戏演完了，他是不是也像林敏敏那样意犹未尽，还想把这个主角继续演下去呢?t杨更新这时想起了还留在图鲁兹大学的女朋友，女朋友要到明年才能来巴黎大学读博士，可是杨更新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她的感情，他无地自容。
巴黎黑与白（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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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杨更新暂别了林敏敏，他要回到巴黎去，在一个看不见林敏敏的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他应该很理性地在现实生活中给自己定位。
暑假真是太长了，从第一天到巴黎就跑去拉斯科咖啡馆下围棋，杨更新至今好像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可是回过头去算日子，暑假才刚刚过去一半。从前杨更新是不会这样让空闲的时光白白流过去的，他会去餐馆打工送外卖，去有钱的法国人家里剪修草坪清洗游泳池，挣出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来。可是如今生活基本有了着落，不用再担心饿肚皮，围棋瘾就翻腾上来，一天不摸那些棋子，杨更新会像空着肚子睡觉的饿汉，折腾到半夜都合不拢眼。杨更新给女朋友打电话，女朋友说为了早点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尽早赶来巴黎与杨更新会合，天天开夜车，累得时常流鼻血。杨更新听了心里很疼，可又帮不上女友的忙，在电话里长叹了一阵，挂上电话后却又想起另外一个女人林敏敏。
杨更新对林敏敏那双白皙滑嫩的双手印象犹为深刻，那是终年不消为生计操劳，锦衣玉食的女人才保养得出来的一双好手，这样的手不但应该在棋盘上消遣，最好还是被男人的手摸着把玩，杨更新觉得林敏敏的手比她的身体更令人销魂。杨更新想了一会林敏敏就勾起了棋瘾，于是他顶着午后热辣辣的阳光，坐地铁去了蓬皮杜广场，然后又走进了拉斯科咖啡馆的那条小街。好些日子没来这个地方了，杨更新踩着小街的石子路，居然有第一次来这儿的那种兴奋。
拉斯科咖啡馆门口下棋的人不多，空着好些桌椅，杨更新也没有看见日日在这儿谋生计的“狼”黎文清，感觉很奇怪。老板拉斯科先生靠在柜台一角打瞌睡，杨更新敲敲柜台，拉斯科先生醒了，见是杨更新忙露出一副苦笑。杨更新要了杯咖啡，问起金大师和黎文清，拉斯科先生眼里闪着些许泪光：“金先生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就跌在他的房门口，中风了，幸好抢救得快又马上动手术，拿掉了脑子里的瘀血，才保住了命，现在还躺在圣路易医院呢。听说半边身子不能动了，黎也在医院伺候着。”杨更新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得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金大师平日里醉酒的模样和那个醒目的酒糟鼻子，金大师吞下的酒精实在太多了，也许这就是中风的原因。
圣路易医院是巴黎一家贫民医院，医务人员都是从教会学校毕业的女性，半是医生护士半是修女性质。近年来巴黎外来移民人数增多，生了病都往社会福利性的贫民医院涌来。现在正值夏天度假季节，医务人员紧缺，招来了很多打工的学生和志愿者，这些人本来不是医生，又不会看病，只能给病人打扫一下环境，喂喂饭送送水。找不到大夫的病人就痛苦地大呼小叫，听得人心里发毛，杨更新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了躺在走廊活动病床上的金大师。
金泳善被抢救过来后就一直躺在走廊里，病房太挤，想要占到一个床位还得付五万欧元的押金。因为这家医院经历了太多次被病人拖欠医药费住院费的事情，有的病人直到死后也没有付清费用。现在医院只好用这种让西方人听起来很没有人情味的做法，来对付想住进病房的贫民。黎文清替师傅倒完尿盆子回来，见了杨更新也有一点意外，他不知道杨更新的来意，这个中国人没给他太多的好感，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杨更新此番总不见得是来医院下围棋挑战的吧。
杨更新看到满脸是汗的黎文清，说实话心里有点感动。黎文清只是金泳善的徒弟，如今师傅病倒了，他放弃在咖啡馆门前做“狼”挣钱的机会，到这个贫民医院来伺候病人，端屎倒尿的，就是亲生儿子也不一定做得到。杨更新把手里的水果袋递给黎文清，让他去外面吃点水果休息休息，自己凑到了金大师的床头。金大师认出了杨更新，扭过头来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眼角有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杨更新这一刻也有点心酸，想不到满腹围棋经，被人称为法国围棋之父的金大师居然会躺在这家贫民医院污浊简陋的走廊上，连病房都住不进。
黎文清进来看看金大师闭上眼睛睡了，便示意杨更新出去说话。两人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抽烟，黎文清满面愁云。金泳善来法国这许多年，靠下围棋写棋书也挣了些钱，可大师爱喝酒请客，手头又松，一个人过日子混到哪儿算哪儿，没什么积蓄，连人身保险都是买的最低的险种。这回住院开刀，一次手术下来就花光了所有的钱，想住进病房就得另外再付五万欧元押金，且不能算在保险公司的偿还范围之内。黎文清等几个徒弟也拿出了自己的一点积蓄，仍是杯水车薪，师兄弟们也得吃饭过日子啊。那些常来拉斯科咖啡馆的“羊”如今也学精乖了，听说金大师病了，不能像往日那样给来客讲解棋谱棋书，于是来得就少了。黎文清那几个做“狼”的师兄弟近来在咖啡馆门口坐上一天，也不定能逮住只“肥羊”。而那几个法国人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因为赢过黎文清一伙“狼”，有点想抢占此处山头为王，天天晚饭后来到拉斯科咖啡馆，也开出价格来下彩棋，赢的钱倒还不少呢。
杨更新想不到欧洲围棋锦标赛后他去比利时林敏敏家住了几天，巴黎的黑白世界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现在他已无心下棋，也不想去评判毕拉一群法国棋手与黎文清等孰是孰非，那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想的是怎样寻个法子将金大师尽快送进病房，让大师接受好一点的治疗，能再多活几年。不管怎么说，金大师也是杨更新的棋界前辈，来巴黎虽不久，他从金大师处得益的不仅仅是黑白棋子厮杀中的套路，还有人生的道理。
黎文清想得很简单，他想让杨更新顶替他去拉斯科咖啡馆做“狼”，将挣来的钱捐给金大师，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嘛。可是杨更新却不赞成这种小打小闹，他想的是需要一次性弄到一大笔钱，先将金大师送进病房再说。
蓬皮杜文化中心附近有数不清的的银行，可是有哪家银行肯在这种时候借给杨更新一分钱呢?t杨更新无奈地徘徊在广场的石子路上，忽然，他想起了林敏敏。林敏敏这个富婆别说拿出五万欧元，就是五十万都有，而且向这个女人借钱，恐怕对杨更新来说是最现实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情急之中杨更新给林敏敏打了个电话，实话实说提出了想借五万欧元。林敏敏正在游泳，是女佣人把手机递到泳池边去的。这个富婆身子浸在水里，沉默了片刻说要考虑一下，明天早上给杨更新回话。
巴黎黑与白（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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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林敏敏的电话来得很及时，就在杨更新被这五万欧元折腾得一夜无眠，天快亮时才有了迷迷糊糊的睡意时，电话铃声就让他再一次清醒过来。林敏敏说：“杨更新啊，我被你对金大师的一片真情感动得睡不着觉，真想不到围棋界还有你这样的侠义心肠，所以我决定满足你的要求，支票用特快专递给你寄去。”杨更新只觉得心底的一股热流涌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用哽咽的声音对着电话说：“林姐，太谢谢你了。”林敏敏那头发出有点嘲讽的笑声：“至于吗?t杨更新，区区五万欧元就让你激动成这样。”杨更新想人跟人到底不一样，五万欧元对于杨更新和黎文清等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而林敏敏则可以用区区小数来形容。当然，林敏敏也不会将支票就这么空口无凭地寄给杨更新，那是一张由银行转递的兑现支票，只能转入杨更新的帐户，在银行办理了特殊的手续后才可提取现金。林敏敏向杨更新解释在这个契约社会的惯常做法，随同支票寄去的，还有一份借据合同，杨更新若同意接受合同条件，可以签字后再将合同寄一份回去给林敏敏。
杨更新在收到支票和借据合同之前心里是坦然踏实的，此时此刻就是把他杨更新砸碎卖一百回，也卖不出五万欧元来，他有什么好怕的呢?t可是当他撕开特快专递邮件，读了那份借据合同后，才真正明白了林敏敏的用意。因为合同上要求杨更新去为林敏敏的围棋学校工作一年，期满后五万欧元则不用再偿还；若杨更新不愿去比利时为林敏敏工作，一年到期后连本带利还清借款。杨更新的额头渗出汗来，一个靠奖学金读书的穷学生，哪里挣得出一年五万欧元，就是天天去拉斯科咖啡馆做“狼”，也没有那么多的“肥羊”会把这个数目送上门来由他“宰”。这一刻杨更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再爱围棋，再崇拜金大师，可金大师到底不是他杨更新的亲爹娘，为一个异国老头去举债，究竟是不是犯得着。好在杨更新是读数学出身，遇事便会极其理性地思考事情的两方面，在贫民医院的走廊上看到金大师那张枯叶般失去生命力的脸和那颗无奈滚落下来的泪珠，让杨更新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救助他人逃离地狱的强烈愿望，也许杨更新开口向林敏敏借钱不仅仅是为了救助金大师，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当然反过来想想去为林敏敏干一年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跟围棋泡在一起要比做数学论文有意思得多，而且林敏敏的豪宅，这个女人的棋艺和身体，对杨更新也充满了诱惑力。杨更新就这样安慰自己，权当给自己放一年长假，去过另外一种日子，一种自由潇洒甚至有点放荡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巴黎大学数学系允许杨更新以去别国进修一年的理由推迟做博士论文的年限，杨更新也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女朋友，只对她说有人资助他去比利时进修一年。女朋友是个太传统的中国姑娘，她若知道杨更新去比利时是住在另外一个女人的别墅里，那无异于杀了她。金大师终于被移入了病房，病情很快有了好转，黎文清带着那些师兄弟来给杨更新磕头，很东方化的一种道谢仪式。杨更新知道自己受不起这样的重谢，毕竟他此举不完全是为了金大师，也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
巴黎黑与白（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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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杨更新在刚刚开始这种签了合同的同居生活之初，心理上是有点难以承受的，他时常会想起中学时读过柔石的一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他觉得自己跟春宝妈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为了钱把身体抵押出去。不同的是春宝妈得为雇主生个儿子，而杨更新则须在林敏敏的围棋学校讲棋授课，至于从精神上和肉体上陪伴林敏敏，那是他杨更新自愿的，不在合同条款之内。
暑假里围棋学校的学生不少，那些孩子的父母有时也会跟了来，听杨更新讲解这种神秘的东方游戏。在各类体育运动俱乐部林立的欧洲，围棋学校以开发青少年智力而又相对收费低廉吸引了众多的欧洲人，这家围棋学校甚至有从荷兰瑞典等国家来的学生。林敏敏拥有欧洲围棋冠军头衔，资本已够雄厚，如今又请来杨更新教棋，这样的师资力量让一些懂点围棋、也旅居在欧洲、又想跟林敏敏竞争吃围棋饭的中国人眼馋得不得了。
杨更新每天上午去围棋学校给学生讲解定式布局，让学生捉对厮杀，他在一旁挨个辅导。有时杨更新也会变换出一些新的教学方法来，增强学生的兴趣，西方人最怕学枯燥的东西，而对于所有新鲜的尝试永远有着无比的热情。这一天杨更新让十个学生同时与他对阵，他一人面对十张棋盘下车轮大战，每隔十来秒钟就得拍下一粒棋子。杨更新下这种快棋的本事让林敏敏都很佩服，用眼光在几秒钟内判断一盘棋的形势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学生们恰恰最喜欢跟杨更新下车轮大战快棋，与其说学生们在学棋，不如说是杨更新在表演，逗学生开心。杨更新知道反正只要变着法子让学生和家长都开心了，把学费付下去，他就对得起林敏敏的那纸合同，至于学生棋力长进快慢，反而不是重要的问题。
每天下午是杨更新享受别墅生活的时间，他在林敏敏的别墅里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书房也兼棋室，在这里对弈的当然只有他和林敏敏。长杨更新十来岁的林敏敏除了在棋盘上是杨更新强硬的对手，其余时间都像是杨更新柔情的母亲或是姐姐，将孤身惯了的杨更新照料得舒舒服服。杨更新越来越依恋林敏敏，渐渐满足起在别墅里过的日子。林敏敏也不再孤独，棋盘上有了可以手谈的棋友，卧室里时不时也有了为她排遣寂寞长夜的伴侣，而她付出的只不过是死去的前夫留给她财产中的极小一部分，只要杨更新愿意，这样的生活完全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
围棋学校的收益日渐可观，林敏敏给杨更新单独开了个银行户头，每月都将他的报酬存在这个户头上，不知要比巴黎大学给他的奖学金多了多少，杨更新看着自己户头上的钱增加如此之快，想想真的不必非凭着博士学位去挣钱，下围棋不一样也能活得很好吗?t杨更新住在林敏敏别墅里的日子很少去想他的女朋友，就像法国人常说的，眼睛离得远了，心也自然远了。如果要比较一下这两个女人为他杨更新的付出，林敏敏恐怕做得更多一点。
每隔一个月，杨更新会开上林敏敏那辆宝马车，从布鲁日去巴黎，过一个周末。金泳善大师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虽然行动不便，脑子倒还清楚。黎文清领着几个师兄弟依然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做“狼”，平时赚得还不错，但逢到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几个总要来分掉一杯羹，或是双方互不服气，排出几对几的阵势来对干，赚到的钱也会溜掉。杨更新除了探望金大师，也去看黎文清一伙跟毕拉等几个法国人对阵，他现在真正做到了观棋不语，态度十分超脱，他已经在林敏敏处谋得了一份靠围棋吃饭的生计，没有必要再来此插一脚。说起来杨更新还有点感谢金大师，要不是他那场病，杨更新这会儿肯定乖乖地在读博士学位，不会去向林敏敏借钱，也不会想到拿自己的棋艺去换饭吃，自然也过不上别墅里这份悠闲的生活。
合同期已过去一半，杨更新完全适应了这个角色，潜意识里甚至产生了一种希冀，让这样的生活没有止境地延续下去。他再也不会把自己的处境跟那个春宝娘去相提并论，他觉得在巴黎认识林敏敏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林敏敏是个敏感细腻的女人，这一点跟她细腻的棋风很相似，杨更新的心理变化完全被她捕捉到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杨更新属于那种高学历高智商的男人，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勉强他做什么。
入秋后中小学都开学了，来围棋学校的学生也少了许多，留给杨更新林敏敏二人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杨更新与林敏敏下围棋永远不会感觉厌倦，时至如今，林敏敏的棋力依然是他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山，每次跟林敏敏对弈他都有新的收获，都能长棋。杨更新知道这对林敏敏来说是不公平的，高手跟低手下棋，高手就成了陪练，而且林敏敏回回都下得那么认真，跟下辅导棋似的。要是真的请林敏敏这样的高手下辅导棋，不是林敏敏付给杨更新报酬，而是杨更新根本就出不起请林敏敏的这份辅导费。有时候下棋时间长了，林敏敏会提议杨更新一块去布鲁日的河边散散步，喝杯咖啡或是在小城的中国饭店吃顿饭。很多时候杨更新真的会忘记那份合同，好像他跟林敏敏很久以来就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这个周末林敏敏建议同杨更新去看滑铁卢古战场，杨更新兴致很高。林敏敏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相比之下杨更新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就乏味了些。从前在图鲁兹度过的那几年里，每逢周末女朋友最大的乐趣就是去中国商店买些东西回来做几个中国菜吃，而对周围的欧洲文化景点视而不见，连图鲁兹的市立博物馆都没去过，原因是嫌门票太贵。这时的杨更新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靠打工维持生计的穷学生和如今住在豪华别墅里，人的精神追求自然不会一样，感觉也不会一样。
滑铁卢古战场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郊外，从别墅出发，宝马车只开了不到两个小时。杨更新坐在林敏敏的副驾驶座上，从前那是林敏敏女佣人的位置，现在有了杨更新，女佣人就留在家里看门。
那场举世闻名的战役过去快两百年了，厮杀声早已平息，被鲜血浸透过的田野成了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玉米穗子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泽。林敏敏跟在杨更新后面，登上了狮子座纪念碑。登高望远，杨更新不禁感叹：“拿破仑一世英雄，想不到滑铁卢之战会断送了前程和江山。”林敏敏深有同感：“这就像棋盘上的角逐一样，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杨更新想要是当年拿破仑不与英国公爵惠灵顿在滑铁卢决战，而是退守在法国保存兵力，那后来的历史又该怎样写呢?t大概每个人的一生都要作出很多选择，有时真是一步棋走错，一辈子都输光了。杨更新想到自己为了让金大师得到好的治疗条件向林敏敏借钱，暂时放弃了学业，究竟算不算一个明智的选择呢?t他在林敏敏身边的日子越快活越舒服，得到的结论自然也越肯定。
夕阳西下时分，滑铁卢小镇安静得像座空城，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才会撕破这种少有的宁静。林敏敏问杨更新想不想在滑铁卢住一夜，明天还能去看拿破仑纪念馆，杨更新欣然赞同。事情常常是这样，林敏敏恰到好处地提出某些建议，都是杨更新十分希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林敏敏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就像她在棋盘上预测对手的下一步棋一样。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感觉充满快意的，没有丝毫的勉强，杨更新与林敏敏就做到了身心都十分自然地融为一体，杨更新甚至忘记了身边这个女人要比他大十多岁。杨更新躺在林敏敏身边，意识流般想起了拿破仑，这个不可一世的法兰西皇帝，不也是曾爱上过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约瑟芬吗?t杨更新只是不知道自己对林敏敏的这种感情算不算爱情。
巴黎黑与白（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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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从滑铁卢回来，一封来自巴黎的快件在等着杨更新，寄信人是金泳善大师的委托律师，他请杨更新尽快去一趟他巴黎的事务所。林敏敏像以往那样，把宝马车借给杨更新，让他开着去巴黎，可这一回杨更新谢绝了，他不想给律师留下一个开宝马车的阔人印象，况且宝马车本来也不属于他。
杨更新跟着律师来到圣路易贫民医院的康复中心，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多的金大师今天破例坐在轮椅里，看得出来金大师刚理过发刮了脸，精神显得不错，脸上还泛出了一点健康的红润。律师当着金大师和杨更新的面，念了一份他代金大师起草的委托遗嘱，金大师在遗嘱中将自己一辈子整理撰写出来的棋谱和棋书手稿，全部无条件地赠送给杨更新。杨更新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这些棋谱和手稿是金大师来法国后几十年心血凝结下来的，法国和欧洲的一些出版商曾想出高价购买版权，都被金大师谢绝。金大师将一个式样古旧的木盒捧给杨更新：“杨，你是个有良心讲孝道的中国人，这些棋谱和手稿留给你我放心，你会善待它们的。”杨更新把木盒轻轻推回到大师怀里：“金大师，我不配接受您这么重的馈赠，您要传，也应该先传给拉斯科咖啡馆的那些弟兄们。”杨更新说的是心里话，他与金大师非亲非故，连正式的拜师仪式都未举行过，这样接受金大师的馈赠，让人感觉他借钱来给金大师住进病房本来就是别有企图。可是金大师再一次捧起木盒，他一条不太灵活的手臂颤抖着：“杨，那些徒弟们我已经教会他们挣饭吃的本事，够了。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是我们东亚文化的精粹，我想只有放在你手里才不会用它们仅仅去换点面包黄油，你是个读书人，知道轻重。”律师也在一旁示意杨更新收下金大师的心意，然后请赠予人和接受人分别在律师指定的文件上签了字。
金大师在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离去了，走得很安详。算起来他来法国已有三十多年，期间从未回过故国，也没有家乡人来探望过他，因而主办丧事的拉斯科先生只好请黎文清师兄弟几个和杨更新作为金大师的亲属出席葬礼。金大师长眠在巴黎蒙巴那斯公墓，那儿有许多法国大文豪的墓，一代东方围棋大师与法兰西大文豪殊途同归，也算是人生的一个完美结局了。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等法国棋手也来了，还有那些时常去拉斯科咖啡馆向金大师请教棋谱的法国棋迷们，把他们的哀思和玫瑰花一同献给了这个葬身异乡的东方老人。
金大师葬礼结束后的当天晚上，黎文清叫上了拉斯科咖啡馆的师兄弟们和杨更新，说是有事相商，商量的地点就在从前金大师住过的小屋里。黎文清等几个兄弟没有找到金大师那只装棋谱和手稿的木盒，便去向律师询问，律师向他们出示了大师生前亲笔签署的遗嘱，棋谱和手稿都已无偿赠予了中国人杨更新。黎文清和众兄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跟着金大师从学棋开始，长的二十来年，最短的也有七八年，儿子孙子一样伺候照料金大师，直至大师去世，如今怎么可能让杨更新一个半路上杀出来的中国人独吞大师的全部遗产。虽说在金大师病危时是杨更新设法借来了钱送大师进病房，可是杨更新后来跟着林敏敏那个女人吃香喝辣，而黎文清等众兄弟还是在拉斯科咖啡馆门口做“狼”，少了金大师后咖啡馆门前的生意萧条了不少，众“狼”的日子自然一天比一天难过。
黎文清劝杨更新交出金大师的棋谱和手稿，卖给出价高的书商，得了钱众兄弟们平分，然后各奔前程，分道扬镳。杨更新这时早已将大师的遗物连同木盒一起存入巴黎银行的保险柜中，他记得金大师说过，不能将他的遗物仅仅去换面包黄油。杨更新不想违背金大师的临终遗愿，但在众兄弟们情绪都很激动的这一刻，他也没个成熟的主意，谈判破裂了。
巴黎黑与白（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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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日清晨杨更新和林敏敏照例去围棋学校讲课，车子刚拐入围棋学校的那条小街，发现小街的两端已被警察用黄色警戒线拦了起来。林敏敏下车后走近学校，吃惊得用双手捂住脸不忍目睹。围棋学校门口那座棋盘雕塑已被推倒，门窗玻璃碎了一地，连院子里的花草都被连根拔起。有位警官把林敏敏和杨更新让到警车上，简单询问了一下他们是否有仇人，能否为警方提供线索。林敏敏只是摇着头流泪，肩膀伤心地一耸一耸抽动着。杨更新在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这起报复事件一定是黎文清等人所为。
杨更新此前并没有将金大师的馈赠告诉林敏敏。他记着金大师的嘱咐，除非正式出版，否则棋谱和手稿永远不要在围棋圈内同行面前露出来。而在与黎文清等人谈判时，杨更新只是不愿意将大师一生的心血随便拿出去卖掉，并非想独吞这些东西。可他无论如何不会料到，黎文清竟用这种手段来逼他交出大师的遗物。如果这时杨更新狠下心来，将黎文清的嫌疑报告给警方，围棋学校的案子马上就能破掉，杨更新也可放心踏实地拥有金大师的馈赠物。然而杨更新还不是那种喜欢将对手逼上绝路的人，他想起黎文清在贫民医院替金大师倒尿盆的情景，若是金大师九泉下有知，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弟子落到个进大狱的下场。杨更新熟悉围棋里一种常用的手段，有时给对手留一条路，是为了给自己留十条路。杨更新决定看在故去金大师的面上，放黎文清一回。
林敏敏终于同意放弃追查作案人的权利，当杨更新向她全盘托出了事情的真相后，林敏敏的兴趣和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到金大师留下的棋谱和手稿上来了。同在欧洲靠围棋吃饭，林敏敏早就听说过金泳善的棋谱和棋书手稿，只是从未有机会欣赏，现在既然东西已经落在杨更新手里，那也等于一半落进了她林敏敏的口袋，如果以围棋学校被砸的代价换来杨更新拿出金大师遗物，无论怎么说也算值了。
杨更新再次返回巴黎，却不见了黎文清的踪影。因为天冷，拉斯科咖啡馆门口的桌椅都搬到里面去了，没有什么人来此下棋。拉斯科先生独自坐在柜台后面擦着咖啡杯，见到杨更新耸了耸肩说：“瞧，金大师走了，把我的生意也带走了，没有人来下棋，一天卖不掉几杯咖啡，也许真该关门了。”杨更新拍了拍拉斯科先生的肩：“还没到关门的时候吧，我先喝你一杯咖啡再说，给你鼓点劲。”杨更新从拉斯科先生处打听到黎文清租的房子，决定先找到黎文清。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杨更新简直不敢相信在世界名城巴黎还有这样破旧的房子。沿着那些被脚步磨得变了形的石头楼梯拾级而上，是一条黑咕隆冬的走道，杨更新站了好一会，努力使眼睛适应楼道里的黑暗，靠着打火机的光亮才算找到了黎文清的家。敲了好一阵门，杨更新听到屋子里有了点声响，黎文清开门出来，见是杨更新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扭头说了句：“是我干的，你报警吧。”杨更新走进屋子，看着迎面墙上挂着金泳善大师的遗像，下面充当供桌的柜子上放着香炉，还有两瓶开了盖子的啤酒，屋子里弥漫着酒气，黎文清背对着杨更新，自顾自喝酒。
杨更新的目光与金大师对视了一会，心里酸酸的，金大师一定不会愿意看到此刻黎文清的那副潦倒相。杨更新扳过黎文清的肩头，拿下他手里的酒瓶说：“今儿当着金大师的面，你我下一盘，谁赢了，金大师留下的东西就归谁，以前发生的事都不许再提。”黎文清的酒顿时醒了过来，一脸清醒地问：“你此话当真?t”“当真。有金大师看着，你我还敢耍赖不成?t”杨更新一字一句毫不含糊。黎文清立刻动手清理了桌上的杂物，那种下赌博棋的兴奋感又回到了他身上，这回的赌注下大了，要是赢了杨更新，拿回金大师的遗物，也不枉跟大师师徒一场。
这是会长久留在杨更新记忆中的一盘艰难对局，黎文清惯用的杀心狠劲全都显露出来，几次将杨更新逼到绝路上。让杨更新感觉奇怪的是，每当棋盘上出现危机，他总会情不自禁朝金大师的遗像望去，似乎是冥冥之中得到了大师的某种暗示，下面一步棋就会走出个妙手，从而化险为夷。一盘棋从午后下至夜幕降临才算分出胜负，杨更新执白险胜了黎文清一又四分之一子。满脸绝望的黎文清扑倒在金大师的遗像前，委屈气愤得说不出话来。杨更新说：“金大师的东西现在归我了，我也不会看着你和另外的师兄弟们走投无路，拉斯科咖啡馆的棋摊还得摆下去，那样才对得起金大师的在天之灵。”黎文清不想听杨更新说话，他从未尝到过这种好像把命都输掉了的感觉，他真恨不得剁掉自己拿棋子的手，这盘棋把他生活下去的勇气都输得精光。
巴黎黑与白（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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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杨更新找到了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毕拉近来升了副教授，下棋的时间少了，在外头结识上层人士的机会倒是多了起来。杨更新让毕拉看了金大师留下的棋谱和手稿，毕拉是识货的，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他决定去和巴黎最有名的“瑟当”文化娱乐出版社商谈出版事宜。
“瑟当”出版社老板是个业余文物收藏家，对一切文化含量高，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嗅觉犹为灵敏。金泳善大师在巴黎的名声不算小，虽说老板不懂围棋，但这棋谱和手稿他凭感觉就知道是值得拿来出版的。否则的话很可能就会流落到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跟那些印着过气电影明星的旧画报混在一块出售。由于棋谱和手稿的作者已不在人世，“瑟当”出版社要求一次性买断版权，给出的价钱很高，这些钱当然应该由杨更新来支配。杨更新提出要给毕拉一些钱作中介费，毕拉拒绝了。毕拉从心底里是钦佩金大师的，如果不是金大师来到拉斯科咖啡馆谋生，巴黎人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围棋为何物呢，毕拉说就权当向金大师最后一次表示感谢吧，感谢他把围棋带到法国来。
按杨更新的想法，卖掉版权的钱最好能投到拉斯科咖啡馆的股份中去。金大师去世后，咖啡馆生意日渐萧条下来，老板拉斯科先生几番想卖掉店铺回老家普罗旺斯养老。若在这个时候撑拉斯科先生一把，让咖啡馆继续营业下去，也算不负金大师的愿望。毕竟金大师在这里度过了他大半辈子的异乡生涯，咖啡馆里到处都留下了他的精神灵气，说句迷信话，留住这个咖啡馆，就是金大师的灵魂有一天想回来转转，也找得到地方啊。
拉斯科咖啡馆注入了杨更新投进的资金后，生意很快有了起色，老板又把围棋桌搬到了店门口，还新添了些棋具。黎文清的那些师兄弟也回来了，巴黎的围棋爱好者口口相传，又重新聚集到拉斯科咖啡馆，人气一天比一天旺。而黎文清却在这个时候被巴黎警方拘捕了。此前黎文清为了泄愤跑去砸掉林敏敏的围棋学校，林敏敏在杨更新的苦劝下，放弃追究作案人的权利，黎文清逃过了比利时警方的追捕。而这一次，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巴黎警方拘捕的第二天，巴黎的媒体几乎都报道了这起案件。
黎文清是偶然步入卢森堡公园这个角落的。拉斯科咖啡馆门口的人气散尽后，黎文清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方向，除了喝酒便是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闲逛。卢森堡公园这个角落里古木参天，稀疏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像一群跳跃着的调皮小精灵。有两个法国人坐在树下对弈，这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巴黎的围棋爱好者差不多都去过拉斯科咖啡馆，不少人是挨黎文清宰割的“肥羊”，而这两个法国人大概从外省来，或许还没有来得及听说过拉斯科咖啡馆。黎文清在他俩旁边看了一会，心里便有了底，主动上前跟两个法国人讲价钱，说好由他二人合伙对付黎文清一个，输赢赌注为五百欧元。一个多小时后黎文清中盘战胜了法国人，对手提出去一处较为隐蔽的公共厕所内付帐，可是当黎文清跟着他们走进厕所时，对手中的一个突然出拳猛击黎文清的头部，血从他的眼角处流了下来。两个法国人飞身逃窜，黎文清捂住脸追出厕所时，撞倒了前来打扫厕所的女清洁工，女清洁工倒在地上，手臂骨折，警方正是以伤害他人身体罪拘捕黎文清的，而那两个输了棋赖掉赌债还动手行凶的法国人早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更新和拉斯科先生联名将黎文清从警察局保释出来，黎文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身体才算复原。吃过这次亏后黎文清好像彻底清醒过来，等重新回到拉斯科咖啡馆，他居然不愿再下赌博彩棋，而是根据对手的棋力下辅导棋，辅导费由对手自愿支付。其实当年金泳善大师收下黎文清等人为徒时，本意也是让他们有个挣饭吃的本事，并不赞同将赌注下得越大越好，若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间充满了铜臭味血腥味，那可就真正辱没了这高雅的东方游戏。
毕拉、阿莱克和亚丽达每逢周末依然会来拉斯科咖啡馆，他们不再去抢黎文清等人的地盘，这本来就是东方人的玩意儿，能传进法国怎么说也是件好事。让所有在此下棋的人不解的是，杨更新从此再也没有在拉斯科咖啡馆露过面。后来有人在比利时见到了杨更新，说是杨更新最终娶了林敏敏为妻。人生得一知己已非易事，能让杨更新从精神到身体都感觉满足的，想来也非林敏敏莫属。林敏敏至今仍然保持着欧洲围棋冠军的头衔，杨更新这辈子能否有机会战胜妻子，还很难说呢。
第二年十一月的欧洲逝者节，黎文清和师兄弟们去蒙巴那斯公墓给金大师扫墓，杨更新也带着林敏敏从布鲁日赶来了。杨更新和林敏敏在大师墓前焚香一柱，对弈一盘，那盘棋下得惊心动魄，风云万变，旁人细细品味一番，竟觉得许多人生哲理尽在这黑白世界中展现，也许这才是棋手真正应该追求的一种境界，也是围棋的最大魅力。
如今巴黎拉斯科咖啡馆的围棋角已名扬全欧洲，来自世界各地的围棋爱好者到此地以棋会友，以至于旅行社已经把拉斯科咖啡馆作为景点介绍印在旅行手册上。巴黎的七号和十一号地铁线也常常在蓬皮杜文化中心站变得拥挤不堪，尤其是来自中国、日本和韩国的旅游者，都会像当初杨更新那样，一头扎进拉斯科咖啡馆后就不想离开。
巴黎围棋天地黑白世界依然无休止地演绎着新的故事，想来长眠于蒙巴那斯地下的金泳善大师也定会感到些许欣慰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