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翻译】埃及短篇小说《桉树路》 -- 江城孤舟
夜晚的小镇上,牙科医生的诊所里挤满了人。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药品的气味,男人们坐在诊室里的长凳上,而妇女候诊室则在走廊的尽头,紧靠着卫生间。尽管候诊室里的女人们年龄不同,衣着也不同,但还有一个相同点,她们都是民间妇女。
屋子里喧哗不断,很有些类似鸡群的嘈杂。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不停地吵闹。在房间的一角,一个老妇人正在责备她的儿媳是多么不好。在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妇女也在责骂她的婆婆特别的不公,自己算是倒了大霉,昨天一晚都过得很不愉快。
有个中年妇女却坐在那里看着她们,没说过一句话……她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深深的忧虑,脸上却因为一阵阵的疼痛而改变了神色。最疼的时候,她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在她的左腮上长了一个小瘤子,臼齿也有点化脓。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衣,但做工却和像她这个阶层的妇女一样粗糙。她原来应该住在农村,后来随着丈夫一起搬进了城镇里。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从她的情况看来,她的丈夫应该是个有固定工作的人,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政府职员。她的大腿间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有着卷曲而微黄的头发,已经打起了瞌睡,小脑袋靠在母亲的怀里,有时醒了,就咬一口手里抓着的饼干,充满希望却又懒洋洋地问道:“妈妈……妈妈……还没完哪?”
女孩的母亲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又看了看在诊所外面排队的人们,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她有点害怕,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危险的手术。因为她的母亲就死于口腔化脓,一开始病情很轻,可是后来却越来越危险,最后竟夺去了她母亲的生命。
她对丈夫说了这个故事,然后丈夫将她送到镇上,关切地叫她去看病。要不是他有夜班脱不开身,他就会自己陪着她上这个诊所来了。可到这里只有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怎么说也不能算件难事吧。
他没有提醒她注意安全,因为他了解她的谨慎持重。和她生活了有七年之久,他也从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怀疑。在平时她是很温柔的,但当危险来临时,却又能很快的随机应变,这是所有父亲在很年轻时就死了,然后被母亲要求嫁人的女孩的共性,她不得不为自己操心,她抵挡得住时间的考验和男人的诱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希望能在天黑前回去。所以当一个老护士问过她时间,然后让她进去的时候,她总算喘了口气,一路跑着进了诊室。她的心悸持续了一刻多钟,走出诊室之后,依然觉得脸上很痛。
突然疼痛的感觉被一声惊呼取代了。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女儿并没有一起走进诊室。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她又想到: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女儿时,她正在和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一起在女宾接待室里玩耍。但当她跑到那里时,却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那里依然和她离开时一样的喧哗。
几个坐着的妇女同情地说:“她跟着你出去了。”在大厅里,有几个穿着橙色长衫的人也告诉她:“我看见她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了。”这扇门?……这是诊所的大门啊!
现在母亲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急着去喝水却掉进了井里的傻瓜,或是那些在土里急切地寻找宝藏,结果却是将自己亲手埋葬的愚人一样,不但没抓住机会,反而带来了麻烦。她在大街上不停地奔跑,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芙丽亚”……她每离开一个地方,都会产生种幻觉,以为女儿马上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一种沉重的压力笼罩着她的感觉,她宛如喝醉酒似的痴了。她看见人们在她身边聚拢,向她提出各自的建议。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听这些建议,然后立即否决掉,再怀着局促混乱的心情去听下一个人的话语……那些同情的言语使她流下了眼泪,有些人直直盯着她的眼神又让她心如火焚。
她审视着每个女孩的脸,几乎摸遍了所有卷曲的秀发。她幻想着自己马上就会在街上碰见丈夫,但如果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看见他那淡黄的长脸、乌黑的头发、细细的翘起来的唇须,又会激起她的恐惧。悲伤和惊恐一起在她心头翻腾,她只能用尽了力气喊:“芙丽亚……芙丽亚……”。
她感到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仔细看了看,这是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身土布衣服,看起来象是个商人。他的声音粗糙低沉,告诉她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应该赶快去公安局报案。
她茫然地看着这个人,完全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离开了,可声音还不停地在她耳朵里嗡嗡回响。她感到痛苦正在折磨着自己,头疼欲裂,心灵完全被反复的空虚和苦涩占据。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出发的地方,写着医生名字的招牌还挂在长方形的阳台上,上面还有酒杯状的标志。这幅景象好象宣告了她的失败,她觉得自己仿佛走遍了大街小巷,但找到的却只有失望。最后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她一遍遍地用干涩的嗓子呼唤着女儿的姓名,这时一个胆怯又热切的嗓音传进了她的耳中:“我在这里,妈妈……”
母亲回过头去,调节了一下心神,好认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但这确实不是幻觉,而是事实。芙丽亚就在护士的怀抱里,身子因为害怕而抖动,眼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小小的脸颊上流淌着汗水。母亲没有问女儿刚才去了哪里,重要的是她看见了一个年逾六旬、视力也不好的老人,他向她描述了他发现这个女孩时的情景,当时她睡在候诊室附近的自来水管旁边,那时诊所已经关门,病人也都离开了。
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这场意外已将她搅得晕头转向了。她赶紧朝着通往家里的农田公路走去,夏日的夜晚仿佛在窃窃私语,听得最清楚的是桉树发出的声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丈夫脸上焦虑的表情。她想丈夫对自己是多么的信任,等到回到家里,将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少不了要受几句责怪。她已经开始准备如何答复,如何道歉了。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就出现了。她应该去等公共汽车的,那是她回家的首选交通工具。但现在已经过了点,在这个夜晚,母女两人的神态又开始焦躁起来,内心也有点烦乱不安了。
一束眩目的汽车灯光刺入了她的眼帘,她挥动手臂,想让它停下来。但这个动作好像没有效果,车子先是同她们平行,然后就从身边开了过去,又走了一程,这才停下了。
母亲依然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她看见那是一辆货车,正从路上向自己驶来,而且有人在叫她:“喂,大嫂……快过来吧……大嫂……”
她下意识地迈着机械的步子走上前去,有一种英勇无畏的感觉。仍在喊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点困倦和睡意。在很快地分析了危险的可能性后,母亲才敢走过去。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凭着本能判断出是否有危险在等待着我们,尤其是妇女,如果在路上碰见一个人说要帮她的话,那是绝对会考虑一下的。
从车子的座位上传出一个声音:“看在孩子的份上,上来吧……你们要去哪儿呀?”
“去xx站,我就住在那里。但是……要收多少钱哪?”
司机随便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掏出火柴,点上一根卷烟。妇人看了看他,他有一张浅黑色结实的脸,下巴上胡子拉碴,年纪不算小了,也许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他吐出第一口烟,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车门。
“钱?把掉进水里的人救上来也要拿钱吗?就算要我在这里呆到天亮,我也不会这样做的……你有个孩子,上车吧。”
在一开始的几分钟里,剩下的只有沉默而已。孩子就坐在她和司机之间。汽油的气味、空气的热度、引擎的轰鸣、口腔的疼痛,还有盼着对方先开口搭讪的感觉,就像五个指头扼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压抑得难受。
两分钟过去了,司机突然叹了口气。这时她正在根据窗外树影向后挪动的速度来估摸车速,好在必要的时候跳车逃跑。司机又叹了口气,随即转向小女孩,问道:“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笑得很大声,女孩没有回答他,他可以找她母亲谈话了:
“为什么不回答我啊?你怕我吧?那我可要去找另一个小姐聊天了!”
虽然两个人都没回答他,但他略施小计,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又问母亲:
“就问你吧……她到底叫什么啊?”
她应了一句,那因牙痛而发颤的声音在他听来很有些挑逗之意。
“她叫芙丽亚。”
他立即接话:
“芙丽亚?!可真巧了,我的大女儿也叫芙丽亚!芙丽亚……芙丽亚……”
他停住了,妇人却没回答,他又说:
“嗯……芙丽亚……嗯,我刚才遇见了你(他将脸对着母亲)但是你怎么会直到半夜这么晚还在镇子里,既然你现在还想回去?!”
“我是……我是去看望哥哥。”
“他住在镇子里?”
“不……是在监狱里。”
“天哪!他为什么被抓了?”
没有答复。他又转向女孩,高声问她原因。妇人只好回答:
“他被控犯了谋杀罪。”
“杀人了?我的老天爷!”
他又安静下来,发动机的轰鸣又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感到一种安心的愉悦,像她丈夫教她的那样,她能够让那些想吓唬她的人感到恐怖。又过了一阵,司机在她身后说话了。
“你相信吗?我有时候并不会怪罪那些杀人犯,他们可能是被逼的,没有考虑就犯了罪。”
“我也不会。”
他笑了,有点嘲讽的意味,随后他又说:
“因为我在年轻的时候,把我的老婆给杀了。”
妇人马上神经紧张起来。她看看窗外正在不断消逝的树影,又看看汽车车灯印在路上的灯光,离镇子越来越远了。她忽然有了一股新的勇气。她刚才胡诌了几句谎话,很可能这个司机也在说谎。她又开始回话,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竞赛。
“你应该要爱护自己的妻子啊,我知道有个女人将她的丈夫给杀了,因为爱他……不,因为恨他……她给他吃了毒药。”
司机立刻叫了起来:
“女人也杀人?!老天啊,看来女人的罪孽比男人还要重些呢!她是你的邻居?”
“再猜。”
“你的朋友?”
“再猜。”
“你的亲戚?”
“再猜。”
“你的姐妹,要不然是你母亲?”
“再猜。”
“还要猜?!……哈哈哈,那么就是你杀了你的丈夫喽?两个杀人犯坐在同一辆货车里,这可真是太巧了!”
他笑得很轻佻,这证明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还在说:
“既然我们那么相象,干吗不结婚呢?!那不是挺好吗?”
“我没意见,跟我一起回家去问我哥哥吧。”
这个“建议”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张嘴就答道:
“那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我们两分钟后就会开到检查站。当他问你的时候,我要说你是我老婆,这个睡着了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因为交通规则禁止我们携带任何乘客。明白了?……这也算件好事,别忘了,你是我的老婆!”
一切又归于沉默。发动机的轰鸣、汽油的味道,还有牙痛又开始统治了她的感受。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却愈发感到幸福,噩梦就要过去了。
汽车在检查站前停下了。从屋子里走出一个警察,他向车子走去。就在这时,小女孩突然高声喊起来:“妈妈,妈妈,我要喝水!”
“你想喝水吗,芙丽亚?下来吧,我的宝贝!”
女孩朝说话的警察望了一眼,立即又喊起来:
“爸爸,爸爸,我要喝水!”
汽车的门打开了,母亲拼命向丈夫跑去,抱住了孩子的父亲。他亲吻了她,随后向正在溜走的司机走去。
“谢谢你,你的恩惠我们不会忘记。”
汽车发动了,司机的话在路上响起:
“这是我该做的……要谢就谢安拉去吧!”
然后听到的便只有风声。
当丈夫开始询问事情的究竟时,精疲力竭的妻子是这样回答的: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呢,我们回家再说吧……给我捧一撮水来,我好洗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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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结构花了些心思,内容让人压抑。
看牙医,被陌生人送回家。车上闲扯聊天,甚至打情骂俏,口头上让司机爽一把。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由于“谨慎、持重、怀疑、考验、诱惑、责怪..." 等词语的渲染,这成了含混不清的一种极度危险。
小孩失而复得,为焦躁慌乱铺垫气氛。 也暗示了离开丈夫有多么危险。当一个小危机解决后,更大的危险出现。
与陌生人同车时,戒备感,危险感,无所适从却又不得不为,相信很多第一次出远门的人曾感受过。 尤以从乡村到都市者感受到的为甚。 对未知的恐惧,长辈的渲染告诫... 这一切和文中女人感受到的恐惧,程度上或不能比,性质却或许类似。 因从属地位而被愚昧,因被控制的需要而被灌输。
司机到底是个轻浮的好人还是别有用心的坏人不可清晰断定。虽有溜走之类词语,终在两可之间,可以有众多心理上的解读。男女同车,弑妻,弑夫,以及夫妻名分在作者文化中的隐含意味我不甚明了。估计会误读,忽略很多重要信息。最后的巧合即让前面积蓄的张力一下子释放,又留下一个不可解的疑团。 未知的是可怕的, 从而更增添读者对女人曾面临的,可能的危险的感受。
妻子在最后对事件经过的掩盖,推诿,使人不禁想,她究竟面临失去什么的风险, 而不惜损害诚实与信任? 把真话当假话说的方鸿渐,面临的失去男人的面子。 这个妻子呢?
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经历,成为一个妻子的令人心力憔悴的一场历险。 而这中危险产生的原因被设定为脱离丈夫,远离控制,依靠自己 ... 危险的消除被归于丈夫的归来, 命运的巧合, 安拉的伟大。正筹化掩盖事件经过的女人却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这一切既让我对女人的生存环境产生深切的同情,也对愚弄与控制产生无比的厌憎。
这篇小说的作者穆·阿卜杜拉是一位在埃及颇有影响的作家,其作品擅长反映当时的埃及农村生活,尤其是中下层妇女的经历,有评论称他这部分题材的作品是“感伤的浪漫主义”。
本文相对于他的其他作品而言,感伤的成分相对较少,也还是体现出了埃及妇女面对生活的种种心态,对阿拉伯人的民族性格也有刻画。然而这部作品确实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了您说的那些问题,对男权社会中女人恪守传统的一面进行了刻画。设身处地的思考,女主人公在女儿失踪后的焦虑绝望,与陌生人共处的紧张惶恐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顺从于男权的阴影,这是那个社会中不可避免的现象。
从阿拉伯人的民族性上看,司机并没有恶意。阿拉伯人强调互助,又喜欢信口开河,和陌生人的谈话也可以口无遮拦。因此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是幽默的。不过我并不完全同意,很高兴能与您取得共识。
而是感觉危险的这个女人,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是她本人神经质,还是整个社会让女人无法离开丈夫独立生活。
不过确实挺幽默的,黑色幽默吧。
最近在读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不知道你看没看过,有什么观感。
还是结构上说起吧。将一个小短篇分为几乎对等的两半,这种处理方式并不太多见。当然可能人家不在乎,或者就是欣赏这种方式。但显然这种结构肯定不是太为国人熟悉,更遑论称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确实没有看出上下半部的内在逻辑联系,以及这种写法的出彩处。在被从红楼梦开始过度解读的中国文化熏陶教育下,相当多的中国读者具备尖锐的阅读批判能力(更别说编辑了),是以中国的作者被锻炼得在写作目的上分外小心,当然,同时也就没那么挥洒自如了。高行健的散漫灵山,不仅官僚大爷的官方不认可,文化界——不是指闹哄哄的网络流行文学——也普遍不认可。这一点上官方倒和一贯以批判官方为乐的自诩柿油知识分子达成了一致。说实话,虽然我把官方、草根网络以及柿油知识分子一股脑批了,我也还是不认可。
上半部母亲看病紧张,孩子失而复得;下半部母女搭陌生人的车,依然紧张,最后安然到达。各有一个悬念。前面高潮是女孩说自己在这里,后面高潮是女孩喊爸爸,原来警察是爸爸。两处都有妻子思念丈夫的地方,最后丈夫出现也是少有的前后能照应得上的地方。这里反复出现女人压抑,恐惧,焦虑的情绪,最终在当警察的丈夫那里得到释放和解脱。从这种意义上看,刚才说的前后两半,前半部分似乎应该是作者布置的一个前奏,或者一个铺垫的小高潮,但女儿失而复得这个高潮未免太大了些,内容也未免太长了些。内容长的同时描述过多而情节过少,导致线条拉得太长,让人看得不舒服。当然这是我给作者找的内在联系,也许人家根本就没这心思。
到后半部心怀叵测的司机出现,作者急于表达情节而描述相对前面也极简略起来,节奏陡然加快导致前后风格很不协调。当然,这种毛病也不是此篇独有,就不多说了。
一般来说,同样题材国内的写法是整成两篇短篇,第一篇叫午夜诊所,第二篇叫午夜搭车。当然,第一篇情节太少,结尾部分可能改成父亲请假出来找到走失女儿。
大致就这么些。分析妇女地位之类的社会问题是柿油知识分子的工作,本猫看文只看文本本身,就此打住。当然,感谢lz的辛苦翻译和分享。
翻得真棒 请问您有翻过 罗米古墓的魔咒吗 欧杰利写的
很高兴见到同行。我还没翻译过这篇,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自己试试。
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