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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瑟》之我见 -- 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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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瑟》之我见

小弟读《锦瑟》,喜欢了好多年,纠结了好多年,最近躺在床上若有所悟,汇报与河友如下: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是用五彩琴弦编织的幻境,是无限分岔的迷宫。它的含糊多义和奇妙意境使人迷惘,又使人浸于其中不能自拔。

这个迷宫中的第一个意象就是“锦瑟”。锦瑟做悲声:“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上》)斫木为琴,缫丝为弦,自然之物活了起来,虽静置案上,仍包含无穷无尽的可能的音韵。一瑟五十弦,音繁绪乱,怅惘难言,无情的客体中寄寓了强烈的主体情感,多弦的锦瑟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青春年华的轨迹。

但在颔联中,镜中的主体慢慢地开始消失了。“梦”字的出现,也像催眠一般暗示着,梦在这里开始了。当人面对镜子,而镜子里面没有自己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哪里?既然我不存在,那么又是什么在凝视镜子?在这里,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模糊了,人缩小成了一个点,无所在又无所不在,主体变得无比轻盈,像翻飞的蝴蝶。庄周变成蝴蝶可以是一个梦,庄周的存在,同样可以是一个更超越的主体的迷梦,不知何时会惊醒,到时庄周这看似坚固存续的主体,就会消融在茫茫而不可知的自在之中。这是一种人与物交融,主体与客体界限模糊、互相投射、反复变换的境地。

颈联是迷宫的最深处,那是一处无人之境,是“别处”,是“彼岸”,是“他者”存在的地方,是无法把握的地方。在大海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永远不会有任何人触及到那里,月明宵静的时候,鲛人对月流泪,溅落到礁石上,变成了珍珠,反射着月华,随着月亮的盈缺变换着形态。不管“此岸”的人们在为生计而忙碌还是在为生老病死而断肠,那个情境总是同时自在地存在着,够不到,但也永不消失。这种主体缺席的意境,是诗歌永恒魅力的所在。如诗家所说,诗歌应有“银针响于空谷”之声,应是一种有主体在观察的无人之境,即是“有人的无人之境”。

如王维《辛夷坞》诗: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也是经典的主体缺席而至美萦绕其中诗境。惟其无人,花在绝对静谧中的生生灭灭才如此之美;惟其有人,这种绝对的静谧才有所依托而能够存在,空气的震动才能够化为心弦的振颤,光线的散射才能激起脑海的涟漪,美才能够成为美。是为人在无人之境。

“蓝田”句也是同样。如前人所述:“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困学纪闻》)那是永远脱离主体而存在的彼岸。无人在彼岸,但是有主体在观察,仿佛与镜对视,而镜中无人。

最后在尾联中,,“人”做为观察客体之美的主体,做为承载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主体,回到了迷宫的场景中。一个人进入了主体缺席的场景,那种感觉是难以描摹的。不要说事后来回忆,即使在当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虽然如此,但这种近似冥想的状态并非不存在,譬如历史,历史本身是无数主体构成的多面体,他们的总和构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每个主体在其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的样貌却完全依赖于主体的叙述。这是一个主体缺席的自在之境,要把握历史,不用说在信息早已失真的多年之后,即使对当时,人也是“惘然”的。 西人卡尔萨根在《宇宙》一书中写道:“想起茫茫无际的宇宙,就好像回忆起许久以前的一次失足般眩晕。”徘徊与主客体之间的迷幻感受大概如此。人不能也不应试图把握如此超越的东西,这样的情境只能留给诗歌,或者信仰。

至于触发诗人进入这种情境的东西是什么,是“悼亡”还是“自伤”,都已经不重要,诗人和后世的读者都已经沉浸在多义的文本和微妙的情境中,这个路径开放的迷宫将不断地迎接新的迷失者,令他们流连于其中。

关键词(Tags): #李商隐 锦瑟
家园 沉宝花
家园 美文

据说是李商隐五十岁时做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家园 锦瑟有一种画面美

整个诗词像是一幅幅画面连环交替,但是再好的摄像也表现不出这样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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