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艺术,你是什麽恶魔? --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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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艺术,你是什麽恶魔?

文学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构思、人物形象的塑造之时,常常深受“折磨”而备尝其间的甜、酸、苦、辣。果戈理说过:“艺术家的一切的自由和轻快的东西,都是用极大的压迫而得到的,也就是伟大的努力的结果。”(1)他所说的“压迫”,并非别的,而恰恰是文学艺术家从事文艺创作本身的规律所赋予的。这种心甘情愿的受“压迫”,来自文学艺术家们对生活的忠实和责任感。

在表演艺术的实践中,只有艺术家深受这种“压迫”之苦,才愈能设身处地地进入角色,并通过角色的活动,深刻地揭示生活的内核和真谛。演员和观众过去曾有一种有趣的比方,说“台上的是疯子,台下的是傻子”。这种比方固然属谐谑之谈,却也从中道破了表演艺术的一个规律:要使“台下的”成为“傻子”,“台上的”首先必须忘掉自己而成为“疯子”。这“疯子”在舞台上充当的角色,有食人间烟火的帝王将相、凡夫俗子;也有天堂地狱中的玉帝神仙、冤魂厉鬼。待卸下戏装时,却便是“现出原形”的普通之人。“疯子”们凭借着窄小的舞台,以假作真,世态炎凉;现身说法,指点尘寰。在方寸之地演绎着寥郭凡俗间的喜怒哀乐,以艺术形象的是非曲直感化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正因为如此,这“疯”“傻”之间,理智与感情之间的过渡和传递,主要由演员来完成。据李开先《词谑》所载,镇江丹徒有个叫颜容的演员,常在《赵氏孤儿》中扮演公孙杵臼,演得十分出色。然而他那成熟的演技却是从“疯”劲上长出来的。原先的他,演这场戏时“做”戏,而为观众“识破”,本来十分悲戚的情节,由于台上没有“疯子”,台下也就没有人“犯傻”。自此之后,颜容回到家里狠狠地“疯”了好一阵子:左手揪着髭粜,右手猛打自己的双颊,直打得又辣又痛又红又肿,然后对着穿衣镜,怀抱一个木头人,“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一直练到孤苦凄怆之情难于自制这才作罢。待到再次登台演出之时,成功地“赚”出了许多“傻子”的嘘涕饮泣,甚至失声痛哭。

作家在人物塑造的时候,也常常深入到人物形象的生活之中,而与人物感同身受地一起喜怒哀乐。狄更斯、歌德、毕切•斯陀等作家都有过为自己的主角命运哭泣的故实。屠格涅夫说他在描写人物时,感觉在自己身旁有谁站着,和自己一同走着。他看见人物的身影,听到人物笑语(2)。巴尔扎克写到高老头死去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浑身不舒服,好象害病一样,有人甚至想请医生来。他把他自己虚构世界的消息当作现实世界的消息告诉朋友(3)。当《包法利夫人》的主角服毒自杀时,福楼拜嘴里也尝到了砒霜味而竟然病倒了(4)。我国古代作家创作中的不少轶事趣闻与此也多有类同。汤显祖写《牡丹亭》时刻意运思,有一天竟觅无踪迹。家人找到他时,只见他在柴堆上痛哭流涕。原来他是填曲填至“赏春香还是旧罗裙”而伤感难于自已(5)。高则诚在虎林昭庆寺僧舍中,写被誉为“词曲之祖”的《琵琶记》闭门试唱,弄得口吐涎沫不止;击节之处,楼板都被击点致穿(6)。曹雪芹在文学创作中自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7)。由此看来,大凡忠于生活的作家儿乎无一幸免地都经受过如此“压迫”。当代已故作家姚雪垠谈到他写李自成时的情景:有时写着写着,禁不住为我自己所构思的情节激动得掉下眼泪来;说到李自成、高夫人、红娘子那一幕幕英勇悲壮的结局“语声唏嘘,最后竟潜然泪下”(8)。在国外,马克•吐温向家人朗读他的《贞德传》某些章节也往往哭了起来。他充满激情地把作品中的主人公与现实生活中活着的人“链接”在一起,在信上郑重其事地告诉友人:“昨晚七点零六分,贞德被烧死在篝火之中。"(9)。许多作家的成功经验充分证明了:作家“必须先有伟大的情感才能描写伟大的情感。”(10)。正是作家、艺术家从自身喷涌的激越之情,才能产生强大的震撼力量。作品中最动人的情景,是作者含着泪水写成的;而可笑的情景是作者笑声中写成的。巴金先生在《爱情三部曲》中写道,为了他所写的人物,忘了自己的存在。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笑乐,哭泣以至死亡,和活人没有两样,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如此折腾,甚至连艺术家们也不堪重负,发出了“艺术呵,你是什磨恶魔,为什磨要这样咀嚼我们的心血?”(10)的“诅咒”。

有趣的是,读者和观众却又是如此心甘情愿地去接受这种“压迫”和“折磨”。就这方面来说,文学艺术家都是“报复性”很强而又十分“残酷”的人。他们会把在其创造性劳动中经受过了的情感历程毫不留情地转嫁于人。其分量,其程度,比之于他自身所经受到的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将会随着情节的展开,从关心主人公的命运开始,而一任文学艺术家的撩拨。他们挑逗你的情怀,追捕你的灵府,“千方百计”地堵塞你通向理智的经络,使你一发不可收拾地沉醉其间“重蹈”他们的“复辙”。这时候,你将“忘乎所以”。忘记在现实中的你自己;忘记当时你在现实生活中所处的彼时彼地彼境和彼情。感情的触角在情节的隧道中不断延伸,待到出神入化之际,甚至连自己的形象也在潜意识的作用下遭到扭曲:有时笑得前俯后仰;有时怔得目瞪口呆。快意时,可能神经质地手舞足蹈;悲怆中,也许难于克制泪如涌泉;惊险处,说不定会仓皇失措尖声怪叫;愤懑间,保不住将旁若无人怒发冲冠。无可奈何之际,不免摇头晃脑而扼腕叹息;各执一词当中,难禁慷慨激昂以陈述己见。据说,就连己故总理周恩来也“着”过文学艺术家的“招数”。他在观看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的时候“想哭”(12)。

作为读者、观众,你受尽了“压迫”和“折磨”,却还要不时的咀嚼玩味,徜徉在感受最为深刻而又亦真亦幻的情感世界里百转回肠。更有甚者,还有因爱其作品进而爱作者其人的奇情奇缘的。据《黎蒲云语》所记,内江有个女子自负才色,不肯轻易许人。读了汤显祖的《还魂记》后,钟情于作者,还到西湖之滨拜访其人,意在与其永结莺凤之好。不意在宴会上见到的作者已是皤然老翁而抱恨投水。娄江女子俞二娘,也因酷嗜还魂记曲竟断肠而死(13).。

艺术魅力之魅在于作家、艺术家通过高于生活的再创造,疏通了人们的情感沟渠,从而最大限度地缩短了“疯子”与“傻子”、作家与读者,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间的距离。《红楼梦》成书之后,当时的青年读之“中夜常隐泣”,据后来报载,为其迷,为其痴,为其殒者皆有之(14) 。茅盾先生在《子夜》里塑造了一九二七年至抗日战争以前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形象吴荪甫、赵伯砦,以及他们周围的一些人,至今也还活在作品中,而且成为文学画郭长廊中独特而无可替代的形象;在上世纪30年代,巴金先生笔下的青年形象觉慧,曾感召过许多青年读者跳出旧家庭的牢笼而走向革命(15)。影剧艺术中也有不少因艺术魅力引发“傻劲”不断强化而产生的怪异之事。《剧说》写道,当年浙江等地上演《精忠记》,曾发生过多次痴情的观众殴打“秦桧”的事。他们说,谁还有空去考究他的真假。也有的说,就知道是在演戏,这才如此。不然的话,秦桧早已“膏吾斧矣!”其时也果真有人跳上舞台杀死秦桧而被送上公堂(16).。笔者曾记得有一篇文章提到过,著名演员陈强在演《白毛女》中的黄世仁,就曾有台下的战士举枪向他瞄准。法国艺术评论家伊波里特•泰纳说过,有一个美国士兵在上演《奥赛罗》的一家戏院里向扮演奥塞罗的演员开枪,原因是“狠毒的奥赛罗”缢死了苔丝蒂蒙娜。波兰和奥地利作战期间,波兰士兵射杀了不幸的表演奥地利俘虏的演员(17)。

万花筒般绮丽多彩的生活,是拨动心弦的基础。文学艺术家通过“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想象,将生活的真实高度概括而成为艺术真实。而读者观众是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沿着各自的生活空间和人生轨迹,根据不同的经历去领会与补充艺术的真实,并使之不断地扩展和丰富。文学艺术领地中的共鸣,就是在这两个真实频率一致的情况下发生谐振的结果。当然,这个震撼力,与各个具体的不同受体而有所差别。一般来说,多与受体的心理素质和人生阅历有着密切的关联。有些例子说明,这种谐振作用有时竟大得令人可怕。《剧说》又曾说及,杭州有位叫商小玲的女演员很擅长演《还魂记》,每演至杜丽娘寻梦、闹殇各段都泪流满面,悲痛欲绝。有一次演‘寻梦’一段唱至“待打侨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之时,谐振的激越之情,冲击着演员自身而致随声倒下,气绝于台上(18).。

柯灵曾把艺术家的艺术生涯比作西天取经,需要像信徒一样,能经受无穷无尽的磨难而百折不回(19)。然而,当今浮躁之世,文学艺术作品也同学术论著一样,上品为数不多,精品则更少。有人对当前的影视作品作一番调侃,总结出诸如市井无赖发迹快、不学无术得宠爱等十三“怪”(20)。.这些“怪”,连同流行歌星们甩开膀子的豪放,也是社会心理浮躁的表现。当××演《还珠格格》的“小燕子”正在走红得发紫的时候,笔者却不以为然。也许是笔者的欣赏水平太低了吧,对她那种插科打诨、做作天真的起哄式表演,竟然赢得一片喝彩,至今还感到十分困惑,不由得发出“难道这就是表演艺术吗”的疑问。想不到,一炮走红之后的她,竟然穿着不耻于伟大民族和国人的奇服,在异国他乡招摇过市,其素质的高下可以想见一斑。近几年来,文艺坛殿里,这个“榜”那个“榜”封赐(恕我不尊不敬用词不当)出来的名家、星级人物多得难于胜计。罗青山先生不无幽默地说“多得就象市场上的伪劣商品”,一片树叶掉下来也准能砸着一个“名家”的脑袋。罗先生提出,为报刊发展计,为文学繁荣计,还是缓封“名家”为好(21)。 .

当然榜封的名家之中也确有正品。那是“货真价实”而得到公众认可的,也是不图名家冠冕的名家们甘于寂寞、刻苦地深入生活,愿以十年磨一剑的毅力去追求,而不是追逐而取得的。诚如编纂《古训汇纂》的一批老学者那样,默默地以十八年时光的辛勤耕耘,终成这部传世之作的正果。我这样胆大包天、目中无人的指手画脚,只是直抒块垒而已,难免有局外人不识门道、破坏他人清誉之嫌。不过,笔者翘首而望的是,神州大地上能涌现出更多的真正的名家和上品、精品;少来一些昙花一现,甚至过目即忘的“名家”“名作”。至于那些冒牌左思们粗制滥造充斥于书市致使“洛阳纸贵”的精神垃圾,无论其出自何人之手,都要不留情面地下逐客令,不能给它予混迹殿堂之机,以免亵读神圣、污染文坛艺坛。

――――――

(1)果戈里《肖象》中的对话

(2)季摩菲耶夫《文学原理》第44页,平民出版社,1955年7月;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第284页

(3)毕星星《让想象之鸟高高飞翔》,载1978年8月8日《文汇报》第四版;法•泰纳《巴尔扎克论》,收《文艺理论译从》编委会《文艺理论译从》第二期,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2月

(4)季摩菲耶夫《文学原理》第44页,平民出版社,1955年7月;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第70页

(5)[清]焦循《剧说》卷五第108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

(6)[清]焦循《剧说》卷二第29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明]周亮工《书影》第一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8月

(7)甲戌本《红楼梦》凡例下所附题诗

(8)笔者手头只笔录有这段文字,没有注明出处。印象中是姚先生自己写的创作经验一类的文章中说起之事。

(9)波布洛娃《马克•吐温评传》,第138页

(10)爱伦堡《作家与生活》,蔡时济译,文艺翻译出版社,1951年10月

(11)福楼拜一信札

(12)钟惦??《电影文学断想》,刊《文学评论》1979年第4期

(13)[清]焦循《剧说》卷二第37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

(14)韩侍桁《红楼梦之谜》,原载《文艺风景》》第一卷第二册,收《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第126页;北大中文系中国古典文学组《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刊《评红楼梦》第二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74年12月)一文也曾说到此敦主称出自[清]邹?|《三借庐赘说》、谢其元《庸闲斋笔记》》等书。

(15)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卷,第353-354页、第372页,作家出版社,1956年4月

(16)[清]焦循《剧说》卷六第132-133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

(17)季摩菲耶夫《文学原理》第34页,平民出版社,1955年7月

(18)[清]焦循《剧说》卷六第126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

(19)科灵《画意端正》,刊1992年1月16日《文汇报》

(20)黄团元《如今影视十三怪》,原载2002年5月8日《中国文化报》。2002年第9期《作品与争鸣》转载。

(21)罗青山《缓封“名家’》,刊((作品与争鸣)2003年第11期

家园 艺术家常常生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

也就是通常说的“状态”。

最可笑中央台舞蹈或者戏曲大赛里面的“素质测试”。先不说有没有道理,人家刚激情澎湃的一段《霸王别姬》下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冷不丁的问一句“床前明月光”是谁写的,他能回答出来才怪。演员的脑子还在“别姬”那里没出来呢,怪不得个个两眼发直一脸茫然。

就一个艺术家来说,“专”是最重要的。如果他的知识面能宽一点,当然是好事,但是人的时间就那么一点,干了这个就不能干那个。而艺术是最耗费时间的,没有足够的积累,就不可能有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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