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这几年闭门长肉,芳姿一定提升了
泼辣如红楼之熙凤... 说到身材,哪有您老撩人啊?还记得您当年被我钉在墙上呈大字状那性感撩人的模样,事隔多年,依然心动如初....(只是找了一圈,那虐帖咋不见踪影了呢,莫非被西西河升级搬家时当成破四旧了?呵呵)
可喜可贺。。。。
我怕美到让您老心脏承受不了,罪过;您也别太操劳了,万一闪着腰可不好,哈哈;不如来个西西河雷公大赛(以前属小鼬子最雷了,现在不知谁会胜出呢),有的话俺也很愿意给操办一下啊。。。。
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人,檐下桥下,住满灾民。坊间民众大都只知道柴进领着十八骑士破家救人,至于某某人驱车送药之事,虽然有些风言风语,却被大多数人当作流言。不过柴进身为前朝皇子,身份尴尬,此番虽然为地方上立下大功,州知府终不敢将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如是过了两日,忽传城中有契丹细作活动,士民震恐,一时间警戒森然,出入州城,查核极严。
第三日夜,殷天罗梦见钟会傲然而来,申斥道:“百姓烧山无度,获罪于天。公文下至地狱,令从沧州征召二十万役卒到冥府修建新城,原定由‘君基太一神’以兵战之祸收取,是我上书力争,认为兵祸易留仇恨于人间,难以善后,天神准奏,才得改用瘟疫招录。你身非医家,如何敢反天救人,坏我公事?今当薄施惩戒,为你置一月之病。”言毕,钟会将殷天罗拖到一处八角炼炉之下,逼他用竹管吹火,吹了一夜,吹至气竭难续。翌日醒来,天罗唇肿气乏,惶惑不宁,由是染上奇疾。
患病初时,愁欲之火交替烧身,天罗往返于城中各处酒色场所,不能自拔。直至体力虚脱,方才退居于客店斗室中。又伏枕两日之后,病态急转直下,腰痛脚冷,正气凋沦,皮肉枯黑,眉发萎落,百般针灸用药都不见效果。客舍主人怀疑他重新患上疫疾,阖家震恐,连忙将他强劝出门。可怜那殷天罗身痹不能久立,委顿街头,昏昏然与死为邻。
不知过了多久,天罗忽觉被人搬动,恍惚而醒。原来柴进久等客人不至,遂令仆从入州城寻访,请他到庄上相见。仆从寻到天罗所住的客栈,探知他病重落魄,急忙返报。柴进得报,当即召集数名庄客,驰马入城救人。在街头寻着天罗后,柴进先脱下绫裘,盖在他身上,然后使人借了一副担架,将他抬向庄上。上路之后,他又遣一名仆从打马先行,报与管家,预备安置事宜。
一行人来到庄园东面的大石桥处,迎面有两个小青衣在桥头守候,向柴进道:“奴婢代老夫人传话:‘外乡客人有难,本当尽力救护。只是此人身上惹了瘟虫,未可便住进庄上,恐令我家子孙世代受蛀。不如暂且将他安置在西面田畴间的茅舍里,待他痊愈之后,再烧去重建也罢。’”
柴进大窘,不敢强行将天罗带回庄上,只得吩咐道:“众人且到荫凉处歇息。”遂指使人将担架停放在路边大树下。天罗挣扎道:“小人病重,非是三两日可以痊愈,极恐身上病气污染了大官人清宅。若将我置于庄外茅舍,心中反觉安稳。”柴进道:“贤弟有大功大德于本州,他人不知,我庄上人人了然。哪得如此冷落你。”
天罗黯然道:“官人不知,我昨日做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床破絮之中,床上虱子,飞跳下床而去。医书云,人若得必死疾,虱子辄背之离去。此梦意境大凶。今我残命,实悬于瘟神手中,若必死,何必遗害于人。乞大官人容我孤身自处。”
柴进默不作声,哀怜之意,形于颜色。此时,忽然有一个白皙轻健的黄衣书生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拱手对柴进道:“大官人,小生慕容清,身是药师,与此病人旧日相识,知他性命垂危,特来救助。此子病根,我最清楚,他命中固有此厄,看似十分凶险,仍可渡过,好比有人身临万丈悬崖,最终却不跌坠。大官人只管将他送往田间茅舍,备下水米肉脯即可,不需遣人探视。我在彼对他稍施救助,不出一个月,应可平复。”
柴进之前听天罗谈过慕容清的事,知他是非常之人,见他现身,愕然心喜,遂亦拱手道:“莫不是鸟药师慕容先生,久仰,久仰,见面胜似闻名。难得你来看护他,我如何不放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所需,但言不妨,莫草草,救得此人性命,我家定必竭力酬谢。”药师道:“我自要帮他,休说酬谢。”
于是柴进领着家人将天罗抬到庄西面的一处茅屋,这茅屋原本是庄稼汉夜间守田时所住的房舍,卑小简陋。柴进令人煮了一锅莜麦粥,让天罗咽服,调畅六腑。待天罗食讫,方才辞别。过未久,又令仆夫送来水米、肉脯以及油布数幅,仆夫们将油布在茅舍内墙张起,钉嵌牢固,使茅舍不透风雨。
慕容清翘足独坐,待众人离去之后,方从怀中取来一支细笔,拔去毫毛,将笔管插入天罗鼻孔中,随即以中指在笔管上轻轻弹击。震感传到天罗脑中,他只觉头脑中若干处似有短针被抽出,沿着血脉徐徐下移,相继离开脑部之后,眩晕立止,神智醒然。逡巡,走到鼻端,随即有流质从鼻孔经笔管汨汨而出,视之尽是黑血。黑血淌完之后,天罗精神一震,病痛亦去了几分。
天罗致谢,药师道:“我今为你抽去几丝败血,使你略略清醒,可以照料自己,不必仰赖他人。你的病是因为有一个邪魅趁你吹炉气竭之时,沿着竹管潜入你体内四处攻伐所致,并非寻常药物可以解救。二十日后,玄瘟将军会亲来为你拔除此病。你此番奔走,端的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办差失利,若不对你略施责罚,回府亦难向主官交代。我如今被他举荐到中岳嵩山下的地府衙门作书记,这便要去赴任,愿你勤修正道,早登仙阶,与我后会无期。”两人于是挥泪道别,别讫,慕容清飘耸出窗,回顾挥手,倏忽远去。
天罗从此在茅舍住下,安静颐养。病症有时好,有时坏,用慕容清留下的竹管子,依着他的手法弹击几下,把头脑中的坏血抽出来,感觉就清爽一些,煮食煎药大抵可以自理。柴家的老夫人令人拦住柴进,不许再到茅舍这边来,柴进唯有每天遣人来看望,来人与天罗远远一揖,留下礼物便走,礼物都是些顶级的药材。
某夜,殷天罗乍寐乍醒,睡不甚熟,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切切笑声。天罗不安,徐徐摄衣而起,下床掀开柴门张望。
门外月色如昼,钟会手执一口匕首伫立于田埂上的老槐树下,见天罗出来,诡谲一笑,忽然挥刀横胸自割,另一手顺着刀迹扯开肌皮,皮下有一头火吻电眸,全身靛青的夜叉王从皮肉囊中跳了出来,手脚爬地,气息休休,大步逼近天罗。
天罗又惊又怯,侧身走入屋外麦田之中。回头再望时,只见那夜叉王发出“嚯嚯”怪叫,跳踉着从背后追来,势极可怖,天罗只得奋力奔逃。
他两个一前一后,逐至水滨,夜叉王忽然人立而起,向前大唾一口,河岸滩地,尽变淤泥。天罗勉强走了几步,但觉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遂被那夜叉王从身后捉住。
夜叉王手爪极长,指掌有如锈铁,一把抓住天罗颈后的腱肉,猛力拉扯,扯得他全身痛彻,忽地觉得身体一轻,一只头皮皱褶的朦眼小鬼被那夜叉从他身体内扯了出来。夜叉王两手撕拉,旋即将那小鬼撕成数十片咽下,鬼之黑血,飞洒如雨。
殷天罗震骇心目,惘惘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睁眼醒来,原来是夜深一场恶梦,梦中事历历在目,全身颤抖流汗,久久方才平复。抚身看时,汗都是黑汗,又觉得津液甘甜,肢体轻爽,似乎病胎已除,病气全消。遂下床,床下不见鞋,天罗愕然,赤脚出门,走近水滨,只见岸边有几个深深的脚印,伸手掏挖,两只木鞋都在脚印坑中寻得。噫,梦是虚耶,实耶?
第二天清早,天罗自觉行走如故,知道病症已经大除,遂收拾行装,出门把草舍放把火烧了,投东南甑口镇而去。甑口镇的大路上长满了一丛丛茂草,居民只剩下寥落十数家。天罗雇人将那夜投宿的姐妹之家清理干净,尸体用草席裹好,运到镇外,念祭文讫,挖一殡坑平放掩埋。事了,他又买了一身干净的桂布衣裳,这夜便在甑口镇歇息。
翌日,天罗请主人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刷浴之后,着上新衣,将旧衣焚毁,到附近村落买了一壶家酒,提着酒壶到柴皇子庄拜访柴进。柴进闻天罗不辞而别,惋叹不已,此时正在家中看书,闻门房先生通报,抛书喜跃,出门相迎。
天罗见柴进,唱个大喏,笑道:“小弟屡遭变故,资用窘竭,因见此地有高门大屋,主人又好招致宾客,亦欲在此长住,愿得接纳。”柴进道:“贤弟昨日不辞而去,我遣人四处追寻不得,今日归来,大慰我心。须留你在此长住,且不得去。”管家王桃枝从旁搭口道:“主人翘望先生之来久矣。”
二人执手寒暄,联步入庄,柴进先引天罗去见柴老夫人,老夫人慰劳款至。语移时,管家入室曰:“酒席已备。”二人遂辞别夫人,退至饭厅。殷天罗大病初复,精神虽好,体格却薄,愈发显得孤秀,柴进见状,使人为他特设了一张软椅,两下分宾主坐定。
宴席上盛设珍羞,鱼肚豹胎,海陆毕备,香气充溢内外。管家王桃枝亲自擎着天罗带来的家酿来回劝酒。二人畅谈四海之事,欢言良久。突然,有一只大如水獭的黄毛老鼠从梁上跃下,一口咬下一块肋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路而去。柴进大怒,飞掷切肉刀,一刀将那活兽钉在地上。
王桃枝一边招呼青衣奴打扫尸体,一边叹道:“初夏时分,庄上鼠患猖獗,非但污染粮食,还啮咬箱中衣裳,百般捕杀,都不能禁绝。”天罗微笑,心知是因为自己上月悄悄放了高廉那条老青狗进庄之后,频频作怪,令庄中小兽迷乱狂躁所致。
逡巡,又有大小鼠十余只连群而至,环绕柴进啾啾乱叫,似在申斥柴进杀其同伴。王桃枝上前蹴之,鼠即奔逸,忽有一鼠反咬一口,咬得王桃枝痛极大叫。扰闹到这般地步,柴进大感扫兴,满面不乐,却又无可奈何。
天罗笑道:“方今暑月初至,天下皆遭鼠害,不独贵庄如是。鼠之为物,不洁亦不雅,在下在江湖上搜采方术,识一小把戏,可以为大官人除此毛贼,如何?” 柴进奇道:“鼠子扰心已久,如何驱除?此亦常人难为之事,贤弟若有奇术,请贤弟主持布置。”天罗点点头道:“如此我献丑了。”
于是殷天罗先请管家收拾残食,然后煮熟一大锅黄粱,并在庭前竖起一张案桌,在桌板上用石灰大书十五字,字云:“韩信诸葛亮,水火不容情,檄到如律令。”接下来,从包裹中取出几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芦苇鼠儿,塞入纸符,抛掷地上,那几个草鼠儿索索而动,奔走四散。
天罗一边在庭前步罡踏斗,一边用筷子敲击铜盘,且击且啸。须臾,庄里的大鼠小鼠、廊鼠穴鼠、厨鼠厕鼠,不知其数,一只只咬尾相随,潮水般奔涌而来,聚至案桌前俯伏虔拜。
天罗喝一声——“咄!”然后呼曰:“青豹子、娇啼奴、黑达摩何在?”即有三鼠越众窜前,拱手如人而立。天罗厉声道:“尔等毛虫,原属野生之物,只应潜游沼泽,啸聚山林。何敢穿墙穴地,偷食五谷,扰人生活!此间主人有慈悲之心,不欲将你等杀灭,你等亦宜及早迁离。我在庄外阔板桥上设下黄粱筵为你等送行。不行,将有水火之祸。”三鼠战战栗栗,顿首如叩谢之状,各自带领子孙列队而去,从此皇庄内绝鼠。
自天罗竖起案桌开始,庄上的各式人等就相互招唤,纷纭而来,挤身在前庭两侧观看。众人见鼠群依令出庄而去,或惊或笑,窃窃私议,言语间无不对这个名叫温天仪的方士倍加敬重。柴进朗声道:“这位温先生乃是江南来的有道之士,从今在此长住,他是庄上头一号的贵客,与我情同兄弟,你等休得怠慢。”众人大声答应。柴进又对天罗道:“兄弟在此,只当在自己家中,遇事休分彼此,但有所须,指派此辈去办就是。”
殷天罗遂在柴皇子庄安顿下来,柴进供给甚厚,一日一宴席,三日一同游,殷勤备至。天罗亦大张才艺,鼓琴、弄笛、击筑,使柴进叹赏不已。柴进本来就学过这几般乐器,与天罗切磋之后,眼界立开,渐渐亦开始学会体味高妙之道。
某日清晨,小丫鬟捧来一盆早点,乃是热辣辣的清汤馄饨,天罗用勺子舀着吃,极觉鲜美。食得正香,忽有一条快犬从门外跳跃而入,将头凑近天罗膝前,张嘴荷荷然,口角流涎,正是跟随天罗到沧州来的那条青毛老狗。
天罗见这它一脸馋相,戏道:“狗兄狗兄,语则得食。”青狗张口语道:“饥饿难耐,大郎莫要戏弄。”天罗一笑,便将整盆馄饨搬到地下。那妖魅一口气舔食干净之后,闭目磋牙,回味不已,叹道:“这柴家不愧是一方巨富,这馄饨中居然有五味鲜肉,而且都是即割即剁的,甘美若此。”
天罗道:“狗兄无事,常到我房中吃食。”青狗摇头道:“吃食小事,这庄园甚是广大,人畜鼎盛,我栖身觅食不难。你我此来别有所图,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接连咒动屋中的大锅、砧板和水缸作怪,又将花种藏在木杖隙中,日夕舔之,使之开花,让庄上的奴才太太们又惊又疑。我日日盼望你来,如今你在庄上扎下脚,与我呼应行事,极好。你我约定,若闻犬吠声三长一短,便到庄西侧假山旁的大桧树下相见。”天罗道:“如约。”那妖魅遂摇尾出门而去。
青狗子去后,天罗默默思量,逡巡,带上菰米、礼香和一部《易经》,来到偏厅请见柴进。柴进到厅,二人对揖而坐,天罗道:“小弟今日感觉甚轻灵,极宜为人卜筮,愿借此机会,为官人算一局命卦,以观未来之事。” 柴进笑道:“我非爱算命者,古人云,‘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无论天意如何,坦然应之便是,何必搅弄玄虚,自寻烦恼?”天罗不怿,固请道:“古人亦云,‘轻卜筮,无神明者,悖。’不得地利,树不能生,不得天时,人不能活。古时圣人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借助于卜筮之道,趋吉避凶?大官人莫太轻视我教。”
柴进见他这般说,也无所谓,便将自己的出生时辰告诉天罗。天罗记讫,立即烧香唱咒,抛掷菰米,然后结合柴进的生辰八字演算一番。逡巡,算得一卦,比对《易经》,卦词在井卦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
天罗沉吟良久,解释道:“此卦甚奇,卦词云——大官人命中,数度在井下受难,虽极厄困,总得不死。”柴进点头道:“此卦极是有理,我姓柴,柴进井中,变成湿柴,却是怎生光景?水上漂漂,火不能烧,能有甚么事?”天罗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随他哈哈大笑。
二人谈笑闲论一番,晌午用膳之后,方才各归厢房。天罗回到房中,取出高廉交给他的招魂符袋,用鼠须笔饱蘸符水,将柴进的生辰八字填上。
是夜三更,殷天罗卧床未眠,忽闻一阵清亮的犬吠声,细数,正是三长一短。天罗连忙披衣而起,赶到庄西侧的大桧树下赴约。
到树下,见那青狗正用嘴将一团女子衣衫推入一个深邃的树洞中。收藏讫,青狗小声对天罗道:“适才我身穿这一身女童衣衫,扮成鬼怪状,跳到西厢,指望吓杀柴进。不料甫一照面,便被他甩出一枚印章打中,面颊上留下印迹,反复舔拭不净,因此呼你来助我洗抹。”
天罗仔细看,见它右眼下果然有创伤,伤口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印记。天罗暗暗好笑,从附近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沾湿巾绢,为它擦拭干净。擦毕,那狗轻吠一声,窜入假山丛中去了。
天罗自回厢房,时已三更末,云月朦胧,庭树萧萧然。路经西厢,忽闻厢中有读书声,沉郁顿挫,历历可听。天罗往看,原来是柴进在灯下攻书,孜孜讽诵,诵声微细而激切。
天罗见他用功专注,便欲退步离去。他背对回廊上的烛笼,身影极长,晃动间柴进察觉,动问曰:“谁?”天罗应声进门,拱手笑道:“小弟偶过此。大官人午夜犹在书房,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真比得上应试进取的秀才举人。”柴进见是他,轻笑道:“我身份尴尬,天下谁个不知,那里会是科场中人。之所以耽玩书史,只为不作痴浊无知之人,不辱先人而已,又何关乎禄仕?”
天罗见他这般说,暗暗惋叹,遂又问:“小弟虽是道人,当年亦曾就读于书塾,略知文体,不知可否拜读大官人文章?”柴进欣然许之,打开身后书柜,柜格子里头塞满文章,不下千卷,文卷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缚,以此分类。天罗见了,忽然体味到柴进放旷不羁的性情背后,暗藏着几分失意和寂寞。
柴进从书柜上格取出两轴束着黄绣带的文章,交付天罗。天罗展读,卷中书写甚工整,文理清晰,词彩弥精,度之,功力当不在太学诸生之下。天罗称赏再三,末了,合轴曰:“大官人才藻雅丽,旨趣甚高,只可惜此等文章不曾出世,若出,必播于四方文人口中无疑。”柴进笑道:“过奖过奖,都不过是趁韵之作而已。兄弟既曾读书,不知习何典教?”天罗曰:“小弟习《易经》,旁修《诗经》、《左传》。”
当下两人精神一振,遂促膝夜话,纵论古今文章,切磋高下。殷天罗神性聪敏,诡谲多才,但于经史诗赋等正学,逊于柴进,心中暗增敬佩;而柴进苦心于笔砚间有年,因故却绝少与文人较技,是夜得以抒发心怀,亦大感快意。
两人讲论多时,忽闻曙鼓咚咚,望窗外,已是拂晓,方才起身告别。将各归寝室之际,柴进道:“兄弟清才浚发,何必自甘流离,作一卜祝方士?若无他事,留此与我同学甚好。此间有书有粮,不忧学业不成。”殷天罗知道他一向轻视方术,此言又是出于好意,遂不争辩,淡淡一笑,回房歇息。
回到厢房,那条老青狗已在房中守候,面上有大块紫肿。天罗立即取来一把小刀,为它放了淤血,抹上创药。抹讫,青狗忽然人立而起,唾地咒之,地上升起一片黑晕,青狗道:“大郎看此人是谁?” 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作大郎,殷天赐作小郎。
天罗一看,黑晕隐隐如人形,依稀似是高廉,笑道:“狗兄把我姐夫供在这里何事?”青狗自向黑晕拜了数拜,对天罗道:“你我此来,使命在身。大郎到此已经月余,今有何妙计剪除柴进,使我早日重回主人处?”
天罗道:“欲制一人,何必杀之,多造冤孽?且容我再观察一月,定有好计。”青狗笑道:“大郎虽有妙才,却多妄想!以柴某人的胆识和地位,既不受威吓,又不可笼络,因此主人才遣我等潜入其庄园行事。近数十日来,我连连营造妖异之事,他都视如平常,不动声色。此等人物,其心难知,如今乘其未有准备,急袭杀之可也,倘若迁延不作为,非但大郎祸不可测,亦将误我。”
天罗道:“若如此,狗兄可有切实计划?你我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差事要办,鲁莽不得。莫要折了本,把自身性命陪进去。”那妖魅道:“此事也许不需你我动手。庄上一匹十二龄的紫骝马甚有人性,与我交好,同为魇凶。此马是柴进坐骑,常载着他驰骋球场。柴进这厮嗜好马球,耍乐无度,即便在灼热天气,别人挥扇不已,他却独不休止。那匹紫骝饱历辛苦,恨怨填胸,常欲与他拼命,只忌他身边随从众多,不敢造次。大郎设个局子,在他打球时将他的侍从们调开,到那时,紫骝马定将要他性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坐收渔利,如何?”天罗喜道:“有这等事?大妙,大妙。你不要着急,回去和那紫骝马说,以一月为期,我必定造就一次机会,教它得手。”青狗听他这般说,答一声:“如约。”屁颠颠地出门去了。
从此天罗每日早上必到西厢与柴进谈文赋诗,下午则随柴进往球场打球,他球技拙劣,稍纵即倦,自回房中歇息。夜深却起,拾条板凳坐在院落中,观察星云气象,直至斜月西下。忽然某夜,殷天罗推知一事,一拍手,仰天而笑。
翌日未时,柴进如常来到球场,不知何故,庄客们都不在场中,球场里寂静得只有蝉声。柴进打发身边的捉梢小奴出去寻人,自己从马槽中牵出那匹肥骏的紫骝马,挥鞭打马,在球场上跑圈热身,这日天上布满了鸟羽般的卷云。
跑了两转,猛听闻众人在远处哗然大叫,柴进抬头,乃见太阳周围出现了一道多彩的光圈。此物俗称风圈,当代又叫日晕,是日光被云层中的冰晶折射形成的光晕现象,内红外紫,好似环形的彩虹。
柴进正看得入神,胯下那匹紫骝忽然大声嘶鸣,在平地猛一抖弹,将柴进摔落在地,继而转身,高举前蹄,便要当胸践踏。柴进又疼又惊,连忙滚身起来,奔走躲避。走数步,已被那马从身后追及,一口咬住他肩,咬得他肩胛几碎,仰天大叫。柴进奋力回了一拳,重重打在马鼻上,打得那马吃痛,方才力挣得脱。当下他看见树下有一条长凳,便抄起打马。紫骝马小步跑开,忽回身一纵,将柴进撞翻在地。柴进挣扎爬起,那马这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吼叫着又向他突奔而来。
柴进迭遭伤痛,已经无力抵御,因见球场边有一口水井,不暇多想,跳身入井,指望在井下暂避。谁知那马已经发狂失常,穷追不舍,竟然屈脚一头钻入井中,千斤之躯,飞压而下……
少顷,陆续有庄客回到球场。原来殷天罗早前招集庄上的球友,在庄外的阔板桥上用染衣的紫汁画了一条三尺长的线段,并在线的一端立起一杆木棍,与众人打赌,棍影移到紫线处,则天上必有虹晕。庄客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天罗就此开了一个博局,用言语煽动,引他们买下重注,并规定,棍影移到线上时,走开者不得派彩。
这些闲汉们平日都是赌徒,如今又下重了赌注,哪里舍得离去?一个个扎在桥头,念着赌咒,等这竿影移动,浑忘了柴进。小青衣来唤,亦不肯去。竿影移至紫线之时,云天上忽然亮起一个绚丽的风圈,时间毫发不差,庄客们哄然喝彩,得胜者纷纷领取利钱。
摊派毕,大家方才想起打球,纷纷赶赴球场,立即有人察觉情况不对,沿着蹄印,发现那匹紫骝马头下尾上陷在深井之中,柴大官人更加不见踪影,莫非他连人带马滚入井里?众人一片慌乱,急急寻来几条长绳,造成套索,绑定马脚,合力将那匹紫骝马一点一点拖出井外。紫骝早已经骨折吐血而死。柴进浮在水中,两手抠住井壁,气息奄奄。
诸位看官,柴进怎得不死?原来他落水时,手中仍然挽着那张长木凳,他在半空中奋力将长凳一横,使之卡在半空井壁,定一定身,方才落水。那马撞下来,正好撞在横于半空的凳板上。合是柴进命大,那长凳是用上等的梓木做的,甚是结实,又卡得住井壁,把那紫骝马隔在距离水面三、四尺处。若非如此,柴进必死无疑。
当下众人推举一个矫健的庄客,大绳束腰,放入井中将柴进抱起,绑在背上,一并扯将上来。柴进饮了一口热汤,略略缓过一口气,伸手拉着天罗衣角叹道:“兄弟,适才浸在井水里,心中只忆起你之前为我算的神卦。幸好我奋身跳入井中,方才逃得性命,否则,如今已死于那匹疯马蹄下。”天罗苦笑,劝慰他休养数日,好生调理身体。
众人将柴进抬回卧室,柴老夫人赶来看视,见柴进体冷面黑,遍身淤肿,惊哭不已,柴进苦劝母亲安心。少顷大夫又至,为柴进配了几剂定惊消肿的汤药。老妇人收泪,引领所有人散去,留下柴进独自休息。
柴进将睡,忽见门外有一条疤面青狗走过,垂头摇尾,冷冷觑了柴进一眼,无声离去。柴进才遭变故,分外警觉,被它这一眼看得心中悚然,暗想:“外头火云烈日,这畜生不在清凉处倒伏,却四处徜徉,甚么道理?”又想:“近日家中多生妖异,这狗子虽然长得龌龊,眼光极黠慧,似通人性,大有不轨之意。前番有个妖怪到书房作崇,被我用印章击伤,如今想来,恰似是个披上彩衣的狗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条青狗怪在周遭遛了一圈,见庄客和丫头们各自躲在阴凉处歇坐,或挥扇喘息,或闭目养神,遂又回头,来到柴进的卧室之外。只见室门大开,柴进依然孤身在内,背身面朝里壁,熟睡不动。那畜生暗暗欢喜,顿脚不已,将便要一跳上床,啮其咽喉,结果这个对头。才入屋,狗鼻子闻得气味方位不对,停步略一分辨,吓得它体毛激竖。
原来柴进已经瞧出跷蹊,掩身躲在屏风背后,床上那一堆,不过是他将衣服书枕排布成人样而已。青狗不敢逗留,转身狂奔,脱逃而去。
柴进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若这畜生无礼,立时便要拔刀杀之。见它入房之后,望空嗅了一嗅,调头奔逃,料它必是歹意。当下唤起全庄之人,搜索这条疤面老狗。寻半日,竟不知所在,只得作罢。柴进怏怏叹道:“犬马皆是畜兽中的君子,何故相继害我,事真跷蹊。”柴进令下人不得屠宰死马,将之好生安葬。
殷天罗眼见伙伴连番失手,庄中人人警惕,遂不敢造次,收拾心情,专心与柴进做书友。柴进在养伤期间亦停了耍乐,二人同砚席,相勖励,学习不辍。柴家由皇室迁居民间,藏书过万本,殷天罗泛观前贤之著述,学问日新。柴进非但不疑他,更有心助长其声价,凡有访客,必先让“温先生”出门延接,然后柴进再到正厅与客人拜揖坐定,留下温先生一同议事、宴客,谈话全无顾忌。如是又过了两月,河北道中的豪杰,渐闻柴家庄有神算先生温天仪其人。
夏去秋来,庄上一直平静无事,柴进身体逐渐平复,每日下午都在球场上摆开靶子练习骑射。这日读书毕,柴进对天罗道:“来日唤作天清节,是先祖周世宗的生日,也是我家一年下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日,我都会一早祭拜祖先,然后带领庄客们出外射猎。兄弟回去稍作准备,明日卯时在阔板桥上会合。”天罗答应,出门先到庄外走了一遭,寻着那条青狗,嘱咐它如此如此,然后方才回庄歇息。
是夜,他梦见自己在庄上闲游,止步于庄西甜水井边的一株桑树下,桑树已经凋死。次日醒来,天罗占卜梦境,暗暗叹道:“乔木变枯,绝非主人之福。此木为柴,将不利于柴姓之人。桑与丧同音,柴进大不祥也。”
梳洗更衣讫,小丫鬟捧来一盆蜜糕,热气烛烛,天罗饱食之后,来到阔板桥上。桥上已有教头、庄客、仆夫等三十余人,各执刀箭彩旗等候。逡巡,柴进乘着一匹飞黄马出门,天罗看他,不禁喝一声彩。只见他头带熊皮帽,身穿绿绫裘,臂擎鹰,腰悬剑,飞鱼袋内藏雕弓,狮子壶中载羽箭,骏马如龙,银鞍照地,端的是一个雄姿瑰伟的男儿汉。
柴进让手下牵来一匹赤草马,促天罗上马。天罗暗暗悲叹,迟疑不动,柴进见他面露难色,笑呼左右曰:“取我的皂貂裘来。”遂从庄客手里取过一件黑貂毛裘,交与天罗,天罗将之穿在单衣之上,甚觉轻柔和暖,当下只得上马,与柴进并辔同行。
方过桥,忽闻背后有呼唤声,众人回头看,原来是管家王老,飞奔赶上前道:“老夫人曰,今年天清节,家中将设弦歌酒宴招待亲友,请官人早归,莫迟迟在外。”柴进点头应允,王桃枝又高呼道:“小辈们好生出力,回来每人打赏一份酒钱。”众人齐声答应。
柴进带领众人驰马来到城北郊野,放鹰纵犬,大猎于山林之间,一昼杀豺兔麋鹿甚多。巳时,众人深入到荒凉之地,满眼榛芜,村落绝远。忽见有一蝴蝶,大如胡燕,鳞翅五彩分明,挟持轻风,恋恋游于野菊地上,甚有诗意。柴进心爱悦之,下马徒步追看,逐至一株大榆树下,蝴蝶扑地而灭。
柴进惊疑,见树下并无洞孔,便令手下人发掘地面,掘一尺许,掘得彩囊一只,形同月中宝蟾,异香隐隐。柴进好奇,尝试解拆袋口的丝结,欲一窥内中奥秘。
他那里知道,袋中的招魂符,已经标上他的大名,袋上亦用符水写下他的生辰八字。袋口的丝结打得甚是奇巧精致,是术士高廉亲手扎的神咒结,每用手打开一节,就等于受他一句咒语。
拆毕,柴进打开彩囊,囊中忽有一点金光飞出,他合手一扑,只觉得手心冰凉彻骨。开看时,光已化灭,手中空空,掌心落下一串灰红色的符字,不知何意。柴进大惊,连忙搓手,那字遂在掌中淹灭,竟似化入血液里一般。
柴进连忙呼叫温天仪过来,问是何物作怪,温某人道:“六畜之物,及龟蛇、鱼虫、草木之属,皆可以为妖怪,眩人耳目,实不足畏。若再见此蝶,但拔刀砍之。”柴进点头,此时有猎犬发现兽溺,柴进便将那彩囊贴身收好,鞭马离去。
须臾,众人发现几个旧碑如烂牙般散布在草地上,碑间有泥洞,洞口有狐狸脚迹。柴进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四面拉网,弯弓守候,另一拨人持柴草和锸铲,且掘且燻。稍顷,群狐焦头烂额,仓惶从墓洞中突出,撞在罗网上,或死或伤,都被兜收,除天罗外,庄中人无不欢笑。
此时正当日午,天上无半点云彩,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众人齐唱俚俗歌谣,收拾兵器和猎物,走进一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佛寺丢荒已久,堂舍四裂,蓬蒿没腰。只有正殿偏殿,略得保全。众人将正殿打扫干净,各自吃了几口干粮清水之后,纷纷倒在草席上午睡。
睡片刻,柴进隐隐听见切切笑声,矍然惊起,环视左右,仆从们皆酣睡未觉,守卫之人亦不知所往。他于是拂衣而起,悬起一口腰刀,出殿外搜索。初时无所见,走入偏殿,笑声又作,柴进四顾,只见对面影壁上流过几道幻光,一幅墨色的壁画缓缓浮现,乃是一只肉翅猪面,头戴鲜卑帽的大蝙蝠,长约尺余,双翼贲张,妖眼睁得好似两个小银铃一般,诡谲而又栩栩如生。
柴进素来刚直不畏鬼神,见此意甚不快,撩起衣袖,拽拳便打,打得砖墙震响,画妖应声而灭。柴进抚拳冷笑,那猪面蝙蝠却又徐徐现身墙上,此番改为朱赤色,大小是前次的一倍,龇开锋牙利口,逾显狞恶。柴进脸色一沉,挽起双拳不停向墙上殴击,直至画妖再次淹灭。
柴进歇一口气,向门外高呼同行的庄客,不知何故,久久无人应声,回首魅影复出,呈暗青色,尺寸又倍增,嘴脸上细毛毕现,更加可畏。柴进手上气力已坠,索性倒退三步,提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弹脚蹬去。
一蹬之下,砖墙轰然塌下半幅。地上碎砖随即骚动,一只青翼猪面的大蝙蝠推开石砾腾身扑出。柴进急忙抽取腰刀,直搠过去,那妖怪翻飞避过,脚上钩爪已将刀背抓定。双方用力一扯,刀身发出尖锐的响声,被那活兽用爪子生生抓出数道划痕。
柴进见它来势凶猛,自度抵敌不过,甩手弃了刀,奔出后院光明处。那妖精却也不避阳光,展翅从他身后遮拥而来。柴进在院中走避,瞥见身侧有一眼八角井,想起天罗的卦词,纵身便跃了下去,指望再次伏于井底避祸。
谁知,那井极不寻常,里头既宽且深,柴进在半空中飞堕千丈,犹未到底,身似流星,心惧几死。正惶惧,骤觉小腹一紧,腰带已被那妖怪从上面抓定,落势渐渐放缓,俄顷,柴进被那妖怪丢弃在一片湿泥地上。
黑暗中那妖怪作人声道:“我乃嵩山帝君属吏,飞天夜叉猪淑良,奉符命提你柴进回去受审。此乃神道召令,不可相拒,拒则祸事逾大。”柴进震惊,连忙辞以慈母年老,乞放归三年,且尽孝道。夜叉不允,又曰:“此间已属黄泉之地,无论你有何陈情,皆须到地狱府署向主官申辩。我念你是个皇孙,又敬重你从前是个磊落有侠气之人,你若能从容随我同去,我便不用刑具拘你。否则,教你荷枷带锁而行。”柴进自料斗不过它,计无所出,只得答应。他素来自负才学,颇有志气,这日忽然不明不白就沦落而死,甚觉气结。
耳中又闻猪淑良叫道:“井尉何在?”暗中有人应声答曰:“在!沧州第六十七井井尉甘笃禄听候猪捕头差遣。”猪淑良道:“我奉崔府君符令来此拿一个生人,生人不能履水而行,你可领我们去坐蛇舟,以便押返。”甘某答应,引二人走入井侧一条隙道。那蝠妖似乎化作了人形,脚步沉重有声,柴进追着他的脚步声摸索而行,行百步,来到某处水滨。
甘笃禄摇动铁铃,铃声“叮叮”,沿着水面远远传了开去。良久,水声轻响,有一物游上泥岸。柴进伸手抚之,其冷如水,其粗如瓮,鳞甲每格有拳头大小,蜿蜒蠕蠕而动,似乎是一条壮大的长蛇。猪淑良督促他攀上蛇背,俯伏抱住蛇身,自己与井尉甘某拜别之后,坐上蛇项,轻拍蛇头,蛇遂摇身入水,负着他两个淌水而行。
地腹水道中,迷冥不见指掌,柴进伸手向四周探索,触手除了水,就是冷滑的石壁。有时岩顶极低,夜叉会嘱托柴进紧紧伏在蛇背上,以免被下垂的乳石撞伤。柴进问何时得到地府,答曰:“水陆行程三日。”
蛇行半晌,忽然见到水底下有一瘫流光,不甚明亮,不知是何物发光。猪淑良轻拍蛇头,绕开光来到附近某处停泊,喊叫井尉。井尉在高处连声答应,走下来自报姓名道:“南皮第二十三井井尉韦桶参见猪捕头。”猪淑良问:“往日从此路过,不见水底有光,却是甚么古怪?”韦桶答道:“回禀猪捕头,此是上月关圣帝君在诸地府间巡游路过时,部将胡班失手打翻销魂灯留下的余光。”猪淑良道:“原来如此,你去为我拾一块碎片来。”韦桶领命,纵身入水,须臾,捞出一块拳头大的荧石,交给猪淑良。猪淑良转交柴进道:“你初到阴暗之地,犹未习惯夜视,可用此荧石照明,躲避头顶的钟乳。”
柴进连忙道谢,接石过手,感觉这块碎石甚轻,石中渗出莹白的冷光,籍着光,方丈之地依稀可见。借光看那夜叉时,猪面獠牙,身体却是人形,头戴鲜卑帽,上身赤裸,黑体黑毛,腰下穿着一条黄布褶裤,手持一杆青藜杖,背负一套灰木枷。蛇长五六丈,头呈锥形,前细后粗,体色如烟熏,灰黑斑驳。至于韦桶则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粗矮汉子。柴进心想:“这夜叉虽然头壳峥嵘,性气倒也温良,待我甚关照。”于是恼恨稍减,恭身致谢。
二人别了韦桶,登蛇背起行。这条远古的地下水道幽深绵长,不知有几千里,航行其中,迷失昼夜。若二人饥困,则到水滨井尉的石室中吃食寄宿,一如人间驿站。水道中的食物一曰石髓,一曰明虾。石髓是一种疏疏落落附壁而生的白色轻软之物,虽然淡然无味,却能解人饥渴。明虾是软壳虾,虾体甚小,滋味清甜。每次泊岸,猪淑良都用一桶明虾喂蛇。
如是经过若干时日,二人于某处登陆,徒步走入一段周回多风的甬道。甬道中歧路甚多,每到岔口,夜叉须停下来捏指计算,方能计准路向。移时,他们来到一栋大石门前。
猪淑良推开石门,眼前豁然,光香扑面,柴进手中荧石的淡光立即隐去。门后是一处石室,室内坦平而明朗,四壁嵌空,可以容纳千人,室顶极高,有多处破裂,天光从缝隙间射入,照见无数石床、石几。几上罗列着大盘的肉食,软暖飘香,好似新熟一般;又有无数精致的瓷瓶,装着各色香末和酱料。
猪淑良道:“此石室称作五鬼厨堂,专为误入冥界者而设,食物及佐料由各色石英粉和合而成,常人啖之,不久将化为石像。”柴进吃了几日清冷的石髓冻虾,早被那热香诱得馋虫大动,听这夜叉如是说,顿感泄气,只得咒骂了几句,跟随它从石室一侧的岩穴穿出,继续在幽暗崎岖中行走。又三五里,走出一处洞口。洞口立着数百具石人,各为渔樵僧道,衣饰或古或今,一个个神色感伤,口际微张,若嗟叹状。
石林之外,是百里平川,平川尽头,一个灰红色的太阳半浮在地平线上。猪淑良指着太阳道:“阴阳两界时光颠倒,阴间日出于西方,落东山。”
走入平原,乃见路上有一群怪兽,体格似牛,四脚,青眼黑鬣,面有长毛,叫声如人呻吟。猪淑良走近前去,两手各执一兽耳,牵来两头。柴进问是何兽,猪淑良道:“此兽地狱独有,其名曰‘忧’,乃由哀愁惨戚之气化生,不饮不食,极驯服,可供驱驰。”言讫,夜叉翻身爬上兽背,柴进效之,感觉稳不可言,扯其左右耳,忧兽便听命而行。猪某又道:“忧之为物,忌酒。酒能亡忧,若以酒液泼之,它便消解,化为泥尘。”
他们循着道路相随而行,路迳狭小,路旁林木葱倩,路与路交接之处通常立有五六尺的铜表,标示方向和里数,地名皆闻所未闻。路上甚少行人,不时碰见各种走兽,除了“忧”外,其它动物貌似阳间,但兽身比阳间硕大,兔子大如狼,貂鼠大如马,倏忽来去,甚是骇人。
行了半日,太阳逐渐升到中天之上,却依旧暗红。天色昏晦,如人间十一、十二月雪阴时,灰冷愁人。忽闻天顶有隆隆之声,如人间闷雷,尘屑漫空撒落,两人遮面而行,头肩沾满污秽。夜叉拂衣道:“地府无雨,偶因头上地壳动荡,埃下如雨。”
再行,路便断绝,眼前是一片深海,渺弥无际。猪淑良指着浩淼水波对柴进道:“此处是缘尽海,方圆八千里,深不可测。此间海水,乃由千世以来父母妻儿泣别之泪流注而成,最咸最苦。渡过此海,便到嵩山鬼域。”
柴进想到自己已经远离尘世,不禁悲从中来,双泪滚落。夜叉见状,淡淡道:“郎君不应如此。人生莫不有死,纵使多活少活一两年,也不值得过于为之悲喜。”柴进答道:“话虽如此。当初如来、孔子等大圣大贤之徒,犹惑于生死之理,我何能例外?” 猪淑良一笑,拨弄忧耳,驱忧兽下水。忧入水中,前脚一分,化为两鳍,后脚合并,变为巨尾,浮水而渡。
此刻柴进已经和这夜叉同行了几个昼夜,觉得它虽然面目狰狞,言谈却略带儒雅,颇有士人之风,且心地仁善,处事一丝不苟,心中暗生敬意,当下一边驱赶忧兽与它并肩同游,一边攀谈道:“在下昏俗之人,不识地下神仙事,欲求教一二,不知可否?”猪淑良道:“这些事等你在阴曹住下,自然便知。但我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有何疑问?”
柴进道:“人死后若只归阴曹统属,阳间如何还有游魂野鬼作祟。”猪淑良道:“人死后倘若被勾魂使者押送地府,自然重归轮回。有时人死于非命,或因冥界属吏疏忽,不遇勾魂使者,则变成游魂,却不知自己已死,飘行世上,有如人在梦中,虽然遭遇离奇,总不知是梦。”
柴进又问:“世间盛传阴曹有宿因、业报等事,不知真假?”夜叉道:“有之。神道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滥施罚刑。倘若为人者终无廉耻之心,残害天地,又或者侵凌他人,则其罪亦不容宽贷。行不善者,现世有人诛,死后有神诛,报应丝毫不爽。所谓缘业做下,吉凶乃来,天网恢恢,不容有罪之人窜避。”
柴进再问:“转世投胎一说,却又如何?”夜叉曰:“亦有。天道贵乎循环不息,如日夜四时,更迭无休。宇宙间,有形者皆朽,时至而死,如来尚且不免。众生似飞尘细雨,奔走于阴阳之间,去复去,来又来,籍此脱胎换骨,谓之轮回。”
柴进感慨曰:“壮哉天道!”又问:“死然后投生为何物,主事者因何而定?”夜叉道:“冥界律法由天曹诸仙议定,十年作一修订。主事者根据死者在生时的善恶记载,当堂审问,听本人申辩之后,参考律书厘定其赏罚。投胎作何物,亦是报应之一。优者,可以将事迹上报天庭,超脱补入仙缺;良者留在地府当差;中平者转世做人,此三者皆可谓福报;至于劣者数量最多,论罪可分为一十九等,受刑戮之后,沦入诸恶道中,变为禽兽或者渺小虫豸。世人生前行善者少,造恶者多,因此世上禽兽虫豸极多。一池污水,蜉蝣万计,一砖之下,蝼蚁数千,计其数世之前,皆是带罪之人。”
柴进怃然,良久又问:“此间主事者谁,官制比世间如何?”夜叉曰:“官制大抵可以类比。嵩山鬼域的主事者乃是嵩山帝君,如人间天子,府君佐之,似丞相,礼绝百僚,以下称尊者包括统兵的鬼王、主持狱城的阴君以及管理地下河道的水官,相当于人世三公。其他杂职有判官、夜叉王、司命、司刑、游察使者、监事、录事、无常、夜叉、伍伯、鬼使、召魂、狱卒、大鬼、小鬼等等,一时间讲述不尽。你在地府日久,自将一一见识。”
柴进又问:“古人云,‘泰山治鬼’,如今我被嵩山使者所拘,泰山一说,岂非讹传?”夜叉道:“地下非止有一帝。五岳帝君、青城丈人以及昆仑山、长白山、狼山、天山、罗浮山五山之神,各治中华数州之地。辖区疆界,由下界众神之神的后土夫人女娲划定。诸神各遣部属收召本地魂魄,论功罪,然后分送到阴阳各处。各山的奖罚条令,依照当地的天候、地情和民俗而略有不同。此一众山神并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合称冥界十二尊者,其中又以嵩山、泰山、华山三帝和地藏菩萨的地位最为显赫。”
柴进又问:“五岳帝君,五山之神,原是何代何教中人?”夜叉道:“自天地生,便有道术,伏羲以来,修道显名者世世皆有。帝君、山神,皆是亘古以来得道之人,如今虽然居王位,偶然亦有轮替,或投生人间,体验世情五味。譬如统领河北的恒山君,曾为赵武灵王,主理荆襄的衡山君,即晋朝羊祜。”
柴进又问曰:“若如此,诸仙皆是远古之人,源出道教,地藏菩萨是佛家元帅,两家亦能共事否?”夜叉简答曰:“佛与道,同源异派而已。”
这存了多少货啊。
无穷无尽,无量无边。
昔日佛祖曾问弟子,大海水多,还是众生生离死别时悲泣之泪多,弟子答言,众生生离死别之泪多。
大海之水比之于众生苦恼泪水,如一滴之于沧海。
苦哉!
怀恋生生世世以来父母。
谢绝腐败,在家写点东西,老婆会高兴的。
活着就收到来自天堂的回复,真让我鸡冻
柴进短短时间听来这许多新知,思绪翻涌,两手搓磨不已,忽又有一事不明,问道:“我住沧州,地近恒山、泰山,如何却被你嵩山的夜叉拘来?”夜叉道:“沧州属河北道,原本的确归恒山管辖。前日我在河间府小豕村度假,忽然收到本山崔府君发出的招魂符,特令我将你捕到嵩山来,因此你我须稍稍跋涉,远赴嵩山阴曹。”柴进大感诧异。
忧兽在水面上鼓鳍振尾而行,快如疾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游过百里水路,登上彼岸,来到某处桥头。此桥名叫拗项桥,桥彼端是一座雄伟的鬼门关。猪淑良和柴进下了兽背,徒步过桥。
鬼门关由三百名披甲恶鬼把守,旗戟整肃。守关之将名叫武庚,与猪淑良相见,唱个大喏,笑道:“猪四哥既去河间府休假一年,为何又提早归来?”猪淑良道:“我收到崔府君飞来的招魂符令,奉命押解此人回来。”武庚惊讶道:“你去后不久,崔府君因故被帝君罢黜,如今尚未委任新官,府中事务暂由帝君亲自代理,你如何能得到崔氏符令?”
猪淑良愕然道:“府君何事被罢?”武庚将他拉到一旁,耳语良久。猪某听讫,垂泪道:“府君素以廉直著称,侍上忠诚,待下宽厚,政令有序,虽伊尹、周公,无以过之,何期受此牵连!”武庚道:“落难困窘之事,众生皆不可免,无论是圣贤鬼神,还是神龙蛆虫,皆有其时。府君既有惠政,又有清誉,积福非浅,定可安然度此劫难,四哥不必过于忧戚。”二人又细语移时,方才握手告别。
此时有个守关小兵交给猪淑良一只空心的白螺,猪淑良抱在胸前,猛吹了一下,不闻有声,却见有五个矮人,分别穿着青、白、朱、玄、黄五色衣裳,自柴进体内一晃而出,鱼贯离去,不知所往。柴进茫然看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身心有一种难以言寓的轻快淡泊。
猪淑良指着这数人后背道:“这五个便是你身上的五脏之神,寄居于各个脏室内,各主一份嗜欲。月晦之夜,当人沉睡之际,他几个便选派一人,乘阴气飞升,向司命神禀报你近日的善恶功罪。司命神记录在案,作为死后对你奖惩的依据。为恶的人,其元神必定忌恨脏神上天奏事,因此恶人经常梦见与人争斗,其实是他的元神与脏神正在交战之故。”说毕,又命令柴进将身上的衫裤皮靴全部脱去,烧毁,然后从守关的恶鬼处取来一套冥界的蜡纸衣,让他穿上。柴进穿着停当之后,赤着脚跟随夜叉过关。
关内道路交横,鬼影憧憧,大多数鬼都没有须发和眉毛,头面光光的,不易识别,有须眉者只是寥寥少数。那些在人世或只属于寒悴丑陋的人,在此只要留有须发,都显得熠熠不凡。猪淑良解释道:“鬼域有两种鬼,似你这般连着肉身一起直接从阳世被带到地府的鬼,才能保持生时的容颜。若死于地上,灵魂脱体飘出,再被召魂使者抓到地府的鬼,便失去骨骼和毛发。失去骨骼,阴曹会为他装上地底的远古龙骨替代,使他能够行走,失去毛发则不再理会。”
除了鬼外,路上还不时有妖怪出没。这些妖怪见到猪淑良,尽皆抱拳致礼,此辈大概是冥府各部的属吏,神状千形百态,不可一一论称。
正走着,忽有一阵清风,飒飒而来,前路大放光明。鬼怪纷纷道:“菩萨至矣。”奔避路隅,同声念诵《地藏本愿经》。猪淑良亦将柴进拉到路侧,合十静候。柴进翘首观望,只见前方有两头狮子横担着一张金床并排而行,幽明教主——地藏王菩萨身穿藕丝袈裟,盘膝坐床,头上戴着一轮祥光,神色恬和。座下这两头大狮子,一只叫“谤听”,一只叫“善听”,皆鬃毛奋张,目光睒睒然,威武不可向视。
法驾经过柴进身前,菩萨注视柴进,心中惊讶道:“此人乃天贵星下凡,有使命在阳间,何故被拘拿到此?”座下两头狮子甚能体察主人意欲,不待吩咐,同时止步。
菩萨问道:“猪四郎,此子顶骨极贵,理应长寿,何竟如此短命?”猪淑良躬身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忽然收到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命我将此人押解回府。小的核查过,姓名及生辰无误,遂抓拿至此。”
菩萨道:“崔府君已被除名大半年,文书亦已通报到五岳六山各处,你知道否?”猪淑良道:“小的适才进入鬼门关时方知,小的且将犯人押解到判官府署,再由判官定夺。”
菩萨道:“我与他的先祖——亢金龙柴荣是旧交,此子刚毅有胆勇,甚得其祖先之风。待他到府衙受审之时,我也要过去听一听。”猪淑良鞠躬曰:“是。”柴进连忙跪地拜谢道:“菩萨如此垂爱,小人不敢忘德。”菩萨合十还礼,起驾又向前行。
鬼怪们目送菩萨去远,方自散去。猪淑良对柴进道:“地藏菩萨往来于五岳六山之间,今日恰过此处,却要亲自助你申雪,看来你福缘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