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苦难的童年(三) -- 朱百山

共:💬9 🌺56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家园 【原创】苦难的童年(三)

在乡村要饭不太好要,穷人多。连根小小的年纪,懂事并不多,他看到街上都是砖墙瓦屋,心想:街上的人肯定有钱,经常到街上要饭。不行,街上也是穷人多,并不是他想象的都是有钱人。

街上有几家大酒馆,生意好,吃饭的人很多,吃罢后,每桌都剩有饭菜。连根就到酒馆去要饭。也不行,那里的跑堂伙计很厉害,看到连根就把他往外赶,剩饭,剩菜,根本沾不了边。

上街头有一家酒馆“罗忠满”,楼上楼下,有头十张桌子,生意红火,每天都客满。一天,连根趁跑堂的不注意,溜到楼上,吃饭的人都走了,有两个桌子还没有收拾好。楼上有一个跑堂的,大个子,叫罗金福,正忙着,他一看见连根就大声问道:“小家伙,你跑上来干什么?”

连根并不怕,他看跑堂的虽然说话声音很大,但态度并不凶,于是回答:“干什么的?要饭的。”

罗金福看眼前的这个小孩子,蛮不在乎的样子,还不招人讨厌,故意逗他说:“要饭的,跑到楼上来干什么?”

“不让上就下去。”说完,连根转身往楼下走。

罗金福一把拉住连根,用张荷叶垫在要饭篮子底下,把两张桌子的剩饭剩菜都倒到篮子里。连根站在那,怔怔的看着罗金福。罗金福看小家伙没有走的意思,问道:“怎么不走啊?”

“明天我还能来吗?”

“能来。”

“他们不让我上来怎么办?”

“就说找我,我叫罗金福,就说找罗金福。”

“我不能叫你名字,我叫你罗大爷。”

以后连根经常到馆子里去找罗大爷,客人一走,连根就把碗筷收拾好,涮干净,把地扫好,剩饭剩菜也自然归连根了。

解放后,连根回家探亲,把罗金福大爷请到家里做客。一见面罗金福大爷不好意思的对连根表示歉意说:“当年对你照顾不周啊!”

连根忙把罗大爷扶到椅子上坐好,说:“罗大爷,过去打我的人记不得了,你对我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

到街上要饭,比在乡村看到的事情多。别人说话,连根好站在一旁听。别人做事,他好站在一边看。看到木匠做活,他就在一旁想:长大了我也学木匠。看到铁匠打铁,刀打得那么锋利,又想:长大了学铁匠,把刀打的快快的,把家里的仇人都杀掉。一天,几个人在说话,连根站在一边听。其中有个狗日的老地主,姓周,个字高高的,梳个长辫子。他对连根看着,大声喝道:“你在这干什么?”

“要饭。”

老地主大声骂道:“滚蛋。”

连根不睬他,站着不动,不走。

老地主上来,一把揪住连根的耳朵往上提,连根疼得要命,挣扎不掉。老地主说:“我看你走不走。”

连根说:“我就不走,我要饭碍你什么事啦!”

耳朵疼了好几天,连根想:要找个机会报复一下这个老狗日的。

这天晚上,下庙唱戏,连根来看戏。台上点着汽灯,雪亮的,台下是黑的。连根一下看到扭自己耳朵的老狗日的,连根不看戏了,到戏场外溜达,想点子报复老狗日的。外面水沟边右一个死老鼠,不大。连根看到了,好高兴,心中直说:好,好,太好了。

连根拎着老鼠尾巴,挤进看戏的人群,来到老狗日的后面。那老地主只顾看戏了,连根悄悄的把老狗日的辩稍拿到手里,轻轻地把死老鼠绑在老地主的辫子上。

这老地主平时待人太恶了,没有人缘。散戏时,人很多,大家提着马灯照路,好多人都看见了,就是没有人告诉他,都在背后笑。老狗日的,背着个死老鼠,大摇大摆的,从下街头走到上街头,一里多路,走回了家。

第二天,传开了:周大老头,看戏把一个死老鼠顶在头上,还带回家了。还有的说:那是一块尿布,上面写着一个“斩”字,是下庙的神仙显灵,要他老实一点,不然就要斩了。这老狗日的,半个月不敢上街。

六岁那年,连根家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门前,西邻也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西邻的小孩比连根大些,叫中满,他在连根家门口玩。他捉住连根家一只小黑鸡,连根不让他捉,说是自己家的鸡,中满非说是他家的鸡,两个小孩争执起来,互不相让。中满说不过连根,他仗着自己大些,动手打了连根一拳。连根看中满动手打人,自己比他小,打不过他,看到门前靠着一个撦屎用得铲子,伸手拿过来,照中满头上就是一家伙。

好了,这下闯祸了。中满的头打通了,一个大洞,血直往外冒。中满一摸满头满脸都是血,大哭大叫起来,连根知道怕了,趁中满家人给他包扎时遛了。连根知道,要是父亲回来,不把自己打死,也要打个半死。

连根往圩心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是否有人在追他。圩心的稻田里种的都是红花草,长得旺,倒在田里,好厚,扶起来有二三尺高。连根跑到田里,把红花草扒各洞,脚先进去,然后慢慢的往里退,直到头被红花草严严实实的盖住,人走到跟前都看不到。

上午钻进红花草洞,一直到下午一动都不敢动。时而有脚步声和人说话声,连根怕得要命,不敢往外看。其实都是过路的人,并不是来捉连根的。地下是湿的,还有点水,衣服都沁湿了,有蚂蚁,有虫子,身上咬好多包,痒的难受,心想再难受也比捉回去打死好。下午,肚子饿了,拽嫩红花草吃,有点青气,没有什么怪味,吃了不抵饿,肚子还是咕咕叫。

天黑了,慢慢地往村里靠近,来到自己家屋后面,耳朵贴在窗户底下的墙上,听父母怎么说。听了好长时间,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有人看见他往圩心里跑,后来就不见了。”

父亲说:“掉水里淹死就好了,淹不死,回来我也不打他,用绳子把他捆起来,丢到河里去,除个祸害。”

连根听到后,嚇的小腿发抖。这到哪里去呢?家是不敢回了,悄悄地往庄子西边摸。摸到保长家,保长家厨房在外面,里面不住人。连根把厨房门一推,开了。进去,锅里摸摸,空的,没有东西。碗橱门拉开,里面有一碗臭咸菜,端起来就往肚里填,填完,肚子好过多了,但臭咸菜太咸了,口渴的很,在水缸里舀两大碗水喝了。出了厨房,门外铁丝上吊着一个篮子,拿下来一看,里面有两碗饭,一碗熟菜,用一个围裙盖着,连根把篮子拎着,走了。

到西头圩埂,坐倒,篮子里的饭菜全部倒进肚子里面。这时已半夜了,快走吧!可是到哪里去呢?管不了那么多了。过了桥,一直往西走,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天亮,走到一个圩埂,下面有个小树林,连根钻进小树林,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了,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圩埂上过来一个老大爷,连根问道:“大爹,前面是哪里啊?”

老人把手往东北方向一指,说道:“那里是黄姑闸。”又往西南方向一指,说:“那里是吴家渡、缺口。”

连根脑子里有“缺口”这个地名,知道缺口离外公,舅舅家不远了。家不能回了,我就到外公家去。连根顺着杨柳圩的大圩埂一直往西走,白天要饭,晚上就睡在圩埂上,一连四天。这天中午走到一条大河边,河边有个渡船,把人往河那边渡。过河要钱啊,连根哪有钱呢,走到渡船前对摆渡的人说:“大爷,我想过河到我外公家去。”

摆渡的人问:“你外公家在哪里?”

“在缺口那边。”

“好,上去吧。”

通宝推:懒龙,johny,
家园 不容易

连当年诸如对话这类细节都如此清晰,记忆力真厉害。

家园 大胖子沙发
家园 大胖子沙发
家园 大胖子,快回家吃饭

家园 回复

父亲的记忆力确实好,但文中的对话,是那个意思,可能不一定都是原话。

家园 老爷子经历的苦难也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的缩影
家园 星火燎原里很多老红军的回忆都是这样

那个时代沉默的大多数已经被压榨到极点,只是缺少一根火柴罢了。朱兄可以读一下这个系列,对您的父辈走过的路理解会更深。

家园 有因就有果

杀戮,革命,反抗。

一切皆来自于人压迫人。

人什么时候不压迫同类了,世界就真正大同了。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