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双面月球:冷战太空竞赛与我们的故事 -- 万年看客
引子:
阿列克谢. 阿尔希波维奇. 列昂诺夫少校,苏联空军
“黎明二号”太空船宇航员
升空地点:拜科努尔发射场,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苏联
1965.3.18
清晨,严寒,小雪。
太空中一片寂静,只能从头盔的内置耳机中听到我自己有些发闷的呼吸和心跳。此刻我正在地球上空500公里悬浮着,和“黎明二号”(Voskhod 2)之间的全部联系就只有一根救生索。我现在的时速是30000公里,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运动的感觉。低头看去,脚下是一个蔚蓝色的球体,上面还铺着一张彩色地图;抬起头来,眼前则是一条弧形的地平线。
“世界还真是圆的。”我轻声自言自语道,就好像这句话是自己从我的灵魂深处浮出来的一样。
有这么一会儿,这荒凉至极的环境让我感到无比孤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以艺术家的眼光欣赏自己脚下那绵延无边的美景。然后,“注意,注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是我的指挥官帕维尔.巴亚耶夫向我本人——以及全体人类——问好。
“注意,” 帕沙的声音十分严肃,“一名人类刚刚在太空中迈出了第一步,此刻他正自由的漂浮在宇宙中。”
我一下子竟没意识到他说的是我。
接着另一个声音切了进来。“罗沙,感觉怎么样?”
这声音很耳熟,可我一下子就是想不起来。听了好几句以后我这才意识到话筒那一头是列昂尼德. 勃列日涅夫。我兴奋极了,之前从没有人提醒我克里姆林宫要和我直接通话,尽管我很清楚这次任务的政治意义:在我的挚友加加林首次进入太空四年后,人类进行了首次太空行走。这自然标志着苏联的又一个伟大胜利。
事后我得知,当时克里姆林宫里装了监控设施,以便让党内的高层领导能和控制中心一道得知任务的进行情况。勃列日涅夫的致词和我的回答通过国家广播和电视同步传遍了整个苏联,尽管当时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您,我感觉好极了。我会尽全力完成任务的,希望我返回地面以后能再见到您。” 我当时就只能想到这些。
长话短说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还另有工作,其难度远超事前的预期。因为我一直暴露在太阳的直射下,大滴的汗水在我脸上凝集,打湿了内衣领子。太空服极其僵硬,橡胶接合部膨胀的厉害,弯曲四肢十分费力。按照原计划我不该在飞船外面逗留太久。当时我们很担心太空中一片虚无的景象会给人的心理带来重创,因此我身上接满了传感器,以便帕沙和地面人员能随时监控我的脉搏,血压甚至脑波。
不过在我结束“太空行走第一人”这个身份返回太空舱之前,我还想玩一把悬的。我冲着飞船使劲一按推进器,立刻就头脚不分地团团乱转起来。最后是救生索一下子拽住了我,我这才能一把一把的把自己拉回飞船。
当我把自己拽回飞船时,我的体温已经很高了,而且极其疲倦。是返回太空舱的时候了。我在太空待了十分钟左右。我的氧气还剩四十多分钟,因此我很想再多呆一会儿。但是我知道不应该冒险。不仅因为这样做有悖命令,而且还因为再过五分钟太空船就要脱离阳光的照射范围,而我还得先通过气密室才能返回太空船。气密室是由好几节圆筒相互连接而成的,圆筒的材质是橡胶处理过的帆布,内部十分狭窄,就算不是在摸黑的条件下想通过也不容易。
但是当我接近气密室的入口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我的太空服在真空条件下膨胀起来了。我的脚已经碰不到鞋子了,手指也够不着手套。技术人员事先完全没有预想到这种情况。测试太空服用的压力舱从没模拟过目前这么高的海拔高度,太空服在测试中也从没这样严重的变形过。现在太空服的情况已经不容许我按照训练时的方法脚先头后地进入气密室了。我必须另想办法,而且要尽快。
看起来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先把头挤进去。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通过削减高压氧气的供应来减小太空服的尺寸,随之而来的风险是我很有可能窒息而死。
通知控制中心于事无补,只能平白让他们担心,而且现在也没有讨论的时间了。我是唯一能打破目前困境的人,我得立刻行动。
头先脚后式意味着我得在气密室里翻一个跟斗,好关上外侧的舱门。这一来耗时将远超预期,我不知道维生系统能不能坚持这么久。仅仅几分钟前,我还在为了脚下的地球美景而心醉,现在这份心情已经化为乌有了。
膨胀的太空服里全是我的汗水,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尽管我知道,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
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卫.兰道夫.斯科特少校,美国空军
双子星8号飞船宇航员
升空地点:佛罗里达肯尼迪角,1966年5月16日
万里无云
白昼正在逝去。黑夜也只会持续55分钟,因为我们现在正以20倍于音速的速度环绕着地球。“双子星8号”的任务开始以来我们已经欣赏了五次日落,在随之而来的黑暗中是不会有运动的感觉的,就如同在宁静的宇宙之海中漂流一样。
在上一个短暂的“白昼”我有很明显的运动感,因为透过太空船的舷窗,可以看到阳光穿过大气层时被湿气折射造成的“大气眩光”,其景象极其壮观。随着太阳的升起,地球的弧形边缘先会染上一抹深蓝,然后很快就如同彩虹一样变幻起来:先是浅蓝,然后是紫色,红色,橘红色,最终是全然的白色,太阳也就在这时露出了全貌。
但是现在,随着我们的运行轨道远离非洲东海岸前往印度洋的上空,地球的轮廓隐没在了渐渐暗淡下去的日光中。就在这时,控制中心通过位于马达加斯加的塔那那利佛观测站给我们发来了第一个坏兆头:
“如果遇到麻烦或者“阿格纳”出了问题,就输入400号指令把它关上,好控制住太空船。收到吗?“
我和我的指挥官尼尔.阿姆斯特朗谨慎的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从接受任务时开始我们就处在一起,彼此已经很默契了。就像职业篮球运动员一样,相互传球根本不用看。我们都知道这条信息大概意味着阿格纳火箭出毛病了,我们刚刚还依靠它完成了史上首次太空对接。阿格纳火箭出毛病不是第一次了:测试时就坏了好几架,还有好几架升空后出了大问题。向火箭输入指令是我的任务,于是我看了一眼火箭的控制台,向控制中心做出了回复。
“收到,我们明白。”
接下来我们又经过了一系列观测站,我把照明调到最大,又记录了一下当时的时间:地逝时7小时整。“地逝时”(ground elapsed time)即火箭升空以后地面经过的时间,也是我们进行所有任务的时间参照。回过头来,我注意到了尼尔的“魔力球”——也就是我们的定向设备——显示我们偏了30度。
“嘿,尼尔,咱们在做侧滚呢。”
听我这么说,他也扭头看了看我的“魔力球”:情况完全一样。
“你说的对,”他答道,“我们的确在侧翻。”
飞船翻滚得极慢,以至于我们的内耳根本感应不到它在翻滚。窗外是一片漆黑,没有可以用来纠正方向的参照物。但是我们知道,飞船不应该旋转或震荡。肯定是出问题了。
根据控制中心的信息,我们都怀疑是火箭的问题。于是尼尔指示我先关上高度调节火箭,他则通过 “双子星”的控制系统操纵接合在一起的两节船体。一开始,我们的判断似乎是正确的,阿格纳火箭果然恶名不虚。随着两节船体稳定下来,我又输入了一条指令,终止阿格纳火箭的所有运行程序。
可是紧接着翻滚又开始了。
“你不是把阿格纳火箭关上了吗?”尼尔问道。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就再把它打开。”他命令道。我赶紧又输入了401 号指令来抵消上一条。翻滚依然继续。很明显,情况非常不妙。
“再把它关上,”尼尔再一次说道。于是我又输入了400号指令,好让尼尔能通过“双子星”来同时控制两节船体。翻滚又停止了。我们开始详细检查系统的故障情况。下一个观测站是“海岸瞭望魁北克”号测量船,现在正位于太平洋以西中国沿海附近。在到达那里之前,我们大约有十分钟时间不能与控制中心取得联系。检查还没完成翻滚就又开始了。尼尔又命令我关上阿格纳火箭。
“本来就是关上的。”我向他保证。“不过我这就再输入一遍400号指令。”
这一回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越发担忧起来,因为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白昼”又降临了,除了仪器的读数,窗外的景色也很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地平线看上去好像一座硕大无比的巨型钟表上的指针,一侧是黑暗的天空,另一侧是蔚蓝的地球。一开始指针转得很慢,可是渐渐的越转越快,就好像有人在拼命对表一样。
尼尔试图用手动控制的方式来抑制翻滚。但是现在的问题已经不仅是横滚了,还有纵滚和竖滚,此外还有上下的颠簸和左右的摇摆。飞船一路打着滚向下冲,巨钟渐渐模糊了,刚才地球还充满舷窗,接着一下子就就只剩下了漆黑的天空。就好像有一位宇宙级别的军乐队指挥正在挥舞他那硕大无比的花棍,而我们正通过花棍的顶端向外窥视。
剧烈的运动使得“双子星”与“阿格纳”的接合部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就算在模拟训练里我们也没遇到过。我们在太空里身不由己地翻着筋斗,情况似乎恶化得越来越严重了……
阿列克谢. 列昂诺夫
1934年5月30日,我在中西伯利亚的一个名叫利斯特维扬卡的小村庄出生,那天气温下降到了零下50度。
从小我就听惯了木屋外的树枝在深夜被冰雪压断的声音。我们常常拿木头井盖去铲冰溜子,然后和兄弟们舔着玩。每次掀开井盖,总能看见引进井里的山泉冒着热气。
星星永远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在母亲的故事里,每天都会有人在月亮上点燃一千只火炬来照亮夜晚。我当时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我刚到三岁就不得不搬家了。那是1938年的一月,正是隆冬时节。那天一大群邻居冲进我家,看见什么拿什么。吃的,用的,甚至连我们身上的衣服都给扒下来了。有一个人逼我脱了外裤,只给我留了一件衬衣。
我隐约记得当时我跑过了一片森林,又冷又怕。还好最后我碰到了回家探亲的我的一个姐姐。
“吃的全没了!”我大哭道,“妈妈哭坏了。”
我姐姐塞给我两大条面包。我把它们塞在袖子里,打算就这么跑回家。但是我个子太小,面包又太沉,结果一边跑一边掉。
一切都是因为我父亲,阿克海普. 阿里克赛耶维奇,被指控为“人民公敌”。他受的指控是在指证一位贪污的同事时做伪证,因此和许多其他人一起进了监狱。这是当局为了清除不安定分子而采取的行动。当时斯大林正在进行大清洗,好多人都在劳改营里消失了。不过那时我们还不清楚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那几年里我父亲一直支持斯大林的集体主义政策,相信布尔什维主义和革命。不过我们家对革命的支持可以回溯到1905年。我姥爷当时是乌克兰的卢甘斯克市一家磨坊的技师,后来因为组织罢工被流放了。他先搬到了罗斯托夫,后来又去了西伯利亚当矿工。
我父亲年轻时也在罗斯托夫附近的沙克托当矿工,直到后来他被征召入伍参加一战。战争结束后他也搬到了西伯利亚——当时那里在经济上比较自由。再后来他就娶了我母亲并在莱斯特严卡做了一名农夫。他们一共生育了12个孩子,七女五男,不过我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妹夭折了,还剩下九个。
一开始,我父亲当选了利斯特维扬卡的村委会主席。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捐给了集体农庄,包括一匹心爱的好马。这匹马脚力十足,还不畏西伯利亚的严寒。结果没过两天,公社的头头——我记得他好像是鞑靼人——就把这匹马宰了吃肉。
我父亲发誓要找他算账,他知道了以后就诬陷我父亲毁坏来年的种子。结果我父亲未经审判就进了监狱。我们这些“犯人家属”也被当做了反革命。他们煽动邻居们来拿我家的东西,我的哥哥姐姐被学校开除了。我们没有选择,不得不搬家。
无路可去的我们只好去投奔几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位姐姐。她和我姐夫在克麦罗沃的一座在建发电厂的工地上工作。上面分配给他们一套位于工厂旁的职工宿舍。我母亲——她当时又怀孕了,五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我——当时是老幺,一行人出了火车站就坐着马车去找他们。我当时哇哇大哭,哪里都不去。我们这么多人唯一的御寒手段就是几条毯子。
至今我还记得我姐夫对我有多好。他在火车站接到我们之后就把我们领到一架马拉雪橇上,把我们小孩子挤在一起,又把他的大衣给我们披上。路上他问我,“冷吗,罗亚(我的小名)?”“是的,我冷。”我说。于是他停下马,把我身上的大衣使劲掖了掖,这才继续赶路。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们十一个人就挤在一间十六平米的小屋里生活。我的铺位在床边的地板上。
我父亲最终被平反了。他在拉脱维亚步枪分队服役时有一位上级很器重他,在这个人的要求下我父亲的案件得到了公平审理。他为含冤入狱得到了一笔赔偿金。不止如此,他还有机会顶替那个不讲理的鞑靼人去掌管公社。不过我父亲拒绝了,他也搬到了克麦罗沃,在发电厂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
我父亲是个强人。他从没入党,但很快就成了当地的一号人物。上面安排他负责为数不多的播音喇叭中的一台。这些喇叭是用来播送新闻和发布通知的,能管上一台是很露脸的事。
我们家又分到了两件房。我父亲用赔偿金置办了几件家具,一套厨房用品,还给每个孩子都买了一件大衣,不过我们的鞋子还做不到一人一双。可就算这样我们家当时在克麦罗沃也算是冒尖户之一了。全宿舍就只有我们家有一台制香肠机,结果别人都叫我们“绞肉机列昂诺夫家的”。食物已经不那么短缺了,但是日子还是很艰难。
为了贴补家用,我开始给邻居家刷了白灰的炉子上画画。我很喜欢画画,我父母也鼓励我,给我买颜料和铅笔。纸张当时很短缺,所以我就用包装纸画画。后来我又给邻居家画贴墙的帆布。逐渐地,我的绘画成了全家人的事业。我父亲把床单蒙在木头架子上,刷上掺了面粉的动物胶,这就勉强成了帆布。我在这些“帆布”上画了很多高山和林地的风景画。就这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当艺术家。
后来,大约在我六岁那年,另一个同样有诱惑力的理想也在我心里扎了根:当飞行员。当时有一位苏联空军飞行员到我的邻居家探亲,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被震住了。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搭配着雪白的衬衣,扎着海军式双股领带,十字皮条系在宽阔的胸膛上。我对他崇拜的五体投地,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可是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看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注意到了我这条小尾巴。“您跟着我干什么?”他问道。
我直截了当的回答: “我要象您一样,早晚有一天。”
“那好啊,”他说,“有志者事竟成嘛。不过要当飞行员一定要先有个好身体,要好好学习,还有每天早上要用肥皂洗手洗脸。”
和绝大多数小男孩一样,我对肥皂和水不大感冒。可是他接下来又说:“您能答应按我说的做吗?”
我脱口而出:“是的,我能,”然后我就赶紧跑回家,抓起一块肥皂使劲往脸上搓。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看见他就向他展示我的手和脸有多干净。他总是微笑着予以首肯。
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有关飞行员的电影,只要文化宫一放我准跑去看。我记得有一部叫勇气,还有一部叫拦截者,这一部讲的是一位战斗机飞行员和一个被他救下的小男孩的故事。这些电影每一部我都看过十几遍,同时我还做了好多苏联空军的飞机模型。后来我又爱上了一本书,真正的人, 讲的是一个战斗机飞行员在因为迫降而失去双腿之后如何重新学会走路,跳舞,最后重返蓝天的故事。
这本书在我的床头放了许多年。它教育我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放弃努力。
大卫.斯科特
三十架德哈维兰. 珍妮式双翼机排着紧密的队形掠过德克萨斯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空中组成USA的字样。我记得我母亲向我弯下腰,指着S的一头大喊,试图用自己的嗓音压过发动机的轰鸣。
“那是你爸爸,大卫!”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当时我们家处于圣安东尼奥的伦道夫空军基地附近。我本来正在庭院里骑三轮脚踏车,可头顶的景象完全把我迷住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敞舱式飞机在天空做着各种优美的造型,这时我母亲拿出了一台盒式照相机,把这一切都拍了下来。
她那天拍的照片在我父亲的房间里获得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拍照片的那年我还不到三岁。但这些照片总能使我清楚的回忆起“像爸爸一样当飞行员”这个想法是怎么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落脚的。从那天起我一有机会就去偷着穿他的工作服:一件棕色的飞行夹克,毛皮的大翻领,还有皮质的头盔和护目镜。披挂整齐以后,我就开始想象自己正从我家房顶上掠过,脚下就是伦道夫空军基地(我的中间名就是这么来的)。正式的飞行制服包括夹克,马裤,武装带,还有一把佩刀——这套行头对我来说太大了。不过飞行夹克对我正合适,尽管下摆一直落到地上。
直到12岁那年我父亲才第一次带我和他一起坐飞机。空军的管理是很严格的,不过在我小的时候,要是有不出任务的飞机,他也偶尔带我玩两下:把我放进驾驶舱里,叫我熟悉一下操纵杆。有时,当他在我们家顶上飞过时,他还会往下扔小降落伞,伞下系着小石头,石头上还裹着字条:“致大卫,爱你的爸爸”之类的。这些随风摇曳的字条进一步坚定了我早晚要上天冒险的决心。
不过我父亲,汤姆. 威廉. 斯科特, 参加空军完全是偶然。某一个周五晚上他在酒吧和人打了个赌,结果就走上了这条路。他原先在南加利福尼亚的油田打工,挣的钱一部分交了大学学费,另一部分用来赡养我奶奶。她当时和我爷爷离婚了,之后她就不停的搬家,先是加州的弗雷斯诺,然后取道堪萨斯的维基塔到了洛杉矶。我父亲很少谈这些事,不过他当时一定很难。
大学毕业后他在好莱坞的一家电影公司找了一份行政工作。不过有一个礼拜五晚上他和朋友在酒吧打赌,去参加第二天的空军选拔体能考试。他参加了,也通过了。两天后他就辞去了电影公司的工作,参加了空军。他受训成为了一名“驱逐机飞行员”——“战斗机飞行员”这个称呼在二战前并不普及。当时一战刚结束十年,正是大萧条的时候,空军也没什么钱,所以他也只能开开老式双翼机。不过这一点他很喜欢,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进去。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名教官,所以在家的时间也多了不少。只有为空军做宣传活动时才会出门。
我父亲是苏格兰裔,为人很节俭。从小到大我们家都没多少钱。不过我们的生活标准还是很高的,因为凡事有部队替你操办。我父母结婚后我父亲被分配到了伦道夫空军基地,1932年6月6日我就出生在这里。我们家住在一座两层小楼里,房子的正面刷了一层灰泥。当时空调还没有出现,为了避暑,我们还离开圣安东尼奥到印第安纳的一个基地小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我父亲被分配到了菲律宾。
1936年圣诞节前不久,我们坐着一艘老旧的运兵船来到了菲律宾。接下来三年我们一直呆在这里。这里的生活很舒适。家务杂事有佣人打理,我母亲的时间都花在了桥牌,麻将和旅游上。我父母都去中国旅游过,不过是分开去的,一起去会有麻烦。1937年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地球的另一边,欧洲也在磨刀霍霍。不过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每天我照常坐着骡车去上学,比起这些世界大事来,我更关心怎么爬椰子树。
我家家教是很严的。我父亲很严厉,可也很慈祥。他的嗓音洪亮而清脆。我管他喊 “长官”, 管我母亲喊“夫人”。每天晚上吃饭我们都正襟危坐。我父亲对人一向高标准严要求,他自己从来一丝不苟,对我的要求也一样。他的家规很详细,我要是违反了就得去墙角罚坐。我小时候是很安静的,不是胆小,而是内向。我父亲常常为此而不高兴,他总是对我说“要积极主动”。
我还记得六岁那年的一件事。当时我去参加一次游泳比赛,不过我不知道规则。发令枪响了以后我就四下看,直到所有其他孩子都跳到水里为止。然后我想:“好了,这回轮到我了。”这才跳进水里。我当时以为这是有礼貌的表现。不用说,我拿了最后一名。我父亲气坏了。他措辞强烈地告诉我,所有人应该同时入水。
“等别人干什么!一开始就要尽全力!”
他是个强人,对我也时时不放松。
还有一回,我母亲从中国旅游结束坐着邮轮回来,我父亲用一辆小摩托艇带着我去接她。那天风刮得很大,大海把我们抛上颠下的。
“栏杆边上那个就是你妈妈!”我父亲大声叫道,“向妈妈招手!”
我当时实在一点装可爱的心情也没有,那条小船快把我折腾死了。可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回答“是,长官。”并硬撑着挥手。
我父亲于1939年12月接到了回国的调令,当时我七岁。我们坐的那条船是菲律宾最后一条搭载有军人的船,从那以后就只有妇女儿童能上船离开了。我父亲有许多朋友留了下来,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战死了。
我们回家之后又过了两年,一直在远东酝酿的风暴开始向美国发作,我那小小的世界也被搅了个天地翻覆。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偷袭的消息对我父亲犹如晴天霹雳。他一把把我拽上车,前往药店去买报纸。很快他就收到了前往“海外”的命令。没人知道“海外”究竟是哪里。我更不会知道往后的三年我都将见不到他。
我们又回到了圣安东尼奥。我父亲走后,母亲决定卖了大房子换个地方住。我当时有个小弟弟叫汤姆,比我小七岁半。母亲的社交生活很丰富,所以一般都由我来带他。实行配给制以后,母亲给我买了一辆小摩托,好让我自己上学。汤姆特别喜欢让我带他兜风。
我母亲的脾气要比我父亲软,因此她决定在我父亲不在的时候要对我加强管教。因此我报名加入了圣公会教徒主办的一座小型军校。那里十分严格,我们穿制服,走正步,还配发“军衔”。惹老师生气的下场是后背挨鞭子,放学后还要留堂。
但是只要熬到夏天这一切就都值了。我母亲认为应该在父亲不在的时候给我另找一个榜样,所以一到暑假她就把我送到我父亲的大学好友大卫.夏托克那里,我的名字就是从他那里来的。他住在加利福尼亚的荷摩沙海滩 (hermosa beach)。这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我避一避小儿麻痹症的风头,当时这个病在德州比在加州流行得多。
对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来说,荷摩沙海滩比天堂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一个人坐了三天的火车到了那里,一路上只有乘务员看着我。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天天打赤脚。大卫叔叔在海滩上有一块地,足有一英亩。我们可以在那里打排球和游泳。我还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爬山野餐,逛游乐场,坐过山车。
回到圣安东尼奥之后,我一有空闲就开始造模型飞机。不管是美国的,英国的还是德国的飞机我都了如指掌。我的卧室天花板上挂满了梅塞施密特,喷火,飓风,野马和闪电。和我爸爸一样当飞行员是我记事以来的梦想。我还是个飞行电影迷,比如地狱天使,黎明巡逻 等等。埃尔罗弗林 (Errol Flynn)把眼镜扔进壁炉后奔赴战场的场景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他们开的当然还是一战时的飞机,对我来说,那才是真正的飞行。
我父亲驻防欧洲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经常演习灯火管制,即便在德州也不例外。对小孩子来说这一切倒是挺好玩的。但是当时我们是真不知道美国本土会不会遭到入侵。有谣言说日本人已经摸到加州了。我们通过广播追踪收听诺曼底登录的进展,收听丘吉尔的演讲和罗斯福的炉边谈话。但是我父亲一直音讯渺茫。
我们收到的所有信件都是通过纽约转发的,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只有他走后第一年的圣诞节是个例外,那年我收到了一本关于航模组装的书,书里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大卫,圣诞快乐,英国某地,爱你的爸爸。”
直到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家里我们才从他口中知道他被安排到英国北部柏顿伍德(Burtonwood)的空军基地担任指挥,主管B-17和B-24轰炸机的维护工作。战争开始时他还是个中尉,战争结束时他就成了上校。他在1957年退休时已经是将军了。
阿列克谢. 列昂诺夫
1941年6月22日的清晨,我们家的收音机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传出来的是外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的声音,我们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好多邻居都挤到我们家来听广播。
“今天凌晨四点,德国军队打破了苏联西部防线,对我国发动了全面侵略。红军正在誓死抵抗。”房间里的妇女们哭了起来。战争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童年,对我的国家来说,接下来的时光将会极其黑暗。
前线离我们还有上千公里,但是没过多久成车皮的伤病员就运到了克麦罗沃的临时医院。全国各地都是如此。还有拉工人和机器零件的火车,好在后方重建工厂。克麦罗沃的人口一下子翻了一倍,一夜之间出现了好几家化工厂。我们那一片成了苏联的化工中心。
接下来的几年,苏奸炸了两家化工厂,死了好几千人,伤了更多,包括我的一个姐姐。谣言说德国人在伊朗修了空军基地好轰炸西伯利亚的化工厂。上面要求家家户户都在自家菜地里挖临时防空洞。直到1943年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这种悲观情绪才开始扭转。
那年秋天我入学了,当时我刚八岁。第一天进学校我既紧张又骄傲,那天是九月一号,路旁木栏杆上还挂着霜冻。我母亲,叶芙多琪娅,一路拉着我的手,不住地停下来还邻居们问好,满脸骄傲地大声说“又往学校送进去一个!”我只好低头端详自己的赤脚——我没有鞋——看着脚下的冰霜化成泥坑。
我们来到了35号小学的操场,我看到不少人也都打赤脚。在正式上课以前,我们排好队,集体高呼“为我们幸福的童年感谢斯大林同志!”几天后学校方面送给我家一双鞋,深咖啡色,有一股很好闻的新皮革味。不过再仔细一看,我发现这是双女鞋,因为装在鞋上的不是鞋带而是十字皮条。但是我依然很喜欢。
上学的第一天,我把所有个人财产都装在一个盛防毒面具的袋子里随身带着。袋子垂到膝盖附近,使我走路很不方便。袋子里有几只蜡笔,几块用火柴盒装的水彩,一本杂志,几幅我最喜欢的名画的复制品,还有我自己的几幅画作。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我的同学们显摆一下我包里的宝贝。结果在课间有个小孩——他日后得了个外号叫“蟑螂”——一把就把我的包抢走了,东西撒了一教室。
后来老师进来了,看到了洒在地上的我画的画。“阿列克谢,”她说,“您还是个艺术家呢。”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能做一些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情。那几年尽是苦乐交织的回忆。
巨大的伤亡冲击到了每一个家庭,当然也包括我家。短短几年就死了两千万人。我有四个叔叔和六个表兄弟战死在了西线。还有好几个邻居从前线回来时都残疾了。
1945年,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记得相当清楚。当时我正在地里放牛,忽然一大群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
“别管牛了!赶紧跟我们来!”
我到家的时候,收音机前面又一次挤满了人,又哭又笑。大家把自己从配给定额中节省下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小咸鱼,白菜,碎面包什么的。战争期间没有肉和水果,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小孩子才能领到一个桔子,这是从中国运来的。还有人拿出了一点酒。
我们就这样开了个宴会,尽管寒酸了点,但毕竟是宴会。
大卫.斯科特
D日——1944年6月6日——是我的十二岁生日。我从没过过这样的生日,似乎所有为了诺曼底登陆的庆祝活动也都同时是为我举行的。德国投降还有11个月,那之后还要再过几天我父亲才能回来。驻扎在欧洲的时候,我父亲受命负责一架米切尔 B-25。他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把它飞回美国,途经非洲和南美。
当他到家时,我知道我已经足够大了,他可以带我完成我的处女航了。我简直迫不及待。那趟飞行无与伦比——开始的时候的确有点吓人。我们刚刚离地我父亲就做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的技术动作。做第一个大回旋的时候,我还以为飞机的爬升永远不会停止。这让人很不舒服,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但是当我们穿越云层又冲向地面的时候,眼看着田野、树木、房屋和汽车就像玩具一样,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兴奋过。自由的感觉令人心醉。刚一落地,我就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对飞行抱有如此的激情。
还要过好多年我才能体会到自己控制飞机的快感。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战争结束后我们又搬家了。这次是加州河滨县附近的三月空军基地(March Air Force Base)。我在那里考入了河滨县工艺高中(riverside polytechnic high school)。学校很大,足有三千多学生。学校也招女生,她们上打字课。其结果是很多男生也都报了打字课。那段时间很美好,充满了派对、弹子球和约会。
我在学校里很不张扬,总是坐在教室后排,很少发言或与人争论。不过我父亲还是一直叫我“要积极主动”。
“别老从教室后排坐着,”他说。“要大胆发言。”
我打篮球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在。“跑动勤一些,向他们施压!”
我父亲曾经是个童子军,所以我也加入了童子军。他还喜欢打高尔夫,我就给他当球童。他还教过我驾驶。
后来我加入了河滨县游泳队,连破好几项记录。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游泳天才,不过早年在荷摩沙海滩畅游大海的经历的确很有帮助。游泳使我受益良多。它教会了我竞争、团队合作、坚忍不拔、以及大事临头时如何在身体与意志两方面做准备。有三位教练对我影响极大,高中一位,密歇根大学一位,西点一位。最终我有幸入选了全美游泳队和东部校际全明星水球队。
所以,当我父亲接到前往华盛顿特区的调令时,家里人关于我是否应该留在加州上完高中并继续游泳意见很不统一。最终我还是和父母一起走了,并在乔治城上完了高中。不过即使在当时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上西点了。我只是没把握能不能进得去。参众议员我一个都不认识,找不到资助人。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同时还拿到了一份密歇根大学的游泳奖学金,专业是机械工程。1949年秋天我离开了家,度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年。
有时我也会奇怪,为什么要放弃密歇根能够带给我的一切。但是第二年春天我参加了西点的入学体检,随后就得到了一个名额。1950年7月4日,我踏上了开往俄克拉荷马的火车,前往西点。
尽管我极其希望成为飞行员,我对自己在军队里的发展前景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尽管我很享受袍泽之谊。二战后美军的扩编使得我小时候我父亲享受过的小圈子气氛荡然无存。但他对我的选择无疑有影响。他知道我想飞,也希望我能加入空军。当时要想在从军的道路上有所发展无外乎两个选择:安那波里斯(Annapolis)的海军军校或者西点。我父亲给过我许多好建议。他不是个形容于色的人,不过我考上西点那天他真的十分高兴。
不过我得到的最好的建议来自一位我在游泳池遇到的上尉。我告诉他我要去西点之后,他告诫我“一定不要丧失幽默感。”他说的很对,我一到校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点里压力很大,都是精神压力。不会有人揍你,事实上,关于身体接触的管理条例十分严格。高年级学生必须要获得许可才能接触低年级学生。如果他看见你的制服上有线头,他会先问你:“我能碰你吗,先生?”然后才会帮你掸掉。
但是他们在尊敬、纪律、遵守命令方面要求很高。头两个月的“驯兽营”就是为了在这方面打基础。
“驯兽营”完全拿你当动物对待,早中晚都要听命行事。自然,人人都胆战心惊,这正是目的所在。能来西点的人都是人尖子,现在他们全都被打回了原型,不得不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从头学起。入学的第一天我们进行了整整一天的长途行军前往战胜纪念点(Trophy Point)报道。接下来就是艰苦的操练。五点半吹起床号,全体整队,然后就是不得空闲的一天。皮鞋和步枪要擦得锃明瓦亮,制服要穿得一丝不苟,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总是不够用。进了食堂以后有半小时吃饭时间,不过总有人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不住地向我们提问。我们必须不断学习,背诵军号宝典(bugle notes)里的内容,譬如关于纪律的定义之类的。
我们什么都得学,从战史到军事卫生,从扎营到拼刺刀。拼刺刀,天哪,我可忘不了拼刺刀——从没经历过强度这么高的训练。我们得穿上战斗靴和套头衫,拿上12磅重的步枪,全速冲到四分之三英里外的演习场。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劈、砍、刺、复位,然后再全速冲回来。我们个个状态一流,不过训练实在是累死人了。我们受的教育是坚持再坚持——要在突破生理极限的情况下发挥正常。二战结束只有五年,战时状态远未完全解除。我当时很不喜欢这一点。但是回头来看,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有教益的四年。
我学到了纪律、服从、尊敬、秩序、计划与领导他人所需的资质。做领导的秘诀在于拉而不推,以身作则。我学会了让步妥协与尊重他人的感觉。针对西点的攻扞多年不断,但西点从未停止贡献优秀领导者,例如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还有巴顿。
在校最后一年的夏天,我们被派往南卡罗兰纳的杰克逊堡,以军官的身份去训练新兵。这使我们在带兵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这事很严肃,因为这些新兵一出训练营就要奔赴朝鲜前线了。这使我忍不住思考:这帮新兵有不少还都是孩子,刚刚走出庄稼地,既不能读也不能写,但是依然应征入伍了。他们时常不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依然义无反顾。这对我日后理解越战的进行与反战情绪很有帮助,但那是日后的事了。
朝鲜是当时的重中之重。我刚刚进入西点几个月战争就爆发了。我们实时收听了麦克阿瑟将军因为试图将战争引向中国而被杜鲁门总统解职一年后在国会所作的演讲。那段“老兵永远不死”实在是感人至极。大家对这位老西点人的黯然下场都感到十分惋惜。但是老师教导我们民主的基础不是军管而是民治。仅仅因为你是一名出色的将军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染指国家的管理,管理国家的人是总统。这对我们理解我国的政体运作是极其宝贵的一课。
不过我对政治没什么兴趣,我连报纸都不看。反正也没时间。我们主要学历史,我知道苏联在1948年对柏林的封锁与空中生命线,以及次年毛在中国取得的胜利。但是朝鲜战争的重要性盖过了这一切。战争开始不久我父亲受命担任了冲绳基地指挥官,我知道他肯定在朝鲜执行过任务。我们都认为只要我们一毕业就会奔赴前线。但是战争在我毕业前一年结束了。
教军事战略的老师们对于下一场战争的对手毫不怀疑:俄国。更确切地说,苏联。
我们的大部分老师都是现役军人,几乎全部都是二战老兵。我记着其中有一个当年在巴顿手下第三军服役。他是个火爆脾气,一上课就拿教鞭指着我们,问那个重中之重的问题:“下一场战争在哪打?”然后不等回答就用教鞭狠抽一下讲台,“俄国!”啪!“俄国!” 啪!“俄国!”
我们也研读东线的德国将军们记的日记。都是德文原文,打得很粗糙。“小心游击队!”其中一个写道。他们怕俄国人。
老师教育我们共产主义的本质是坏的,谁也不想在这种可怕的政体下生活。苏联的野心是征服世界,1953年斯大林的死去也没有改变这一目标。共产主义者正在行动,四处扩展势力。这是十分严重的威胁。苏联是敌人。
即使是在美国国内,人们也在恐惧“内部敌人”的威胁。随着麦卡锡参议员“根绝赤患”口号的提出,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我当时的政治立场挺保守,真心相信只要揪出一个共党分子就应该就地解决。
那时候小城市里可以看到的资料及其有限,图书馆里仅有的两本少年科普的电脑书被我借了几十遍。
现在信息资料极大丰富了,却再也没那种劲头了。
拭目以待
阿列克谢. 列昂诺夫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祖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苏联出产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我们有最好的坦克,最快的火车和飞机,其他国家统统赶不上我们。这套宣传很见效。作为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参加了少先队员宫的活动,还上了绘画辅导课。
尽管我父亲早年不顺,他依然鼓励我们相信革命信念。“不能因为少数几个坏人就反对党和政府。”
但是谁也不能公开谈论国家的现状。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加里宁格勒的波罗的海港,我父亲在战后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我上了六号中学,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同学,他问我到底知不知道美国工人的月工资有多高,美国汽车的性能有多好。这是我头一次认真考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胆敢和我们一较高下的国家。当时我14岁,还从没见过一本书描述过美国的生活。
我之前读过《汤姆.索亚》,但是现在我更好奇了。我开始在图书馆里到处找,有什么看什么,杰克.伦敦,德莱赛,詹姆斯.库珀,等等。我并没有一下子扭转自己的政治观点。我依然认为苏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但是我开始意识到,在有些国家,人民的生活水平的确要高一些。
我在校的最后一年斯大林去世了。大家都很悲痛。人人都戴黑袖章,轮流在大幅斯大林肖像周围站岗。我把那个袖章珍藏了很久,直到有个朋友警告我把它处理掉。
“记着我的话,早晚有一天你会亲手把这个袖章烧了的。”他说。
过了一两年,上面才开始清理斯大林执政时期的种种弊政。我慢慢地意识到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最后我的结论是:斯大林是个嗜血暴君,对国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赫鲁晓夫继任以后发表了废除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声明,而我把那个珍藏很久的黑袖章烧掉了。我还画过几幅斯大林的肖像,对于它们的处理我矛盾了很久,最后还是全都烧了。
国家还要再过好几年才能真正改变。在恐惧的阴霾下长成的整整一代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斯大林死后至少十年,人们说话还是十分谨慎。“小心,留神。”他们互相警告,“注意有谁在听你说话。”
整个国家还要胆战心惊地过上许多年,人人都随时准备进监狱。赫鲁晓夫的去斯大林政策废止了不少酷法以及秘密警察的一部分职能,但是真正的改变还有待时日。
大卫.斯科特
我在西点的最后一段时间面临着比根除赤患更为迫切的问题。我要保证自己进入空军。并非所有毕业生都能进入自己心目中的兵种。竞争很激烈。每一科的成绩都有排名,排名高的自然机会也多。我在1954级633名学生中总排名第五,机会还算不错。
我的就业指导顾问老师是约翰.W.米利上尉(John W. Miley),第一流的职业军人。他对我的日后发展很感兴趣。当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敬礼,他则开门见山的问,“你决定要加入哪个兵种了吗?”
我毫不犹豫。“空军,长官。”
他吃了一惊。“空军?为什么?”
“我想飞行,长官。”我说,“我想当飞行员。”
“飞行员?”他说,“干这个有点危险吧?”
危险?他自己就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还挣回来一颗银星和好几颗紫心,他什么都见识过了,他是空降兵的一员,全军的先锋。
“不,长官,”我答道,“我认为没事。”
我起身离开时他最后劝了我一句。“斯科特先生,我希望你记住,步兵这里永远有你一个位置。”
“十分感谢,长官。”
其实我心里说的是“米利上尉,我希望晚上能在床上过夜,而不是什么冰凉的散兵坑。”不过我只是敬礼离开而已。不过必须承认,如果我最后没能进入空军的话,我一定会选择米利上尉推荐的道路。我十分尊重他和他的同僚。
最终,我如愿以偿的于1954年夏天来到亚利桑那州图森市的马拉纳飞行基地(Marana Air Base)报道。我在图森接受了六个月的基础飞行训练,状态很好。我的教官水平一流,乔希 P. “美女”洛根——我得叫“洛根长官”。他留着小胡子,气色红润,皮肤粗糙。他是个正宗的巡回演出艺人,开着自己修好的一战飞机在乡下走村穿镇,一美元带人上一次天。他是我的飞行启蒙老师,他教的很好。
就我看来,对飞行的快感表达得最淋漓尽致的文学作品当属一首十四行诗《振翅高天》(High on Flight)。作者是一名19岁的加拿大空军飞行员小约翰.格里斯比.玛吉(John Gillespie Magee Jr)。他牺牲于1941年十二月,当时他驾驶的喷火与另一架战斗机在云层中相撞了。此前不久他给自己的父母寄去了这首诗。
啊!我摆脱了大地无所不在的束缚,
舒展银翼舞动于九天之上。
冲向太阳,投身于阳光刺破的云雾
所发出的隆隆欢笑,你无法想象
我如何施展全身本领——疾转、飞升、俯冲,
在明媚寂静的至高所在盘旋翱翔
我也曾追逐过呼啸来去的狂风,
和我的坐骑一道,穿越无根的空气殿堂
向上,朝向那空旷、魅惑、炽烈的蔚蓝,
前往罡风横扫的天顶不过举手之劳,
云雀不能涉足,雄鹰也胆怯畏难,
我却视为坦途,心中不起波澜分毫。
寰宇的禁地,从未有人造访的苍穹,
而我在此伸出双手,触摸上帝的面容。
这几行诗句完美的总结了我儿时梦想得以实现时的喜悦心情。
不久后我从马拉纳空军基地调到了德克萨斯大泉市(Big Spring)的韦伯空军基地(Webb Air Force Base),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学习驾驶喷气机。喷气机当时还是新鲜事物,对飞行学员的淘汰率相当高,不过六个月以后我还是有了自己的空军徽章。事实上,这枚徽章是我父亲交给我的,当时他的军衔是上校。他亲手把他自己当年的徽章别在了我的制服上。当时场面挺隆重的。
韦伯之后是针对机载武器的训练。这是我第一次驾驶喷气式战斗轰炸机。我学会了如何用一架单座战斗机投放核弹。这被称作低空轰炸系统(low altitude bombing system),简称LABS。广岛长崎才刚过了十年,我们手中的炸弹已经远远超越了当年的威力。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冷战的严重性。互相保证毁灭(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时代已经来到了。美苏双方的核武器当量加在一起足以毁灭世界。但是在核竞赛方面两边依然竭尽全力,唯恐落后。
这使你感觉斗志昂扬。如果别人想动手,那你也得动手。你不会想到人命的问题,接到战斗命令的士兵就应该打仗,不过我们现在用的不是刀剑盔甲,而是核武器。
在我完成自己在位于凤凰城的卢克空军基地(Luke Air Force Base)的训练之后,我已经万事俱备了。1956年夏天我被派往荷兰乌得勒支省的索斯特堡(Soesterberg)加入一个战斗机中队——第32战斗机日间中队。这是一位战斗机飞行员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任命,对我来说正中下怀。这意味着空战:被另一位驾驶员逼到极限,试图依靠自己的技巧与本能来胜过他。
训练可以是你成为优秀的飞行员,但是训练不可能使你成为顶尖的飞行员。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强的协调性,反应能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能否感应到座机最细微的运动。当你飞行时,飞机就是你的外延,飞行的诸多快感之一就是人机合一的感觉,这使你觉得自己格外强大,足以无视肉体凡胎的束缚。
欧洲的恶劣天气格外考验人的技术。我们当时飞的是F-86佩刀,后来又升级成了F-100 超佩刀,在全天候状态下进行模拟对抗训练。我们定期前往北非——利比亚和摩洛哥——进行为期数周的训练,因为那里万里无云。不过最困难的部分依然是在天气恶劣的北欧执行任务。当时各方面还都很不成熟,导航系统基本帮不上忙,唯一指引我们穿越云团返回基地的只有一个小指南针,指向一个30瓦的灯塔。不过如果你在这种条件下都能飞,那你就到哪里都能飞了。
不过,来到欧洲刚过半年,火线的洗礼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阿列克谢. 列昂诺夫
高中毕业临近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考艺校。当时苏联只有两所真正意义上的艺校。一所在列宁格勒,另一所在拉脱维亚的里加,这所稍微近一些,不过也有600公里。
1953年的春天,我搭了一辆卡车来到里加申请入学。我从我父亲那里借来了最好的衣服:一套毛式西装。这一路颠的我不轻,当我到达时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不过我还是直奔校长办公室,试图劝他招收我。我随身带了几件自己的作品,还和校长的漂亮女秘书大声聊天,结果把校长从办公室里惊动了出来。
“我想在这儿上学。”我对他的提问给了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
“那您得过两天来参加入学考试。”
不过接下来他看见了我胳膊底下夹着的画,然后问我能不能看看我的其他作品。他仔细看过了我的画作,包括几幅铅笔素描,水彩,还有肖邦、高尔基和彼得大帝的临摹肖像。然后对我保证说只要我高中毕业就有机会来这里学习。
离开他的办公室以后我在走廊遇到了一个在读的学生,我问他在这里要怎么住,他告诉我里加的房租一个月要500卢布,我的梦想一下子就破灭了。我父亲一个月才能挣600卢布,还要养活一家人。而且我们家能帮得上忙的男性亲属已经没有了。
我垂头丧气的回了家,但是很快又振作起来。我决定去追求另一个人生理想:当飞行员。于是我报名参加了军事集训。我父母都很支持,不过我有个在大学当教授的表兄劝我另打主意,他认为我的发展方向在学术方面。不过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在乌克兰的克列缅丘格飞行学院申请了一个位置。竞争很激烈,不过我还是在1953年9月拿到了录取通知。
这是件光耀门楣的大事,我临走那天不光我父母,还有好多学校同学来送我。我母亲买不起站台票,大家就凑钱给她买了一张,他们自己则翻篱笆进站。火车开动时我母亲哭了出来,我也忍不住爬上行李架流眼泪,因为我要离开家了。
接下来的两年我在克列缅丘格学开螺旋桨飞机,之后我转到了位于楚古耶夫(Chuguyev)的高等军事飞行学院又学了两年。在这里我学的是驾驶喷气式战斗机。我很自豪,二十岁出头就能做到这一切。没用多少时间我就成了我们队里的副指挥,军衔是中士。年纪轻轻我就开始学习如何对我的下级和我自己承担责任了。
这段时间里我依然在业余时间画画,我越想越觉得眼下的状况最适合我,我可以当飞行员同时还拿绘画当兴趣,但是我不能一面当专职画家一面开战斗机。
我拿到徽章的时候我父亲已经退休了。他在加里宁格勒的一个空军机场找了份修剪草坪的兼职工作。他经常和飞行员聊天,学来部队里的行话好让我刮目相看。我回家探亲时他会不经意间漏出几句,其中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
“不要到了跑道尽头才刹闸,”我父亲微笑着对我说,“也不要到了风烛残年才去享受爱情。”
1965年的时候,没有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只有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