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迷雾中的渡鸦——望江101的前世今生 -- 江上苇
当一个大时代的悲喜剧都浓缩到一条小破船上的时候,这条船所承载的,就不再只是它自身的分量——而该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愧疚与反思了。
一、黄金水道的黄金之梦
曾经有一个凭借着些微技术优势,人类中的一部分就可以轻易跨越半个地球,去征服另一部分的时代——很不幸的是,我们这个伟大的天朝,当时正好属于后一种。
于是一条条来自陌生文明的钢铁怪兽,便喷吐着浓黑的煤烟,任意驰骋在我们的母亲河上。从吴淞口到石头城,从汉口镇到西陵峡——然而再从此以上,就是自古以行船艰险闻名的川江航段了。
险绝天下的瞿塘滟滪堆,又把西洋鬼子多堵了三十来年。
然而不要忘记了,鬼子们是有一点点优势的,那就叫做科学技术——而川江中流淌的黄金,就是科学技术的原动力。
1887年,英国鬼子立德乐始驾小火轮“固陵”至宜昌,企图上驶。大清朝地方官急忙呵止,最后以出银十二万两买下“固陵”轮,交招商局经营汉口-宜昌航线了事。
然而立德乐并未就此打住。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重庆开埠,许日轮入重庆港,1896年日人又划王家沱设租界。眼见日本小兄弟大有谋霸川江之志,英国鬼子乃大急,深恐为人着先鞭,立德乐遂于1897年在沪特定制“利川”小火轮一条,1898年2月中旬冒险溯江抵重庆,历时二十一日。
眼见英国鬼子轻松打开川江航路,在全世界到处追着英国鬼子比划的德国鬼子也急了,遂于1900年以“瑞生”轮贸然溯江。但德国鬼子显然事前调查考虑不周,该轮随即因马力不足,在巴东泄滩为激流冲下,触礁沉没,全船溺死两百余人,船长引咎自戕。不过德国鬼子还是抢到了一项第一——川江上第一次撞沉轮船的光荣,从此就属于大日耳曼了!
宿敌沉船落水的喜讯大大鼓舞了同样跃跃欲试的法国鬼子,他们欣喜若狂之余,却也从倒霉的德国人身上汲取了教训,乃特制小船身大马力之炮舰“峨来”一条,并请苏格兰人蒲蓝田领江,啰里啰嗦地航行了三十多天,终于成功抵渝。
川江从此门户大开。
而死人的经验则告诉那些正在英国亚罗、上海江南等船厂等待下饺子的铁疙瘩们:你如果没有吃水浅,马力大,好操纵这些优良品性,那你就不是一条合格的川江轮。
川江航运业的第一次黄金时代从此开始。
其间历时短暂的辛亥革命虽声势浩大,却也只不过像三级风一样略略摇动了一下铁疙瘩们坚固的桅杆——不不不,只是摇动了桅杆上飘扬的彩旗而已。
直到1916年的护国战争,四川成为主战场,川江航运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兵荒马乱”。时任北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的冯玉祥,就在回忆录中怒斥忠县江面上常有不明身份的队伍朝过往航船打冷枪,船上部队无力还手,很是吃亏——其实就算换到地上打,他冯旅长的人马一样不是对手,因为对方的头头叫做刘伯承,而且还是两只眼睛都好使的刘伯承……不信的可以去问石友三、米文和,高树勋什么的也成。
护国战争很快以袁世凯的挂掉告终,洪宪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到来——那些参与逐鹿的英雄,我们通常就称之为“军阀”。
就当洪宪皇帝和护国英雄大打出手时,西洋鬼子们也在欧洲大搞华山论剑。因为诸选手们身体好,兴致高,这一论就从1914年夏论到1918年底,等胜出选手养好伤先后回到东方一看,立马就傻眼了——黄金虽然还在水道里,却多出了无数土匪、兵痞、军阀以及无照经营户,这捡黄金的秩序整个就乱了套嘛!
那还了得!俺家的炮舰呢?
重庆反到底派军工井冈山望江101号炮艇----江大在史海钩沉呀。
- -- 系统屏蔽 --。
那个~~那个以黄埔系诸公开头的帖子还挂在那里呢~~
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一定要支持啊。。
那个著名的民谣:
一切设备都齐整,外有纤藤两大圈;
若非拉滩打倒退,几乎盖过柏木船;
布告沿江船夫子,浪沉兵船要赔钱。”
据说该诗是时任重庆市政府秘书长的张必果写的,调侃刘湘造的所谓“炮艇”,太有才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俺发现刘湘舰队在当时的川江上还真不算差劲——当然不是去和下江的蒋校长比划,而是和同期的英法美日驻长江之内河炮舰比。
老张那是典型的四川幽默,但不是对历史的真实反映。
这似乎勉强可以算一个杯具?
1923年,上海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一条古怪的商用川江轮偷偷滑下了船台。说古怪,倒不是指它的外形,而是指它那变态的推重比——这厮区区170吨的净排水量(按川江轮惯例推算,该轮标准排水量应在400吨左右),却拥有高达2200匹马力的豪华动力!而它那条年前下水的姐妹船“昌大”,更是高达2300匹马力!
如果说当时川江上总马力数超过它们哥儿俩的商轮还有几条的话,那能够在推重比上超越它们两的就绝无仅有了——川江公司的新蜀通轮(1920年),聚福洋行的福源轮(1921年),虽有3300匹马力,但两轮满载排水量均高达1114吨;招商局的江庆轮(1919年)3000马力,排水量1264吨;英商隆茂洋行的隆茂轮(1920年),太古公司万通轮(1920年),万县轮(1922年),均在3300-3600马力之间,1112吨。
而其他个头相近的川江商轮(净排170吨,或标排400吨左右),最高才不过1200匹马力!
截至1926年建成的川江商轮数据看,也均无如此变态的动力配置——足见亦不是技术进步导致的差异。
与同期其他沪造船舶相较,“昌运”轮的推重比倒是和江南造船所1922年为中国海军所建造的“威胜”“德胜”两炮舰相接近(525吨,3131匹马力);再与1928年老美在江南造船所订购的两条“关岛”级长江炮舰一相比照,“昌运”轮的身份就真相大白了——“关岛”级(USS GUAM、USS TUTUILA)满排398吨,2048马力(题图即USS GUAM),“昌运”号满排400左右,2200匹马力……
至此,“昌运”轮终于露出了马脚——这厮的本尊根本就不是什么川江商用轮,而是一条正儿八经的长江炮舰!
那么,这条长江炮舰又是怎样“军转民”的呢?
似乎可以从求新厂的家世找到答案。
上海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成立于1902年,系由朱志尧投资69.9万元创建——朱同志还有一个有趣的身份: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买办。朱后因向该银行贷款80万两,周转不灵,无力偿还,遂打算把该厂售给法国油船公司抵债。又几经交涉,后于1919年改为中法合营,总资本120万两,厂子实已为法方所控制。
1919年,这个时间相当微妙——也即是说,求新厂完成中法合资,亟待找米下锅之时,也正是它的控股方法兰西开始努力重建东方强势存在之时。
说来这会儿,长期在川江四大角中名列前茅的法兰西,却身处最感尴尬的时节——英国鬼子家底厚,在欧战同时尚有余力在长江流域轮班留守护院狗;而日本鬼子则占地利,一条把船就可以一衣带水两头放哨还不耽误;美国鬼子如今虽好滋事,但毕竟当年还在做学徒,憨厚老实得很。所以直要等到1927、8年才在老大哥们万县、南京等处陶冶下想起造“关岛”级……
话说前两年欧洲华山论剑时,老法因为技不如人,被人踢飞大门堵在自家院里痛揍,一着急就将海外能抽调的力量都抽回本土堆防。这会儿重返故地才发现今非昔比——数年间我天朝英雄遍地崛起,轻轻咳嗽点到即止已经不大管用了。要没两条像样的炮舰在窗户外放着吓唬人,貌似还真有点镇不住的趋势……
有需求就有供给,于是两条先天配置不低的炮舰,很快就爬上了求新厂的船台——小身板,大马力,推重比川江第一,一望而知正是“峨来”的嫡传子孙。
可军舰实在是一种非常花钱的高档玩具,哪怕只是两条内河小炮艇。高卢鸡虽然雄心不倒,但毕竟方经大战体力不支,随即发现自己付不起帐(话说就是1923年,法国鬼子穷极无聊耍赖皮,扯着布贩子曹锟闹出了一桩“金法郎案”,当时可是轰动全球哇——这事儿细讲又要扯到国际金融教科书中老生常谈的金本位崩溃问题,篇幅有限,打住打住),遂只好变卖部分奢侈道具求现……
于是“昌大”、“昌运”两轮遂被当做商轮倒卖给朋友轮船公司,从此默默无闻地跑起了川江客货运。
呵呵,问好教头!
这是一个朝天门前潮起潮落,是非成败每每空于转瞬间的时代:先是士官生西归夔门练新军而帝国崩灭,然后是勤俭生东出沧海打临工化赤帜飞扬,最后两只笨猫将最崇高的理想拉回最庸俗不堪的现实中来……新旧两个时代的英雄们,就这么在川江上匆匆擦肩而过却无暇一语,一二十年间人事代谢,便轻轻成就了三代兴亡。
这些人或者叫蔡锷、熊克武、但懋辛、廖仲恺,或者叫陈毅,赵世炎、李硕勋、邓小平,他们或者属于历史,或者属于未来——于是,他们虽同样胸怀天下大义凛然,但却每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背道而驰。终于有一天,当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老去的时候,他们一样会疲倦,会懈怠,会滋生私欲,会好色贪财,会变得和他们所谴责过的那些老头子们一样不堪,偶尔还会生下一个把不争气的儿女为天下笑……
于是我们只好效阮步兵过广武山,满怀苛求地做英雄长叹——因为我们生在一个伟大的天朝,哪里能容得英雄的不完美呢?
然而当我们以前人作笑谈的时候,可也不要忘了——终有一天,我们也将是后人的笑谈。
而承载着这些英雄抱负归来,或是那些大同理想远去的,就是川江上那几十条黑烟滚滚的小轮船。
话说自打1919年洋鬼子们从欧陆论剑归来后,川江捡拾黄金的秩序乃又得渐渐恢复正常。然而惭愧得很,在鬼子们鞭长莫及的陆地上,却仍是遍地蜂起的军阀匪盗。这些杀鸡取卵专吃窝边草的笨兔子们,一边到处诉苦自己手头紧所以不得不打家劫舍,一边却慷慨大度地将传统商路上的利润统统驱赶至江上那些挂着洋旗的轮船上!
一时轮船运输获利之丰厚令人乍舌——几乎是仅需一年,便可以赚取一条船的对本利润!
于是1920年至1926年间,川江上新成立中外航运公司多达十余家,轮船数目迅速飙升至五十条以上。
这些轮船所搬运的,当然不只是英雄幻梦——顺江东下的是鸦片、药材、川盐、桐油、猪鬃,而逆江西上的则是军火、日化、机器以及棉纱等。
英雄幻梦换不来庸俗的黄金,兜售死亡、麻醉才是最一本万利的买卖。以最不守规矩的日清公司“宜阳丸”为例,该轮仅在1924年中承运入川的军火,便足抵全中国兵工厂半年之所造。所以当本年该轮在涪陵被一帮道上的英雄以土匪手段劫掠一空,船长、大副、大车等日籍船员被毙,还被当着日本炮舰“鸟羽”的面拆回废铁状态时(这位看官,算来也是长江上的祥瑞舰了,涪陵袖手有它,郝穴鏖兵有它,最后惨遭赤化还是有它……),川江上居然一片喝彩声!
哦,似乎还应该提一句——出手打劫的那位英雄虽然个人大发横财,得了三八步枪一千五百支,子弹一百万发,机关枪数十挺,盒子炮百余只,从此实力飙升,迅速从旅长升为师长,但他所在的那方军阀却实在流年不利,于当年被未来的“四川王”刘湘、杨森、邓锡侯等人结伙驱逐出四川。于是他只得在一片迷惘中游走江湖,左右为难,最后他挂着军长衔来到南昌,在那里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这笔飞来横财,在1927年8月1日那个群星璀璨的不眠夏夜里,宣告了一只重建大一统的军队的诞生,然后……就陆续又被别家抢了去。
乱世使得黄金疯狂地涌入飘扬着洋鬼子旗帜的长江水道,而拾取这些黄金的代价却极其低廉——只要交上点管理费,就可以挂上一面洋旗,再多出几个小钱,就可以请来几个鬼子水兵看家护院。就算是在陆上可以横着走的军阀师长,上船来也得老老实实卖票。如果他不识相敢于公然携枪,船上的鬼子兵就会把他缴械关进小黑屋里,直到抵港才臭骂一顿扔将下去。
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那些天生有着洋鬼子背景的轮船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可以想见头顶着高卢鸡三色旗的“昌大”、“昌运”两轮,那几年是何等的滋润!
它们不会被征用,不会被临检,不会怕逃票,甚至很少挨冷枪——虽说它们做商用轮天生不经济,但在这个时代的川江上,这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问题。一面象征着安全准点的三色旗,就可以为它招徕装不完的客货量,黑道白道无论。
而可怜的五色旗和青天白日旗,就连在自己的母亲河上,都做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