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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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3-29)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3-29) (日 宫部美雪)

第三章29

耕吉讲道:

“老板和夫人考虑要买别墅,是从两三年前开始的。一开始有些避税的意思,后来就计划起了退休后要在比仙台暖和一些的地方生活,开始认真地找了起来。估计夫人的风湿病也是理由之一,仙台市内少雪,可却非常冷。”

“那最后选择了‘幸山庄’,有什么原因吗?”

“我想有原因。像老板那样,总有些感伤的理由。”

绪方秀满据说是一看到泻户的风景就被深深地迷住了。

“老板独自创立了这些店铺,他好像把工作当成了爱好一样。可其实他很喜欢照片。年轻时,一直乐于收集这些东西。少爷现在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吧?”

耕吉凄凉地微笑着。

“泻户那个地方,和老板和夫人倒没什么特殊的联系。只不过两人新婚的时候,两人把行李装上车,却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他们当时决定来一次摄影旅行。于是随意驾车到了泻户。事后说那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留下了好多照片——这是两人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泻户那片儿还没有被开发,是个景色秀美的地方。据说从海边山崖远眺,可以望到绝美的精致。”

佑司惊叫起来。

“广濑先生,我也——”

“少爷一直叫我老耕的。”

“那好,老耕。我也被领着去过那儿吗?在特别小的时候?”

“去过。您还记得?”

耕吉眼中放光。佑司把梦中的事儿跟他和皱着眉头的三枝说了一遍。

“在PALACE新开桥醒来前,我梦到了自己站在山崖边眺望着大海。和父亲一起。没错,我想那的确是我父亲。”

耕吉来了精神。伸手抓住佑司的胳膊,摇着说道:“没错,没错。仙台虽然离海不远。可在这儿海水浴可不那么容易。虽然到了松岛可以划船玩儿。可老板不太喜欢那里的景色。说是被旅游搞得太人工化了——他还笑着说,虽然自己靠着那些来旅游的人经商吃饭。所以,第一次领着少爷看海时,特意去了泻户。那是少爷快到三岁的时候。老板就是那么喜欢看那地方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在寻找隐退后夫妻二人生活的地方时,听说了泻户要开发观光地,销售别墅时,秀满就马上去那儿看了。

“看完回来时,他高兴的说,那里不是破坏性开发,而是保留了自然的景致。所以才立即决定了在那儿买别墅。‘幸山庄’这个名字,也是老爷取的。”

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佑司问道。

“我父亲被害时,多大岁数?既然和村下猛藏是同学,就应该是五十八吧?在这个岁数就开始考虑隐退了吗?”

耕吉清清嗓子,直了直腰,用力点了一下头。

“老板常说,将来把公司交给少爷时,自己就一切都不管了。只留下养老的积蓄,剩下的归少爷自由支配。要不然,少爷做社长,自己在身边指挥,这对谁都不好。”

“是这样。”三枝点点头。“开明的老爷子。”

“他常说,不是让佑司继承家业,而是给他产业,让他学着经商。老板自己也是从小摊床一样大小的土产店起家,所以想让儿子继承自己一手创下的产业。因此,自己也不能留恋这些东西,要尽量给少爷自由,即便是出了什么事儿也不会出手相助——老爷是这个方针。”

您不记得了吗?耕吉盯着佑司,目光似乎像要把他穿透一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于是转移了目光。

“五十八岁退休,作为个体经营者来说,确实太早了。但是,像我刚才说的,老爷一直担心夫人的风湿病,他自己也是,从十五岁开始就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已经干得够多了。因此,我是赞成的。”

“我知道了。”佑司说道。“还有,我父亲决定退休,就是说,定下来我接班了?”

耕吉露出为难的脸色,不开口说话。

“不太顺利。”

“有人反对吗?”

“是少爷自己。少爷原本就是不顾老爷的反对硬到银行就职的。”

三枝松口气说道。“富二代的反叛啊。”

“少爷说不想在铺好的路上走。连大学都是在家附近上的。想多少了解一些世间。就自己决定了就职。因为那工作不知道会被派到什么地方去工作,所以惹得老爷很生气。”

这不反倒成了过度保护了吗?佑司寻思道。觉得有些可笑。

另外,由此第一次,他意识到,绪方秀满是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存在正稳稳地坐在自己已经消失的记忆中。这种意识带着悲痛向他袭来。

记忆中的一部,伴随着非常鲜明的影像,倒转回来。他同父亲争论——变成争吵——直至离家出走,发誓决不回来,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纸箱,多得连借来搬家用的面包车都放不下了——

“我离开了家。事件之前,我就和父母分开住。是吧?”

耕吉连忙点头。“是,您就职后立即被分配到了石卷的支店,住进了单身寮。你想起来了?”

“那个工作,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耕吉的脸色,看着看着就阴沉起来。

“‘幸山庄事件’之后的一个月左右就辞掉了。您说需要时间。”

“时间?”

“是。少爷坚持主张要重新调查那次事件。您说罪犯 宫前孝并没有死,还活着躲在哪里。”

明惠倒吸一口冷气。

宫前孝还活着——

他的尸体没有被发现。因此,做为可能性来说是存在的。

那双眼睛,那双紧握的拳头。

“那就是说,我为此去的东京?”

“不。您没有马上去。一月中旬从银行辞职。之后回到仙台家里,每天都在调查着什么。有时还会一连出去好几天都不回来。像是妖魔附体一样一副怪样子。”

耕吉露出担忧的眼神,两手不知所措。好像现在的佑司还处于那种状态。

“因为是那么个情况,所以我们大家都像把您着明惠小姐的婚事定下来。没成想少爷对这事儿却不理不睬。总说着,宫前孝还活着,一定是藏在哪儿了,之类的只顾着调查这些东西。明惠小姐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失明的。”

佑司回头看了一眼明惠。耕吉像责备他一样粗声说道:“明惠小姐也是一下儿失去了所有亲人,光这个就能让人发疯了。再加上连少爷您也像疯子似的。小姐的心理负担太重。医生说,要是人总想着什么都不想看到,就会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明惠小姐就是这么失明的。”

“是歇斯底里反应。”三枝说完,又慌忙解释说:“不,不是常说的那个意思。这是正经的疾病名称。”

明惠垂下眼帘,像个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方面,佑司理解了。明惠之所以对‘眼睛看不见’这种状况比较容易的适应,果然是同以前有过类似经历有关。决不仅仅是感觉敏锐那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明惠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后来,我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还是,直到追着佑司去东京时也是这样。”

“是治好了。”耕吉答道。所以这次也能治好——声音里充满了鼓励。

“虽然也去看医生了。可更重要的是,少爷改变了想法,回到了小姐身边。我觉得,这个影响比较大。”

“那,是我停止了调查?”

佑司说完,耕吉就又是一脸的责备,点点头。

“啊,那时是。”

明惠的眼睛好了,结婚的准备也开始了,双方也交换了彩礼,两人也好像完全稳定下来了。

“那是在五月初的时候——”

但是——

“到现在我还记得。是五月十日。少爷突然开口说要去东京。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惠小姐那时也说是不知道。总之,少爷又把那个事件重提起来,撇下明惠小姐独自去了东京。”

三枝挠头说道:“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导火索是什么?”

耕吉缩拢双肩,说道。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想问一下,可少爷他全部一个人拢住了真相。”

佑司差点儿抱住脑袋。为防止他人知晓,把重要的事情严密地隐藏起来倒是没错。可那个隐藏的场所现在却失灵了。

“让你俩丧失记忆的人——”三枝严肃的说道。“是想让你俩把某些事,只有你俩知道的某些事忘掉啊。”

怎么想都是这么回事儿。

“那个人,是谁?”

明惠小声说道。与其说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倒不如说是布置了一道命题——佑司感觉到。

“线索,我想有。”三枝缓缓说道。“万一宫前孝还没活着,藏匿着他,想把他包庇起来的人会是谁呢?”

佑司的耳边响起一句话,是在三枝的剪报上看到的。现在那句话像是从真人口中发出的真实声音一般。

(请宽恕我的儿子,他已经死了。要责怪的话请冲着我——)

“那个人,要是知道——”三枝指着佑司。“知道你探出了孝还活着的秘密,并且在寻找他,也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可是,让活人丧失记忆的方法,有吗?”

耕吉惊叫一般地问道。三枝转眼看着狭小的庭院点点头。

“可不是什么好词——”

三枝转过头看着三人。

“电袙这个词,知道吗?”

没人回答。

“就是电击疗法。也叫ES。不久以前,盛行于治疗精神分裂症和酒精依赖症患者。现在虽然有人说这种方法治疗效果可疑,但还有些医院使用它作为惩罚手段而施加与患者。当然,这样的医院很少。极端的少。可现实中绝对有。把患者当成赚钱工具,根本就没想认真治疗的缺德医院。”

‘神木诊所’的太田明美说过。

(要是酒精中毒症患者,我们也可以给您介绍到别的医院去。但是,神木医生好像不太想往那个医院送患者——)

三枝接着说道。

“被施加了那种电袙后,记忆力会减退。要是频繁使用的话,我知道有的患者会失去一两年前的记忆。”

泻户友爱病院,是日本有数的大医院。总入院人数有八百人。别的医院不愿接纳的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到了那里也会得到热情接待——

“有抹去你俩记忆的动机,而且懂得那种方法的,大概只有一人。”

佑司明白三枝想说什么。他看了看胳膊上的编号,然后答道。

“恐怕——还是说一定吧,是村下猛藏。”

家园 level 7(03-30)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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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0

一整条线索出现了。

所有的根源,都在‘幸山庄’。都在宫前孝和为他而在电视前下跪的继父村下猛藏那儿。

那个村下猛藏,和被害的三好一夫、绪方秀满是同乡。这三人在泻户町的重逢,从结果上看,却是一个不幸的偶然。

有了解的必要。必须把被抹消的知识找回来。

“老耕,你是哪里的出身?和我父亲还有三好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你了解村下猛藏吗?”

耕吉像累坏了一样垂下双肩。每次确定佑司什么都不记得,他都会显得很沮丧。

“我是在室内出生长大的,跟着老爷,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所以对于村下猛藏,在这次事件之前,我也是从老爷打算要买‘幸山庄’时才知道的。

“是这样啊……”

“可是,我知道老爷和三好先生是从小的朋友,关系一直很好。两个人虽然各自走的路不同,却很对脾气。”

明惠的眼睛转向耕吉。耕吉发现她的视线之后,擦擦眼角,接着说道。

“我也很喜欢三好先生这人。他做着学校的老师,一边还从事着自己的研究……夫人早早就过世了,却一直没有再婚,就盼着明惠小姐和雪惠小姐早点儿长大,就这么过来了。”

耕吉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他清了清嗓子。

“是老板邀请三好先生一起买下‘幸山庄’的。去过那儿就知道了,‘幸山庄’基本上是供两代人一起居住的别墅。两栋之间用一条短廊连着。因为建筑本身建在斜坡上,所以别墅的二楼从道路上看,足有四楼那么高。因此,站在上面远望,景色绝对是最漂亮的。早上,可以看到太阳从海中缓缓升起,像渗出来一样。”

佑司的回忆浮现出来。浮现出了和父亲的憧憬相近的海景。

“可是,一家人住有些浪费,另外也不安全。所以就跟三好先生说了一下,因为先生以前就说过,退休后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在那里专心从事自己的研究。两人长年的交情都知根知底了,所以我想,要是那位先生一家,简直是无可挑剔。”

明惠和雪惠都已经成年。等雪惠短大毕业一工作,就可以完全独立生活了。这样一来,明惠也不用整天忙于家事,而是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即便自己离开这儿,两个女儿也能过得很好——三好一夫说过这样的话。

“还有,那时,三好先生也提出了再婚的事儿。对方是同校的教师,对先生的研究也很了解。要是真的结了婚,把家搬到泻户和小姐们分开住,也不会寂寞。倒是一桩好事。不管怎样,三好先生离退休还有三年,所以有的是时间考虑。”

明惠提心吊胆地问道。

“我——我和妹妹,对父亲再婚的事儿,接受了吗?你知道不知道?”

耕吉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小姐们是赞成的——唯一的障碍是二人的年龄,这是三好先生说的。”

可是,那一切都变成了徒劳。

倾听者一点一点感到了,发生过的事情的重量。像一个,有一个的石块在堆积。像温度一度一度的上升一样。在蓄积着负的能量,似乎在测试着他们的极限。

“到了现在,也没法相信老爷和夫人不在了。”

耕吉抽动着浑圆的肩膀,说道。在他的家——在跟着秀满工作,和他一起拼命努力建成的家中,耕吉像个逃回来的大孩子一样颤抖着,用手擦着脸。

“我的心情和少爷是一样的。不希望宫前孝已经死了。希望他还活着。之后,我亲手杀了他。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我怎么样都行。可是呀,少爷。”

耕吉仰脸看着佑司,像恳求一样说道。

“那是在做梦。是个噩梦。宫前孝已经死了。那个像疯狗一样的男人,他现在已经死了。那家伙做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在杀害老爷们不久从悬崖上掉下摔死了。现在您这样回来了,就请忘掉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吧。记忆的话,去医生那儿好好看一下,也能马上恢复。今后一定没事儿的。”

耕吉现在所说的话,估计和丧失记忆前听过的没完没了的唠叨一样。可即使他这样哀求,自己也没有改变意志坚持要调查事件,这是为什么呢?

一定是有天大的,或是迫切的理由。

可现在,这样的记忆被抹消了。——也就是说,被抹消本身才是胜过任何雄辩的证据,正好证明佑司已经挖出了那个‘理由’。这对于抹消他和明惠记忆的人来讲,没有比这更能令人讽刺的结果了。

“老耕”

佑司又一次看着胳膊上恐怖的编号,问道。

“我父亲和三好先生提起过村下猛藏吗?是怎么说的?”

耕吉犹豫着说道。

“老板不是那么轻易就说人家坏话的人。”

佑司微笑着。只听这一句,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猛藏的为人不太好。偶然再会旧友,本应非常高兴才对,可老爷心情却并不好。”

耕吉看看明惠、三枝,最后看着佑司,像被什么拽住了一样小声说道。佑司心想,拽着他的也许是父亲的手。

“老爷说过,向患者身上刺字这事儿,真是太符合那个男人的品性了。”

耕吉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那个男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啊——老爷曾经这样说过……”

家园 level 7(03-31)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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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1

三好一家,曾经住在沿河而建的漂亮公寓里。途中还遇到一个设有小礼拜堂的学校。耕吉说,河的名字叫广濑川,礼拜堂是圣多米尼哥学院的。现在,耕吉像是已经适应了如白纸一张的佑司。

303室的邮箱上挂着‘三好一夫 明惠 雪惠’的名牌。字迹工整漂亮。下面贴着的胶纸上写着‘邮递员辛苦了’。

女管理人还记得明惠。打招呼说:‘您可回来了。’

“走了这么长时间……”话说了一半,好像发现了明惠的视线朝错了方向。就抬起手指着眼睛说:“绪方先生,明惠家的小姐,这里又不好了?”

佑司还不太习惯被人说起自己姓氏,他笨拙地点了点头。管理人能记得他的名字和面孔,如此随和地打招呼,这说明自己以前经常来这儿。

“去了趟东京后,又复发了。”——管理人听了,一脸同情。

接着又说把要是弄丢了,请管理人打开房门后,四人进入了房间。

玄关入口处,铺着一张印着蔷薇的垫子。脚踩上去,感觉有些湿。室内空气也是凝滞的。

“我是什么时候去的东京。”

明惠问完了,耕吉考虑了一下答道:“五月二十号左右。明惠小姐也是匆匆忙忙走的。”

“没说详细的地点……”

“是。只说了,大概能猜到少爷会在哪儿。”

明惠拉着佑司的衬衫后摆,一起走过来的。可到了屋里就轻轻松手,用左手摸着墙壁开始前行了。佑司在旁边伸手护着她,防止她突然跌倒。明惠跨过一扇拉门,向左一转,前面有一个小书架。她伸出两手在表面摸索,找到了抽屉的把手。

“这里……大概是在这里。打开看看。”

打开一看,抽屉里面放着几封信。

“明惠小姐,您的记忆恢复了?”

耕吉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明惠却摇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一下想出来的。什么都看不见,在黑暗中踏上垫子,感觉以前就是这么进来的,走进自己的房间。而且,收到的邮件也总是这么放在抽屉里的。”

抽屉里的信都是拆了封的。里面还混有几张明信片。其中有一封,在发信人一栏中只写着‘佑司’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安定下来了,所以只想告诉给你。请对家里人保密。不必担心,在家里等着我。”

邮戳是今年的五月十八日。三枝读完后,明惠笑了。

“果然。不是没头没脑去东京的。我可是胆小鬼。”

佑司安定下来的地方,是高田马场。

“联上了。”三枝说道。“回东京。没准儿你在那儿留下了关于‘幸山庄事件‘的调查资料。”

“前提是,村下猛藏没先下手。”

明惠去东京前,似乎把家里的一切都处理好了。三枝说了句:“连电话都停了。”就一路小跑到外面,去买新干线的车票了。

“蜻蜓点水式的返乡啊。”

耕吉站在玄关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如报警吧,少爷?”

“现在不行。”

“那,我能干点儿什么?”

佑司勉强笑着说道:“你有这个心情就足够了。还有,店铺那边儿不是一直托你照管嘛,仅有那个就足够麻烦你的了。”

耕吉下颚不住颤抖,那是为了不哭出来,紧咬着牙关的结果。

明惠两手扶着墙,在家中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

‘哐当‘一声,佑司忙向那边跑去。

她站在一个小小的仏坛前。当然,坛上的花瓶是空的,也没有香,可那儿立着两块崭新的牌位和一块特别旧的牌位,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

那是明惠的双亲和妹妹。

只是在这个时候,佑司想多亏明惠失去了视力。带着近乎白纸一张的记忆,猛然间看到这些,未免太过残酷了。

仏坛里还摆着照片。由于之前他数次看过三好一夫和雪惠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估计是明惠的母亲。那么年轻就过世了。

这时,他发现在相框旁边,供着一盒还没开封的SHOT HOPE。

爱抽这种烟的,是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啊。佑司又一次感谢了明惠的失明。爸爸的香烟的味道。爸爸爱抽的香烟。

(明惠,烟没了,能不能给爸爸去买一盒?)

听着父亲这样的嘱咐,还是小女孩的明惠跑了出去———这样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明惠又用手摸索起来,身体向仏坛旁边的衣柜挪动过去。她的手摸到了衣柜的边缘,手一碰到那儿就摸到了放在上面的布袋兔子。

布袋兔子倒了,掉在了地上。结果,像是碰到了开关,一阵好听的音乐流淌出来。伴随着那个节奏,兔子的耳朵在晃动,鼻子也发出吭吭的响声。成了八音盒。

明惠举着双手,认真地听着。一会儿,小声说道:“是妹妹的。”

“嗯?”

“小时候,两个人买了一样的玩具。我的给弄坏了,妹妹的一直保存得好好的。她很爱惜这个玩具,特别爱惜。”

那里面隐藏着怎样的回忆,佑司不得而知。只是,拾起不停地在叫的兔子,把它递给了明惠。她抱紧了兔子。“是她的。”明惠的脸紧贴着软乎乎的兔子。“是雪惠的。”

三枝订好的新干线,距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耕吉利用这段时间,领着三人去了那家乡土料理店。那是一个建在山顶,向下可以看到城市街景的清静的饭店。

“这里是老爷偏爱的地方,也许,在料理中可以找回一些记忆。”

很遗憾,新鲜的海物也未能帮助他找回记忆,可耕吉的用心却值得感谢。

从料理店出来,到停车的地方。要穿过青叶城址公园。

刚好碰上领着团体游客的巴士导游,手里拿着麦克,冲着围成半圆的人们做讲解。

“这个建在青叶城址的伊达政宗公骑马雕像,现在也在俯视着森林之城仙台,在守护着这座城市——”

听着流畅的解说,明惠无意中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青叶城址。”

明惠看着佑司,说道:“来过这里,和你。”

“和我?”

旁边的耕吉看着两人说道:“一开始,提出二人结婚的建议的,是老爷和三好先生。”

“是吗?”

“对。两人父辈的关系虽然很好。可孩子们之间却没那么亲近。见了面顶多也就是打打招呼而已。长大之后,少爷去了石卷,所以就更加疏远了。所以,当老爷提出要跟明惠小姐正式相亲时,少爷非常生气。”

佑司不住地眨巴眼睛。耕吉微微笑道。

“少爷说,结婚对象还是由自己来找。可是呀,一次银行休假回到这里时,在街上意外地和明惠小姐相遇。之后就……”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自己没听父母的话。可结果却是一样。

“一阵子没见面,明惠小姐变得漂亮了嘛。可是呀,两人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互相交往的事儿就都没跟自己父母说。我也是在少爷偷着告诉我之后才知道的。”

“我什么时候跟老耕说的?”

“在你俩去‘幸山庄’之前。老板和夫人还有三好先生和雪惠小姐,很早之前就决定在那儿过圣诞节。也叫了少爷你们俩,可是给拒绝了。少爷跟我说,是打算和明惠小姐跟在后边,偷偷的去,之后吓大伙儿一跳。我听后还大笑了一阵呢。”

是这样啊。所以,跟在后面的自己两个人,才会成为‘幸山庄事件’的第一发现者。

“你们俩谁也没告诉,偷着去的。”

之后,耕吉似乎是想起了有什么等待在那里一样,闭紧了嘴。

车站送别时,耕吉显得异常矮小,眉毛下垂,一脸哀伤。一直望着列车远去。

回来的车上,谁都不说话。三枝一直在睡觉,像在考虑什么一样,脸上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明惠带着仙台家中的兔子。把它抱在胸前,脸颊贴着它。眼睛朦朦胧胧,像是在哭。

我们两个,连同家人,被杀死了两次——佑司想道。第一次,是在‘幸山庄’被射杀的。另一个是,幸存的佑司和明惠被抹去记忆,当再次恢复记忆时,就等于又被杀死一次。

无论什么样的悲剧,悲伤总会一次结束。无论怎样的悲叹,最深的哀伤总会在一处终止。

可是,我俩不一样。因为失去一次记忆,所以要再次体验一下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沉痛。

仅是如此,就无法原谅。明惠的脸冲着车窗的方向,佑司看着她洁白的面颊,心里想到,一定要让那些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仅为了这个,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有价值。

家园 level 7(03-32)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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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2

真行寺的这一天,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

不知不觉的,悦子睡过了头。睡得像浸入了朦胧的梦中一般,忘记了时间。

“妈妈,妈妈的电话。”被由佳里叫醒时,枕边的闹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半。悦子跳了起来。

在着争分夺秒的寻人时刻,像这样的外行行为可不行,悦子在心里感到羞愧。要是昨天那点儿事儿就把自己累坏了,那还怎么见美绪了。

“电话?谁来的?”

“是,那人说我一说KIRIKO妈妈就知道了。还说小姑娘好聪明啊。”

是美容院ROSE SALON的网野桐子。悦子跑下楼梯,抓起话筒。

“喂。”

“真行寺女士?是我,桐子。”

桐子好像是在外面打的电话,能听到身后的嘈杂声。

“是美绪的事儿,不知有没有用,我得到一个消息。能见一面吗?”

“谢谢!我去你那儿。桐子小姐现在在哪儿?”

桐子介绍了地点。是在四谷的一个运动俱乐部。她用脑子记住那个名叫LIFE SWEAT俱乐部的地址,连忙换好衣服——由佳里走了过来。

“妈妈,着急走?”

“抱歉,还得出去一趟。”

“那就没时间把由佳里送到姥爷那儿了?”

怎么会——话说了一半,由佳里就笑着走开了。虽然看着有点儿心疼,可这也是没办法。

穿戴好了之后,她检查了一下挎包,可找不到汽车钥匙,也没有银行卡。悦子心一慌,却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走到玄关向外一看,悦子的汽车里,由佳里正一个人坐在驾驶席上。

“妈妈——”由佳里挥动着两手。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拿着银行卡。

“今天,由佳里也要跟着去。”

“由佳里!”

“怎么不行。妈妈,你的钱包空了,我去给你去来了。‘军费’,有我在方便多了,是吧?”

悦子装出一副吓人的面孔,可一想到像兔子一样跑到大街上的银行提款机那儿,又跑回来的由佳里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妈妈,快点儿,出发!”

LIFE SWEAT正对着JR四谷车站去往纪尾井町的那条大道上。在一个新建的大厦里。大厦顶上有一个像温室一样的圆顶房。没准儿里面就有室内游泳池。

在接待处,一说出网野桐子的名字,穿着鲜艳的黄色运动衫的女事物员指着里面说。

“请乘那架电梯到七楼。正面是游泳池入口。往左拐是果汁吧——网野小姐说在那儿等您。”

悦子和由佳里都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悦子领着由佳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儿可和家附近的公营体育中心完全不一样。

黄色运动衫好像是这里的制服。一照面,那边就是一声充满朝气的‘你好’。每个人的皮肤都晒得油黑油黑的,显得很健康。

七楼是最高层。和悦子猜的一样,圆顶房中设有游泳池。周围是大落地窗,可以看见盛满碧水的游泳池的全貌。果汁吧设在可以俯瞰到游泳池的位置上,悦子两人一下电梯,桐子马上就看到了,不住地向她们挥手。

室内的色调统一为木纹和白色,排列着高脚椅子。桐子坐在靠近游泳池的座位上。

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同样岁数的女性坐在一起。两人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衫和短裤。桐子额上缠着印花大手帕,另一个人束起长发垂在背后。

“对不起呀。今天还带个(累赘)孩子来。”

悦子刚说完。由佳里就嘿嘿笑了起来。“我是小累赘由佳里。妈妈承蒙您的关照。”

那两个人欢快的笑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高中时代的好友,莲见加代子。”

桐子介绍完。长发女子站起来轻轻点了一下头。那是个身材苗条,惹人注目的美女,看起来比桐子要稳重得多。也正是因为这样,当桐子介绍她的职业时,悦子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吃一惊。

“侦探事务所?你?”

莲见加代子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

“这个事务所是我父亲办的。所以,我在那里帮忙。”

“就是家庭产业。”桐子笑道。“由佳里,喝点儿什么?这里的石榴汁可好喝呀。”

“好!”

片刻,淡粉色的果汁被端了上来。等穿着黄色的运动衫的店员离开后,桐子开口了。

“关于美绪的消息,是加代子跟我说的。我俩今天来这儿打墙球,谈话的时候,我跟她说了美绪离家出走的事儿,把加代子吓了一跳。”

悦子,看着找不到一丝常见的侦探标记的女子的脸。

“莲见小姐也认识美绪?”

加代子点点头。“我也常去ROSE SALON请桐子做头。和美绪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因为是四个多月前了,所以大概在四月中旬吧。

“那天我去ROSE SALON,美绪是先到的。因为当时桐子冲我打了声招呼,所以她也许知道了我们是朋友。过了一会儿,我凑巧坐在了旁边椅子上,美绪就和我搭上话了。”

“从她的性格来讲,很少见吧?”桐子说。“这可是有原因的。”

美绪知道了加代子在侦探事务所工作后,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桐子吐了一下舌头。“都是我多嘴。加代子总叮嘱我说‘别总随便跟别人说我的工作’。可,一不注意就……那时候也是,我正给美绪烫卷,聊着聊着就把这事儿说出去了。‘那个人啊,我估计实在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吧?她在我朋友里面也是个异类。她可是个侦探呐。’之类的,全都说了。”

“之后呢?”悦子探身问道。“美绪要你做什么了吗?”

加代子把两手放在膝上,坐正身子说道。

“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先开口说了一句,真的吗?”

美绪询问了,最近一段时间,委托侦探所和信用调查所来调查自己身世的人增加了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调查自己身世?”

“是。这段时间,时常有。”

来委托这种调查的,多是处于企业管理层的男性。

“中级管理层,多是所谓的‘受夹板气’的人。反正是受气受累的,突然想道,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这样。每天这样苦干,到底得到回报没有?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于是陷入了烦躁之中,变得坐立不安。”

是这样啊……悦子明白了。所以,这些人才特意跑到调查机关,雇人查一下自己——不,其实是想得到别人的评价。

“挺滑稽吧。”桐子缩了一下瘦肩。“和妻子的感情如何?和孩子们有没有交流?上司的评价如何?有没有一心追随自己的部下?这些事儿,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加代子轻轻摊开双手。

“这些事情,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也许同客观角度观察到的不尽相同,所以他们才想请人来确认一番。”

“像个白痴!净瞎浪费时间!”

悦子小声说道:“我感觉,稍微有些理解了。”

那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悦子。桐子吓了一跳。加代子则用温和的目光鼓励她说下去。也许是职业习惯,也许是人品,莲见加代子这位年轻女性的视线,时刻给人一种伸手相助般温暖。

“一年前,我的丈夫过世,是过劳死。”

悦子挤出一丝笑容。

“作为妻子,我经常会自责,人不应被这样累死。在此之前自己为什么会置之不理。不光自己这样想,周围的人也会这样责备。”

“对不起。”桐子突然说出一句。是有很抱歉让悦子说出这些的意思吧。这样悦子更感到她的可亲之处了。

“所以,不易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现在也是这样。因此,我能理解。丈夫刚过世时,我做什么都缩手缩脚的,当然,还有一种罪恶感。可,我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想过要帮他一把,可连怎么帮都不知道,这个,没人能理解。有一段时期,我只顾及周围的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也曾经思考过,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到底是什么。”

“真是段痛苦的回忆啊。”加代子安静地说道。

旁边的由佳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桐子见状,忙用明快的声音说道:“由佳里,有氧拳击,不试一下?”

“那是什么?”

“很简单。砰砰地打拳靶就行了。打起来心情可好了。姐姐带你去,好吧?”

悦子点点头。由佳里一下儿站起身来。拉着桐子的手。“像泰森那样?”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加代子微笑着说道:“孩子真可爱。”

“给您添麻烦,真对不住。”

所以呀——加代子又转回了话题。

“我和美绪一说,最近的确像这样的身世调查增加了。她就问,你们的事务所只要委托就给调查吗?”

加代子用食指按着鼻尖,一副沉思的表情。

“当时,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还以为不过是在美容院做头时的闲谈而已。所以答了一句‘哎呀,怎么说呢?反正收费挺高的。’不过,美绪非要知道事务所的地址,所以我就把名片给她了。”

结果,过了一周左右,美绪真的来事务所了。

“她是想请你们调查一下自己?”

加代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大致需要多少花费?需要多长时间?能做多大程度,多大范围的调查?询问得很详细。连我都很吃惊。”

在莲见侦探事务所,身世调查的起步价是二十万日元。

“实际会超出这个数额。所以最少得准备三十多万日元。我说她一个学生根本办不到。可她却说‘我打工攒钱’。这可有点儿让我为难了。”

悦子想起了美绪的朋友桃子说过的‘美绪打着工,平时还很小气。’

加代子接着说道。

“我们那里,原则上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就是委托者本人的身世调查也不接受。这是我父亲——也就是所长的经营方针。”

这引起了悦子的好奇。“为什么?”

“因为自身调查,其实不是调查。”加代子果断地说道。“那其实是在骗人。即使是认真的调查,结果也会成为行骗。要说为什么,查一下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查一下自己走过了怎样的人生之路?——说着这样的话,并且实际来到事务所递交委托的人,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疾病。在心理上过劳而患上的疾病。我想,只有医生才能拯救他们治愈他们。”

“就是,神经症吧?”

“不光是神经症。——还有,嗯,怎么说呢,可以叫它前期神经症吧。因此,到专门医生或是心理咨询师、心理疗法士那里去看一下会好。或者,找时间慢慢的休养也行。用在调查上的三十万日元,都够全家人去旅行的了。总之,从说‘给我查一下’开始就错了。”

“是这样……”

“是的。因为那些要求调查自己的人,即使读了调查结果,也绝不会满足的。”

加代子苦笑了一下。

“他们都说,想得到客观的回答。可是,对于一个还在活着的人,当被问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谁能做出客观的回答?仅仅因为一周前夫妻之间吵架,就能断言他们二人感情不好?不能吧,况且还有一直吵个不停,但夫妻感情其实挺好的呢。如果去邻居那儿打听一下,得到的结果却是彻底的各式各样。要是碰上了正在为丈夫的婚外情而烦恼的家庭主妇,她的回答一定是旁边那家的男主人看样子也在搞婚外恋。碰到了父子关系不好的人,他的回答也多半是邻居家的孩子也正处在反抗期,所以呀……之类的。这些,都是真的。最终,大家都只是说出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所以,理所当然会成为这样了。”

悦子已经明白加代子想要说什么了。

“不像学校的考试,你的人生成功了百分之八十,上司的评价是百分之六十九,部下的支持率是百分之七十四,之类的。人生并不会得出分数。是成功还是失败,满足不满足,能够决定的只有你自己本人。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懂得的。”

加代子摇了摇头。

“可他们却反而不明白了。想要以调查这样的形式来了解别人的评价,也正说明了他们自身哪里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整日坐立不安的,都成了病了。因此,调查一次还不满意,有的还想知道得更详细,还有的说,不对,那不是真实的自己,要求在加深一下调查;我的客户们肯定会说出这些。他们想要的是自己满意的结果,可说起来还是他们本人不知道自己所谓的满意是什么才会跑到事务所来委托调查的。所以,接待起来没完没了的。最后只能是重复着恶性循环,不断陷入更深处而已。”

悦子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要是真正理解了这些客户的心理,最好的处置方法本应是建议他们停止调查,休息一段时间,或是找一个信任的医生咨询一下。但在现实中,这些很难实现。——更恶劣的是,有些地方还会编造出一些让顾客愉快接受的结果。说点儿爱听的,他们就会高兴,就想再听到些,结果还得做出委托。”

“是呀,我非常理解这样的心理。”

“调查,也许会暂时除去委托人的不安感。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么做不是疗伤,而像是把伤口用粉底遮挡起来一样。”

加代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我爸爸经常说,介入调查时,我们就变成了机器。成了向客户提供彻底调查的机器。因此不能用于错误的目的。不能面对着‘请调查一下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笼统的目标启动开关。”说到这儿,加代子微微笑了一下。“当然了,如果是丧失记忆的人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的话,我们则是能给予调查的。”

“那完全是另外的问题了嘛。”悦子笑道。

“所以——”加代子叹口气。“我向美绪这样解释了一遍之后,拒绝了她。从她的年龄上讲,即使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也是爱琢磨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岁数了。十几岁的时候,每个人都曾对自己失去过自信。这段时期,人的自卑感很强烈。爸爸这样跟我解释时,我笑着听了。”

“有这样的事?”

美绪的想法,她有什么的烦恼。——悦子渐渐明白了。她一直无法从中学时代经历的同学的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一直像是在用手摸索着前行一样。

“不过。”加代子抬起头。“从美绪的态度中,好像隐藏令人恐惧的想法。我虽然竭力的劝说过,可后来和父亲一研究,看那副样子,她没准儿会跑去别的事务所委托调查。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儿,而且还那么漂亮,能说出‘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这样的话来,我想一定会有一些具体的更深层的理由。但我没有追问这个理由,我想问了她也不会说。”

悦子在心中暗想(那是因为你们年龄相近的缘故。是因为你和美绪一样,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儿。)

自从东海林郁惠自杀以后,美绪变得不知如何接近同龄的女孩——还有她们周围的男性了。所以,无论是对快活健康的桐子,还是对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内心善良的桃子,或是本应最有可能帮助自己的加代子,她都无法向她们倾吐心声。

“对不起,说了这麽多话,可对查明美绪现在在哪儿,也没多大用处。”

“不。不会的。美绪心里想着什么,对我来说一直像个谜一样。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许就能猜出来她采取了哪些行动。”

加代子安心地笑了起来。

“只要我们能做的,你尽管说。当然,不是接受委托,而是帮忙。”

悦子道了声谢。

迄今为止,有多少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大家都在挂念着美绪。这些,不正是证明‘美绪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胜于一切的雄辩。

分手时,悦子问道:“真是个漂亮的俱乐部啊。你和桐子小姐都是这里的会员吗?”

加代子静静地笑道:“入会费一百五十万,月会费二十万。我可拿不出来。我们俩都是访客,是跟着桐子的一个老顾客过来的,那人是这里的正会员。”

下边儿的游泳池里,一个穿着鲜艳的泳衣的女子,正在水中像滑翔一样游动着。加代子望着她,轻声说道。

“时常,在这样的场所,我会遇到新的委托人。”

她回头看着这边,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这样的会员里面,也存在着有烦恼的人呢。虽然从外表上看,都是些无忧无虑的精英人士。”

“大家都一样。”悦子说道。

家园 level 7(03-33)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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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3

‘饮茶小松’很容易就找到了。像桃子说的那样,一个巨大的粉色遮阳伞,从老远处就能看见。

悦子把车停在新宿车站南口LUMINE的停车场,之后拉着由佳里的手,边走边后悔。——歌舞伎町可不是十岁女孩儿该来的地方。早上把由佳里放在爸爸那儿好了。

“由佳里,不许东张西望的啊!”

听到妈妈严肃的声音。由佳里满不在乎地说道:“没关系,妈妈。由佳里不会迷路的。我知道怎么走。”

悦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你说什么?”

“哎呀,你忘了?姥爷不是带着由佳里来过‘PETER PAO~’的吗?那个,不就是KOMA剧场吗?”

“来一会你就都知道了?”

“是呀。看完了话剧。我还和老爷在这儿玩探险游戏了呢。老爷说‘由佳里,你看清楚了。这边儿都是危险的地方。要是有朋友请你到新宿玩儿,可不要跟着去呀’。”

义夫是个推崇实地教育的人。悦子半分惊愕,半分感叹,之后什么也没说。

“贝原?啊,她怎么了?”

‘饮茶小松’的店长一听到美绪的名字,马上这样问道。

他年龄和悦子差不多。打扮得像二十几年前的音乐人。在针对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而建的店里,他显得很扎眼。

店的一半是冰激凌柜台,另一半是饮茶室。令人奇怪的是,饮茶室那边放着破旧的‘大战外星人’游戏机,在怀旧而又悲伤的电子音乐中,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

“真没办法。周六周日一声不响的就休息了。生病了?”

“没……是有些事情。她每周只是周六周日打工吗?”

“对。周六从两点到五点。周日全天。都挺长时间了。从半年多前。从来没有过一句话不说就休息的事儿。”

上周的周六周日,是十一十二号。美绪离开家是在八号。她事先没通知店长,是说明到那时为止她还以为自己能回来;或是满脑子都是重要的什么事儿,以至于把打工这边给忘了?

“我听说,美绪在这里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个大学生。你知道是谁吗?”

店长歪着头,摆弄着脖子上垂下的哗啦哗啦作响的项链。后边一声“店长,让一下。”一名穿着花哨格纹的制服的女店员走了过去。

“是小安吧。”店长看着天棚,说道。

“小安?”

“是一个叫安藤的男孩儿。贝原是个美女,所以把那家伙迷得晕头转向的。”

“那个人,他今天来吗?”

“来呀。今天是周二——”说着店长看看贴在收银机后边儿的勤务日程表,“从两点开始。”

刚过十二点半。悦子说完‘我过会儿再来。’之后走出了店门。外面是令人窒息的暑热。——大概是因为沥青路面的反光,还有为了冷却密密麻麻的楼宇而设置的空调的室外机吐出的热风造成的吧。

两人像逃离热浪一样,加快脚步,躲进了伊势丹。在里面的餐馆吃过午饭之后,等到差五分两点回到‘饮茶小松’。店铺的后面,多出了一辆大型摩托。

店长一看到悦子,马上朝着里面的厨房喊了声:“小安。”

闻声走出来的是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孩儿,胖乎乎的圆脸上顶着一个圆圆的鼻子。或许,把一个大学生说成男孩儿有些不合适。可是,看着那张娃娃脸,即便是到了四十岁叫他‘小安’也不过分。

“我是安藤光男。”——男孩稍微有些惊恐的样子,微微点了下头。悦子报过姓名,刚说出贝原美绪的名字时,那张原本柔和的面孔一下子紧绷起来。安藤像是要抓住悦子的胳膊一样,急切地问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听悦子说完美绪离家出走的事儿之后,安藤仿佛很震惊,两条胳膊耷拉了下来。

胖乎乎的胳膊肘,陷出一个肉坑,体型也不像个运动员。他真是美绪的‘男朋友’吗?悦子有些疑虑。

“你对她很了解吧?能猜出她去哪儿了吗?只要是关于她的消息,什么都行。”

光男用右手搔着脸,眼神在紧张地晃动着。“那个,是呀——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告诉我她最近的情况也可以。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

店里只有零散的客人,可光男似乎在意着工作,眼睛不住地向店长那边儿瞟。悦子大声喊道:“店长!”

收银台后面的项链闪了一下。“什么事儿?”

“对不起,安藤我要借用一下。租借费用,付多少合适?”

店长像漫画里的狼人一样,翘起两边的嘴角。

“给我出五十万!拿不出来吧?那就没办法,只能白借了。不过,得多点点儿东西呀。”

悦子点了两杯雪糕苏打,又给由佳里点了份刨冰。忽然想起,过会儿由佳里可能会吃坏肚子,但是,刨冰已经端上来了,没办法。

从刚才开始,由佳里就不住地朝游戏机那边儿看。悦子说“可以玩儿会儿。”——由佳里高兴地坐在了机器前面。亲自端过雪糕苏打的店长冲她说了声‘哟。’

“小姑娘,不会玩儿这个吧?”

“嗯,怎么玩儿?”

“击落就行了。哪个?看着点儿啊。叔叔给你来个‘名古屋式’的打法。”

周围安静下来。光男一看悦子的脸,就开始挠头。

“对不起。不好说倒不是担心时间什么的。”

“那为了什么?”

“你,是真行寺女士吧?”

悦子点点头。光男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歉意。

“我受美绪的委托,曾经跟踪过你的恋人——”

悦子半张着嘴。出来了,那个‘真行寺女士 心形图案’的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也知道美绪像是误认为我有恋人。可我真的没有呀。”

光男像个木偶一样频频点头,“美绪似乎也知道。那个‘真行寺女士的恋人’,怎么说呢,不过是个代用名而已。是美绪给那个男的起的绰号,”

美绪第一次见到‘悦子的恋人’是在七月十四日。——正是日记中写着‘真行寺女士 心形图案’的日子。

“周六,我俩一起工作到五点。之后,我跟她说一起去外面吃点儿东西吧。以前,大家凑在一起出去过。可一对一的那还是第一次。”

他使劲擦去鼻尖的汗水。

“我知道希望不大。美绪原本就很难相处。朋友们的邀请,三次中能来一次就算是好的了。可是,我,喜欢她。虽然像她那样的美女不可能对我感兴趣。但我没立即放弃。所以,那天当她说‘今天还有别的预定’时,我就说‘那好,我送你。’——我就是想跟她呆在一起,哪怕是当她的‘使唤’也行。”

悦子打断他:“对不起。什么叫‘使唤’。”

光男脸红了。“这事儿要是自己说可有点儿不好意思。简单的说,就是不是真正的男友,只在买东西和去玩儿时,才会用的着的,负责接送的男朋友。我没什么可取之处,只是有个摩托。”

停在外面的摩托,原来是光男的。

“那后来,美绪去哪儿了?”

“丸之内。她说这里有个叫真行寺的朋友。”

七月十四日,美绪为了见悦子,到了那儿附近。

当然,两人并没有约定见面。四天前,悦子初次和美绪直接见面,刚刚在家中招待过她。

尽管这样。美绪还是来这儿见悦子了。她决不想让这个朋友疏远,也不会为此感到麻烦。

但,轻松的邀请别人,比如说‘凑巧在附近,就到你这儿来看看’或是‘唉,反正是星期天,不如到哪儿去转转?’之类的 ,对美绪来说,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七月十四日,是悦子出勤的周六。她告诉过美绪这个工作日程。所以,她一定知道悦子在五点半之前会在NEVERLAND。可是,她似乎没有想过,面对着自己的突然到访,悦子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要是这样的话,倒是有些欣慰——悦子这样想到。光男接着说。

“可是,美绪到了指定的地方之后,露出了非常为难的样子。当时我想,她这是因为为了拒绝我的邀请撒了个谎,现在又有些下不来台了。其实她根本就没什么约定。”

这也合情合理,悦子点点头。和光男说了谎之后,就得去个地方。所以,当时猛然浮现出来的就是NEVERLAND的悦子。可当她真的来到附近的时候,却没了去找悦子的勇气——应该是这个原因。

“她跟我说,谢谢,你可以回去了。可我忍不住说了出来,其实你没有什么预定吧。要是想拒绝我就直接说好了。别跟我撒谎啊……什么的。”

“结果呢?”

“刚开始,吓了她一跳。之后,一副抽抽搭搭的样子,我以为把她惹哭了——但,不是,她笑了起来。”

(对不起呀。)她说道。(是呀,我是没有约定。)

(你说这儿有个朋友,也是说谎?)

(不是,真有。可是,我不知道那人突然看到我,会不会高兴)

听到这个,光男说

(可是,那人是美绪的朋友,不是吗?)

(也许,只是我这边擅自这样想的。)

(你真傻。为什么要那样想?要是美绪把她当朋友,她也会把你当朋友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不是先要做一下宣言,从今天起,你是我的朋友,才会成为朋友的。)

“美绪很震惊。‘是这样啊,有那么简单?’”

小安,说得很好啊——悦子微笑着。

“这些话,以前没人这么清楚地跟她说过。”

“大概是吧。”

光男喝了一口化成了白色的雪糕苏打水。

“之后,我帮她出了个主意。要是觉得登门拜访有些害羞,那就在大楼出口等着那人出来。然后,等那人出来了,就像偶然遇到一样打个招呼。这样的话,即使是对方有什么不方便,说了‘再见’,也不会感到很没面子。”

那个时候,光男还以为美绪的‘朋友’是个男的。

“因此,当我听到,那个朋友是真行寺女士,是在一个叫做NEVERLAND的电话咨询中心认识的,也很吃惊。没想到像美绪这样漂亮,吸引人的女孩儿,连对女性都抱着这么被动消极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美绪,很吸引人?”

“非常。可是,她对这些事根本不理睬。戒备心太强,让人无法靠近。”

两人把摩托停住路边。像消磨时间一样,若无其事地等着悦子出来。

“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转向周围。所以,发现了,就在离我俩不远的地方,发现也有个人像我俩一样,望着出口。是个男的。有——四十岁左右。穿着衬衫,系着领带,可脱掉了上衣挂在了肩上。那人的气质很符合这样的打扮。”

(唉,看呐,那个人好像也在等人。)

(是呀。)

“这个时候,真行寺女士,您走了出来。和一个女的一起出来的。像是没发现我们,一直朝车站方向走去了。美绪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装成偶然的样子打声招呼。可最终,她却没有这么做。”

悦子也不记得那天有人跟她打过招呼。“为什么?”

“刚才那个男的,一看到真行寺女士,就长舒了一口气。那个人等的,也是你。不仅如此,那个男的,还在你身后,跟了过去。”

家园 level 7(03-34)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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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4

悦子抱着胳膊,呆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被哪个男的跟踪过。

“那人,真的一直跟在我身后?”

“不会错。是谁?你估计得出来吗?”

“一点儿都想不出。”

光男不禁松了口气。

“那就好。不是认识的人就好。”

“要是认识,就不会跟踪了。那人,真的有四十岁左右?”

“对。”

“是不是年纪更大些,头发很少?”

悦子想会不会是义夫,也许是想给她个惊喜。可是,光男却脱口而出:“我不会记错的。那人头发不少,身材挺瘦的,长得也挺帅气。把我颠倒过来也变不成那样。”

悦子拿起吸管,胡乱地搅拌着苏打。被人跟踪,这听起来可不太舒服。

“到底是谁呢?”

“美绪也这么说。那人,是谁呢?然后——太不好意思了,我俩也跟了过去。”

“你们也跟了过来?”

光男摸着后脑勺。“是。”

摩托就放在原处。走着跟过去的。因为路上人很多,为了别跟丢了可费了好大劲儿。光男笑着说道。

“走了一会儿,真行寺女士和一起的那个女子,进了一家咖啡屋。还记得吗?”

悦子回想着。一个月前的周六的事了,确实想不起来。可是,在地铁站附近,的确有个NEVERLAND的工作人员经常去的咖啡屋。

“也许是去了。”

“你们进了咖啡屋。跟着,那个男的也跟了进去,坐在了可以看到你俩的吧台旁。

看到这些,美绪有些紧张起来。

(奇怪,你不觉得奇怪?要是熟人,早就该打招呼了。)

(是呀。)

(我是这么想的。)

(什么?)

(那个男的,也肯定是通过NEVERLAND和真行寺女士谈过话的。这是觉得光听她说话还不满足,就跟了过来。)

(会吗?要是那样的话,马上过去打个招呼不就完了吗?)

事实上,那个男子有好几次做出要打招呼的样子。可是,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在远处一直看着。

美绪让光男把摩托骑过来。

(干什么?)

(想看看那男的之后去哪儿。万一他开车走,我们骑摩托跟着,拜托)

光男像是要替美绪开脱一样,用热情的语气说道:“美绪也不只是因为好奇才这么做的。她很替你担心。那个男的一直盯着你看,放在谁身上都觉得不舒服。所以,美绪想查一下那人的来头。”

“嗯,这个我理解。美绪会这样想的。”

这是美绪独有的,向悦子表达亲密之情的方式。

悦子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她在咖啡屋坐了四十分钟左右,买了蛋糕出来。之后直接去了大手町地铁站。——“那个奇怪的男子一直跟到地铁站台阶附近,之后看到你下去了,就停下来,像是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下去了。我们也跟着过去了。”

“那个男子,他没发现你们?”

“没有,估计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跟踪。”

悦子每天的通勤总是穿过大手町的联络通道,去JR的东京车站。从那儿坐车到吉祥寺的家,快速就可以直达。

跟着的男子在那儿离开了悦子,坐上了开往荻漥的丸之内线。美绪和光男也与他同乘一列车,在新宿下车了。

“最终,那名男子去哪儿了?”

光男大致指了指北新宿方向。

“去了小瀑桥大街附近的一家叫做‘神木诊所’的小医院。牌子上就写这么多,不知道是什么科的诊所。后来问了一下附近的人,才知道是精神专科医院。”

精神科。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的事,悦子的脑子里有些混乱。

“跟踪,在那儿就结束了?”

“后边儿还有。”光男擦了一下汗。“美绪看到那个男的进了精神科诊所后,认为事态重大,嘴里不停说着‘怎么办?他究竟是什么人?’之类的。”

而光男则告诉她,即便那个男的是去看病,也不至于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那是偏见。

“我告诉她,我爸爸以前也因为心理压力而出现过拒绝上班的症状。每个人都有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出现了那种症状,像到内科一样来精神科接受治疗就可以了。这可决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儿,也不会比拔牙更可怕。”

光男面带羞色地笑了。

“首先,在那个时候,我俩只看到那个男的进了医院,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是那里的医生呢。”

一个小时后,男子从‘神木诊所’出来了。之后也是步行走在小瀑大街上。美绪明显较起真来,说非要跟他走到底。

男的在小瀑大街和早稻田大街相交的一个三叉路口右转了。然后走到住宅区里,推门进了一家闪着蓝色霓虹灯的店铺。

“牌匾上写着‘PUB RA PANSA’。一见之下,好像是普通的家庭式的小酒馆。我俩等那个男的进去一会儿之后,才推门进了店里。里面也很狭窄,有个吧台,有威士忌酒桶做成的椅子,店里烟雾缭绕,客人却不多。我俩刚进门就被拦住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估计是老板,说座位都已经预定出去了。也许那个店只接待熟客,初次见面的客人是进不去的。”

“那个男的在哪儿?”

“我们没看到。也许坐在了里边儿。……不知道。”

美绪和光男接着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可那个男子再也没有出现。

“美绪觉得很遗憾,但我还是劝她回去。摩托就那么在丸之内停着呢。后来,美绪不情愿地跟我回去了。”

悦子把刚才听到、理解的事儿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慢慢问道:“安藤,你认为美绪打那儿以后会停止调查那个男子的身份吗?”

光男摇摇头。“她,多半会继续调查下去。没准儿,那天晚上我把她送回家后,她又去了‘RA PANSA’。”

“可是,关于这事儿,她没再跟你说过?”

“没有。估计是想万一跟我说了,我肯定会劝她别做。”

七月十四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可这些事儿,美绪却一句都没跟悦子说过。(我看到了一个可疑的男子,真行寺女士,您估计是什么人?)——她连这样的话都没说过。

而且,给NEVERLAND的电话时间也缩短了。很明显,美绪有什么事儿在瞒着悦子,这件事儿和悦子相关联。

“你之后问过美绪事情的进展吗?”

“问过。”

(你还在调查着那件事?要不就是,直接问真行寺女士了?)

美绪笑着说(我早把它忘了。)

“安藤,你认为那是真话?”

光男又摇摇头。

“但是——又过了一阵儿,美绪变得活泼起来。和以前相比,开朗多了,而且消极思维方式也减轻了许多。所以,我很高兴——也就装成了相信的样子。)

光男低下了头,然后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不想让她讨厌。”

“这个我很理解,别那样。安藤,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听美绪说过LEVEL这个词吗?LEVEL 的后面带着数字的。”

光男认真思考起来。他不停地揉着鼻子,好像是一种习惯。

这时,店长插了一句。

“我听她说过。”

悦子转过身。“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来着?不太久。最多是两周前。”

店长用手比划着几乎包住了由佳里的大战外星人游戏机,说道:“我们店里不是只有这种游戏嘛。谈论到不添新东西就没法吸引客人时,几个打工的女孩正在热衷与玩儿电视游戏,于是就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好那个好。我是一点儿都不懂,只是听着他们说。贝原也是一副弄不明白的样子。别人问她‘你没玩儿过电视游戏吗?’”

美绪是这样回答的。

(我现在正在挑战一种叫做LEVEL 7 的游戏,特别有意思。)

是游戏呀。悦子自问道,那么,‘去LEVEL 7 无法返回。’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起了美绪对桃子说过的话。

(我在寻找我自己,因为找到了所以才能来到这里。)

“安藤,能不能把刚才说过的诊所和酒馆的位置,画给我看。”

光男画图的时候,悦子结了帐。由佳里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店长,外星人是什么意思?”

“外星人是从宇宙来的入侵者。”

由佳里笑了出来。“什么呀。那不就是‘宇宙参观团’吗?”

“真行寺女士。”光男画完地图,说道。“我还忘说了一件事儿。那个跟踪你的男子。”

“怎么了?”

光男站起来,做出一个拖着右腿走路的动作。“那人走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右腿好像有点儿毛病。”

家园 level 7(03-35)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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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5

悦子首先去了‘神木诊所’。医院极不协调地矗立在杂乱无章的住宅区里。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估计是开诊时间。悦子拉着由佳里的手,站在铺装好的前院抬头看着诊所大楼时,正面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在那人走近之前,竟然没有分辨出她是个成年的年轻女子。身材瘦弱得足以令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体上都在收缩一样。看到她的脸,马上就能联想到皱皱巴巴的梅干。

也许是厌食症,悦子这样想道,她向那人问了一句:“对不起,请问你是这里的患者吗?”

对方一下子摆出了警觉的架势,幸亏悦子是带着孩子的女性,才没有跑掉。

“抱歉。其实,我也是刚带着孩子来这儿的。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有些不放心。……医生,人怎么样?”

干瘦的女人紧盯着悦子和由佳里观察了一会儿。只抽动着嘴角答道:“倒是不坏。”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但是,没预约可看不了病啊。初诊还得要介绍信呢。”

女子说得很快。转眼已与悦子擦肩而过。悦子追过去问道:“那个,神木先生,是腿有些毛病吗?”

“怎么会。”女子说完就向大久保大街方向小跑过去。

悦子敲打着指甲,稍微考虑了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由佳里。”

“嗯?”

“肚子疼了吧?”

“不疼呀。”

“不对。应该疼。好了,手捂着肚子。”

由佳里吃惊地抬头看着悦子,随即笑了。

“嗯。疼了。因为吃多了凉东西。”

“好了,走吧。”

由佳里的演技不凡。悦子装成孩子犯了急病不知所措的母亲,带着弓着身子一副难受的样子的由佳里,进了‘神木诊所’的正门。

在挂号处,悦子向里面说道:“孩子的肚子突然疼得要命。能不能给看一下。”

玻璃窗打开了,露出了一个女子的脸。白衣的胸口处别着名牌,‘安西’。看着哼哼唧唧的由佳里,张开嘴叫了声‘哎呀’。

“对不起,能不能给看一下?”

“对不起。我们这里是——精神科专科医院,”

悦子装成愤怒的样子。“什么!可外面不是只写着诊所的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安西没话了。她一边往耳朵上撩着头发,一边看着蹲在地上的由佳里。

“从这儿再稍微往新宿方向走一会儿,有个‘春山外科医院’。那里是急诊指定医院……”

“你的意思是让这孩子走着去!”

悦子的努力赢得了好时机。‘安西’像是猛地被推开了一样,窗口露出一张女子的圆脸。

那人干脆利落地说道:“请稍等。神木先生会给孩子诊治的。现在刚好看完一个病人,你在那儿等一下。”

“谢谢你。”

悦子抱起了由佳里。很久没抱她了。沉甸甸的重了许多。

正面的门马上开了,刚才的圆脸女子说了声‘请’,让她们进去了。她的名牌上写着‘太田’。

一进入候诊室,就看见一个白衣医生站着用手撑着诊疗室的门,一张端端正正的面孔,只有三十多岁,系着很有品位的领带。

“到这儿来。”医生先进去了。没有拖着右脚。抱着正在哭鼻子的‘女演员 由佳里’,悦子也跟了进去。

诊疗室看起来更像是会客室。好像是刻意营造出这样的氛围,甚至连能让人联想到这里是办公室的金属和塑料的物品也很少见——不过一个小橱柜、一个带滚轮的桌子还有一部多功能电话机。剩下的,会客套件和医生的桌子,都能让人感到木质的温暖和平静。窗户宽大,遮帘虽已放下,阳光却从缝隙间射入。

医生让由佳里躺在沙发上,露出肚子,按了几处。其间,他用低沉而又柔和的声音问道:“今天早晨到现在,都吃了些什么?”

听了母女二人的回答后。

“只是凉着了。石榴汁、刨冰再加上冰激凌,可没少吃。”——医生让由佳里盖上肚子,扶她起来后,这样说道。

“啊,那就好。可把我吓坏了。”

悦子抚着胸口,又对着由佳里说道。

“妈妈早就说过吧。是吃多了冷饮。”

由佳里噘起了嘴。医生笑道:“我给你些管肚子疼的药。这原本是普通的成药,可我们这里的药房没有这种常见药。”

“对不起,听说您是精神科的医生。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

医生打开桌子抽屉,取出个常见的急救箱来,拿起一个药瓶,把一片药倒在手掌上,递给了由佳里。

“打开那边的门,里面有洗手间,在那儿把药吃了吧。”

由佳里听话地去了。悦子满脸笑容地对着医生。

“您是神木医生?”

“是的。”

“真是太谢谢您了。那孩子肚子疼时,正好路过先生的诊所。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儿,真是不可思议。”

神木医生好像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绕过桌子,向椅子那边儿走去,还稍微挑了一下眉毛。

“我的一个朋友,以前接受过先生的治疗。所以,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

“哦,是哪位?”

“先生给那么多人看过病,一定不记得名字了。”

悦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医生的表情,说道:“那人,是四十多岁的男性,右腿有些毛病。”

医生的表情马上起了变化。

悦子想到了棒球的击球手打到球的瞬间——也一定是这种感觉。中了!

“您不记得了吗?”

神木医生两手撑在桌子上,脸微微仰起,像是在回忆。虽然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演技与由佳里比起来,实在是太差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那个跟踪我的腿有毛病的男子产生不安呢?

“哎呀……我可记不得了。”医生用嘴角笑着。“是不是另一个‘神木’治的?”

“啊,是吗。那太遗憾了。”

由佳里回来了。“先生,对不起,我用了一下厕所。”

医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转向由佳里。“没关系呀。现在,好些了吧。”

“嗯。把里面的东西拉出去,就不怎么疼了。”

“唉,说话这么没有礼貌。先生,对不起。”

悦子和蔼地笑着,把由佳里拉到身边。

“那么,我们就走了。还有,费用……”

神木医生像是盼着悦子快些离开一样,马上挥挥手。“不,不用了。这点儿小毛病,就不用付钱了。”

悦子深深鞠躬后,抓住了门把手,然后装成刚刚想起的样子,回头说道:“先生,还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朋友也接受过先生的治疗。”

神木医生一副(是谁?)的表情。悦子说道。

“是一个名叫贝原美绪的十七岁女孩。”

这下儿,被悦子的球棒击中的球,飞向了观众席。

医生的脸色变了。慌乱地把手放在白衣口袋里乱摸。他掏出了一盒MILDSEVEN和闪着金光的打火机。像个拙劣的演员用吸烟的动作来掩饰拙劣的演技那样,医生叼着过滤嘴,打了好几次火机,都没把烟点着。

“哎呀……不记得了。”

听到这个就足够了。悦子出了门。

她打开挂号处的窗户——只有‘太田’一个人。正在里面写着什么。

“太田小姐,谢谢你。”

太田听到后,微笑着走了过来。

“小姑娘,没事吧。”

“嗯,好了。”

悦子凑近了,问道。

“抱歉。我记得有个朋友好像在神木医生这儿看过病,刚才随口问了一下,好像是认错人了。”

“先生不会为这事儿不高兴的。”

“是一个拖着右腿走路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女孩儿。你知道吗?”

太田眨眨眼睛,“哎呀”她答道:“患者中好像没有那样的人,女孩儿,可太多了。——”

之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太田说道:“但是,腿有毛病的男子,昨天倒是来了一个。因为没带介绍信,所以没接受。”

悦子奇怪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安藤光男说得很清楚,他看见那个男的进了这里。在一个多月前。挂号处的女子不知道此事——

啊,因为那天是周六。

“这里,周六周日休息吧。”

“啊,是的。”

所以,太田才会不知道。那个可疑男子是背着诊所的其他人,来见神木医生的。

然后昨天——就在昨天。又装成了患者来到这里——

“昨天,那人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来的,很帅的年轻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叫做太田的女子,戒心似乎不强。所以,她想在安西回来之前,多问一些。

“这里有能住院的病房吗?是这样的,我怎么想都不会是弄错了人的。给那个朋友治疗的医生,我想就是这位神木医生。那个朋友,现在正在住院——”

太田摆动着双手。“哎呀,那还是弄错人了。这里很少有患者住院。——只要不是情况特殊的患者。”

“是……是吗?可诊所的建筑看起来挺大啊。”

“先生就住在这里。他和家人分开住。”

太田的嘴说个不停。这恐怕也是因为,悦子带着孩子的缘故。任何人都不会对母子组合抱有警惕的。

“啊,是吗。再说一下刚才那件事儿,你真的不知道?一个女孩儿,非常漂亮,名字叫做贝原美绪的?”

太田考虑了一下,摇摇头。

“我没有印象。现在,特殊监护在我们这里的也是个女孩,可听说那人是先生的一个朋友的女儿……”

悦子心中一惊,攥紧了由佳里的手。

“你见过那人?”

太田终于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时,由佳里喊了声“妈妈!”。悦子回头一看,一个护士正站在背后,——叉着腰叉腿站在背后。

“你是谁?”护士质问道。像用百洁布和清洗剂蹭出的墙壁那么干净,冷漠,薄薄的嘴唇像是尖刀一样笔直。

“哎呀,……真对不起。聊上天了。”

正在悦子怯缩的时候,由佳里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快回家吧。医院又要打针了,我怕。”

悦子可算甩开了护士。:“好,我们回家。打扰了!”

两人慌忙走到外面。疾走了五六步后,停住脚步一看,没人追上来。

悦子仰望‘神木诊所’的窗户,有把遮帘盖得严严实实的,也有没盖遮帘的。

悦子悄声说道:“由佳里,最后一次,拜托。”

“这次是什么?”

“装成撒娇的样子。然后,妈妈大声骂你,可以吗?”

由佳里像精通了演技一样,立刻跺起脚来。

“讨厌,讨厌,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去东宝漫画节的吗。还说要带我去看机器猫。妈妈撒谎!”

“现在吃坏了肚子,不能去!”

悦子大声喊道。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身子半对着‘神木诊所’的建筑物,中气十足地吼道:“美绪!你不能胡闹!”

响亮的声音惊动了四邻,连过路的都往这边看。

“是妈妈不对!”

“妈妈以后再也不认美绪了!”

“那美绪不活了!”

“再这么耍,就把你放这儿不管了!我把你扔了!美绪!”

连声呼出‘美绪,美绪’之后,悦子迅速向‘神木诊所’上面瞧了瞧。要美绪在里面的话,她一定能听到。要是听到了我的声音,理解了我的意图,就回个信号,美绪——

这时,四楼最边上的窗户,遮帘稍稍动了一下。有人在后面观望,在下面能看到那人的手指。

(是美绪?)

正门开了,刚才的护士走了出来。冲上前来抓住悦子的胳膊。悦子马上甩开了。

“你干什么呢!“

“孩子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

由佳里像是听到命令一样,不再跺脚,跑开了。悦子在后面追了过去。过了小瀑大街,一直跑到能看到新宿西口的小田急HALC的地方,两人才大汗淋漓地停住脚步。

“妈妈,真了不起。”由佳里赞叹道。

“马上给姥爷打电话。”

悦子一边像男人那样用胳膊擦着下颚的汗水,一边宣布说。

“让姥爷来帮忙监视那个诊所。美绪一定在里面。”

由佳里跑到公用电话亭。“干这个,姥爷可是职业的,啊,原来是职业的。”

家园 level 7(03-36)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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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6

义夫现在也是职业的。

报社汽车部成员的工作,不仅仅是载着记者跑那么简单。既有跟踪,也随着记者做监视。这活儿,义夫干了四十年。

义夫一赶到,便首先着手安排计划,显得从容镇定。只不过,他一兴奋起来,声音就变大了。

“大白天的是不可能偷着进去把美绪救出来了。我在这儿监视到天黑,你们俩回去换一下衣服,填饱肚子,再准备一下车,要加满油啊。”

“为什么?”

“那帮人见你去问过了,没准儿会把美绪转移到别处。要是那样的话,对方也会猜想我们会怎样行动的,是现在转移,还是等到夜里,他们会琢磨什么时候行动的。”

可是,在义夫转来转去在附近看着的时候,却没发现‘神木诊所’有任何动静。没有患者出入,连遮帘都没动一下。

悦子准备好了车,随时可以出动,把它停在了‘神木诊所’附近的民宅旁。

由佳里坐在后排睡着了。悦子也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车中把头发缠在脑后。之后,在附近的洋货店买好了自己和由佳里的衣服换上。为了方便活动,她特意选择了T恤衫和牛仔裤。这样,换了衣服和发型后,只见过她一次的‘神木诊所’的人,从远处看是认不出悦子来的。

这样准备好后,从傍晚开始,义夫和悦子就互相替换着监视。

过了很长时间,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傍晚,来来去去购物的主妇渐渐多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太阳落山,又多了些穿着西装和衬衫,急急忙忙回家的人。

‘神木诊所’还是没有动静。

夜里十点,诊所正门口的灯熄了。悦子和义夫,或是从电线杆后面,或是装成正在用香烟店前的红色公用电话,或是在道路上走来走去,一直在观察着诊所。过了十点半,到了十一点,到了十一点二十。

然后——

是悦子最先发现的。

她不由得抓住了自己T恤衫的衣领。之后向躲在道路另一边的义夫示意。

一个男的,拖着右腿,正向这边走来。身材又高又瘦,背着街灯,身影拉得老长。

义夫顺着悦子的手势,看到了那个男子。那男子当然没发现有人盯梢。他稍微缩着双肩,微微低着头,向这边走来。

凝神注视的义夫,一下子张开了嘴。

右腿有毛病的男子,正要向诊所前院迈步——

就在惊讶不已的悦子面前,义夫向男子那边跑了过去。靠近后,那个男子抬起头,认出了义夫,之后他的脸上也显出了惊愕的表情。

义夫揪住男子前襟。男子被矮胖的义夫拽得一个踉跄。悦子忙穿过道路,跑到两人身边,她还以为义夫要动手打那个男子。

可是,义夫没有动手。他用从未见过的惊人的力气,拽着那个男子向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磕磕绊绊的在小路里走了一会儿,之后停下脚步。当追过来的悦子喊了声“爸爸!”时,义夫松开了抓着男子衣领的手。

义夫死死地盯着男子。男子一边用手按住扯碎了衣领,一边看看义夫,又看了看悦子。

一副陌生的面孔,她一次也没见过。悦子知道的是,安藤光男的描述是正确的,仅此而已。

男子把视线转回到义夫那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真行寺先生。”

悦子呆住了。

义夫缓缓说道:“好久不见。有十几年没见了吧。还记得我?”

男子的表情变得像被轻抚着后背的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孤寂地说道:“我怎么会忘记呢?”

义夫回头对悦子说:“这个人,叫三枝隆男,是以前的一个熟人。”

男子没有看悦子。他微微垂下眼睛,之后像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说道:“真行寺先生,这个时间你在这儿干什么?难道——”

男子说到这儿,注视着悦子。

“难道——真的是来找贝原美绪的吗?”

义夫把三枝推进悦子的车里。

“先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知道贝原美绪的?”

三枝对紧盯着他的悦子和由佳里的目光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看着义夫。一脸认真的表情。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得那么详细,请理解。”

“你怎么会知道美绪?你想干什么?”

三枝使劲儿地摇着脑袋。“我不能说,现在不行。”

“美绪在‘神木诊所’里,是吗?”

听到悦子的问话,他斜着眼睛点点头。

“她为什么会被关起来?为什么?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三枝乱挠着头发。“我什么都没做。那女孩儿不过是受了牵连,给卷进来了。”

“被卷进去?”

“对。被我——还有我的朋友正在实行的计划。我们也没料到她会被卷进来呀。”

“之所以把美绪卷进去,是因为她跟踪你了?”

悦子的话像是一记重拳,猛击得三枝跳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不说出美绪的事,我就不告诉你。”

三枝说了声‘真行寺先生’,转身向义夫求助。

“拜托了。请按照我接下来说的话做。第一,马上离开这里。第二,贝原美绪,我一定会把她平安无事地救出来,你们不要插手。没事的,明天我就能把她救出来。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虽然她现在被监禁起来了,可是没受到伤害,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第三,其余的事儿暂时先别问。好吗?”

悦子追问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现在马上把她救出来!”

“不行。现在去救她,反倒会招致怀疑。她就更加危险了。”

义夫也问道:“今天因为悦子的询问,诊所里的那帮人恐怕会把美绪转移到别处。这样,你也能保证会把她救出来吗?”

三枝叹口气。“没关系。绝对没事。请相信我。我怎么会抛弃真行寺家的朋友不管呢?”

这下,该轮到义夫也移开视线了。

“请相信我。”三枝又说了一次。

义夫看了悦子一眼。意思说(这里交给我来对付)。

“三枝。好吧,我明白了。照你说的做。”

“爸爸!”

“姥爷?”

义夫用手制止住悦子和由佳里。“没事的。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交给他好了。不过,三枝,我有个条件。既然你在这儿说了,美绪无论被转移到那里,你都有自信救出来。那,她会被送到哪里,你是心里有底儿了?”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是吗?那好,把那地方告诉我。”

之后,义夫靠近三枝,低声说道:“你一会儿要去‘神木诊所’吧。”

三枝点点头。

“那,在那里,如果那帮人决定把美绪转移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就给我发个信号。让正门口的灯闪两下。做得到吗?”

“你想干什么?”

“我们在那边等着美绪。明天,把她救出来后,送到我们这儿来。就是这辆车,一看就知道吧?”

三枝压低嗓音,恳求道:“你们也牵扯进去,不行的。”

“我们已经牵扯进去了。”悦子说道。

三枝若有所思地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之后,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照你说的做。”

之后,他在义夫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美绪唯一可能被转送的地点。写的时候,稍微费了些时间,有时还会停下来思考一下。

把笔记本还给义夫后,三枝再次叮嘱道:“记住,一定要守约。要坚持到明天。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胡乱插手。”

他下车时,义夫问道。

“你,今天来,要干什么?”

三枝迟疑了一下,答道。

“报仇。灭了敌人。”

他遵守了约定。守在外面的悦子和义夫,看到‘神木诊所‘的门灯闪灭了两次。

确认信号后,义夫催促悦子。

“先回趟家,准备一下。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在房总半岛边儿上。”

“什么地方?”

“一个叫泻户友爱病院的地方。”

“爸爸,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人的话?”

义夫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这些话,到了泻户再跟你说。慢慢的说。”

家园 level 7(04-37)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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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7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早上九点。正要乘车去那张明信片上写着的高田马场的住所时,佑司像突然想到一样问道。

昨晚,天刚黑,三人就从仙台返回来了。佑司和明惠想要马上去高田马场,可被三枝阻止了。

“你先让她休息一下好吧。她脸色很差。”

“但是……”

“听我的。总之今天是不行了。别的我就不说了,稍微休息一下。”

没有三枝,他还真没勇气在黑夜中的街道上走。最终还是按照吩咐,早些休息了。也许是像三枝说的那样,太累了,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快到十一点时,他觉察到,三枝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他想叫住三枝。可是,话刚要出口,他又改了主意——起身悄悄地跟在了后面。他从消防楼梯下去,注意和三枝保持着距离,尾随了过去。可没想到,三枝走到新开桥大街时,伸手拦住一辆刚刚拐过来的出租车,坐上走了。佑司的跟踪,仅仅持续了一百多米,就结束了。

三枝被佑司的问话吓了一跳——看样子是。平常一下就发动的汽车怎么也打不着火,三枝一边拧着钥匙,一边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

“你没睡?”

“你起来时,把我吵醒了。那么晚你去哪儿了?”

旁边的明惠一脸疑惑。

“我就不能有点儿私事?”

“你现在可是被我们雇佣着呢。”

“晚上是自由时间。”——三枝发动了汽车,无视着这边说道,“出去散步了。睡不着。”

打车去散步?——佑司欲言又止。他又在心中告诫一遍自己明惠说过的话(最好一直盯着这个男人)

让人觉得怪异的,现在有好几件了。虽然都是些小事,可聚集在一起,却产生了新的意义。

又一次,由东向西驾车横穿东京。但是,今天没有碰上堵车,行驶得非常顺畅。首都高速也没给名头丢脸,成了名副其实的高速公路。

“因为是十五号嘛。都内都走空了。”三枝说道。

高田马场,学校众多。早稻田大学就在附近。——听着这样的介绍,可印象还是无法仅从语言中衍生。

“所以,有很多专门针对学生的公寓。我估计你住的房子,也差不多是那样的。”

那张明信片上的地址是‘新宿区高田马场四丁目41-6 上田公寓102’。为了调查‘幸山庄事件’,特意租了一间公寓,想必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了吧。

完全是独自一人,没有特定的目标,不厌其烦地走访调查——他这样想着。有人帮助自己吗?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离开仙台老家,把自己吸引到这儿的呢?

车停在了车站前。之后,要步行。

“有些远。可是在附近走一走,也许会回忆起很多。”三枝看着区域地图说道。“车站前就是这个样子,怎么样?”

狭长的公交车终点站,还有黄色电车来往穿梭的车站。这里好像还通地铁,台阶一直向地下延伸过去。背对着车站,右手边有一个高大的建筑‘BIG BOX’

“好像来过。”

说完后,佑司马上观察了一下三枝的表情。三枝只是眯缝着眼睛,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自己的确曾在这周边生活过吧,也经常出入这个车站吧。——明信片上写着呢,不会错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在被人操纵,是被计划好了的——即便不是所有,这一切也加入了某人的某种意图,而被巧妙地策动着。

为什么三枝能在一年中客流量的最高峰,那么容易地买到新干线的坐票?为什么三枝没有问路、没有绕远,一下就能找到‘神木诊所’?那个地方的建筑是那样的杂乱无章……

说起来,他说过的‘因为有前科,所以不能报警’这话也不知道有多少水分。既然他的身份最容易引起警察的怀疑,那这件事情本身,他就应该躲着呀。

在明惠房间里发现的明信片,也不一定就是佑司写的。只不过他已无法分辨出自己的笔迹了,可能别人正是利用这一点,而让他们深信不疑而已。

是呀。从周日开始的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定好了的。也许他和明惠,就是为了被植入这个设定,才会被抹去记忆的。

“怎么了?”

直到被问了一声,他才慌忙向前走去。明惠和昨天一样,挽着他的胳膊。

无论被拉到哪儿,他都只能按照三枝说的去做。兴许,到了地方,局面自然会打开了——他这样想道。

上田公寓102室。没有名牌。自己走到哪儿都是无名的权兵卫啊——佑司这样想。

钥匙,当然没有。这里也没有管理人。门锁看起来没那么结实,弄坏了进去吧。

三枝看了一下周围。

“和PALACE新开桥比起来,这里房租得便宜两三万日元吧”三枝笑着说道。房门是胶合板的,走廊的墙壁也到处是污渍。房门旁边有个窗户,里面好像就是厨房。伸出来的排气扇的通风斗上,牢牢地沾满了油污和灰尘。

“怎么办?把门踹开?”

“哎,等一下。入口台阶的地方有个邮箱吧?你去看看那里面。有人爱把钥匙用胶布粘在邮箱盖内侧。”

佑司把明惠的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去了楼下。没上锁的邮箱里,只放着一张细长的‘不在配送票’,时间是八月十三日。

佑司拿着它回来时,三枝正伸长身子,在走廊电表上摸索。

“找到了。”他说道,用满是灰尘的指尖捏着钥匙,拿给佑司看。

佑司把不在配送票递过去,三枝歪着脑袋:“是什么呢?算了,过后再去拿。”

三枝打开门,三人走进了房间。

明亮,但却是令人窒息的暑热。正面的窗帘全部打开着。

四畳半的厨房和六畳的房间——只有这些。

厨房里有小型的冰箱、红色的水壶、烤面包炉,之外,一个小铁架上放着电饭锅。——这光景和在PALACE新开桥看到的类似。

水槽边放着两张盘子和两个玻璃杯。拿起来一看,都是干的。

里面的房间正面是窗户,左手边是橱柜,旁边有衣架,挂着男装女装的夹克和衬衫。

里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可折叠的小桌,上面什么都没有。右边的墙上挂着挂历。没有电视。倒是接了电话,就放在窗边的柜子上。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听着三枝的问话,佑司望着两个房间的之间的玻璃拉门。

周日早上,他在环视palace新开桥的房间时,看到那里的玻璃拉门,突然在脑海中掠过一副场景,破碎的玻璃(对不起,这不是强化玻璃吧)——

这个房间的拉门,是在木框中嵌入了三块长方形的毛玻璃。走近一看,第二段和第三段的玻璃显得很新,腻子都没有沾灰,摸一摸还有些软,用指甲可以按出个印儿来。

那是,这里的拉门破了时的记忆。可能是,电器行、家具店、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往这屋子里搬东西时,不小心碰坏的。

这么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曾在这里生活过——似乎倒也可信。

房间之中的整体感觉,比从公寓外面想象起来,要清洁舒适得多。脚步掀起的灰尘,漂浮在窗户射入的金色阳光中。容易生尘的夏季,一天不扫除屋子就会变成这样吧。到今天为止,佑司和明惠至少有四天每回这里了,当然会有灰尘。

明惠在摸索着寻找厨房的水池。这里没有热水器,用的是一种老式的壁挂式的瞬间烧水器。烧水器和水槽的边缘,还有两眼的煤气炉,都被擦得锃亮。

是她打扫的。怕是费了很多工夫,为了把一个狭小的房间收拾得这么舒适——想到这里,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明惠。

“这是新婚小夫妻住的房子呀。”三枝笑着摆弄了一下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对明惠说道:“小姐,看起来,你很会做家务哇。这衣服烫得像专业的干洗店。”

虽然没有戏剧性的恢复回忆,可是一站在这个房间里,就会感到安全。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吧。”

三枝说完,又开始找起东西来。但佑司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如果我们真的找到过关于‘幸山庄事件’真相的新线索,那它早就被人给拿走了。他们既然能把记忆抹消,又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留下呢?”

他说完,站在窗边,脸朝着太阳的三枝说道。

“你原本就那么消极?”

“什么?”

“听着,我们稍微整理一下过程。”三枝转过身来。“你来重新调查‘幸山庄事件’这事儿,就说明你发现了普通报道中没有的关系到事件真相的东西。要不然也不会特意从仙台跑到这儿来。之后,你以它为线索,躲在这里继续专心追查真相。”

三枝用手比划了一圈房间。

“之后嘛。你又不是忍者。所以在调查时,村下家那边当然也会发现的你的动静。你就是再小心,他们也能察觉出你不太安稳。这个对村下家那帮人来说可是个麻烦,于是就把你俩的记忆给抹消了。这种可能,我们昨天不是反复讨论过了吗?”

“是。”

“你也没预料到会被抹消记忆。换成我,我也不能预料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所以呀,能预料到的,也就是写下来的东西被拿走——记录和能成为证据的东西被抢走,你当时也应该是这么考虑的。这样的话,就会以某种形式,放在某个地方保存起来,对吧?”

佑司靠在墙上,——不错,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是,我们怎么找?比如说存放在银行金库里了,即便是找到了钥匙,那银行在哪儿,什么银行,我们不也是不知道吗?”

“你有把它们存进金库的印象?”

佑司摇摇头。

“那,也许就没存。快开始找吧。”

房间里没冷气,在地上爬来爬去找东西这活儿可够辛苦的。没过十分钟,佑司和三枝浑身上下就跟水洗的一样了。

橱柜中有些杂乱。上层整齐地摆放着被褥,边角处放着两个防虫剂;下层东倒西歪地放着纸袋和箱子。像是谁为了找出隐藏在里面的东西而乱翻过一样。下层还有一个布制的小旅行包。里面只塞着团好的报纸,上面还放着一个防虫剂。估计是明惠从仙台带来的。到这儿后就把里面的东西取出,之后收拾得整整齐齐。

为了慎重起见,两人把被褥全部拿出来,铺在地上,各个角落逐一拍打。本以为被罩里会藏着什么,可拍出来的只有灰尘。被褥是一看就是租来的,边上贴着租赁店的标签。从这一点上看,当初是抱着(把这事儿了结了,就回家)的打算。佑司一阵心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明惠。

接着又翻找了一遍堆在厨房角落的旧报纸,还是什么都没有。之后从钉在墙上的布袋里发现了煤气水电的收费凭证,都是以‘绪方佑司’的名义,仅此而已。可能是没空闲和被人通信吧。

两人又推开橱柜上方的天花板,揭开铺在厨房地板上的塑料垫子,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快到中午时,佑司和三枝都累坏了,两人瘫坐在地上。

“好像不行吧?”

一直在厨房安静等待的明惠怯生生地问道。

“不用担心。”佑司答道。

抽屉里,有两盒没开封的MILDSEVEN。厨房的架子上放着灰皿。佑司和三枝都靠在墙上抽着烟,喝着从厨房打来的自来水。

“厨房也找了吧?”

“嗯。”

“蔬菜柜和冰箱呢?”

“找了,什么都没找到。”

是吗,明惠低下了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主动出击吧?”三枝擦着脖子上的汗说道。

“主动出击?”

“是呀。装成找到记录和证据的样子。先和神木达彦正面接触一下。”

“他会说实话吗?”

“吓唬吓唬他。我们还有手枪呢,你忘了?”

佑司吓了一跳,他真忘了。自从把手枪交给了三枝,就再也没考虑过它。

“三枝先生。”

“什么?”

“照刚才的假设,那手枪和现金是怎么回事?”

三枝轻哼着抻了抻背部,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肌肉。

“这个的确很难解释。我是这么估计的。村下家那帮人在抹消你俩的记忆之后,为了防止你们跑去医院或是警察那里,才在那里放上那些东西的。事实上,正因为有了那两样东西——不,加上带血的毛巾是三样,——你们才呆在那儿一动没动的。是吧?”

“可,就为了这个,出了五千万?”

“对于猛藏来说,那不值一提。”三枝笑道。“用这点儿钱赶走你们这两个麻烦,买个安心。”

“可是手枪呢?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弄到的。”

“只要有钱,很容易。听说猛藏和当地的暴力团也有关联……”

明惠抬起头。

“那是怎么一回事?”

“又不止是泻户町一处。这么说吧,像那样,在类似与一党独裁似的,金钱和权力都集中在了一处的地方,左翼右翼,上层下层,各式各样的团体都会往那儿靠的。”

佑司一时想不起该问些什么了。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问出一句:“猛藏他自己也会开枪吗?”

三枝微笑道:“应该会开吧。枪谁都能开,问题是打出的子弹能不能击中目标。”

之后一脸正色——

“特别是像‘幸山庄事件’那样,干净利索地干完着实有效的射杀,就难多了。我想猛藏做不出来。孝的可能性很高。我的那些剪报里,不也有分析这方面的内容吗?”

三枝熄灭烟头。

“话说回来,估计那帮人对你俩无法恢复记忆有极大的自信。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三样东西放在你们身边,你俩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能在失忆中过一辈子?”

“是呀。还得战战兢兢地以为以前的自己是名罪犯。那样的话,反正你俩已经搬进PALACE新开桥了,即便是在仙台的广濑耕吉那样的亲属熟人因为久不联络而担心得到东京来寻找,找到的也是这个在高田马场的房间。这样,你俩从此就失踪了。”

“他们这么做,不怕有人生疑吗?我俩可是‘幸山庄事件’的遗属哇。”

“充其量也就被人认为是,无法从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悄然离开家乡人间蒸发,或是自杀了。”

佑司使劲儿地晃着脑袋:“怎么会!”

“可,世间就是如此。警察和不会积极地去寻找像你俩这样有自杀可能的失踪者。更何况这里是东京,失踪者数不胜数。无论广濑耕吉怎么哭诉‘我们家少爷是要重新调查《幸山庄事件》的’,警视厅都不会理睬的,那是泻户的事件,和他们没关系。而且,那事件在官方已经解决完毕了。我可以跟你打赌,警方为此连脚趾头都不会动一下的。”

明惠浑身战栗。“可,要是那样的话,杀了我们,然后把尸体藏起来,不是和失踪一样吗?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反倒要啰里啰嗦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尸体,没办法保证永远不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了就成了重大案件。如今的个体识别技术十分发达。仅从骨骼上就可以查明死者是谁是哪里的人。如果把你们杀了,仅能安心一时,可尸体一旦被发现,连身份都会被查清——那样,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最糟的吗?”

三枝向前探了探身。“但是,如果抹消你们的记忆,然后再想办法让你俩不能向官方求助,他们就没有任何危险了。即使广濑耕吉在这么大的东京奇迹般地碰到你们,可再当他看到手枪、五千万日元和带血的毛巾后,就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也没什么办法,他也会认为你们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会害怕的。为了保护你们,他只能闭紧嘴巴,悄悄带着你俩回仙台,像以前那样安静地生活。这样一说,那五千万日元倒像是赔偿金了。”

佑司缓缓说道。“村下猛藏很大方。”

“是吧。”

佑司紧闭眼睛考虑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好吧。威胁一下神木达彦试试。这个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他和三枝二人,把像刚搬进来一样散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明惠躲在厨房里,表情有些孤寂。可能是为自己不能帮忙而感到悲哀吧。

三枝把邮件放进布袋,说道。

“电费从五月一直在交,没有催缴房租的提示,嗯,你俩是个好房客。没有信件——”

这时,三枝的手停住了。

“喂,刚才有一份不在配送票,是吧。”

“对,那个是什么?”——佑司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三枝。三枝一把抢了过去。

“是邮件呀。”

三枝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我太笨了。这不就在眼前吗?你们想想,这东西是谁寄来的?有谁知道这里的地址?”

他大声地冲着沉默不语的佑司和明惠说道。

“这个,多半是你们自己寄出的邮件。现在寄回到这里来了。看,这张配达票的日期是八月十三日,是星期一。你俩当时不在这里。就因为不在这里,邮件才又被送回到邮局的。”

“那个为什么会那么重要?如果那邮件是现在正在寻找的重要的资料,不是应该把它寄到绝对能接收到的地方吗?

“不对,你说的不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俩的用心相当缜密。”

三枝和二人马上开车前往配达票指定的,这个地区的邮政总局。由于要出示住所证明和印章,所以他们带上了电费收据和一个简易名章。

从柜台取出来的,是一个小包。看尺寸根本没法塞进邮箱。收件人是‘仙台中央邮局留 三好明惠小姐’。发件人是绪方佑司,住址就是那间公寓。

打开一看,是一摞厚厚的复印件和一盒录音带。包裹得很严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复印件的封皮,贴着报道‘幸山庄事件’的新闻剪报。

“就是它。”佑司说道。“但是,为什么要寄到她那里?”

“真聪明啊。”三枝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这个邮件,收件人这边都是无所谓的。明惠小姐当时正和你在这儿。你只要在上面写上仙台的邮局留局候领,寄出去就行了。没人会来领取的。如果没人来取——留局候领邮件会在邮局保存十天,之后再送还给发件人。如果发件人不在,就再送一次。这样,这个邮件就会被安全地保存下来。无论你出了什么事,即使家里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凑巧邮件被送到的概率是非常低的。这样就把它保住了。”

回到公寓后,三人拿出复印件,为了明惠也能知道内容,佑司出声地读了出来——

家园 level 7(04-38)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4-38)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38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老耕:

当你看到这些文件和磁带时,就表明我和明惠已经音讯皆无。我知道你会很担心,所以做下安排会让你在上田公寓102室找到这个邮件,我在给明惠的明信片上,写下了这个地址,你会很容易找到这里的。

我俩消失后,寻找我们行踪的线索少之又少。我故意没和你谈论过此事,是不想牵连你。因此,这个寄给明惠的邮件,是极少的线索之一,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开封查看的。

我把这些文件,寄到仙台中央邮局,局留候领,因为不会有人领取,所以还会返还——我用这种方式来保存它们。算成是出现万一时的保险。这些是原件的复写。

不过,我会尽量让下的这些工夫变得没有必要。所以现在也祈盼着你不需要读到这封信。

本来,我也不想把明惠也牵扯进来的。可她却出奇地倔强。怎么劝也不回仙台。说要和我一起把事情做完。

她是这么解释的。如果我单独行动,万一失败了,为完成我的遗愿挺身而出的,也只有她一个人。挑战我要做的事情,她绝对会这么做。但是她也未必会成功,要是她也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从一开始就两个人相互协助,这样做起来,成功率会高一些——

我前面写了‘遗愿’什么的,你可能会感到惊奇。可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的确非常危险。

我们要抓住宫前孝。想把他抓住后,揪送到东京的报社。泻户的警察根本指望不上,那儿的县警更是危险。怎么危险,我过会儿再说。总之不能靠警察。因为辖区的关系,即便是有警视厅的介入,案件最终也只能被打回到泻户。所以,利用媒体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宫前孝还活着。

他如今正躲在继父村下猛藏经营的泻户友爱病院里。不,也许应该说是被监禁在那里才对。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猛藏的命令下。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从一开始逐步跟你解释。

发生事件的去年的平安夜,我和明惠为了个家人一个惊喜,先是拒绝了邀请,然后偷偷地去了‘幸山庄’。这些,你也知道。

我和明惠是晚上十点左右到的‘幸山庄’。因为途中迷路了。但是,爸爸说过,他们准备喝一夜酒的。所以,我俩就没怎么担心。当时,‘幸山庄’也点着灯。

但是,里面却没有人。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应答。车也不在。后来才知道,家里人都去了位于小镇中心的教堂,看那里的平安夜的弥撒。

我和明惠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那天晚上很冷,我俩又是第一次来‘幸山庄’,所以就在建筑物周围转悠,观赏夜景,这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意外发生了。突然,从头顶上掉下来个水果篮。

往上一看,二楼阳台的——因为建在斜面上,高度足有四层楼那么高——阳台的地面开了一个四角形的口子。随后,也就是喘口气的工夫,连梯子都漏了下来。是救生用的软梯,打开了。

当时,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那应该是妈妈做的。在仙台她就经常那么做,冰箱满了的时候,她总是把酒和水果什么的放在阳台上冷藏。在‘幸山庄’她也这么干,结果把东西放在了逃生用软梯盖子上,水果太重就把盖子给压开了。

明惠捡起了水果,我爬着软梯上了阳台。那窗子没锁,我进去后打开门,让明惠也进了屋。我们俩收回软梯,把果篮放在安全的地方。那个软梯的挂钩已经很浅了,挺危险的,我寻思着该修一下,万一谁不知道踩上去就坏了——现在回想一下,那想法可真是多余呀。

在家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可是还没人回来。我俩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到街上走走。在屋里找到了备用钥匙,明惠对家事有些神经质,所以把门窗紧闭,二楼阳台的窗子也锁上了。正因为这样,事件后,警察才得出,罪犯装成了熟人叫开门,之后闯入房间的结论。

(但是,关于这一点,媒体并没有报道。因为,在调查这样的事件中经常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犯人的同伙为了扰乱调查,会主动供出‘那事儿其实是我干的’之类的。这时一旦问他,是从哪儿进去的。要是对方答了‘阳台的窗户’,马上就会知道他在胡说。)

我俩去了街上,因此才和家人们走岔了。因为我俩根本不认识路。

我和明惠,就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那天也是我给她戒指的日子。我俩想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然后告诉他们所有的事儿。这样做虽然有些孩子似的玩儿心,但是也挺好,因为是圣诞节嘛。

午夜零点,我们又回到了‘幸山庄’。

灯还在点着,香槟还排在门廊前。我纳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就从窗户向里面看。但是,和一个小时前不同,窗帘是遮着的。就是说,大家应该都回来了。

明惠打开门,门没有锁。

之后,我俩看到了尸体。

那场景至今无法忘记,连梦中都会出现。先进屋的明惠,扯破喉咙的尖叫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我还记得,她摇晃着碰倒了花瓶,盛开的蔷薇洒了一地。

房间里满是鲜血。我最先看到的是,头冲阳台仰面到地的爸爸。头被削去了半边。身上还整齐地穿着开领毛衣,系着领带,一只脚上好像还穿着拖鞋。

爸爸身边的沙发,靠背上插着一把厨刀。我心里虽然知道不能碰现场的物品,可还是在一瞬间像失去了理性一样,把它拔了出来,扔在地板上。总觉得……那是个非常令人憎恶的象征。不过,那把厨刀据说不是杀人犯孝用过的东西,是某个被害人为了防身从厨房拿过来的。在刀把处,找到了模糊的指纹,说是三好先生的。

三好先生倒在方厅和厨房之间的隔扇处。半坐着的姿势,两臂张开着,挡住了通往楼梯的走廊。

那个姿势所包含的意思,一到走廊就明白了。楼梯的入口处,我的妈妈正倒在那里。三好先生,他让我妈妈和雪惠先逃到楼上,然后自己挡在了犯人前面。之后,被射杀了。胸口中了一枪,后来刑警告诉我,那一枪贯透心脏。

我妈妈被射中了后背,倒下后后脑又被打中一枪。罪犯至此已经开了四枪。

雪惠被一枪击倒,子弹打中了头部。她倒下的地方,距离楼上阳台,只有一步之遥。她手指前方十厘米,就是落地窗的滑轨。

我不知所措,脑子里只想着求求老天让一个人活下来也好。但,那只是个虚幻的希望。

要打110报警时,才发现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被干净麻利地割断了,那时,我已经隐约猜到,这个惨案是有预谋的。

明惠在楼下,精神恍惚,还要拼命抱起三好先生的尸体,我狠心阻止了她。劝她说,警察还要查验指纹。之后,我俩开车去了小镇的警察署。

泻户警察署,规模不大。负责搜查的,也不是泻户署的人。他们在县警机动搜查队到来之前,只是封锁了现场。

在紧张压抑的氛围中,我们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质问。明惠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最终被送往医院。

我主要接受县警搜查课派来的,一个叫小宫的刑警的讯问。那人体格强壮,令人畏惧。

我们冲进泻户署不久,整个镇上就响起了警报。据说是这种情况下的规定处置方法,做紧急召集的。聚集过来的都是男性,以消防队员和青年团成员为中心。按照泻户署刑警的指令,进行搜山。

其结果是,天明七点三十分左右,有人发现,在距‘幸山庄’不到一公里的一处断崖下,漂浮着宫前孝的尸体。

这两个人都在‘幸山庄’附近,并没有参加搜山。两人都三十多岁,是村下猛藏经营的不动产公司的社员。是猛藏从东京带来的人,让他们冒失地去搜山,恐怕连自己都会走丢。

据说,他们一听到事件,就马上赶到了‘幸山庄’。

“听说社长的朋友出事儿了,所以我们赶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但留在现场也不可能帮不上什么,直到天明后,在返回小镇的途中,发现了孝。

他们说孝是‘挂在了岩石间,漂浮着’。当然,两人没法把尸体拉上来。山崖陡峭,海浪又大。所以二人又一口气返回了‘幸山庄’。之后,等警察跟着他们回来时,孝的尸体已经不知漂到哪儿去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消失了。

刚才,我一直在用一种暗示的写法,我想你也觉察到了。

我认为那两人是撒了个弥天大谎。他们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宫前孝根本就没从山崖上掉下去。

但是,在现实中,这个谎言,和当天在悬崖下发现的孝的鞋子,却成了被普遍接受的‘宫前孝死亡说’的证据。

但是,众人都被欺骗了。因为,宫前孝还活着。

我也是在事件过去一个月之后,才对那两个人的话产生怀疑的。那时,头脑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冷静地一思考,才真正开始这样认为了。

当时,这样考虑,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想,在推理小说中,‘没有尸体’就意味着案件可疑。现实中的搜查,也应该是一样。不可思议的是,警察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做出孝已经死亡的结论呢?

进入这个话题之前,我先解释一下警察为什么会断定孝是罪犯。因为你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没有我那么多。

第一点是,‘幸山庄’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了大量孝的指纹。还发现了和他AB血型一致的很短的毛发。我父亲和其他被害人当中,没有AB血型的。二楼的房间里没有他的指纹,可楼梯的扶手上有。‘幸山庄’里,除了房主三好和绪方的家人之外,没人进去过。所以,有可能在那里留下指纹的第三者,也就是建筑商工程队了。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和在山庄里发现的指纹作比较的,是泻户友爱病院保存的孝的指纹样本。他以前曾经在这个未来的继父经营的医院里住过院——这个,你也知道。这个医院,据说会收集所有患者的指纹。因为在这个医院占绝大多数的酒精依赖症患者中,出院或是逃走后,还会终日饮酒,最终酔死街头的不在少数。这样的话,有了指纹档案,就能马上查明身份。

第二点是,他在事件前日,父亲他们应邀去村下家时,曾经试图勾引雪惠,但是没有得逞。当时被猛藏臭骂了一通,逃走了。可就此知道了两家人住在‘幸山庄’这件事。所以在第二天跑到那儿动手,也是正常不过的。

事件前日的二十三日,孝向雪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只能猜想了。听到惊恐的雪惠求助声,第一个跑到她身边的,是三好先生,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雪惠当时正在村下邸的庭院中。只有在那个宽阔得无法想象是私宅的庭院当中,孝才能偷偷地接近雪惠。

其实,他应该是这类事情的惯犯。关于这类的报道已经有很多了,你也很清楚。只是重大的伤害事件,他就犯过两次。一次是殴打与猛藏签约的生命保险公司的销售员,致使对方受伤住院。第二次是袭击村下一树带来的女子,致使那人手臂骨折。那个女子是一树店里的熟客,也是他当时的恋人。按她的说法,是在院子里散步时,孝突然冲出来,攻击她。在拼命逃跑过程中,摔倒折断了胳膊。要不是听到她的尖叫声,家人跑过来相救,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后一个事件,和雪惠的情况差不多。

第三个理由是,二十三日晚上之后——也就是,发生了雪惠的事,从村下邸逃走后,——孝躲在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也就是说,他没有命案现场的不在场证明。

(但是,说到这儿,那村下的全家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事件当时,村下邸里有,猛藏夫妇,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人,还有猛藏的长子一树。他们都说自己在事件当时呆在村下邸,可没有一个第三者能给这些话做证言。亲人之间的证言,不能作为不在场证明的证据。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有些荒谬了。)

这三点,就是断定孝为罪犯的理由。

遗憾的是,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目击证人。‘幸山庄’所处的别墅区还没完工,所以当时没还有其他的房主想在那儿过圣诞节,因此父亲他们那天事实上处于孤立状态,像在一座荒岛上一样。

曾经出现过一个证人,说他在别墅区的入口处见到过一个像孝的人。可是仔细一问,发现的时间却是在事件前日二十三号的晚上。不过,警察却认为这是他在那天来熟悉地形,为二十四号的行凶做准备的证据。

连在‘幸山庄’附近听到过枪声的证言都没有。只是有人报告说,几乎在事件发生同时,听到那个悬崖那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可这个消息也是模棱两可,报告者并没有肯定那就是枪声。

对了,还忘了一件事。就是汽车。

据说孝是开车去的‘幸山庄’。村下家的车库里有一辆很久以前一树开着兜风用的老爷车。猛藏的证词上说,二十三号晚上,孝说明天要用车。所以就把那辆借给了他。

事件发生后,在‘幸山庄’的周边发现了和那辆老爷车一致的轮胎痕迹,这也是证据之一。汽车本身,被发现撇在了通往孝跌落的那个悬崖的小路前。在车内查出孝的毛发数根,还有和在‘孝山庄’使用过的,同一口径的弹夹一个。

但,问题是,孝使用过的那支枪。

他怎么会有枪?这一直没搞清楚。勉强算得上的解释是,现在村下猛藏的夫人宽子,以前去给孝的母亲俊江扫墓时,偶然碰上了他,之后发生的争吵,那时他威胁宽子说(咱在东京和暴力团都有关系,手里还有枪,所以——)——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证明,太单薄了。

不过,警视厅的搜查资料上显示,‘幸山庄’事件两年前,在东京曾经发生过一次性扣押五十支私造手枪的案件,在那次调查当中,孝被列为嫌疑人,接受了讯问。当时,他十九岁,和朋友住在池袋的一家公寓,没有工作。

那时,孝和私造枪支事件并无关系,但在讯问中承认了在马尼拉曾经练习过射击,枪法很好。——

在‘幸山庄事件’中用来行凶的手枪,最终也没有找到。

警察说,可能一开始只是拿出来威胁一下的,可是一冲动就失手开枪了,杀了一个,之后再杀几个都是一样,——为了没有目击者,就把在场的人都杀了。

可是,我没法接受这种说法。孝一定是非常憎恨‘幸山庄’所有的受害者,才会那么做的,——这是我的考虑。

当然,这倒不是说,我的父母和三好先生和他女儿,具体的曾对孝做过什么。仅仅是这些人存在在那里,就会挑起孝的仇恨。我想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绪才致使惨案的发生了。

孝在村下家只生活了一年。因为他母亲俊江在和猛藏结婚一年之后去世了,是车祸。——这些,一部分杂志也做了报道。

事故发生在,她送猛藏去友爱病院后,回家的途中。她刚刚取得驾照,转弯不及时,坠入悬崖。其后,孝就离开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村下家族。原本,在俊江活着的时候,他就和家族的其他成员相处得不好。这些事情,都是从刑警小宫山那儿听来的。

我认为这要怪孝的家庭环境。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没遇到过什么好事。被学校驱逐、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再婚。刚刚进入一个新的家庭,生母就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呆在一群好似陌生人的家人中间。

当天在幸山庄里的父亲和其他人,拥有着孝渴望而未能得到的全部。之后,他们撵走了试图接近的孝。这当然是因为,孝的接近方式太过粗暴,那样的人,是不会考虑到自己的方式有问题的。他只想着自己‘被拒之门外了’,于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要狠狠地反咬一口。

父亲他们是在错误的地点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

好了,现在我来解释一下,我是如何开始怀疑宫前孝还活着的。

像前面写过的那样,最初只是一个简单的疑问。没有找到尸体,仅凭着两个人口头一说,就当成了证据,轻易地确定凶手死亡,这合理吗?之后发现他的鞋子什么的,那根本不值一提,只把鞋扔下去,要多少都有。

所以,我去了县警,见到了前面提过的刑警小宫山。‘幸山庄事件’搜查本部已经在三天前撤销了,他正在负责别的案件。

我直截了当地跟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也一直沉默不语地听着。之后跟我解释说。

第一,说看见了孝的尸体的两名目击者,跟孝很熟悉。这个警察也证实了。因此,他们不可能看错。另外还确定了尸体上的衣服也和孝前日穿过的一样。第二,事件发生时,泻户町极其南北邻镇,都没出现失踪者。因此,无法想象是另外一个人落入海中,恰好当时被冲到了崖下。也不可能是之前落水沉入海底的尸体,偶然的在那个早上浮起来,漂到了那里。第三,那个悬崖上面的道路,是孝在杀死四人后,为逃走时不被人察觉而能选择的最佳路线。那条路,路面没有整修,也没设置防护栏,很危险,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有这么条路。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北走,就是小镇的北部屏障一样的山岭,只要越过那道山,就到了旁边的新田町,那里有货物专用的铁道。

实际上,搜山的时候也确实查过那条路。但当时还是深夜,所以可能就没发现孝跌落悬崖。

小宫山刑事说,这三条是主要的理由。我当场也感到能接受了。认为警察做出来的判断总不会错吧。

但是——

要命的是,把这些解释给我的小宫山刑事,却和我相反,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他做说明时的些许含糊不清的语调,我想也是因为如此。

我问他,刑事先生作为个人是怎么看的。

他沉默了好半天,然后答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不能明确的说出来,就说明小宫山先生本人也认为宫前孝死亡的可能性很小,是吧?)

小宫山刑事又沉默了。之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很震惊。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因为在我眼里,一直把这个刑警看成是调查的中心人物。

(上面要是说宫前孝死了,那他就是死了。要是命令搜寻遗体,那我们就全力搜找。)

事实上,当时搜找孝的遗体,搞得大张旗鼓的。你还记得吗?

(所以即使最终没有发现,也不能改变遗体一定在某处,宫前孝已经死亡,这样的结论。如此大举动地搜寻,还没能发现,就是因为不能允许‘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孝的遗体’,这样的想法的存在)

(你所说的上面,有什么证据才得出了宫前孝已经死亡的结论呢?)

小宫山刑事阴沉着脸,像是说谜语一样。

(因为村下猛藏是这么说的。)

之后,慌忙低声说道。

(抱歉。这事儿不应该说出来。请把它忘了。)

因为猛藏是这么说的呀。

刚开始,我还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还在琢磨,凶手的父亲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解开这个谜底,不是在泻户当地,而是回到仙台,读到周刊杂志后。

我读到的那篇报道上说,村下猛藏,是一个在泻户町拥有着巨大势力的大人物。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人脉上,他的地位不可动摇。

是的,人脉,就是答案。

出面调查泻户町凶杀案的县警刑事部长,有一个年长三岁的哥哥,他曾做过律师,现在任保守党议员。

而在他选举时,猛藏一直予以资金支持。仅遵循政治资金规正法,公开的数额就有一千万以上。背地里交付的巨额资金就更是无法估量了。

刑事部长,可以左右调查方向。至于警察厅说什么,根本不用理睬,那方面议员先生自然会有所交待。‘幸山庄事件’的凶手,并不是没有查明,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不能逮捕而已。所以要把搜查的结论引向‘无法找到遗体,但可以确定死亡’。这一点,他们做起来也不是很难。

这样的话,也不会引起社会舆论的哗然。

我考虑过。小宫山刑事故意说出‘因为村下猛藏是这么说的。’这句话,一定有他的深意。——我想他是不是在暗示着,猛藏把孝藏匿起来了——或是监禁起来了。

警察上层无论自己的财神爷猛藏怎样恳求,或是施压。他们都不会放任射杀四人的凶手带着凶器任意逃窜。要是真那么做了,万一之后再有案件发生,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而且,猛藏也不会做出那样混账的请求。

因此我想,他会不会在案件发生后不久,就抓住了孝,然后从部下中挑选两个心腹,让他们做见到了孝的尸体的假证。

之后对县警刑事部长——或是他的议员哥哥,这样请求——孝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我绝不会让他再跑出来闹事。因此,请采用我的部下的目击证言,把搜查向‘孝已经死亡’的方向引导——

你不认为极有可能是这样的吗?

于是,这种想法占据了大脑,我开始整天只想着这事儿。所以辞去了银行的职务,有一阵子连明惠都给忘了。要不是她眼睛失明,那种状态恐怕要一直持续下去。

让我一直烦恼的是,我无法找到孝事实上正活在世上的确切证据。还有,村下家把那样的孝藏匿起来,会得到什么好处。——这两件事。

特别是,后面的那个,真是道难题——窝藏孝,为什么?

把他窝藏起来,得不到任何好处呀。孝是‘幸山庄事件’的凶手一事,早已经在全日本传开了,事已至此,即便是把他本人藏起来,也无法挽回村下家的名誉。

绝不会是因为亲子之情。事件之后,猛藏虽然替孝不住地谢罪,可那怎么看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正是那种贯彻始终的谢罪表演,才让他成功地避开了世人的谴责。

但是——

以下的虽然是个旁证,不过是无法断定的传言,可却是能说明村下猛藏这个人,为了自己的家人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实例。

你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在东京麻布曾经发生过一起酒店大火。酒店的名字是‘新日本酒店’。那场火灾,使入住的八十三名客人当中有四十一人被大火烧死,一场大惨祸。

那场火灾,被明确地认定为是一场人祸。‘新日本酒店’当时虽然是刚刚竣工半年的崭新酒店,可防火门和自动灭火喷头上都没有装备烟雾探知器。各层甚至连灭火器都没有。客房的窗帘也不是耐火材料制成的,紧急出口的门也被堵死,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在加上,酒店设计为了显得华丽,这个八层的建筑物中央做成了楼梯井。出火点虽然在二楼,可火灾时,那个楼梯井成了巨大的烟筒,烟顺着冒到了各层,火焰也顺势逐层蔓延。死者当中,有不少是被大火赶到了高处,之后无奈坠楼而死的。

那场大火你是知道的,可你不会想到那和村下猛藏也有关系吧?

事实是这样的。

的确,那场火灾根据判决,酒店所有者和经营责任人都被判刑了。可他们只不过是替罪羊。实际提供经营资金,订购设备,指示压缩人工费用至极限,酷使员工,挣了个盆满钵满的——是村下猛藏。

他不仅仅满足与在泻户町做个小镇名人。还要向东京发展。

十八年前,猛藏四十一岁。泻户友爱病院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型医院了。收益也不断增长。所以,他开始考虑在东京得有个立足之地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开始要把触角伸向酒店经营的原因。至于启用那些替罪羊,是由于考虑到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当中,一个精神科专门医院的院长作为经营者出面,反尔会增加负面效果的缘故。

那些替罪羊顺从地承担了火灾责任,认了罪,之所以没有供出猛藏来,是因为猛藏拿出了足够的钱,用于补偿他们的家人和聘请了著名的律师。他们也知道,怎么判都是因公致死致伤的罪名,不会获刑太重的。

这不是我在胡乱猜测。这些都是刊登在周刊杂志上的内容。那个报道的复印就夹在这里——

我在调查村下猛藏的时候,发现了这篇报道,当时也感到很震惊。之后,查出了几个当年事件相关人,接着就去找他们了——因为我想了解的更详细。

其中有一个,火灾当时在客房部工作。他这么跟我说,你知道那场火灾的出火原因是什么吗?

新闻报道上说,是清扫空房的客房部成员,偷着吸烟,结果引燃了大火。可是,那人却摇头说那不是事实。

(真正的原因是,村下猛藏的长子一树。报道上说的那间空房,其实住着人。猛藏的妻子清子夫人领着一树住在那里。清子是来东京采购的,不是购物是办采购。为了能在泻户炫耀,她每月一次来东京大量买进时装,这是那个女人的习惯。)

(可是,当时的一树只有十岁左右吧?)

(所以,他在清子睡着的时候玩火,才引起了火灾。再加上,惊醒的清子一看到着火,就光想着逃命,什么也没做,只领着一树在第一时间跑了。那女人真是和猛藏太般配了。)

这是‘新日本酒店’惨祸真正的原因。后来,猛藏为了遮掩事实,选中了客房部的人,出钱收买了那人,要他出面承担责任。——这样的传言,在酒店内部人员之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可看看长子一树现在的样子,就觉得猛藏当年那么做一点儿意义都没有。)——那人说道。

村下一树在东京北新宿经营着一个,由父亲出资开设的酒馆。但那其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酒馆实际上处于停业状态,一树本人就属于那种可以进他父亲的医院的酒精依赖症患者,而且是个色鬼——这些,都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

不过,一树随便他怎么样。现在的问题是,猛藏有曾经如此蛮横无理地保护过家里人的‘实绩’。

但是,那个‘实绩’又不能完全适用于孝。

他和一树不同,不是猛藏的亲生儿子。猛藏在和孝的母亲俊江再婚时,并没有给他办理养子手续,根本就没想办理。因此,孝没有继承村下家财产的权利,连姓氏都还是原来的‘宫前’。

这样看,猛藏在事件后极力阐明的(我把孝当成了亲生儿子,曾经努力地想让他敞开心扉)——这如同台词一样的话,根本不值得一信。

用常理是无法解释猛藏窝藏孝的理由的。

所以,我对猛藏和村下家的周边开始了调查。

最先查明的事情,有一个。就是关于孝的母亲的车祸,当时有一些流言蜚语。说那其实是谋杀,是俊江被猛藏给谋杀了。

据说猛藏有这个动机。那个时候,猛藏已经和现在的夫人宽子有了交往。这当然会引起与俊江的夫妻感情不和。——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

不过,以为感情不和,厌烦了妻子就把她杀了,这多少有些难于理解。——因为他没必要下这样的杀手,痛快的离婚不就得了。就算是有精神抚慰金,婚姻生活不过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关于这件事,在俊江死后,匿名信到处乱飞,说是猛藏吩咐常用的汽车修理工厂,给车做了手脚,害死了俊江。被揭发的‘服部汽车工场’的经营者,查清了写匿名信的人,之后和猛藏一起威胁要起诉那人。

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真的是猛藏谋害了俊江,我也不知道,那次谋杀和‘幸山庄事件’的凶手孝会有怎样的关联。

此后,又出现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

是关于泻户友爱病院的。接二连三的发现的险恶的事情真相,可真把我给吓坏了。

泻户町的人,嘴都很紧。可是一旦耐心地和他们接触一段,就会发现,他们把嘴闭得那么严,不是出于对猛藏的忠诚。而是——

出于惧怕。

村下家是一手遮天的掌控着小镇的家族。猛藏是家族的首领。如果有人敢不服从,那他就无法在泻户町生活,不仅如此,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警察也管不了猛藏。当地媒体也是一样。因此,镇上的人对从东京赶来采访‘幸山庄事件’的媒体,都不敢随便开口说话。生怕哪句说漏了。

所以,泻户友爱病院一直以来被世人看做是优秀的大型医院。

镇上的人之所以能对我开口讲实话,我想是因为他们看我是‘幸山庄事件’的遗属的缘故。泻户町的居民,也对那次事件过于简单的解决而感到不满和不安。

把真相讲给我的,不仅仅是当地的居民。同一县内的福祉设施和医院,饭馆和旅店,还有当时想到友爱病院的酒精依赖症患者众多,就拜访了戒酒会和指导戒酒的医疗机构,结果发现那里有很多‘原友爱病院患者’。他们迫不及待的告诉了我真相。他们都是,迄今为止无数回讲过友爱病院的恐怖,可没有人认真倾听。都说他们反正是一群脑子有病的家伙,反正是离不开酒精的人渣,说出东西不能相信。

关于那个医院,有太多可怕的传闻。仅仅我听到的,就有这些——

患者在院内死亡,不允许家属看到遗体。有时还会私下将尸体火化。就是因为怕外人知道死因。

至于伙食,要么是干巴巴的麦饭,要么是腐臭的陈米。配菜粗糙得无法下咽。患者的伙食费一文不少地收缴了,可那些钱都被偷偷地私吞了。进了村下一家的腰包。

住院患者的随身物品,在邻镇的小市场上被卖掉了。

如果大量用药,就能索取相应的保险金。检查也可以催缴相应的费用。反正只要有健康保险制度存在,揽下大量的住院患者,不管必要不必要,反复的给他们用药和检查,钱就会像流水一样进入医院。

‘作业疗法’名义上是让患者出去打零工。挣来的钱,医院当然要从中剥扣。

友爱病院之所以喜欢接收酒精中毒症患者,是因为他们出院之后还要返回来的几率很大,是很好的回头客。由于患者经常会被家人抛弃,所以有人宁愿缴住院费也不愿让病人出院。这样一来,只要把患者留在院内,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赚钱了。所以,医院派人到到东京的山谷和泥桥一带搜集酒精中毒患者,也是这个原因。

再次住院的情况下,患者一般都会被送到过去曾经住院的地方。友爱病院会在患者胳膊上标注编号。然后,只要把这种做法向社会通告,那么即便是在外县和东京,醉倒街头被救助的患者也马上就能与友爱病院联系上。这样就可以确保稳定的患者数量。

对患者不予治疗。治好了病人医院就不挣钱了。外表上排列着一串名医的名字,可除了村下猛藏、和他的女婿神木达彦、远山显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看护妇和看护士的绝对数少。他们就从患者中选人来监督患者。像在电影中看到的纳粹收容所一样。

村下猛藏和当地的警察关系亲密。整个小镇都被猛藏所控制,警察和政府也不例外。传言,村下最近和在东北地区扩张势力的暴力团也有关联。因伤害和杀人案件被逮捕的组员,到了村下院长那儿就会被酌情附以分裂症之类的病名,以减轻刑罚。这些组员,以强制入院的方式被送入友爱病院,就成了院长保镖,然后不知不觉的就受到了‘看护士’的待遇,顺便还担任看守患者的工作。因此,友爱病院患者当中,被看护士用手枪威胁过的人不在少数。

在友爱医院,电击疗法简直是家常便饭——

老耕,这些你怎么想?

听了之后,我觉得恶心。另外,我还理解了,父亲生前去‘幸山庄’时,对于和猛藏的再会为什么会没有半点喜悦。

当然,爸爸他们不会知道刚才写的那些事情。可是,两人从小就认识猛藏,他们曾明确地表示过,打那时起‘对他就没有一丝好印象’。

(那个人,满口谎言,大话连篇,而且说起来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做了坏事,被人戳穿了,也决不承认。就算被人抓了个现行,他还是能瞪着眼睛说瞎话——什么,我没想这么干,是被某某逼着干的——就这样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让别人替自己被黑锅——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爸爸小时候是孩子王,倒也没吃什么亏。可三好先生,却被那个家伙给害惨了。

爸爸不是乱说别人坏话的人,三好先生也是。可他们两个一提起猛藏,就厌恶得像见到了蛆虫一样——说起来,以前明惠也跟我说过一件事。

三好先生那边,在要购入‘幸山庄’时,不光是三好先生本人,雪惠小姐也总是跟着去实地看房。因此,她较早地碰到了猛藏。

猛藏好像看中了雪惠小姐。还跟她说过,下次去仙台的时候,要请她一起吃饭,之类的话。

雪惠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客套话,随后就忘了。结果猛藏真的跑到仙台来了,之后给雪惠打了电话。

猛藏纠缠不休,雪惠怎么也推辞不了,无奈只好让明惠陪着去了。猛藏硬是把见面场所指定为他入住的那家酒店的大厅。

结果那天,靠着明惠和雪惠两人才摆脱了猛藏的纠缠,安全回来了。明惠很害怕。那人坐下的地方站起来之后,好像油光闪闪的。很下流,可不是让人能笑得起来的那种下流。——

因此,我真的不能理解,‘幸山庄事件’前日,爸爸他们为什么要接受邀请拜访村下邸。反过来说,也许真的有什么去他家要说清楚的事情。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和猛藏的关系,决不像事件之后猛藏鼓吹的那样是什么好朋友。

父亲在商量购买幸山庄时说过,‘幸山庄’那片别墅区的开发计划,是泻户町里稀少而又强硬的‘反村下一族’的土地所有者们,召集东京的建筑商商议后才开始的。因此,开发前景无论多么诱人,猛藏也赚不到一分钱。

不错,亏得有了村下家族,泻户町才发展起来了。可结果上,小镇却已经像一个一党独裁的国家了。所以,那些人要联合起来组成个‘在野党’。

猛藏见到这些动静心里可绝对不会舒服。可实际上,开发推进派却灵活应对,积极进展,一点儿没受猛藏的影响。在加上仅凭猛藏的力量根本斗不过的银行和大型房地产公司的也和开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所以计划步入了正轨。这样一来,善变的猛藏立刻放软了态度,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这儿的病人,为了进行‘作业疗法’,要到别墅地的工地去干活。推进派这边,一听了‘为了患者’这样的话,自然无法拒绝。可我想,那‘作业疗法’的报酬最后可没交到患者的手中。

我想,父亲之所以决定要买下‘幸山庄’,恐怕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支持那些反抗猛藏的意图将小镇私有化的做法的居民们。当然,也出于对泻户这片土地的喜爱。就为了这个,也不能让猛藏掌控这片喜爱的土地。父亲生性倔强,最讨厌歪门邪道的勾当,所以我还记得当他看到‘作业疗法’的患者身上被刺上标号时异常愤怒的样子。

现在,我们回到前面的话题。

即便了解到友爱病院这惊人的真相,也无法解开刚才的猛藏声明孝已经死亡之谜。找不到他非得窝藏孝的理由。

孝在成为村下家的成员之前,曾经在泻户友爱病院住过院。所以,会在一定程度上清楚医院内部的事情。

可是,这个‘幸山庄事件’的凶手,即便揭发了他继父医院的丑闻,又有谁会认真听取?他可是杀害了四个人的杀人犯。猛藏当然不是害怕他在警察那儿乱说,才把他藏起来的。——即便是他害怕,孝也未必会求助于他。——因为,如果那么做了,虽然可以免去一时的惩罚,可从结果上讲,还是被猛藏攥在了手心。对于外界来说,孝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了,所以,猛藏可以没有任何风险的抹消这个人。

这件事,我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明惠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至今也感到很抱歉,不该撇下一个人她不管。所以,你责怪我,其实我更加自责。真的。

幸好,明惠马上好转了。给她治病的柴田先生,是和猛藏有天壤之别的精神科医生。

当时,我内心在陪伴明惠和持续调查之间犹豫不绝,两种想法一样强烈,所以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是一通电话打破了僵局。

打开电话的,是一个叫‘阿源’的人。请教他的真名时,他却坚持说自己就叫阿源。还称我是‘幸山庄事件幸存者’。

阿源说他到四月末为止一直在泻户友爱病院住院。毫无疑问,也是个酒精依赖症患者。一副流浪汉的打扮躺在泻户车站睡觉时,被警察发现,送入了友爱病院。

因为是首次入院,所以阿源被采取了指纹。当时是深夜,他被护士带到医院资料室一样的地方,采取了十个手指全部的指纹。

当时,那里有一名医生。看到阿源和护士进来,就露出一脸惊慌的样子,他手上拿着一本病历。于是阿源偷着看了一眼,那卡片上姓名一栏,写着‘宫前孝’。

我问‘真的吗?’,阿源自信满满的保证说,绝对没错。还有,那个医生的名字叫神木达彦,时常来友爱医院帮忙。

猛藏的家人,为什么到了现在还偷偷地取出孝的病历呢?要是,孝真的已经死了,就没必要……

这使我我更加确信,孝依旧活着。他需要接受某种治疗,所以才会需要病历。

孝,躲在了友爱病院——没错,一定在那儿。

阿源说他在东京。身边还有一些朋友,有曾经从那里脱院(从医院逃出来)的经验。因此,也许能帮助我把孝从那里带出来。听到了这些后,我便匆匆忙忙的去了东京。动身那天,是五月十日。

我在东京见到了阿源和他的朋友,听到了很多有关医院的事情。友爱病院长期人手不足,特别是找不到医生。这和猛藏的经营方针在践踏着医生的良心不无关系。因此,能在那儿呆住的医生只剩下猛藏的家人了。——知道这些之后,我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这样的话,猛藏把孝窝藏在那里,暴露的风险就没那么大了。

最可怕的是,据说友爱病院还相当频繁地给患者实施抹消记忆的处置。

阿源的病房里,有一个年轻人。他刚拿到驾照后就因交通肇事撞死了一个孩子。之后,在持续出现精神不安定状态,事故过了两年,还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住院,是经过了家人的同意的。

那个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两个晚上,回来后记忆就消失了。另外,写在胳膊上的患者编号也变了。

写在那个年轻人胳膊上的是——LEVEL 7。

失忆的年轻人,变得几乎和幼童一样了。阿源得从筷子的用法开始教他。可是,过了一阵儿,阿源才明白,男子的动作迟钝,手指笨拙,不仅仅是因为失忆的缘故——还因为他的左半身已经麻痹了。

男子被抹消记忆后不就,家人就领他出院了。那可真是‘忘记了全部不快的回忆’——阿源笑得浑身直颤。

不管怎样,我们就要实施把孝从友爱病院引出的计划。虽然还无法确定具体的行动日期,但我决心要竭尽全力。

那盒磁带里面有阿源谈话的录音。如果我们回不来,那么请带着这份记录的复印和磁带,去东京的报社。

我一定尽力不要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回来。

因此,我就不写‘别了’之类的丧气话了。

佑司

佑司读完记录之后,室内陷入了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开口。

最后,三枝用爆破音打了一个喷嚏。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抱歉’,三枝说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解开了疑问?”

佑司看着记录的复印。“我们俩,好像是潜入友爱病院时被逮住了。”

“看样子是。”

“为什么没把我们就那么关在里边?”

三枝笑道。“是猛藏良心发现了吧。”

“不,不对。”佑司摇头说道。“猛藏是怕,把我们扔在里面之后,万一一不注意被谁察觉到。实际上连我们都能刺探出孝的存在。无论他觉得自己防守得多么严密,可毕竟那里有八百个大活人。想让秘密一点儿都不外泄,不可能。所以,根据这个教训,他明白了友爱病院也未必是绝对安全的。”

“好了,那么……”三枝站起身来。一副严肃的表情,太阳穴在轻微地跳动着。

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紧张——佑司想道。

“去向村下猛藏讨债吧?”

家园 level 7(04-39)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4-39)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39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这是真行寺悦子第一次来到泻户,她想起了这个小镇当年曾是‘幸山庄事件’的舞台。那时在电视里看过无数次的景色,如今在车窗不断闪过。

“悲惨的事件啊。”义夫说道。

悦子点点头,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美绪被转移到一个发生过那么恐怖的事件的地方——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窗外的景色的确很美,美丽的景色一点点渗入了困倦的大脑。他们是黎明时分到达的,从高出向下望去,朝阳正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悦子唤醒睡在后排座位上的由佳里,要她看窗外。

金色的曙光点染着海面,那些光辉慢慢地汇聚到一起,不久就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弓形。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恐怕就不会相信地动学说了。因为在这里见到的太阳,不过是在空中闪耀的装饰品而已。

三枝在交给义夫的纸条里,用独特的棱角分明的字体,写下了很多内容。

首先,最重要的是救出美绪的时间,要在今晚十点。不过,也许会稍微提前或延后,所以要从九点半开始,把车停在指定地点等待。

那个指定的地点,在泻户友爱病院的后边的杂树林里。那儿附近就有医院的‘四号通用门’。三枝还画上了草图。

草图下方还不厌其烦地写下了见面时应注意的事项。

(总之,你们什么都不要问,带上美绪马上离开那里,赶回东京。具体的解释,我以后一定会有的。)

旁边还画上了引线以示强调。

如果按照字条上的指示,当天下午到泻户町就来得及。可是悦子急得坐立不安,加上预想到白天道路可能会拥堵,而且义夫说最好先看熟悉一下小镇和友爱病院周边的地理,所以真行寺一家当晚便驱车从东京出发,赶来泻户町了。

泻户,小镇整体给人一种出于斜面的感觉,有很多坡面。东西狭长的小镇中央,有一个私铁车站。繁华街也都在车站周边聚集着,清早便开始经营的咖啡馆里可以用早餐。

一脸倦容的服务员端来了早餐,出乎意外的热心地告诉他们附近有不错的旅馆。

“泻户友爱病院在哪儿?”

义夫问完,那个服务员就推开窗户,伸出粗壮的胳膊,指着小镇西侧的高台。“看,那个就是。”

看着那个朝阳映照下的建筑,悦子想(简直像个要塞。)——建筑物本身那么大,可窗户却极端的少。周围没有人家,却布满了栅栏,可以看见,高台上用推土机弄平的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汽车。

服务员说:“要是去看病的话,医院八点半开始接待。”——像是告诉他们巴士的发车时间一样,用着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

悦子想起了,‘幸山庄事件’的时候,报道里经常说,这个小镇为友爱病院所有。居民也曾期待着发生杀人事件的别墅区,会给小镇这样的性质带来变化。

“事件之后,别墅区那边怎么样了?”

服务员脸上一副含着酸梅的表情。

“不好不好,特别萧条。高尔夫球场倒还可以,休闲旅馆可真是门可罗雀呀。别墅也是,无论怎么分户都找不到买主,就连以前预订的也都取消了。”

是呀,应该是这样,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付那么多的钱,买下别墅、租住休闲酒店,本来就是为了从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所以决就不可能再特意去选一个可能增添别种压力的地方了。

三人在服务员推荐的旅馆开了个房间,等到收拾妥当,已是上午十点了。由佳里马上钻进了被窝。

“说好了的,爸爸。”

悦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靠着椅背,说道:“你说说那个叫三枝的人。”

义夫做在床角,看着由佳里熟睡的样子,低下了头。“悦子,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新日本酒店’大火吗?”

悦子稍微想了一会儿,回忆起来了。在那场位于麻布的酒店火灾中,有四十多人丧生,是一场惨祸。

“嗯,我记得。”

“实际上,你母亲也是卷入那场火灾的客人之一。”

悦子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可是头一次听说。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十八年前,我已经十六岁了。妈妈要是受了伤,我立刻就能知道的啊。”

“她没有受伤,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救了。”

“可……。是吗?那为什么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副义夫沉默着,似乎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像是把回忆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等待着指针摆动的停止一样。

“那个叫三枝的男子,正是救了你母亲性命的恩人啊。”

“是那人把妈妈从酒店大火中救了出来?”

悦子半开玩笑地笑道:“那,那人是消防员?”

义夫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火灾发生时,他,和你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就在那个酒店的最高层。”

悦子心里猜想着义夫下边会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

义夫说道。“那个三枝隆男,在十八年前,曾经是——在非常短的时期曾经是——你母亲的情人。”

十八年前——悦子计算着。当时,母亲织江年龄应该有多大?二十一岁生的悦子,这么算,她那时应该是三十七岁。

“可是那人——那个三枝,现在才刚有四十多岁吧?”

“四十三岁。十八年前,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

织江一直长得很少相。过世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或许,她三十七的时候,在旁人看来只有三十一二岁。

可是,织江——自己的母亲,竟然同年纪小一轮的男子相爱?

不对,那不叫相爱。

是婚外恋!

“爸爸你当时知道吗?”

“当时不知道,直到火灾之后……”

义夫抚着脖颈。

“那时我把精力全部投入了工作,所以,家里的事都交给了你母亲……”

悦子不由得嚷道:“妈妈的婚外情,可不是家里的事!”

“你别嚷,悦子。”

悦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不想面对着义夫。悦子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两罐啤酒,递给了义夫一罐。

“这事儿,你不能清醒着听完吗?”

“三十四岁的人听说自己的母亲三十七岁时搞婚外恋,——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得想喝罐啤酒。”

“这个,能当成广告词用。”

两人几乎同时打开了啤酒。几乎同时发出了‘嘭’的一声。——却产生了一种幽默的效果。悦子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对不起。”

“什么?”

“我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

“嗯,是吗?”义夫喝了口啤酒。“我每次想起这件事儿是,总是要笑一下。只是一下呀,再多就笑不起来了。”

“你费了多长时间,才能对这件事笑得出来的。”

“五年左右吧……”

五年呐。这个速度,从妻子的偷情中解脱出来,算是快的呢?还是慢的?——也有的男人是永远不会笑出来的吧?

“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当时在东京日报的社会部,是个记者。”

悦子回头看着义夫的脸。

“那,他是爸爸的熟人了。”

“是呀。在家里,还和织江我们三人一起吃过饭呢。也一起喝过酒。悦子你不记得了吗?他到过我们家,那时他不用过滤网筛一下刚煮好的咖啡,惹得大家边喝边笑。”

悦子在记忆中找不到这样的故事。家里经常有义夫的同事和东京日报的记者来玩。她记不清哪个是哪一个了。

“我很喜欢那个年轻人。”

义夫孩子气地说道。他把啤酒罐放在了墙边的小桌上。

“碰上这样的事,不是被家养的狗咬着手了吗?”

“悦子,人,是不会变成家犬的。”

“好像是爸爸给牵线搭桥,两人才成的。”

义夫挠挠额角,“唉……算是吧。”

“我都惊呆了。”悦子摊开双手说。“没想到妈妈是这种女人……”

“不许说妈妈的坏话。”

义夫严厉地说道。悦子放下双手。

“两人到底是怎样亲近起来的,爸爸不知道,我没有问过。说实话,是不想问。”

当然不会想问——悦子想。

“可是呀,悦子。我猜测是由于妈妈太孤独了吧。爸爸每天尽是工作,不在家中。你成了高中生,说话也像大人样了。满脑子是怎么玩儿,怎么和朋友相处,离家庭也就越来越远了。——”

“那也不能搞婚外情啊。”

“那时,不是婚外情。”

悦子又坐回到椅子上,抱起胳膊,两腿交叉,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摆出这样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可够大度的啊。”

“因为是现在的缘故啊。”义夫笑了。

“你,过去呢?你还是原谅了母亲吧?”

义夫考虑了一下。

“这和原谅,还有点儿不一样。妈妈的感情向外流露,我有什么权力原谅不原谅的。”

“可……”

“当时是想,没有办法呀。对这事儿一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是呀,悦子,有时,有些事,我只能想它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办法呢?”

义夫又沉默不语了。悦子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这句话,说得太残忍了。

“好了……不……”

“还没有好。悦子。你不是想知道爸爸为什么要那么信任他吗?”

悦子看着地下,点了点头。

“他在‘新日本酒店’大火时,救了妈妈。火势蔓延得很快,在入住的客人死了一半的猛烈大火中,当时在最高层的妈妈之所以能够获救,都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

“他们是怎么逃生的。”

“跑到屋顶,最后,妈妈坐着云梯下来了。”

“那人呢?”

“一起逃到屋顶上的客人被云梯搭救后——当时那里已经满是喷上来的火焰和烟雾,消防云梯已经无法接近了,所以他只能跳下去了。”

不可思议。

“从八楼跳下,还能幸存,真是万幸。”

“当时地面已经铺好了,那个,气垫。可,落下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腿部粉碎性骨折。是右腿。腿部至今还残留着后遗症。”

悦子想起了,三枝拖着右腿走路的样子。

“那可真是一场惨烈的大火。有人即便是获救了,身上还残留着一生无法消除的严重烧伤的疤痕。还有一家人入住的,孩子获救了,可父母被烧死了……爸爸这么长时间在新闻界工作,可这场惨祸的确是让我精神上受不了。可具有讽刺性的是,那家酒店忌讳4这个数字,所以没有4楼也没有4号房间。这个像是给自己贴了道护身符似的东西,结果也没能防止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什么都没说。房间里恢复了宁静。由佳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过了一会儿,义夫突然说出一句:“什么都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什么?”

“妈妈。”

悦子屏住了呼吸。

“那天是两人第一次在酒店这种地方见面。可没发生什么。——这是妈妈说的。到了最后关头,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你相信?爸爸。”

“既然是妈妈说的,那就一定是这样。”

悦子忽然想象出,织江是不是说过(这是要背叛丈夫遭了报应,才会遇到大火的呀)

“从那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义夫点点头,“他也从报社辞职了。这种事,挡不住人家的嘴的。”

两人卷入的火灾现场,去了三枝的同事和上司。“我在公司,评价很高。和记者们相处得也确实不错。因此,当和我老婆偷情的事暴露时,他就如同坐如针毡了。”

“报应,理所当然的。”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说这话,倒像是得了洁癖的十三岁的女孩儿。”

悦子沉默不语。

“三枝,没有逃避,也没有推诿责任。单从这一点上,爸爸认为他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却和别人的老婆偷情?”

“恋爱,本就是那么回事嘛。悦子。”

那个时候,他也工作三年了……义夫轻声说出一句。

“作为记者,相比也碰了不少壁吧,——各种各样的。像这样的例子,我见过了不少,所以,很理解。所以才会感到有些——茫然。”

悦子想起了织江生前常说的(小悦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妈妈嫁给他真的是很幸福。)

这是悦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听到的称赞。

织江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仅靠照片相亲,她在二十岁就和义夫结婚了,之后马上生孩子——这样做,合适吗?每当这样的责问掠过妈妈的脑海,她都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唠叨着。

而且,那时在三十七岁时发生的事儿,她真的在内心悔过了吗?或是,对那个三枝旧情仍在,不过是像和尚念经一样说出了那些话?

(孩子他爸,悦子就拜托了。)

悦子不禁要哭出来,她掩饰着,咕咚咕咚地喝着啤酒。义夫既可怜又可恨。她觉得理解了织江的心情,可又不禁要责怪她。

“爸爸,为什么要相信那人,他现在是干什么的?”

“哎呀……这个爸爸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从报社辞职后,换了好多工作。其实,我也挺惦记的。”

“那人,跟踪过我。”

义夫转向悦子,说道:“你很生气?”

“现在——倒不是。可,他为什么要……”

“爸爸退休时,公司开了欢送会。当时,三枝的原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来了。那人在三枝辞职之后,也一直和他有来往。所以,通过他,三枝应该知道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才会跟踪我?”

义夫温柔地说道:“我想他是要去见你一面。只不过,不能跟你说话而已。”

“见我——”

义夫点点头,透过窗户仰脸看着蔚蓝的天空。

“昨天,他不是说过‘报仇’吗?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多半很危险。因此,他要在实行之前来看看你和我。”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人?”

义夫舒展了一下后背,然后躺在由佳里身旁。仰面看着天花板说道。

“新日本酒店发生火灾时,作为记者,他本可以明哲保身,把妈妈放在一边儿自己逃命。更是不用帮助其他的客人逃生。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而且还可以保全名誉。”

悦子的眼前,浮现了过去在电视里看到的火灾现场实况——无处逃生的人们,像被击中的飞鸟一样,不断地从酒店窗户跳落——

“可是,他没有退缩,自发地去帮助了那些人。这样的人,你认为不值得信任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放在身旁,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都过了十八年了,人会变的。”

“那场火灾,已经做出了判决。受害人被支付了赔偿金。可是,三枝没有拿那份钱。他根本就没声明自己是受害人。”

“为什么?”

“他说,因为出庭受审的被告,根本就不是那场火灾的真正责任人。真正的责任者另有其人。不把那人以某种形式揪出来,处以正当的判决,自己决不罢休。”

“那人是谁?”

面对着悦子的疑问,义夫缓缓答道。

“火灾后一段时间,好些杂志里都出现了村下猛藏的名字。”

悦子皱紧眉头。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义夫冲着悦子点点头。

“是的。村下猛藏这个人,正是那泻户友爱病院的院长,‘幸山庄事件’的凶手的父亲。”

悦子转过头,望着友爱病院的方向。医院处于一个全镇都能看得见的位置上。碉堡一般的建筑上,笼罩着一丝不详的阴影。

(复仇)

三枝,究竟要在这儿干什么?

“他,是要渡过一条极端危险的桥吧。”

义夫像猜透了悦子的心思一般,这样答道。

“正因为如此,三枝才会去见你。嗯,其实是想透过你,找到你母亲昔日的身影。你母亲去世的消息,他也一定知道了。”

悦子垂下眼帘,回忆起织江的面容。母亲在笑。

家园 level 7(04-40)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4-40)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0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贝原美绪惊恐万分。

她现在被关入的房间,环境特别恶劣,与‘神木诊所’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房间天棚很低,面积只有四畳半大小。照明只有从天棚上垂下的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墙壁和地面都是灰色的水泥面,接近天棚的地方,有一个横放的课堂笔记本大小的窗户。没镶玻璃,钉满了格子。室内只有一张床和一条破烂毛毯,一条湿得吓人的枕头,还有固定在地面上的毫无遮拦的便器。下水可能有些堵塞,时而会飘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美绪在描绘未来时,曾经想象过三种最坏的可能:成为未婚妈妈、反复结婚离婚、在三流酒吧里做招待。

可是,这里才是现实中的‘最糟’和肮脏的便器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这些境况连在噩梦中都没有出现过。

这里是哪儿?为何到了这种地方——

(因为真行寺女士来找过了)

没错。昨天下午,她听见外面连呼‘美绪!美绪!’的声音。没错,是悦子的声音。过度的欢喜冲昏了美绪的头脑,她忘了,如果真的药物发挥了效力,自己应该是无力做出这样的事儿的——她扑向了窗户。

窗下,是悦子和由佳里。两人在高声地一唱一和。之后,悦子抬头向这边看。大声地叫着美绪。美绪在里面拼命地要打开窗户。

这时,那个‘老太爷’走入了房间。

“哎呀,看来药量不够哇!”

他用痞子一样的腔调说道。美绪不顾别的了,只管继续敲打玻璃。那玻璃是隔音的而且给镶死了,像把美绪封死了一样,纹丝不动。‘老太爷’从背后反剪美绪的双臂。美绪拼命反抗,可右臂一旦被制住了,仅用麻痹的左臂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下面,那个恐怖的护士跑到悦子和由佳里身旁。美绪仅看到那个护士拉住了悦子的胳膊,就被从窗边拽开了。她接着喊道,真行寺女士!快跑!快跑!接着感到右臂被刺了一下,慢慢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就在这个恐怖的房间里了。身体下极薄的床垫和头下的枕头,带来的又冷又硬的感觉,让她不由得惊跳了起来。

只有睡衣,还是和以前的一样。挂包不见了,手表也没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从窗口倒是能看到微弱的阳光,可完全分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

房间门被厚厚的涂上了讨厌的绿色。门上到处是划痕。——看样子是,嫌麻烦从未把斑驳的油漆剥落,而是只是在表面又涂上了一层,如此不断地反复。门表面凸凹不平,敲一下才知道,是金属的。

门的下方有个小窗户。可虽说是窗户,材料却和门是一样的。透过它什么都看不见。她想起来家里养猫那会儿,曾经在后院拉门上,做过和这个一样的‘猫洞’。在里边儿又拉又推,也打不开门,看起来,是走廊那边上了锁。

这是一个由水泥和金属围成的房间。

这是一个无法脱逃的房间。虽然‘神木诊所’那镶死的窗户也很恐怖,可在设计上毕竟还是照顾着里面患者的感受的,——并没有给人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但是,这里不同。这里全然没有顾及里面的人。——这个房间只有一个功能:人,进去了就不会再放出来。

在清洁的病房里,躺在结实的床上,盖着舒适的毛毯——那时所感受到的恐怖,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那时的恐怖,仅仅是让美绪战栗;而此时,感受到的恐怖和嫌恶,却在削减着美绪的气力。

在这种环境下耗尽气力,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不能呼救而消耗体力。根据以前的经验,药力快要过劲的时候,总会有人过来的。更不能陷入恐慌,要镇定。——她不住地告诫着自己。

她想做一下深呼吸,可周围的恶臭让她怎么也无法吸下那口气。连正常的呼吸都会感到恶心。她强忍着用嘴吸气,可又立刻感到凝滞在这个房间里的肮脏的空气直接进入了身体,便慌忙止住了。

她突然看了一下脚下,一只巨大的蟑螂正从脚边穿过。她尖叫着跳到床上,要找出来拍死那家伙。可是,蟑螂已经向便器那边爬去了。

她想,反正那样的枕头,自己绝不会再枕了,拍打那家伙几下,也许会有效果。于是,她用右手端着枕头,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向便器里边观望着。

那里面连水都没有,只开着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美绪不可思议地盯着那里,却看到蟑螂又从那口子里爬了出来。

美绪又跳回床上,踮起脚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和着泪水,美绪又不住地抽泣。抽搭了一阵儿后,下颚又开始颤抖,而且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越来越大,无意中开始轻声说起了‘放了我,让我出去。’

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美绪大声哭叫着,从床上跳下,用尽全身力气撞着门,右手还攥起拳头胡乱敲打着门。可,手敲得生疼,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有人过来。

她徒劳地用指甲乱挠着斑驳的油漆,半是疯狂地哭叫着,一会儿,突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大概是缺氧——这样下去也许会死——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她清醒后,发现自己正靠门坐在地上。

好像是昏过去了。屋子比刚才暗多了。灯泡没点着,房间的四角也似乎矮了许多。

美绪慌慌张张站立起来,拼命地挪动身体。一切都是老样子。她用右臂抱住身体,尽力伸直身体,以减少和地面地接触面积。

这时——

敲门声,有人敲门。同时,灯泡亮了。昏黄的灯光,映得空气更加污浊了。

有是敲门声。美绪像寻到了依靠一般贴近了门。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感觉不太好——”

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拾起来一看,

上面写着‘安静’

美绪喉咙里咕隆一声。——和在‘神木诊所’时相似的笔迹。

美绪压低声音,快速地轻声说道:“先生?神木先生?”

很快,又塞进来一张纸条。可能是写得太快的缘故,字很潦草。

“是我。不过,旁边的房间里也有患者,怕他们听到,所以别发出声音,好吧?”

美绪小声答道:“好。”在‘神木诊所’的时候,他就很警惕,所以也用了这种方法。

“先生,帮助我,对先生来说很危险吧?是的话,就敲一下门。”

美绪趴在门缝上轻声说完,那边传来‘当’的一声。

“先生的处境会非常危险吧?”

‘当’。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张纸条塞了进来。上面写满了字。

“知道你很艰难,可现在不能放你出去。我打不开房门。可是,坚持一下,等到夜里。今晚,警铃会响,那时,我马上会救你出去。”

美绪把纸条读了两遍,之后轻声说道。

“知道了。但,请告诉我。现在是几点?要是知道了几点,我就能数着时间等待警铃了。好吧?”

片刻之后,美绪第一次听到了那边的声音。

“下午7点05分。”

“谢谢。”美绪说道。然后把那些纸条折好塞进睡衣的心口处。她坐在床上,开始数时间:六十秒是一分钟,六百秒是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是一个小时……

家园 level 7(04-41)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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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1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佑司他们三个,是在晚上九点时到的泻户。

他们开着车,慢慢绕着泻户友爱病院转了一圈。那医院坚固的栅栏上布满了铁丝网,里面是窗户极少的建筑物,看起来简直像个收容所。大门敞开着,可由此进入里面的人和车,都被建筑物里的监控器所监视着,——长得像外星人脑袋的监控器,正在缓慢晃动着……

这里,也不是初次见过的场所。何止如此,这是迄今为止对于过去而言,最有磁力的建筑物。

“我总感到有一种厌恶的气息——”后排的明惠皱着眉头说道。

三枝转着方向盘说道:“那是院长腐臭的人性冒出的味儿。”

“怎么潜入?”

“干什么要潜入?堂堂正正的进去。”

离开东京前,给‘神木诊所’打过电话,确定村下猛藏和神木达彦都到友爱病院来了。

“偷着进去,再失败一次,反反复复都做一样的事儿,那就没意思了。咱们这回有手枪了。只是,注意点儿,别让她遇到危险。”

佑司搂住明惠的肩,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要不要领着明惠去见猛藏,——这个,佑司相当犹豫。可三枝断然说道。

“她也有权知道,是什么原因把自己逼到现在这个境地的。”

三枝把车停在大门旁,三人步行走向医院大楼。途中看到大楼侧面的车棚里听着猛藏的奔驰和神木达彦的庞蒂亚克。

泻户友爱病院的每扇窗户,都镶着铁格栏。

“走进这道门的人,要舍弃所有的希望。”三枝轻声说道。

“什么?”

“没什么。”

正门门口,是由水泥砌成的,冰冷得让人联想起古老的学校。和学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地板蜡和粉笔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室内飘荡着一股药物和污物混合的臭气。

大厅排列着几把长椅,可却不见人影。

屋里没开冷气,闷热无比。佑司回头一看,发现刚刚通过的入口也设有铁格栏,只不过被人推上去了。他感到身体的某处,多半是心脏附近,体温一下子下降了10度。

右手边有个‘夜间接诊’的标志。三枝走了过去,对着伏在资料上的护士,温和地问道:“你好,神木先生,在吗?”

“你是哪位?”

“你说是绪方佑司,他就会知道的。”

“是预约的吗?”

“是朋友。刚好路过,所以就来看看。打个招呼就走,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护士拿起问诊台上的内线电话,按了两下。等了一下后,对着话筒说道:“神木先生吗?有个说是你朋友的人,要见你。”

护士说出了绪方佑司的名字后,那边的神木医生似乎一时语塞了。护士连呼数次‘喂喂,先生?’之后,才点头说“是。”然后放下话筒,“先生马上就过来。他好像大吃一惊啊。”

三枝微微一笑,“是吧。很长时间没见的缘故。”

大厅深处的白色电梯开了,神木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刚开始是向这边小跑,可等看清了佑司和明惠之后,便停下脚步,在白衣的两侧擦擦手。

三枝藏在问诊台下的右手里,攥着手枪。枪口对准了那个护士的头部。保持着随时都可以开火的姿势。

“哎呀,这么忙还来打搅,真是不好意思啊。”三枝用欢快的声音说道。神木医生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到三枝摆动左手叫他过去时,他一边小心不被护士察觉出来,一边像被牵着一样笨拙的迈动双腿向那边走去。——右手右腿同时向前,走顺拐了。

医生走到一米远的地方,三枝向他走近一大步,枪口也迅速地顶在了他的侧腹部。

“很久没见了吧?老太爷还好吗?”

“啊,好……”神木医生用颤抖的声音答道。又开始整理资料的护士稍微抬起眼睛,看了一下两人。佑司连忙对她说道:“够气派的啊,这个医院。”

护士轻轻点点头。“谢谢。”

“有时间的话,我还想去问候一下老太爷呢。现在,能见着吗?”

三枝说着,用枪口猛地捅了一下神木医生。

“这个……我想可以吧。”医生答道。额角渗出的汗水开始闪光了。

“那,就领我们去。”

他又用手枪捅了捅神木。医生这才开始迈步。佑司拉着明惠跟了过去,还不忘对着护士笑了笑:“多谢。”

护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点点头。他们四人走向了电梯。

“几楼?”进了电梯,等门一关,三枝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厉声问道。

“五楼的里边。村下先生现在,正在办公室。”

医院电梯特有的慢行方式,让佑司的胃好像在翻滚。墙壁和地面沾满了污垢,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电梯在三楼停了一下。外面站着一个穿圆领衬衫和白色长裤的看护士。那人叼着烟卷,手里提着水桶。

看护士走进电梯,按下四楼。“先生,来客了?”他在问神木医生,可那问法却不像是在对一个医生。

“是呀。”神木医生答道。“是老太爷的熟人。”

三枝紧挨着他,脸冲着电梯按钮。佑司和明惠为了挡住看护士的视线,防止他看到顶在医生后背的手枪,双双叉开腿阻拦在他的前面。

看护士是个大块头,胳膊上肌肉隆起。斜眼一瞥,左侧大臂上还有刺青。

电梯像是要耗尽无穷的时间才能到达四楼。看护士借着吐烟的机会,不时观察这边。眼睛还死盯着明惠的脖子,嘴角似乎还露着一丝窃笑。

四楼。电梯门开了,慢得能把人给惹火了。看护士慢腾腾地下了电梯。佑司立即伸手按下了‘闭’。

突然,就在门要关上之际,那条强壮的胳膊伸了进来。哐当一声把电梯门挡了回去。看护士面对着神木医生。——

佑司下意识地摆好架势,——他看见,三枝握着手枪的那只手,指头已经本能地紧张起来。

“先生哟!”看护士大声说道。“我早就想跟你说来着。这回也差点儿忘了。——401的,那个叫竹下的老头儿,你再给他增加点儿芬必坦的用量呗。没事儿净唠唠叨叨瞎抱怨,倔得要死,太烦人了。”

医生的喉结咕噜了一下。

“可是,那是很强力的镇静剂。不能随便增加用药量。”

“你别老说那个,也替我们想想。”

看护士用肘部撑着电梯门,脑袋靠在那只手上。一副在街头混在一堆的痞子相。

“那人要是再增加芬必坦,他都没法儿一个人上厕所了。你不是更难办了吗?”

看护士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不难办。给他插个导尿管不就完了。”

“抱歉。”三枝温和地插了一句。“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要去见老太爷。现在已经有些迟了。”

看护士翻着眼珠子瞪了他一眼,身子一离开电梯门,就把叼着的烟头吐在了走廊里。

“对不住啦。”三枝说道。佑司关上了电梯门,就在这时,从这层,不知哪个方向的远处,传来了,简直不能相信是从人的嘴里发出的长长的尖叫声。

“是贵院看护士的杰作吧。”

听了三枝的嘲讽,神木低下头。

“我也……也是于心不安。”

五楼的楼面,像是和下面的楼层不在同一建筑上似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一样镶着铁格栏,可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採光完全不同。

“这里是?”

“是医院职员使用的楼层。”

三枝笑道。“职员啊?也对,鬼怪还是地狱里的职员呢。那边?”

神木医生在走廊右转,走到尽头,看见了门,沉重的左右两面开的门。

“这里?”

医生点点头。三枝又用手枪捅了捅他。医生轻轻敲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家园 level 7(04-42)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4-42)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2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村下猛藏是个小个儿。

和照片上一样,体格瘦弱。脸像被煤烟熏过的一样黑,目光炯炯。

和照片不一样的是,头发和眉毛。——白发都被染得乌黑。

猛藏坐在房间上手处的壁桌旁,身子冲着门这边。好像正在写东西,听见声音后,稍微把眼镜拉到鼻梁上,眼睛向上,盯着这边。

两边各自盯了对方数秒。三枝从神木医生身体侧部露出手枪,冲猛藏晃了晃枪口,以显示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射程之内。

“进屋吧,把门关上。”猛藏说道。四人走进房间,佑司关好门。

办公室里,装饰得像高档酒店一样,整洁、漂亮。居然还设有壁炉。这些都是为了招待访客,遮掩泻户友爱病院实际状况而下的表面功夫。没准儿,连通往这里的电梯都是专用的。

“达彦,你真是个没用的笨蛋。”猛藏怒骂道。神木医生的脸一下变得苍白。

“这么宝贵的女婿,就别骂了。要是把他也骂跑了,你的人手更不够了。”

三枝用枪口顶着神木医生说道。

“坐下来谈,怎么样?”猛藏冲着室内的待客用沙发轻轻抬了抬下巴。

三枝答道:“不必了。我们不会呆太久的。你也给我站起来,站起身往这边儿走走。把双手举起来呀。先跟你说清楚,手枪,我摆弄惯了,要是做出点儿什么多余的事儿来,我就先把你干掉。这个距离,我只要一枪就够了。然后就呆在这里,打110就行了。”

猛藏按他说的做了。当他走到桌子和四人的中间地点时,三枝说了声‘停’。

“就那样,别动,乖乖的听话。”

猛藏穿着衬衫,上面披着白衣。领带系得端端正正的——佑司心想,没有比这身打扮更适合这个男人的了——同时感到,以前的确和这个男人见过面。——那种,把散乱的微粒搜集起来,凑成一副画的感觉又向他袭来。

“佑司,把神木先生的手脚捆上。手要背过去绑啊。先生的领带正好派上用场。脚嘛,把鞋带绑在一起就行了。”

佑司把明惠扶到墙边,然后迅速按照指示做了。

“神木先生,辛苦一下,麻烦你端坐在那儿,就当是到寺庙参禅。”

神木医生跪坐在了铺满地毯的地上。猛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仰起脸,用责问的口吻说道:“到底有什么事?”

“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把宫前孝交出来!”

猛藏脸上抽动了一下。

“我想抽根烟。”

“现在是禁烟时间。”

猛藏的桌上,放着一盒HIGHLIGHT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佑司见了,便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可不像是你呀。”

猛藏挑起眉毛。“什么?”

“香烟呐。你不是抽哈瓦那雪茄,用纯金打火机的吗?”

猛藏‘哼’了一声:“工作的时候谁像个暴发户似的用那些东西。那些只是摆架子时才用的。”

“你现在是在工作吗?”三枝说道。

“和你们会面,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哈,那,你不是暴发户吗?”

猛藏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是实业家。钱都是做实业挣来的。暴发户那些家伙们什么都不干就能敛财。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佑司带着一种近乎感慨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个小个儿男子。

他天生就是个买卖人。要是没做医生,没准儿还能成就一番事业,令世人尊敬。

“好了,先给我解释一下吧。”

三枝开口引入正题。猛藏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

“之前,先告诉我,你是谁?”

“一个无名小辈。是这俩人的朋友。”三枝轻笑。“放心吧,我不会利用这两人来勒索你的。”

听到这里,佑司不禁看了看三枝的脸。三枝却没有动静。

“说吧。”佑司说道。“为什么要抹消我俩的记忆?不过,多多少少我们也猜到了一些。”

猛藏不说话。

“宫前孝还活着。——是这样吧?”

佑司一问这个,猛藏的脸上才第一次浮现出紧张的表情,他目光闪烁。“啊,是的”

猛藏抹消佑司和明惠的记忆,将二人放置与PALACE新开桥707号房间的理由,与三枝猜想的完全一致。放在那里的五千万日元和手枪,目的也是为了阻止二人行动。

“那么,PALACE新开桥那间房子的房主,就是你了?”

猛藏嗯了一声,“整座公寓都是我的。”

“那个房间,把我俩放进去之前的准备,是谁做的?”

佑司转头看着低头们不做声的神木医生。

“是他吧?那个买家具,接通煤气电话的,‘佐藤一郎’?”

‘佐藤一郎’,是个身材匀称的中年男性。

猛藏斜眼瞪着神木。“编个化名,你都这么没创意!”

“为什么要在夹克兜里留下张地图?”

奇怪的是,猛藏听完这个问题,却犹豫了一下。“啊,你看到那个了。”

“那个成了线索。”三枝冷冷地答道。之后把如何通过地图上的传真号码找到了神木诊所,的整个过程迅速地讲了一遍。

猛藏叹了口气。

“是这样啊。那本来是,觉得不给你们留下点儿能查明自己所在位置的东西,总是有些于心不忍,才会……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上面印着的传真号码。”

猛藏唠叨着,像在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道。佑司总觉得有些不对路,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路。

“我俩,是在这儿被你抓到的?”

猛藏摇摇头。

“不,是在东京。我要是有别的办法,也不会那么做。六月中旬,你们两个偷着进来被发现时,我就是客客气气地把你们给放出去了。”猛藏的语气像是要二人感恩。

“就是说,我俩当时没能抓住孝还活着的证据?”

“嗯,因为,我们这里戒备森严。”猛藏得意地断言。

“可是,我那么客气地劝说你们回去,可你们还是没停止执拗的打探。不光在这儿,还跑到达彦那儿转来转去的,达彦可没我这么沉着冷静,他还以为露出什么马脚来了,结果就采取了点儿粗暴的手段。”

“在哪儿?神木诊所?”

“在那儿怕被诊所的其他人发觉。是把器材拿到一树的酒馆,抓到你们后,运到过去的。”

明惠靠近佑司,小声问道:“究竟是怎么抹消我们的记忆的,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

猛藏突然放下双手。三枝立刻逼近一步。

“我不乱动。就是举累了。要想解释清楚,就不能分神吧。”

如果不是佑司多心了,那猛藏脸上浮现的得意的表情一定代表着他冷酷的内心。他开始讲了起来。

“我并没有把你们的记忆‘抹消’,没人能做这事儿。我只不过把你们的记忆‘封存’起来,让它暂时无法苏醒而已。”

封存了——

“人脑的记忆原理,现在的研究还不大清楚——是怎么记录、保存、和重放的——也就是,脑的信息处理……”

“我不想听你讲课。”三枝立即打断他。

“唉,你让我说。比如说,老年人对过去的事儿记得非常清楚。可眼前的事儿却一点儿都不记得吧?做过的事儿立刻就忘。这是因为,年轻时的记忆是和脑的成长发育一起,演变成某种物质,保存下来。而到了老年,记忆在脑的成长停止后,便成了单纯的电子信号,所以会立即消失——因此,人是越年轻记忆力就越好。——但,这不过是一种假说。有很多例外,——别管多大年纪的老人,都清楚地记得孙子们的生日。却记不得儿子和自己的生日……”

猛藏抬起手,挠了挠后背。

“像这样,‘人为什么岁数一大,记性就变坏。’——这个从孩童时代就存在的疑问,至今也无法正确解答。”

佑司紧盯着猛藏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想到,这个男人,这种气质,这样的饶舌。把患病的家人带到这儿来的人们,一定会被他的花言巧语和修饰过的气质所欺骗的。所以,这里虽然被患者们恐惧地形容为‘地狱般的医院’,可生意还是极度兴隆。

“可是呀。”猛藏接着说道。“例如,天花。这种传染病,它的病因始终不得而知。虽然现在都知道这种病是由于病毒引起的。可只知道这些,却不了解病毒侵入人体时,是以什么样的原理,靠什么方式,放出什么样的毒素,才会引起那样的病症的。——这些,至今没有研究清楚。因此,对那种病没有什么特定治疗方法,治疗采取的不过是对症疗法而已。”

佑司看了看三枝的侧脸。

“但,医学上利用经验法则,试验出了种痘这种预防手段。这才使得天花从地球上绝迹。也就是说,有些事纵使我们不知道原理,也能做出来。”

三枝厌烦地叹了口气,说道。

“老太爷,你刚才唠唠叨叨说的这些话,每次封存这个医院患者记忆之前,都要跟患者家属絮叨一遍吧?难怪练得这么熟。”

猛藏‘嗯’了一声,说道。

“还有哇。”他舔了一下嘴唇。“关于人的记忆,已经确定有种物质在某种程度上对记忆中枢产生影响,有阻止记忆重放的作用。但不知它为什么能这样,虽然我们不知道原因,但却发现了它有这样的作用。它就是帕克辛顿,是一种荷尔蒙。在我的医院,成功地合成了这种物质。”

明惠吸了一口冷气,从后边儿紧紧地抓住了佑司的衬衫。

“是谁合成的?不会是你。是不是神木先生?”

“嗯,是我的两个女婿共同研究出来的。”

神木小声说道。“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做。”

“因为你是个蠢猪!”猛藏痛斥道。“注射了这种物质,会发生完全记忆障碍。不过,不会影响之后的记忆,记住的东西也不会立即消失。这种物质终归也只是起到封存以前存入脑中的记忆,不让它们苏醒的作用。但是,这个也有缺陷。如果注入能完全消除记忆的剂量,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副作用,——怎么说它都是合成荷尔蒙啊——女性患者会停经,男性会阳痿,要是小孩子的话,成长荷尔蒙的分泌会受到妨碍,可能会变成侏儒。这样,就没法使用了,对吧?”

猛藏的演说变得复杂起来,他连措辞都改变了。

“所以,在咱这里,是和电击疗法并用的。那个本来是治精神分裂症的,持续使用,能引发严重的健忘症,——因此这种方法很出名。只是,光用这种方法,没六十次以上,就出不来那种效果。但要是和帕克辛顿搭配使用,不但几乎没有药物副作用,电击次数也降到十分之一以下了。就能制造出丧失记忆的人来了。”

猛藏得意地张大了鼻孔。佑司惊呆了。

“那两样搭配起来,一定会有后遗症的。”

猛藏满不在乎。“偶尔吧。偶尔会有,出现轻微的运动麻痹,也就是这种程度。”

之后,他斜眼看着明惠,“她的眼睛,可和我的治疗没关系。”

明惠把视线换了一个方向。

“喂,老头儿,”三枝叫道。“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东西。有什么目的?”

猛藏挺起胸膛。“如果能够封存记忆,不就能教导酒精依赖症和重度神经症患者重新开始人生了吗?”

佑司张着嘴,听得只发呆。

酒瘾怎么也戒不掉,神经症不仅害得本人痛苦万分,也牵连家人跟着遭罪。所以,把他们过去的记忆先封存,然后从零开始教导他们——猛藏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老头,你是个混蛋!”

对于三枝是责骂,猛藏的不可思议立刻呈现在了脸上。

“怎么?患者家人里边,可有不少人为此兴高采烈的呀,他们好不容易才过上平静的生活。还有,封存记忆,也不是把一切都变成白纸。记忆也分种类,大体上可以分为陈述型记忆和手续型记忆两种。陈述型的是指在后天学习、经历过的记忆当中,所谓的‘知识’‘事实’‘回忆’那部分东西。手续型的是指——怎么说呢,‘用身体记住的’那种类型的记忆。一旦学会了骑自行车,一辈子都会骑,对吧?就是这样的记忆。丧失记忆的人,只要是以前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只是,那些是谁教给他的?怎么学来的?——都会忘记的。”

对于猛藏的解释,神木医生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疗法对那种‘陈述型的记忆’是最有效果的。对‘手续型记忆’基本上不起作用。这个,和普通的记忆障碍是相同的。因此,你们俩在普通的生活中,应该不会感到不便的。另外,时间长了,帕克西顿的药效消失,陈述型的记忆也会恢复。所有的过去都能渐渐在脑中重放。”

佑司能出去买东西,明惠也能用厨刀。——正思考着这些的时候,佑司忽地想起来——厨刀。‘图腾’……

“正因为如此,被我的疗法‘抑制住’的患者,只要定期地注射帕克西顿和电击,就不会出现因偶然的冲击,戏剧性地恢复全部记忆的事。反过来,药效消失,就会回忆起全部,记忆的封印被揭开了。”

“我俩这样的,需要多长时间?”

佑司卷起袖子,给猛藏看那含义不明的编号。

“LEVEL 7 ,是帕克西顿的药效会在七天消失的意思吗?”

猛藏重重地点了点头。

“原则上是这样的。在注射帕克西顿时,我们使用这种单位。可是——”

“也有例外吗?”

猛藏微微一笑。“要是我们真的给你俩注射到LEVEL7,你们肯定就回不来了,用到那个剂量,就等同于跑步冲向废人。”

两人打了一个冷战。

“放心。你们俩胳膊上的‘LEVEL 7’的意思是指,由我这个院长直接治疗的患者。6是达彦或者另一个女婿显的,4和5是两人之外的兼职医生的,3以下是护士们的。我的医院是这么规定的。F和M是指性别,剩下的号码是登录编号。——就是说。你,是我这个院长亲手诊治的第一百七十五名患者。在记忆被封存期间,如果你们万一被送进了医院,我就可以坚持说‘他们是我的医院的患者’,然后把你们带出来——那个编号就是证明,所以才写上去的。

LEVEL 7.——除了是被帕克西顿推上了没有归路的旅途的象征之外,还是已经被村下猛藏控制了的代名词。胳膊被刺上这个词语的人,要麽变成废人,要么无论怎样脱逃却总也逃不出主治医猛藏的手心,最终还是会被带回他那里。——这些人,眼前只有这两条路。

三枝轻舒一口气,看着佑司。

“其他的事儿,在路上问吧。让他领我们去孝那里。”

他走到猛藏身边,突然将他的双手扭在身后,然后用枪口顶着后背。

“孝在哪里?”

猛藏疼得直咧嘴。可一点儿都没有意气消沉的样子,眼睛还在闪着光。

“特别保护室。在地下室。”

家园 level 7(04-43) (日 宫部美雪)

level 7(04-43)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3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三枝把手枪递给佑司,让他盯着猛藏,自己则趁机把神木医生关进了厕所。

“我把他绑在马桶上了,一动不能动。好了,走吧。”

三枝从佑司手中取回手枪,用枪口捅了捅猛藏。

四人出了房门。

果然,猛藏和来客有专用的电梯。乘这个下楼,这回就没必要害怕突然出现看护士了。

电梯在一楼停下后,先走出楼门,之后穿过野草繁茂的后院,从另一个入口再进入医院大楼。

那里像一个昏暗的杂物间。楼梯走下一半,便看到一扇铁门。天棚上挂满了蛛网。

打开铁门,在长长的走廊的右侧,排列着五扇同样的铁门。走廊尽头另有一道楼梯,通往更下一层。

“孝在下面。这里是惩戒室。患者人数这么多,争执和斗殴现象也很多。”

“这不是牢房吗?”

恶臭不由得让佑司皱起了鼻子。

“这和学校一样。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

对于猛藏的辩解,三枝冷笑道:“那,你该进去了。”

说话声在昏暗空荡的天棚回荡。佑司抬起头,观察着周围。在天棚上发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崭新的,闪光的物体。像一只倒扣的碗一样,白色的塑料突起物。是自动灭火器吗?这样看来,被囚禁在这里的患者,倒是能免于被烧死的厄运了。

三枝回头看了一下佑司,然后像里面摆了摆脑袋。

“我领着这老头过去。你和她留在这儿,盯着外边儿。”

佑司点点头,连忙说道。

“等一下,有一件事,我要先问一下。”

三枝疑惑地皱起眉头。猛藏微微摆出一个防守的架势。

“现在孝的状况。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种地方吧。”

佑司盯着猛藏。猛藏也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就好像,只要眼睛一动,之后谎言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一样——

“我要是他,可不想被关在这种地方,警察那边的待遇也许会好些。”

这里的环境有那么恶劣?——明惠像是要问佑司一样,从墙边走到他身边。

“孝,他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有什么理由?为什么要把他关进这里?为什么不想让世人看到他?”

猛藏一言不发。三枝用另一只手挠着鼻梁,目不转睛的看着猛藏。

一会儿,三枝开口了。

“孝有些不正常吧?”

猛藏一激灵,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问,孝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他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这个,和犯下那个案子,有没有什么关联?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让世人知道这个,才把他藏到这里的?嗯?”

猛藏连忙点头称是,不住地咽吐沫。

“是呀。对,就是你说的那样。他不正常。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也一直担心,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干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儿来。真的,特别担心。”

三枝接过话头。

“可是,没给孝治疗,撇下他不管了。亏得你们还是医生,还是专科医生。所以,卷进‘幸山庄事件’后,你怕自己会被世人追究责任,追究你作为医生玩忽职守的责任,你怕自己道义扫地,所以才会把孝藏起来了。对不对?”

猛藏听得像鸡啄米一样点头,之后看着佑司。

“只说他不正常、和一般人不一样,什么的,这我没法理解。他哪儿不正常,怎么个不正常法儿?”

三枝摇摇头。“现在可不是要弄清这点儿事儿的时候。应该先把他本人弄出来。”

“为什么?不弄清才不对呢。你就不担心,孝现在的状态,仅靠你一个人能不能把他弄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一直冷静,判断无误的三枝,怎么会从刚才开始变得那么急促,那么浮躁。

“你就是问,这老头也未必肯说真话。是吧?”

“我不撒谎。”猛藏郑重地说道。

“你可真敢说。”

佑司下了决心要问。“他是怎么不正常的?不正常起来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杀害‘幸山庄’那四人?”

“问这些事儿的时间——”

“没关系。没人会来这里。再说,我也想知道。”

猛藏垂着双手,缩着脖子,直立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珠转来转去,开始讲起来。

“那个平安夜。半夜一点多的时候,孝悄悄地回家了。我当时在书斋,听见汽车入库的声音,知道是孝回来了。”

说到这儿,猛藏偷偷看了三枝一眼。三枝面无表情。

“我能理解,一直以来疏远我们的孝,为什么突然要回家。你们应该也知道吧?报纸杂志,连篇累牍的报道,够详尽的了——为了雪惠,——因为他看上雪惠那个女孩儿了。前一天,他对那孩子做出了极为失礼的事,被我痛骂了一顿跑了。可那小子还不死心,所以要住在家里,等待机会。”

猛藏缓缓摇着头。

“这就是孝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不得到就绝不甘心,而且做事不择手段。无论是女人还是汽车……什么都是。他这种执着的贪婪,我认为是异常的。”

“难道,孝在二十三日夜间,去‘幸山庄’查看地形的事儿,你也知道了?”

二十三日,就是事件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在‘幸山庄’附近,看到过孝。

对于三枝的这个问题,猛藏像等待了许久一般连忙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那小子23号夜间也出门了,之后又回来了。我也问过他,倒底想干什么?可是,却被他一句‘和你没关系’给顶了回来。”

佑司不禁叫嚷道:“尽管他这样,可当天晚上,他一说借车,你连想都没想就把车借给他了?”

猛藏又缩了一下脖子。“我没法拒绝。只能叮嘱一句‘别去干坏事呀。’”

愚蠢至极!不负责任也得有个限度啊!佑司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

同时他又感到哪个地方不大对劲儿?是什么——可疑?

猛藏额头浮上一层细汗,他接着说道。

“二十四号晚上,我听到孝的汽车开回来的声音后,就下去到了车库。结果看见那小子浑身是血。还带着刺鼻的硝烟味儿。我大吃一惊,真没想到,他会有枪。”

猛藏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又向佑司蹭近了半步。

“真的。我是真不知道他有枪。我要是知道,早就把它没收了。我绝对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佑司沉默不语,猛藏接着说道。

“我左右盘问,孝才说‘我把幸山庄那帮家伙都给做了!谁让他们净耍我了!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女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之后,他又偷偷瞥了三枝一眼。像是在说话时也提防着,生怕对方会突然给他一枪。

“当时我都快气疯了。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孝的脾气一发作起来就没法控制。估计是由脑部障碍导致的性情异常,从医学角度观察很有可能。”

“但是,你从没给他做过检查?”

三枝带着责难的语气问道。猛藏从鼻子喷出一股粗气。

“他没给我检查的机会。俊江死了之后,那家伙立即从家里跑了出去。我也很担心,四处寻找过。可是没找到。”

猛藏挠着后脖颈,说道。

“谁能想到,孝会做出那样骇人听闻的事呢?”

三枝叹口气,问道。

“之后呢?听孝说他杀了人之后,你是怎么做的?”

猛藏此时已经满脸是汗。

“我害怕了。要是把他放了,不知还会闯出什么祸来。他甚至都没觉得自己犯了罪,根本就没考虑过逃跑。嘴里还说‘谁都不会知道是我干的’,还威胁我说‘老爷子,要是敢告密,我可饶不了你。’说的时候,还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我。所以,我,也是为了自卫,和达彦、显商量之后,从我们医院叫来两个看护士,逮住那小子,把他看押起来了。”

三枝挑起眉毛。“打那儿之后,孝就在这里?”

猛藏点点头。

“刚才在电梯里,贵院一个威猛的看护士说过‘芬必坦’这种药,好像是一种强劲的镇静剂。你们这儿,没少用这种东西吧?在‘神木诊所’,制药公司的医药代表连施礼都用最恭敬的那种。孝也是被那种药给制服的吧?”

三枝一说这个,猛藏露出一副惊异的表情。

“你说这些干什么……”

话说到一半,猛藏慌忙闭紧了嘴。然后,脸色一变,转头看着佑司,说道。

“没错。不过我可没把他变成药罐子。只是让他情绪稳定罢了。”

“和对待患者,真是大不相同啊。”

“孝是我的孩子,是亲人。”

“那在你眼里,患者只是挣钱的工具,不是人啦。”

猛藏满脸愤慨的表情,说道。

“这个医院就不错了。我这儿的都是社会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精神病医生不屑诊治的患者,我把他们接收过来,给他们治疗,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患者家属也因此而欣喜万分。作为回报,我应该多挣些钱。不然,就是不公平。”

佑司无法反驳他。明惠一直在不停地啃指甲,她抬起了脸,脸上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视线向半空中移动。

三枝看着佑司。“好了吧?”

这个,连佑司自己都不清楚。他含糊地摇摇头。答道:“只能,先见一见孝再说了。”

“太好了。在这儿说这些话,就是浪费时间。”

三枝像突然想起来一样,用枪口顶了一下猛藏。

“在哪儿?”

猛藏松了口气。“这下边。”

佑司看着三枝和猛藏慢慢远去的背影。想不通——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弄清——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这时,明惠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弄不明白。”

“嗯?”

“他既然对孝那么关心。可为什么不早点儿想办法呢?他不是精神科医生吗?应该有很多办法呀。最起码,孝骚扰雪惠——我的妹妹时,他就应该叫来看护士,把孝关进病房的呀。嗯,当然,出了点儿事就把孝关起来,也不太好。”

“嗯,是呀。”

佑司考虑到

明惠的话的确有道理。可是,猛藏所说的(毕竟是一家人,还是有感情的,就没忍心那么做。谁能想到,孝能做出那样骇人听闻的事儿来呢。)——这个解释似乎也能理解。即便不是像他那样的利己主义者,可一说起自己家人的事来,就无原则的千好百好的——这种人,也是有的。

另外,这和孝是不是猛藏的亲生子没有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之间,也存在着信赖和亲情。仅仅因为孝是继子,并不能就此断定猛藏对他毫不关心。

可是——

令佑司心存疑虑的,是另外的事。像明惠说的那样,与事实无关,是更为情绪化的——具体说来,就是和现场的氛围相关的事。

为什么猛藏在说话时,要那样偷着观察三枝的脸色?是在警惕他的手枪?可是,他应该很清楚,在得知孝的藏身之处之前,三枝是不可能向他开枪的。

还有,猛藏的神态,不像是被手枪威胁,而恐惧的样子。他当时的确很紧张,满头大汗,说话吞吞吐吐。可,还是有些怪异——却想不出怪在哪里。

(想多了吧。)

佑司紧紧地闭上眼睛。先让脑中变成一张白纸 ,重新考虑——

在他睁开眼睛同时,听到了整个肮脏的建筑像在摇晃的声音——接着,警铃开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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