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嘉木读诗--卫风·淇奥 -- 南方有嘉木
【诗经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都说是赞颂卫武公的诗，但细细读来觉得也可以解作是女子对所恋慕君子的吟唱。我这样说，是因为这“瞻彼淇奥，绿竹XX”的起兴，体味良久，有一种淡淡的思人之意。不过，这也没关系，卫武公也好，或是被恋慕的无名男子也罢，都不妨碍这首诗成为某种君子培养标准。清人方玉润说“此诗道学极矣。试问篇中有半点尘腐气否？使宋人为此，又不知作何妆点，乃能成篇。”*1。----嘉木读此，不由会心一笑。
关于这首诗歌颂的对象，看起来最早是《毛诗序》下的论断，那里头写道：“《淇奥》，美武公之德也。” 《左传昭公二年》记着一笔“北宫文子赋《淇奥》”，西晋的杜预注道：“《淇奥》，诗卫风，美武公也。”
卫武公是西东周之交的人物，生于公元前853年，卒于前758年。姓姬名和，十世卫君，父亲是卫釐侯。按《史记卫康叔世家第七》记载，釐侯很宠爱他，给他很多财物。釐侯去世，他的哥哥共伯即位做国君，他用那些财物收买武士，在父亲的墓地袭击共伯，逼得共伯进入釐侯的墓道自杀。武公由是即位。他长寿，在位达55年之久，“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 *2武公四十二年（公元前771年）亲率兵丁辅佐周朝平定犬戎之乱，战绩赫赫，“周平王命武公为公。”
他不仅武功不错，据说还善写诗，《大雅抑》和《小雅宾之初筵》是他的手笔，所以他倒是担得起“有匪君子”这个称誉的。《国语楚语》记载：“昔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95岁的老人，自儆如此，却也见出拘束来，反而不好了。
公元前758年，卫武公去世，谥号“睿圣武公”。郭沫若等认为，元年师兑簋和三年师兑簋等西周青铜器铭文中提到的师和父以及金文中的白和父就是共伯和，即卫武公。*3
----看这些记载，有时候觉得对历史人物的品评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武公是典型的以不仁起家，却能惠及天下的人物，和唐太宗一般----无怪乎贞观十六年 (642)孔颖达等奉唐太宗诏命作《毛诗正义》时会说“武公杀兄篡国，得为美者，美其逆取顺守；齐垣、晋文皆以篡弑而立，终建大功，亦其类也。”----说得武公事，掩得太宗非----像我这般不知变通的读书人，便要跟着清人姚范斥曰：“说经者当如是乎！”我读到《史记》里头“共伯入釐侯羡自杀”这句话，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凉意，所以对“美武公之德”的说法，生出了些不乐意。能舍得的人，固然是大英雄，也可以用了为大众的幸福来安慰自己或给后世一个理由，但是却偏要标榜德行高尚则有些虚伪了----而我们这些后人，总不能功利到因为他工作效果不错就认为其手段的正当。政治啊政治，有谁在其间能够不沾染点无辜百姓的鲜血？
现在来看诗本身：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尔雅》“视也。”本义为向远处或向高处看，如“瞻望弗及”（《燕燕》）。在《诗经》中，这种以“瞻彼XX”起兴的句式还有，“瞻彼日月”（《雄雉》），“瞻彼洛矣，维水泱泱”（《瞻彼洛矣》），“瞻彼旱麓”（《旱麓》）。
淇，淇水。今淇河。《水经注淇水》载“南流东屈，迳朝歌城南。”在今河南省淇县东侧。卫国原定都朝歌（即今淇县），后逢狄难，往东迁约100公里，定都于帝丘，即今河南濮阳。
淇水风光
奥，《礼记大学》引《淇奥》时写作“澳”，都是指水岸深曲之处。
绿竹：历来有二解，一说为王刍（可能是菉草）和萹竹两种草名，此说以《毛传》为代表；二说为绿色的竹子。《毛传》“绿，王刍也。竹，萹竹也。”朱熹《诗集传》：“绿，色也。淇上多竹，汉世犹然，所谓淇园之竹是也。”但郦道元《水经注淇水》驳道：“今通望淇川，无复此物，唯王刍萹草，不异毛兴。”对这个问题，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有很好的评析， “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4我自己偏向于二草说，看上引淇河图片似乎也当如此。不过无论是竹子还是小草，都不妨碍我们因诗句而引发的优美的想象。
菉草（可能即是王刍，不确定，仅供大家参考。）
萹竹
猗猗：美盛貌，韩愈《琴曲歌辞猗兰操》“兰之猗猗，扬扬其香。”陈奂《传疏》说是“以绿竹之美盛，喻武公之质美德盛。”我觉得引申太过，远望繁草心有所动即可，不必字字都有比附。闻一多先生解为“猗傩”，是柔弱下垂貌，并因此认为“绿竹”二字不是草名，因为小草布地而生，无下垂之态----似有以观点取释义之嫌。
（懊恼，今天没完成，待续）
注1：【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2007年版，页172。
注2：康叔是卫国的第一世君，周文王第八子，有政绩。
注3：未核对原始出处，链接外链出处
注4：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卷，中华书局1979年版，页88。另外，闻一多先生对“绿色竹子说”亦有很好的论证，有兴趣地可以参考《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下 》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P140-143 。
淇水很漂亮。
俺对附近很熟。
以前貌似还写过一首歪诗，是关于淇水的，传送门。
如此看来，君子难得。好文采+好仪表+好性格，一万人里头不知道可出得了一个？
我家是鹤壁的，淇河就从市区绕过，现在爸妈还天天去淇河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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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遇到一小MM说自己老家淇县，我想跟她套近乎，说你们老家的竹林很漂亮呀。谁知人家瞅着我，一副困惑的样子，半天才说：“我们老家没有竹子呀。。。”
我当即晕倒，真是《诗经》误我。
读到嘉木ＭＭ的文章，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呵呵，涨知识了。花谢！
曾遇到一小MM说自己老家淇县，我想跟她套近乎，说你们老家的竹林很漂亮呀。谁知人家瞅着我，一副困惑的样子，半天才说：“我们老家没有竹子呀。。。”
我当即晕倒，真是《诗经》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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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匪，斐之通假。《礼记》、《尔雅》引诗皆作“斐”。毛传：“匪，文章貌。”即指有文彩，有才华。有匪，等于斐斐。君子：朱熹《诗集传》“指武公也。”
切、磋、琢、磨，陈奂《传疏》：皆治器之名。《尔雅释器》：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这里用来比喻研究学位和陶冶品性的精益求精。闻一多先生解道“切磋琢皆磨也。”*1
这里使用的是“博喻”这一修辞手法，即以多种事物作比。宋人陈骙《文则》：“取以为喻，不一而足。” *2近人吴曾祺在《涵芬楼文谈》中称博喻“如连山叠嶂，使人赏玩不尽”。*3比如《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连用六喻以写其美。又如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瑟，璱的假借字，矜持庄严貌。毛传，“瑟，矜庄貌。”王先谦《集疏》，“瑟兮，谓德容之缜密庄严，秩然不乱。”闻一多解为“玉英华相带也。玉英华即玉之光彩。”*4
僩（现）：威武貌。《说文》“僩，武貌。”闻一多解为“烂”，光彩溢目。
赫，光明貌。《汉书韦贤传注》：“赫，明貌。”
喧：宣之假借。《说文》：“愃，宽闲心腹貌。”形容人心胸的坦白宽阔。《尔雅释训》作煊，明也。
此四字形容其人风华：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神魂俱夺----整个一小太阳，笑----更令我觉得这写诗的该是个女子。
终：最终，始终。与“终风且暴”、“终窭且贫”的“终”含义不同，后者和“且”构成“既…又…”结构。
谖，藼之假借，忘记。马瑞辰《通释》：《说文》：藼，令人忘忧之草也。如，安得藼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且让我小女子一把，解作一点相思吧，只因未有尝试去忘的努力，怎会用一“终”字？那个人，始终是不能忘记的啊……
萱草，即忘忧草。也就是常见的黄花、金针花。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青青：应读作“菁菁”，叶盛貌。《小雅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充耳，亦名瑱，古代饰物，一种垂在冠冕两侧以塞耳的玉。不同品级似配带不同颜色。《齐风著》“充耳以素/青/黄”，有人解之为士/卿大夫/君的差别。
琇：璓之假借，宝石。《说文》：璓，石之次玉者。
莹：玉色晶莹。《说文》：莹，玉色。
会：皮帽两缝相合处。弁：贵族戴的比较尊贵的头衣，有皮弁、爵弁之分。皮弁是用白鹿皮做的，用几块拼接而成，皮块相连接处（即“会”）缀以许多五彩玉石，称为綦。爵弁又称雀弁，是红中带黑色的弁，因其颜色与雀头相近而得名。据说爵弁的形制与冕略同，除颜色外只是无旒、顶上的版前后相平而已（冕则前面略低）。据东汉的《释名》则皮弁、爵弁只是颜色不同，形制完全一样。*5
如星：指皮与皮之间的帽缝处的玉石饰物（即前述“綦”）像星星一样闪烁。《郑笺》“会，谓弁之缝中，饰之以玉，皪皪而处，状似星也。”
看图就好理解了：
这个两侧有绳垂下，可能是挂“充耳”，也可能是绑系牢固用的？
嘎，带着皮弁的君子……………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箦，积之假借。《毛传》，“箦，积也。”《西京赋》“芳草如积。”朱熹《诗集传》训箦为栈，栈是用竹木编成的器具，他说，“竹之密比似之，则盛之至也。”闻一多先生承此说，“从篁密荫，不见天光，如宝屋之有棚栈然，故曰‘绿竹如箦’也。”----此说不美，亦不可解。如按此说，人须身在竹林中方有此种映像，但如身在竹林，其密如栈，又如何能远瞻淇水？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孔疏》“武公器德已百炼成精如金锡；道业既就，琢磨如圭璧。”此处仍用博喻。
宽：宽宏而能容人。
绰，柔貌也。王先谦《集疏》：“韩训绰为柔，宽绰犹《礼》、《中庸》云‘宽柔’矣。”
此句赞其人宽柔温和，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猗，三家《诗》作倚，依靠。
重较：古代卿士乘车，是立着的，车厢叫舆，前设一横木谓之轼，车厢两旁各设一木谓之车奇，车奇上各有钩形弯曲向外反出谓之较，其形如耳，故名为“重耳”，亦名“重较”。马瑞辰《通释》：“盖车车奇上之木为较，较上更饰以曲钩，若重起着然，是为重较。”胡承珙《毛诗后笺》：“较在两旁可倚。人直立稍后，一手可以凭较；俛躬向前，两手可以凭式。”
戏谑：戏言，开玩笑。《说文》：谑，戏也。
虐：过分。马瑞辰《通释》：虐之言剧，谓甚也。按这两句是诗人赞美卫武公为人幽默，但又不过分，不刻薄伤人。《郑笺》“君子之德，有张有弛，故不常作矜庄，而时戏谑。”
恩，这最后四句描绘的场景放到现在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或这个样子：
语文课本上有《关雎》、《黄鸟》、《蒹葭》、《伐檀》……《淇奥》则是从《神雕侠侣》中看到的，程英给杨过养伤时候写了抒发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