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沛县九月纪事——刘邦艰难的起步 （上） -- 江南水

公元前209年，对嬴胡亥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一年，前一年父皇始皇帝驾崩，在赵高和李斯的帮助下，嬴胡亥坐上了父皇的位置，今年改元，从此正式成为天下的新主人。然而，就在这一刻，大秦王朝进入了生命倒计时。

七月，大雨中九百人点燃了灭秦的火把，天下再次看到豪杰蜂起。

九月，陈胜已经攻陷陈县并且称王的消息传到了沛县。沛县县令很惶恐，周围不少郡县地方官的脑袋被别人拿来当成了投靠陈胜的见面礼，他的也随时可能步入见面礼的行列。

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他决定也送给陈胜一个见面礼，那就是沛县。

反正沛县是姓嬴的，自己就是在这里打工混饭的，打工嘛，给谁干不是干，犯不上为了别人的家产掉了自家的脑袋。

然而，县令面临着一个现实的困境，号召一群生活相对安定的人起来造反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还是秦朝廷的地方官。六国后人跟秦有杀亲之仇、灭国之恨，普通人跟秦有压榨之苦，他们反秦都有正当的理由，很容易让人理解，也就容易取得共鸣，相应的号召力就大。

县令造反最缺乏的就是正当性，他是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秦朝廷一没有拖欠他工资，二没有给他打白条，他造反实在说不过去。名不正则言不顺，想让沛县的父老乡亲为他火中取栗，正途是行不通的，只能来点邪的了。

这时身边的两位当地人萧何、曹参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把逃亡在外的亡命徒召集回来，凑合一下能有几百人，用这几百人来裹挟沛县的广大人民群众。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县令很痛快的答应了。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县令忽然反悔，不想干了，下令紧闭城门，并且想杀掉给他出主意的萧何、曹参。这俩人看事不好翻城墙逃了出去，见到了在城外吃了闭门羹的刘邦。

下面就是刘邦取得沛县武装集团领导权的经过，太史公写的很精彩，同时也很迷惑人，先引用原文，再提出疑惑。

从太史公这个“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来看，沛县的父老乡亲杀了县令后，立刻箪食壶浆迎接刘邦来做他们的领路人，并且迫不及待。刘邦就这么轻飘飘的获得了沛县武装集团的领导权，这么看来刘邦的人格魅力那是相当的大啊！

先不管刘邦在当时的沛县有没有这么众望所归（毕竟此时沛县还有他的大哥王陵），单从人之常情上来说就说不通。今天，小学生选个班长，哪怕班主任大人心中有了人选，也还要走个投票的程序，怎么着也得半个小时的时间。选择一个决定上千乃至上万人未来的命运的领导人竟然如此之快，实在不可思议。

同时，刘邦取得领导权的方式跟同时代的其它人也很不同。

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白手起家，打下了偌大的产业。这符合创业的基本规律。

项氏叔侄杀掉会稽郡守，获得会稽郡的领导权；田儋杀掉狄县县令，获得起家的第一桶金。这符合谁投资，谁担风险，谁收益的原则。

其它的还有鄱阳县令吴芮，南越龙川县令赵佗，脱离中央政府的控制，自立一家，算是体制内转型成功的典范。（沛县县令和会稽郡守是转型失败的典范）

因为同样是杀掉了当地地方官，所以沛县的参照标准应该是狄县和会稽郡。

按照那两个地方的原则，那就应该谁杀了沛县县令，谁就是当然的领导人。

那到底是谁杀了沛县县令呢，我有点心得链接出处。

杀了沛县县令的人为什么没有取得领导权，反而被刘邦不劳而获的摘走了胜利的桃子呢？

先来看一下项氏叔侄是怎么获得会稽郡领导权的。

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

作为外来户，项氏叔侄获得领导权是通过百十来号人的鲜血来完成的。这次准屠杀收服了或者说吓服会稽郡守府的大小官吏，从而控制会稽的政权，然后才号召地方豪强。面对既成事实，当地的豪强也只好甘拜下风。

至于田儋跟项氏略有不同。

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皆豪，宗强，能得人。

……

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

田儋是当地人，只要杀了县令就可以拿到狄县政权，不用再大开杀戒。

无论是项氏还是田氏，拿到政权后都要依靠原政权内的公务人员来管理获得的政权，因为他们骤然突起不可能有政治管理方面的人才储备。

好了，再来看沛县。

豪强杀死县令后也不可能在县衙内大开杀戒，因为那些低级吏员也是本地人。豪强杀死县令后，也需要取得原来的这些政府公务员的支持。

但是，沛县政府内的公务员的精神领袖，萧何、曹参都在城外跟刘邦在一起，致使豪强没能及时得到这些原来体制内人物的认同。

此时，沛县存在三股势力：亡命徒、原来的公务员、豪强。其中豪强至少两个，就是《史记》中提到的王陵和雍齿。其中前公务员这股势力最重要，因为不管其它两股势力中的那一股获得政权，都离不开他们，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但是这股势力有先天的缺陷，只能依附其它势力，而不能领导其它势力，也就是太史公说的“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同时代的陈婴也是萧何这种身份的人，被两万之众拥戴还是不敢自立为王，只能依附项氏。其实放眼中国历史，文人领导的革命性运动就没有成功的，看来只会摇笔杆子是不行的。

毫无疑问，两股势力（排除公务员）中，豪强的势力是最大的，只要把公务员吸引过来就能拿到政权。但是历史开了一个玩笑，政权被亡命徒拿去了。

历史从不开玩笑，在这个玩笑的背后是精妙的政治算计。

从“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来看，公务员是主动跟亡命徒结盟的，公务员之所以不跟豪强联合而跟亡命徒联盟，不是他们有着嫌富爱贫的伟大情操，而是有他们自己的盘算。

因为豪强势力超强，公务员投靠过去后只会是他们的附庸，俗一点就是为豪强打杂，时髦的说法就是被边缘化，不会有什么地位，因为豪强只是缺少政治管理人才，也只需要公务员做好这种打杂工作。

而跟亡命徒联合则不会出现公务员被边缘化的情况，亡命徒缺少各种人才，这些公务员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人才储备；同时亡命徒的优点是敢于玩儿命，这也正好弥补了公务员不善于玩儿刀把子的缺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在我看来，太史公的那一段描写不是说刘邦取得了沛县的领导权，而只是做了公务员和亡命徒这两股势力的盟主。

• 【原创】茶壶里的风暴——刘邦那次不成功的废太子（二）

虽然当时起义军似乎势头挺大，可并不一定就成功，

万一有个万一，何必冒险呢？

既然已经有刘季出头了，这小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让他先烂好了.....

项、田都是六国贵族之后，对秦仇恨大些，造反积极性比较高，

那俩和暴秦估计也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挨压榨一般还是底下的人），积极性低点儿可以理解

关键这是头一回大规模起义，大家对“捷才俊足者得之”都不知道，没有体会，

跟八十年代个体户、第一波炒股票的发财，是一个道理，

看起来当年实在混不下去的，敢想敢干，反而先富了起来

[FLY]想当年那段情由 未必如此

看今日这般光景 或者有之[/FLY]

从后面那俩人的表现来看，他们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等再自立为王的时候已经晚了，天下的资源被先起来的瓜分完毕

王陵就是个例子，一直是单干户，一直没有成为决定力量，最后还是归依刘邦完事

连彭越都不如

不过刘邦很看重王陵，几乎就是托孤给他

反正是分析嘛，没有具体史料支持，怎么说圆了怎么算

只是刘邦起的太蹊跷了，两千多年就他和朱元璋

在这个联盟中，刘邦是相当弱势的。

公务员即便不是铁板一块，但也算是一个完整的团队。而亡命徒这边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乌合之众，虽然人数不少（几百人），但组织性没有公务员强。《汉书》把这几百人都划到刘邦名下，而《史记》却说“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也就是百十号人。考虑到班固有美化汉家的倾向，我认为还是太史公的说法比较靠谱。

也就是说，刘邦只是这些亡命徒的代表，也许在亡命徒中他的势力最大，但是他还要整合其它的亡命徒，然后才能跟公务员联合。

刘邦自己的人马可能就超过了公务员的总人数，整合其它亡命徒成功后，人数相对公务员应该是绝对优势。但是亡命徒在心理上对公务员有着先天的劣势，多年被公务员打压，自觉不自觉的就觉得矮公务员半头。这种心理劣势不是靠人多就能弥补的，人越多，相互传染，心理上可能更弱势。没准儿，公务员跟亡命徒结合还能找着点儿当家作主的感觉呢，事实上萧何一直当着刘邦的家。要是依附豪强，萧何就不可能有这种地位。

所以刘邦的推辞不能就说是虚情假意，毕竟以他的实力要想统领这个联盟实在不好说会发生什么，真的把大家都搭进去了，的确是辜负了群众的一片好心。

事实上，这么一个松散的联盟是很难跟豪强抗衡的，豪强要是耍二杆子，踢开公务员，自己霸王硬上弓，就是要当领导，这个联盟是阻止不了的。豪强有钱，有人，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有足够的资本称霸。而这个联盟除了人，什么也没有，人数也不一定比豪强的人数多。那么豪强为什么放下身段，也认同由这些亡命徒来领导呢？

我说：阻止豪强者豪强也，非松散联盟也。

亡命徒虽然松散，但是他们知道只有大家抱在一起才有出路，所以不会分裂。豪强则不然，平时都是吆五喝六的人，现在要听别人的吆喝，尤其是要听其它豪强的吆喝，这个在心理上，恐怕很难接受。

《史记》上说王陵和雍齿的关系不错，但是我相信，在争夺领导权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应该不会很好。他们两人，任何一个都不愿意另一个取得领导权，毕竟平时平起平坐的两人要分出个大小王，谁又愿意做小王呢？并且他们还会有深层次的担心，取得领导权的一方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另一方吃掉。

在名分确定前，他们之间谁也没有硬吃对方的把握，在这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心理下，他们也只好认同由这个弱势的第三方来领导。起码，这个弱势的第三方没有吃掉他们的能力，即使他处在领导位置。认同亡命徒的领导只是在名分上有所吃亏，但是跟保住实力相比名分还是比较次要的。

《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说：“上降沛一日，高祖为沛公”，也就是说一天内，沛县的领导权就确定了。

看起来刘邦的领导权来的还是蛮轻松的，既没有去杀人，也没有被杀的危险，真的就像是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正好砸到他的嘴里，碰巧还是他喜欢的口味。

历史上以此手段获得一支相对独立武装领导权的，以我的孤陋寡闻，只此一家。即使一千五百多年后以刘邦为榜样的朱元璋，也是像滚雪球一样，一点点把自己做大，基本上还是靠实力来说话。差强可以一比的也许是1927年秋收起义后老毛以落魄之师来到井冈山整合当地的袁文才、王佐，但袁某是共产党员，老毛之于他有组织上的渊源。

我也不得不羡慕刘邦的运气，如果此时沛县内只有一个豪强，那么这个领导权姓什么就不知道了。

曾国藩说：不信书，信运气。

米卢说：运气只给有准备的人。

那我们就准备好，等待运气的到来！

如此看来，沛县武装集团是各种势力交织，成分复杂的一支武装。刘邦身边的人有不同的身份，其中有“客”（萧何、王陵）、“中涓”（曹参、周勃）、“舍人”（樊哙、）等。

其中 “客”是个值得玩味的身份。“客”对应的是“主”，主客之间有一定的服从关系，客随主便，但不是像下属那样无条件服从，客也可以不随主便。所以“客”跟刘邦的关系应该是相对平等的联盟关系。这也说明了，沛县武装集团是三股势力的联合，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其中刘邦代表亡命徒，王陵代表豪强，萧何代表公务员。

这种模式的团队组织起来去旅个游，都会为去哪儿而争上半年，最后只好取消旅游计划。想让他们同心协力的去开创事业，这个基本上很难。

有些事是能够随便凑合的，比如吃饭，随便凑合吃一顿，只要不中毒，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事是不能够随便凑合的，比如盖房子，随便凑合盖一座，没有地震，也会出大问题的。

沛县武装集团就是一座随便凑合盖起来的房子，不幸的是还遇到了八级地震。

可能有这样一些造反者，他们是不曾被拿刀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自己内心不平衡的痛苦折磨，他们在内心不平衡的驱使下背叛了原来的组织。

雍齿就是这么一个内心不平衡的背叛者，秦二世二年（前208年）十二月投奔魏，并且还送上了刘邦的老家丰邑，此时距离刘邦九月起兵只有短短的四个月（秦汉之际，历法以十月为岁首）。

刘邦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最后在项氏的帮助下才夺回了丰邑。

后来雍齿又回到了刘邦的阵营，但此时他只能是下属，而不是盟友了。

后来在刘邦封侯的时候，尽管刘邦很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他2500户的食邑。翻遍史书，也没有找到雍齿配得上这么厚重封赏的功劳，也许仅仅是因为沛县县令那颗人头吧。

那颗人头单从数量上来说，肯定比不上后来将军们的丰硕成果，但是他对刘邦有着人生转折的意义。没有那颗人头，会不会还有刘邦，估计刘邦自己心里都没底。

刘邦曾经的大哥，王陵，得到爵位的时间比雍齿还晚。

很可能在雍齿背叛前，王陵就已经离开了刘邦，带着自己的子弟兵去开创新事业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陵只是作为刘邦的盟友帮助刘邦。后来，母亲为了让他安心的帮助刘邦而在项羽的军营自杀，项羽侮辱了王陵母亲的遗体（烹陵母），至此王陵才死心塌地的追随刘邦。

此时当在汉二年（前205年）四月，刘邦彭城大败之后，距离起兵已经过去了近四年的时间。

两大豪强离去后，刘邦固然损失惨重，但是那些前公务员也损失不小，他们彻底丧失了相对的独立性。

本来是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形，能够让公务员在两大势力中左右逢源，豪强的离去，破坏了这种稳定。本来是三队玩11球制篮球上下台游戏，现在变成了两队的拔河比赛，力气小的公务员（不能打的先天缺陷）只能彻底倒向刘邦了。

从此，他们不再是刘邦的盟友了，只能是下属了。

经过整合后的沛县武装集团，走上了曲折艰辛的前进道路，祝他们好运……

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在复杂环境下诞生的别扭武装，中间还起了内讧，用了六年多的时间创立了一个王朝，这不能算奇迹，但是也足够了不起了。

但是，这支武装的领导者却被很多人认为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没本事，那我忍不住问一下，怎么样才算是“有本事”？

• 【原创】茶壶里的风暴——刘邦那次不成功的废太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