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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枯萎 -- 烟涛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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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枯萎

我站在天桥的中央,脚下的车辆流淌成河,震得天桥一阵阵地抖动。人从不同的地方涌现出来,经过我的身边,又消失于不同的地方。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上,人群又静止不动,整齐划一地伸长了脖子向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张望。路边地摊的商贩们不停地招呼着每一个经过的可能购买他们商品的人。有的人会停下来回应一下,更多的人甚至来不及抛来一丝目光,就急匆匆地走远了。有些商贩会冲着某个离去的背影低声地咒骂一句:“妈买批。”听起来不象是在骂人,倒象是在喃喃自语。

“妈买批”是此地方言,是我初到此地学会的第一句话。我刚读大学寝室忽然断电,我正要用比较生硬的普通话骂一句“他妈的”以表达我的愤慨,我的耳边早响起了一片“妈买批”之声。同学们如同被打了鸡血般异常兴奋,拍打着手边所有能拍打得到的任何东西。

那真是一段纯净日子,纯净得让我在离开学校之后的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敢去回忆。临近毕业时我喝醉了酒紧紧抱着寝室的窗台,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能让我离开,就可以看到某个自己等待的人从窗外的小路上经过,就可以听到某个呼唤自己的声音。青春在酒醉的幻觉里似乎永不会散场,所有人都不会离开。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回到学校去,一个人走一走坐一下,忧伤得象个傻逼。这样的忧伤能让我那布满灰尘的心短暂的净一下,让我知道从何而来。然而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有一次我听到学校的名字竟没有了往日的激动。我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其他经历将其替代,只是我变得麻木了。有什么是会一成不变的永远如初见般美好。

我曾在回家的列车上偶遇一位初中时很好的哥们。近十年不见,我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他。我借上厕所的机会经过他的身边时试探性地喊了喊他的名字,果然是他。我们兴奋地拍着彼此的肩膀,他说他也看见我了但是也不敢确定。可是我们的兴奋没能维持多久,我们忽然找不到话题了。我们勉强拼凑着语言好让谈话能够继续。我们面前站着的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人,再不是小时候一起玩的铁哥们。

火车的车厢晃动,我射出的尿液也跟着变得扭曲。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阳光灼烧着刚刚被收割了象被剃了头的麦田,人象虫一样埋头在其中爬行。这是生我的土地,其中埋藏着我绝望的根源,是我一直在逃离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在我一泡尿的时间里,列车经过了无数块麦田。

一辆公交车到站,售票员用沙哑的声音报着站名。等待的人群潮水般冲过去。希望有时只是一辆没有被错过的公交车。公交车并没有停在人们预想的位置,于是人们彼此推搡着小跑着跟在公交车的后面,追逐着自己那微薄的希望。昏黄的灯光闪烁,将人们额头细密的汗水映照得熠熠生辉。这一切就象是一幅泛黄的电影画面,每一个平凡得近乎卑微的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他们都曾有过膨胀的象刚出锅的馒头一样冒着热气的理想。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退缩。他们选择了一种妥协的生活方式,以便在一些时间里能够麻木地快乐,在另一些时间里麻木地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偶尔站在天桥的中央,看着脚下的车辆流淌成河,他们会忽然想起一些流逝的东西,怅然得象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生活是如此瞥脚的导演,它给大多数普通人设计的剧本不外如此。最后是不停地卖出一些东西,买入一些东西,不停地应对一个又一个不断出现的问题,没有结局,也不能暂停。

公交车终于停稳了,车门打开,女孩逆着人群挤出车门。女孩抄着手,笼着肩,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汹涌的人们。女孩经过一个小摊前被招揽生意的摆摊的大姐留下了脚步,女孩微笑着回应了几句话,并低头看了看摆摊的大姐出售的几样工艺品。摆摊的大姐忽然站起来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一件红色的玛瑙珠串成的手链就往女孩手里塞。摆摊的大姐大喊着:“你一定要买。”女孩低声分辩道:“我为什么要买,再说这也太贵了我没有这么多钱。”人群越聚越多。几个人从摆摊的大姐背后冲了出来,一边上前揪住了女孩的另一只胳膊,一边高声地喊叫道:“不买你别想走。”女孩涨红了脸,拼命地挣扎着,额头上渗出了几滴细细的汗珠。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声音响起:“买吧,买吧。”有了这几个声音带头,其他围观的人跟着高喊道:“是啊,一定要买。”几只白净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帮忙摁住了女孩的肩膀。女孩放弃了挣扎,悲哀地看着周围的人群,涨红的脸也恢复了白皙。女孩任由那些手扭住了自己的身体,不管人群如何喊叫,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摆摊的大姐见状说道:“别跟我装聋作哑,不说话我们就直接把你的钱包搜出来收钱。”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几只手开始在女孩的衣服上胡乱摸索起来。女孩倔强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嘴唇抿得更紧了,鲜血从她的嘴角渗出,象一朵缓慢绽放的花。

我感觉心中无数条伤口同时迸裂。我疯狂地冲进人群之中,高喊着:“都给我住手。”我拿出钱包,掏出里面所有的钱,狠狠地甩在摆摊大姐的脸上。摆摊大姐一边捡着随风飘散的钱一边得意地说:“这点钱不够,继续搜呀。”我一只一只地掰开扭住女孩身体的手,可是更多的手又伸了过来。我看见女孩颓然闭上眼睛,身体斜斜地倒了下去。我接着女孩,将女孩抱在怀里。我抱着女孩冲出人群,飞奔着向前跑去。

我跑过一片片灯光,跑进一片黑暗之中。女孩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呼出的气吹在我的耳根,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回头,看见追逐的人群渐渐幻化成一片浓雾旋涡般要将我吞噬。那雾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很快地被风吹散。人群的喊叫声只剩下“利益”二字,从很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最终我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女孩越来越弱的呼吸声。

我停下脚步,坐在一片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我的右边是水声潺潺的江水,在我的左边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女孩闭着眼,蜷在我的怀里,似乎只是睡着了,回到了她十七岁的梦里。月光映照之下,女孩的面容苍白如纸。我紧紧地抱着她,象抱着一片正在枯萎的树叶。我轻轻地拭去她嘴角的血迹,我想亲吻她苍白的嘴唇。可我不是她十七岁的梦想,不是她梦中光芒万丈的王。

乌云遮蔽了月光,时间和空间彻底失去了概念,在我的周围只有漫无尽头的黑暗。我象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公交车上,我象一个人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我象一个人坐在一个喧嚣的聚会中……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一片火红在天的边际显现出来。曙光之下,女孩鼻翼翕动,呼吸渐渐恢复并变得均匀。女孩终于醒了过来。女孩挣扎着站了起来。女孩说:“谢谢你。”女孩的声音虚弱,温柔。我摆摆手说:“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地无能为力。”女孩看了看那一抹朝霞说:“你坐了很久了么?”我点点头:“这不算什么,只要你醒过来。”女孩幽幽地说:“醒来只不过是另一场梦的开始。”晨风吹起女孩的头发,女孩的脸色也活泛了起来。女孩摊开手,将那串红色的手链递到我面前,说:“这个送给你。”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女孩又接着说:“我来给你带上吧。”女孩拉起我的左手,将那串手链带在我的左手腕上。女孩满意地点点头说:“恩,挺合适的。我能看见你眼里的绝望,希望这个能给你力量。”太阳慢慢升起,江面上传来几声低沉又悠扬的汽笛声。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得回去了。”我点点头,我甚至已经预料到女孩会说这句话。我问她:“你怕不怕,要不要我送送你。”女孩淡淡地说:“怕也要面对。不用送。”女孩的脸上又恢复了倔强的神情。相似的比现实还要荒诞的情节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一开始我一眼就看到了离别的结局。我甚至希望女孩在我的怀里甜美地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我闭上眼睛,冰凉从那串手链传遍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面前是浓雾化成的巨大的旋涡,里面是一群扭曲的人的侧影,我得穿过而且假装快乐。

关键词(Tags): #枯萎
家园 很久不见,祝一切安好!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心存善意和勇气的人即便曾经枯萎,也能重生的吧:

女孩淡淡地说:“怕也要面对。不用送。”

家园 跟着嘉木有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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